刘备没穿骑马的箭衣箭裤,虽然蔡瓒的马鞍垫了多层软厚的皮革,可是几十里路跑下来,臀部和大腿内侧都磨出了血,疼痛难忍。他到了溪畔的一处桑林,刚进去,就见一头恶犬凶猛地扑了出来。的卢马受惊,窜出了林子。刘备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才控制住它不往回跑。
又走了五六里地,远远看见溪畔有几间茅屋,他拼命赶了过去,希望有人能救助他一下。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屋外的小院落虽然收拾得干净,却没有个人影。刘备想翻鞍下马找口水喝,不料臀部早先流出的血此刻凝结在马鞍上,下马如揭皮一样痛苦。他“咕咚”一声栽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一点一点把身体拖到了屋子里。
忽听门外远远地有人马之声,刘备立刻警惕起来,把身子挪到门后。却听门外有个娇嫩的声音问:“这是你要找的马吗?”
门外有个男人低低回答了一句,刘备难辨敌友,越发竖起耳朵。“哎呀,怎么马鞍上都是血?”那男子惊道。
刘备大喜,他听出了那是赵云的声音,刚想叫他进来,一只巨犬窜入屋内,跳到了他身上,在他耳边喘息不已。刘备大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脚步杂沓,有人跑了进来,一个女子娇叱连声,那巨犬方才离开。刘备还在惊异之中,见赵云已经跪倒在面前,满面羞愧地施礼道:“末将保护不周,令明公受惊了。”
刘备顾不得答礼,只说:“水,给我点儿水。”
赵云不敢离开,抬头看那少女,她在门外用铁链把狗栓好,进来看到赵云求助的眼光,微笑着说:“好,我去溪边汲些水来。”
趁此机会,赵云赶紧询问刘备为何中途逃席,他把发现蔡氏兄弟陷阱的事儿简单说了一下,刚想问赵云是怎么找来的,却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少女抱着个水罐子回来了,罐子上还扣着一个小陶碗。赵云从水罐中倒了一碗水,对着日色仔细看过水质,然后把手上扣箭用的银扳指丢到水里,晃了几晃,见水不变色,才将扳指取出,将碗洗过,重新倒水,送入屋里。
刘备失血后格外干渴,连喝了三碗水之后,顿时精神了些。看出刘备不能坐,那女子赶紧搬来了一个小木几放在他面前靠着。刘备刚才只看到她的裙裾和裙下若隐若现的玲珑木屐,现在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青色葛布外衣,衬着月白色的粗布裙子,虽是一副村姑打扮,却如琼林玉树般,耀人眼目。见他看着少女发楞,赵云颇觉尴尬,只得说道:“就是这位姑娘帮我从桑林那边找到明公的。”他又回头对少女介绍说:“这位是左将军领豫州牧皇叔刘备。”
“我记不得那么多名字。”那少女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向刘备施了一个见长辈的家常礼。
刘备点头致意,随即叹道:“姑娘,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真的吗?豫州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像我的人呢?”那少女满面惊喜。
人和人之间的相似处,常如水中幻影一般,猛然看去,分明存在,可是定睛再瞧,反而找不到了。刘备仔细看看她的五官面貌,也就不怎么敢确定了。“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日后豫州想起来了,若能让阿芷知道,定当感激终生。” 那少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对了,姑娘贵姓?”刘备和蔼问道。
“小女姓秦。豫州是长辈,叫我阿芷好了。”
“秦姑娘,这是你的家吗?家里还有别的人吗?”刘备见天色已晚,今天显然赶不回新野了,有了赵云作伴,他不用担心蔡瑁等人的追兵,倒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我在那边山上住,离这儿二十里远呢。家里除了我,也没有什么人。”见刘备和赵云都看着她,她解释道:“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里,是个孤女。”
刘备不由叹了口气,他自幼没了父亲,跟着母亲艰辛挣扎,最是同情孤苦无依的孩子。夕阳从茅屋的窗口照射到小屋里,大家一时无语。好半天,刘备方道:“秦姑娘,天色已晚,你要赶路的话,现在就快走吧。子龙,给她一个金钱作谢礼。”汉代以圆形方孔的铜钱为流通货币,可是官吏贵族常将黄金铸成钱状或各种瑞兽的样子,作为赏赐。这次刘备来襄阳贺喜,带了不少这样的金钱。他觉得给一个村姑一小块金子,足以答谢她救助之恩。
赵云答应了一声,却不掏钱,上下打量着那少女。 她觉出了他目光中的惊异,假作不介意,屈身对刘备说道:“天快晚了。不如这样,小女敢请刘豫州和这位将军…”她看了赵云一眼,不知如何称呼,赵云一抱拳,说道:“敝姓赵,名云。”那少女颌首一笑,接着说道:“请刘豫州和赵将军屈驾寒舍,蜗居虽然简陋,可是热汤总还有一碗。”
