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兴凯湖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九月下旬的一天,随着一声长鸣的汽笛,徐徐启动的一列北去的客车承载着那一颗颗青春萌动的心,承载着那些年轻人的理想和激情,从北京驶向山海关外,驶向东北平原,驶向那辽阔的黑龙江大地。
火车经过两昼夜的行驶,终于到达了黑龙江的密山站。这里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从这里换乘汽车,到达被分配的连队。
载着知识青年的卡车在飞驰着,一重重山峦,一片片农田,一条条河流,一排排树木,飞快地从身边闪了过去。尽管大家都有些疲倦,但周围的一切使我们兴奋着,激动着。突然,一片泛着银白色光泽有如银镜般的湖面闯进我们的眼帘。那湖面逐渐地由小变大,最后大到看不到边际。拉着我们和行李的解放牌汽车向着湖面的方向行驶,越来越近,最终在靠近湖边的一个带有篮球架的操场上停了下来。
还没等负责人发话,我们已经顾不得了自己的行李,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着湖边的方向飞快地跑去。鸣和我跑在最前面。鸣抱着她那一路上一直带在身边的小提琴,央和伊等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这动人的湖光美景,让我们暂时忘却了刚刚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悲伤,忘却了一路颠簸的疲倦,忘却了我们即将面对的艰难困苦。
我们跑到湖边那布满岩石的地方,它像是延伸到湖中的码头。那蓝绿色的湖水就在我们的脚下,清澈纯净,正前方的视野可达之处可以隐约看到有一条狭长的陆地,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顺着那狭长陆地向左望去,在那陆地的尽头,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那浩瀚的苍穹相交于遥远的地平线。阳光洒在湖面上,水面反射出星星亮点,波光粼粼。在光线的作用下,那湖水时而像一块碧绿的翡翠, 时而如一颗深蓝的宝石 ,时而似一面闪亮的明镜,变化莫测,绚丽多彩。湖水是那样沉静,那样深不可测,那样魅力无穷。头顶那湛蓝的天空、天上那雪白的云彩、脚下那油黑的土地、身后那苍绿的树木和那湖水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动人的图画。
啊,兴凯湖, 我们为你的美貌而惊叹折服。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奇而美丽的湖水,从没有见过这般广阔、以至没有尽头的湖面。这哪里是湖,分明就是我们心中的海呵。
鸣触景生情,迫不及待地从琴盒中取出小提琴,稍加调音,就拉了起来。她拉的是和大海有关的电影主题曲。在鸣的情绪和眼前湖光美景的感染下,我也情不自禁地朗诵起了普希金的名诗《致大海》中那著名的诗句。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 ”
四十年了,这些情景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
兴凯湖,我们以你为生活的源头,揭开了自己人生的篇章。
北大荒感言
诗人郭小川曾经这样形容北大荒:
“这片土地哟,头枕边山、面向国门,
风急路又远啊,连古代的旅行家都难以问津;
这片土地哟,背靠林海,脚踏湖心,
水深雪又厚啊,连驿站的千里马都不便扬尘。
这片土地哟,一直如大梦沉沉 !
几百里没有人声,但听狼嚎、熊吼、猛虎长吟,
这片土地哟,一直是荒草森森!
几十天没有人影,但见蓝天、绿水、红日如轮。
这片土地哟,过去好似被遗忘的母亲!
那清澈的湖水啊,像她的眼睛一样望尽黄昏;
这片土地哟,过去犹如被放逐的黎民!
那空静的山谷啊,像他的耳朵一样听候足音。
……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那片土地 ,曾留下我们的足迹,留下我们青春的岁月。那是难忘的岁月,也是不堪回首的岁月。那里,是给了我们太多太多记忆的兴凯湖。
踏雪上路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某个冬季的一天。连续几天的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风雪耽误了我们的时间。这天,我必须带着一位50多岁的女人赶往100 多公里地外的团部。
与我同行的这位妇女来自南朝鲜,抗日战争中她作为慰安妇随日本军队到了中国,从此再没有离开,在朝鲜族人聚集的村落里生活着(听说慰安妇这个名词,是在看了电影《望乡》之后,当时只知道这女人曾是个日本军队的随军妓女)。两年前,她与我们连队的一位劳改就业人员结了婚。没想到,她的那位新婚丈夫不久就又一次触犯刑律,马上要被押赴去监狱服刑。那个不幸的女人要赶在她的丈夫被押解走之前去团部见上一面。
连天的大风雪,使得我们连队通往团部的交通中断好几天了。这天早上,风雪终于停了。而这正是她的丈夫即将被押送去监狱前的最后一天。我带着她必须赶到十几公里地以外一个叫做新开流的地方去设法搭乘过往的汽车。新开流是大小兴凯湖中的那块狭长地带(被叫作湖岗)中的一个关卡。
一清早我们就出发了。当时的气温大约只有摄氏零下30多度。出发时我穿着毛衣、棉裤、棉袄和厚厚的棉大衣,围着厚厚的毛围巾还感觉冷,但越走越热,于是把围巾松一松。但刚将围巾松开一点,耳朵马上就冻得生疼,只能重新将围巾系好。走着走着,身上逐渐出了汗。冷风顺着脖领的缝隙吹进去,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又变得冰凉,紧紧贴在身上,非常难受。从嘴里、鼻子里呼出的哈气,很快在脸前的头发上、围巾边上冻成了白霜。口罩已经湿透了,一旦摘下来,立即冻得硬硬的。鞋上、裤腿上都沾满了雪。