刘备被她说得怦然心动,他在潮地上趴久了,又冷又饿,一碗热汤,听起来格外诱人。只是他臀部和胯下受伤颇重,骑不了马,二十几里的山路,怎么走呢?那少女像是猜到他的难处,笑着对赵云说:“请把将军的氅衣和刘豫州的衮衣结在一起,然后系到贵骑的马鞍下。这两匹马的高矮差不多,只要它们走得快慢一致,刘豫州就可以安心躺在氅衣上,免去鞍马劳顿。”刘备觉得此计大妙,刚想答应,见赵云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于是默然不应。
“天色已晚,山路崎岖,既然两位不纳薄意,阿芷得走了……” 她秀眉微蹙,楚楚动人。
却听赵云笑道:“好个可怜的采桑女,光是你耳上的这对合浦珠,就能买下这一带所有的桑林和田地。” 刘备这才注意到那少女的耳旁竟戴着一对莲子大小晶光溜圆的珍珠,映着夕阳,发出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光晕。只是她的秀脸如芙蓉初绽,清丽不可方物,肌色玉曜,令任何宝饰都黯然失色。
那少女脸上满是恶作剧被发现后的又得意又惋惜的神情,伸手摸摸耳垂,很钦佩地说道:“我以为这身采桑女的装扮无懈可击,可是忘了摘耳环,被看出了破绽。赵将军,你好眼光!”
刘备一生经过无数风浪,今天差点儿被一个少女骗倒,心中恼怒,但他脸上并没露出来,只淡淡地说:“好个顽皮的孩子。你的父母究竟是谁?”
“阿芷从小就没有父母,真的是一个孤女。既然刘豫州和赵将军不愿赏光下榻寒舍,就此告辞了。”她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听她走远,刘备自嘲笑道:“今天真被蔡瑁害苦了,慌不择路地逃到这里,居然差点儿上了一个小丫头的当。”
“农桑为天下根本,就是巨族豪门,也常有女眷在陌上采桑,本不足怪。只是这个女子不是本地口音,而且言谈举止也大异寻常,还是小心为妙。” 赵云倒是持论公平。
刘备心想此处离襄阳不过七八十里,还是蔡瑁的势力范围,这个少女神秘莫测,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感激地看了赵云一眼。见窗口透过的日光越来越黯淡,刘备忍不住说道:“那个秦芷到底是个小姑娘,一个人摸黑走山路,可怜见的。乱世当中,要遇到坏人怎么办?子龙,你刚才应该送送她。”
“看她举手投足,显然身怀武功。她的坐骑很好,又有一条恶狗相伴,人也聪明,坏人应该怕遇上她才对。”赵云猜那少女家世富贵,否则不会连那样精美硕大的珍珠耳环都视而不见,这样人家的女儿,如果回去晚了,恐怕早就有几十上百个奴仆打着灯笼火把来找了。他正想着,远远地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他的脸上不觉浮出了微笑。
人马声越来越近,赵云不敢大意,握住了宝剑,挡在刘备面前。却听有人惊喜叫道:“的卢,你在这儿!”又听一个说:“这是赵将军的马,子龙,子龙,你在哪儿?”赵云听出是刘琦的声音。他不敢贸然回答,回头看刘备,见他点头,这才迈步出门说:“刘豫州在此。”刘琦听说刘备还在,高兴得忘乎所以,滚鞍下马,冲进小屋,抱住他大哭起来。
门外蔡氏兄弟有些尴尬,蔡瓒心疼地看着余汗未消的爱马,用象牙雕花小刀去抠马鞍上的干血。赵云搀扶着刘备走到门口,虽然脸上头上都是土,样子狼狈不堪,刘备还是满脸堆笑地对蔡瑁说:“德圭,令弟的这匹马真是天下名骏呐,我不过想春郊试马,跑上两圈,谁知道它会把我带到这儿?嗨,令诸位操心了。”
门外蔡氏诸将本来预备着刘备要当面揭穿他们的阴谋,听他轻描淡写地把逃命说成试马,显然是不想和蔡家翻脸。蔡瑁知道今天反正杀不了他了,就顺坡下驴,笑呵呵地说道:“玄德今早是喝得太多了,所以借着试马逃席。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没事。不过没想到这匹马能跑这么远。咱们得再回襄阳喝一次,这次到我家去,不醉不休。”蔡氏诸将纷纷附和。
刘备赶紧说他伤势严重,不能再骑马了。蔡瑁心想如果今天刘备不回去,定会有人把这件事捅到刘表处。虽说荆州的实权在蔡家手里,可是刘表毕竟是朝廷委派的官长,如果他心生嫌隙,对蔡家的将来不利,于是笑道:“不要紧,找几个健壮的军卒驮着你就好。”
刘备不敢过分拒绝蔡瑁,于是答应回襄阳,不过他不愿让军卒做牛马一样的活儿,指示刘琦和赵云把大氅的两头系在他们各自马鞍下,做成一个巨大的兜囊,卧在其中,又软又稳,比让人背着舒服多了。
出发前赵云又特地去给刘备倒了一碗水,等他喝完了,重新回到屋里,把两枚金钱投在瓦罐里,把碗仔细地扣上。见屋后墙上有一扇木板门,他走过去推开,门外残阳如血,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杂草丛中,荒冢累累,寒烟漠漠。他怔了片刻才离开。
蔡瑁深怕刘备对刘琦说出什么不利自己的话,一路上嘘寒问暖,客气得不得了。赵云知道他对荆州的风土人情最为熟悉,问道:“蔡将军,此处可有什么荆州贵人的田庄别业?”