我刻意地和那女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时而走在我的旁边,时而落在我的后面,我一边走一边注意着适当调整与她之间的位置,以使她总是能够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一路上,她不停地哭泣着,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麽,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她自己。我只能听懂其中很少一部分话,那是在讲述她过去经历的一些事情。
我始终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心里在感叹命运对这个女人为何如此不公平,同时也有几分害怕。四面旷野,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人迹。脚踩在积雪里发出的吱吱的声响。偶然,还从远处的树林中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如果这时候有野兽出现,如果这位女人做出任何超越理性的事情,如果……,我该如何应付,我这样一个只有将近二十岁的女孩,从体力和能力上是否应付的了这局面。我的思绪就像是那没有缰绳的野马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我们吃力地走着,真可谓步履艰难,雪太深,每一步都要很大的跨幅,先将脚从雪中拔出,再向前迈出一大步。
从东北方向吹来的那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眼面,是被风吹过后留下一些折皱的厚厚雪地,一望无际、没有尽头。远处,那被白雪遮盖的树林,影影绰绰。身后,我们走过的雪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
不记得经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走到了新开流,不记得又等待了多长时间才等来了能够搭乘的运货卡车。我和那女人爬到卡车上的货物顶部,坐在上面。此时,我心里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行驶,汽车才到达团部。
从那刚刚停稳的货运卡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们浑身已经冻僵了。稍加活动,拖着冻得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团部的办公楼挪去。我要赶在下班前将那个女人送交给有关人员,这是我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
当我带着那个女人推开保卫股房门的时候,经过将近一天的跋涉,又冻又饿的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湖畔割苇
每年冬天,兴凯湖结冰后,就成为比较闲暇的季节,有时会安排一些像伐木、打苇子之类的工作。伐木通常是男生做的事,要去远处的山里,住上几个月时间,然后将所伐的木头中的一部分运回来,留待春天造船、修船用。女生则在连队留守。我们附近有一个造纸厂,芦苇是造纸的重要原料,每年都有给造纸厂割苇子的任务。冬天,兴凯湖封冻以后,人们可以不再绕行,直接在冰上面行走,缩短了很多距离。打苇子的日子,我们会背着作为午餐的烤得硬硬的发面烧饼,手里拿着镰刀,在湖面上走上一两个小时到小兴凯湖的对岸, 苇子比较密集的地方。 两三个人一组,挥刀割苇。然后将割下的苇子捆成捆,堆在一起,用卡车拉走。在冰天雪地里劳作,饿了,啃一口已经冻有冰碴的烧饼,渴了喝上一口带来的冰冷的水,没水的时候甚至用割苇子的镰刀刮开身边的雪,敲出一块冰块放进嘴里。吃饭时不敢坐下休息,坐下一会儿,就会冻得受不了,抵抗严寒的最好办法就是拼命干活。越干越热,敞开衣领,解开衣扣,瞬间冷风袭来,寒冷难耐,只好将衣扣再次系紧。那时,我们年轻,就是这样,一日又一日,奋斗着,把自己的青春和理想,都和这片荒芜的土地,这片油黑的土地,这片肥沃的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迷人的兴凯湖
兴凯湖是中国东北部最大的湖泊,由大、小两湖组成,中间被一道湖岗分开,湖岗上林木葱茏,十分秀美。小兴凯湖温柔恬静, 鱼跃鸟飞,帆影点点;大兴凯湖气势磅礴,天水一色。那里是东北的鱼米之乡。
春的交响
兴凯湖的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特别是湖上的冰融化的那些日子里,会连续刮很多天很大的大风,那是带着呼呼哨子声的那种大风。伴随着大风的是那轰隆隆的巨响,这是那些大冰块不断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湖面上的整块冰会先断裂成一些非常巨大的冰块,这些冰块相互碰撞,大概要经过几周的时间,冰层才能彻底融化。
伴随着冰、雪融化的过程,人们也开始忙碌地造船、修船。紧张地做着开航前的各种准备。女生更多的工作是积肥、播种。春耕是保证农作物取得好收成的重要时节。春天是异常繁忙的季节。
夏的浪漫
夏天的兴凯湖最美妙迷人的季节。