“这里都是荒山、荒滩,赵将军何出此言?”
“我来找刘豫州时,经过一大片桑林,里面修剪得那样齐整,还以为是谁家的产业。”
蔡瑁看了他一眼道:“赵将军新来此地,不知道你们刚才经过的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鬼林、鬼屋。十几年前,这里有个挺大的村子。可是有一天突然遭了殃,全村的男女老少,乃至鸡鸭牛犬,死得一干二净。我听到有人报告此事就来查看,开始担心是瘟疫,想赶紧征发人夫掩埋尸体。可是随行的医人告诉我这里没人得病,他们都是被利剑刺死的。”
赵云“啊”了一声,问道:“是乱匪干的吗?”
“不是。寻常乱匪伤人是为了粮食钱财,这个村里家家财物一文不少,好像杀人的人有什么特别的深仇大恨,就是要灭绝这个村子。”也许是春寒,赵云打了个哆嗦。一轮满月渐渐升起,月明如昼。蔡瑁接着说道:“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掩埋尸体。周围村庄的人本来艳羡这里土地肥沃,见田庄无主,纷纷想来沾便宜,可是凡是动这个村庄一草一木的人,都统统死亡,死状和先前村子里的人一样。大家都传说这个村庄遭了诅咒,有恶灵在此,杀人无厌。于是到这里的道路都荒疏了,这十几年来,没人敢靠近这个地方半步。”
赵云心想就算鬼能杀人,也不会用剑。那些村民死于剑伤,可知是有人行凶,而不是有鬼捣乱。如果人人怕鬼,为什么那个少女如此无畏,敢一个人在恶灵出没的林子里采桑牧蚕?于是又问:“别处桑林刚长出新芽,为什么那里的桑林已经枝繁叶茂了?”
“离那儿二十多里的山里有温泉,大概泉脉也流到那里,所以草木比别的地方茂盛些。”
赵云更好奇了:“那山里有没有人住?”
蔡瑁突然停下了马,盯着赵云的眼睛,警惕地说:“没有。就是从前有,自从天下大乱,人早就死光了,这一带没人住。”月光中蔡瑁见刘备闭着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他催马向前,不再和赵云交谈。
等他离开,刘备就睁开眼睛,笑问刘琦他们是怎么找来的。刘琦说蔡瑁等人沿河走了几里,发现赵云不见了,立刻回头找他,大家都是沿着前面的马蹄印找来的。刘备听了点头。刘琦又问他与赵云是怎么相遇的,赵云就把在桑林里遇到牧蚕少女的事儿说了。
刘备突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如此面熟,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什么人。”他不觉一皱眉头,“啊?”他接着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那个姑娘说她姓秦,我有哪些故人姓秦呢?” 见赵云脸上笑微微的,刘备问:“子龙,你笑什么?”
“我觉得她是骗您的,她才不见得姓秦呢。”
“哦?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赵云嘴上说着,心中却隐约记得少年时曾听过的一首艳歌,里边有个美丽的女郎自称姓秦,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陌上采桑,引得行人浮想联翩。他觉得今天遇到这个少女,伶俐顽皮,大有歌中女郎的风韵,不由得哑然失笑。
蓦然抬头,见道旁一棵野杏树已长满了粉红的蓓蕾,在朦胧的月光中微微颤动着,含萼欲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