清晨,水天相交的湖面上泛出淡淡的霞光,随之光线越来越强,那火一样红的太阳慢慢地探出头来,升起、升起,直到完全跳出水面。生活在兴凯湖的人受到大自然更多的恩赐,不像很多游者为了看日出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我不会忘记这样的情景:多少次,我们一行众人走在上工的路上,看到那火红的太阳从天边升起,不知从谁开始,唱起了《祖国颂》中“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彩,河流停止了咆哮,山岳敞开了胸怀 …… ”的优美诗句,或《国际歌》中“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的铿锵旋律,紧接着,这歌声变为所有人加入的多声部合唱。……。那就是当年的我们,那时我们是那样青春年少,那时我们是那样激情满怀。
阳光下的湖水泛着金色的光。一只只木船扬帆起航,乘风破浪。远远望去,那雪白的帆有如一只只白色的翅膀,在那蓝绿的水面上,分外抢眼,为平静的湖面添色加彩。
随着天气的变化那湖水的颜色是变化无常的,时而碧蓝,时而翠绿,时而棕黄,时而灰黑,像是个顽皮的孩子,肆意捉弄着人们。
傍晚,收工回来,站在离湖边稍远、地势较高的地方向湖的方向极目远望,近处是绿如宝石的小兴凯湖,中间是一条由茂密树林构成的深绿色植物链带,跳过这绿色链带,是那烟波浩淼的大兴凯湖。 大、小兴凯湖展现出不同的层面,截然有序,湖光美景尽收眼底。
一次我去捕鱼连队办事,看到那硕大的渔网挡在湖中一个狭口处。足有几百条银灰色、活蹦乱跳的鱼儿钻入网中。除了在电影里,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这样鲜活的鱼。
大兴凯湖有海一样的景色。那波涛像海浪一样壮观。湖边的沙滩上洒满了贝壳和各种形状不同颜色的漂亮石子。我曾经特意把一些色彩奇特的石子保留下来,寄给北京的朋友。
秋的斑斓
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洒满树林,树叶的颜色变得五彩斑斓,深浅不同的红色、金黄色、橙色、棕色、绿色,绘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在这童话般的世界,我们迎来了收获的季节。那大豆,颗粒饱满;那玉米,又粗又黄;那谷子拖着长长的谷穗;……。 看到用自己双手种植出的庄稼结出丰硕果实的时候,那丰收的喜悦是由衷的。
冬的神奇
东北的冬天充满神秘的色彩。那是一个圣洁的冰雪世界,从下第一场雪起,这雪就不会融化,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年中有六个月时间大地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每年十二月份以后,冰冻的小兴凯湖可以承受那满载煤炭的重型卡车在上面行驶。
东北的冬天是恐怖的。这里,经常狂风肆虐,那风带着呼呼的哨声, 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扑向大地。东北人称这种大风雪为“大烟泡”。每当“大烟泡”来临,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一片白茫茫。大雪常常能造成封路、封门、断绝粮草。兴凯湖的冬天最低温度有时能达到摄氏零下40度。
冰雪世界是美丽的。树挂是一种很奇妙的自然景观。一夜之间树枝会悄悄地结上厚厚的冰凌,一串串的冰凌,旖旎迷人,晶莹剔透,把树木装点得格外妖娆, 形成一幅奇特的景观。
在兴凯湖,我第一次见到了雪花的晶体。那是刚到东北时间不长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们排着队走去上工,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无声息地不断飘到脸上、身上。我边走边好奇地脱下手套,伸出手来,接住了其中的一些。呵,那真是生长的非常完美的雪花晶体。一粒、一粒,六个均匀对称的花瓣,冰清玉洁。只有东北独特的气候条件,才使水分子能够结晶、生长成一粒粒比较大的晶体,落下以后来不及融化,从而保持其完好的六角形晶体形状,使人们能够不借助任何仪器来观赏到她的神奇,大自然的创造力实在令人惊叹。
文艺宣传队的日子
东北的冬天是比较轻闲的。最冷的时候,室外的工作基本都停止了。我们往往利用这段时间来排练文艺节目。我们连队知青比较少,只有一个青年排。我们从北京来的有大约二十来人,这编排文艺节目的工作就落到这几个北京青年和个别曾搞过文艺工作的职工身上。我们每天在一个点着汽油桶做成的大煤火炉的大屋子里,有时晚上停电,就点着昏暗的煤油灯,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排练着,虽说这是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有时也难免有一种枯燥的感觉。手风琴是为我们伴奏的唯一乐器。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编排了诗朗诵、歌舞剧、学演样板戏片段等多种形式的节目。
我们演出的节目有反映当时中苏边界紧张局势而大挖地道的歌舞表演《地道战》,将歌曲、舞蹈、朗诵集于一体,生动活泼,场面热烈。
针对当时中苏边境紧张形势编排的活报剧《勃烈日涅夫过年》,用讽刺、诙谐的风格,将苏联人们的生活状况和民间不满情绪的社会形势描写得惟妙惟肖。
结合对知识青年进行教育,我们编排了《忆苦剧》,这个剧不仅剧本编得好,演员演得好,连化妆、服装、音响、道具到十分到位。在演出过程中受到了很高的评价。
就是一架手风琴和由十个女生组成的合唱队,烘托出了交响音乐《沙家浜》的磅礴气势。
此外,还编排了多个歌唱连队革命生产大好形势、歌颂祖国大好形势的节目,学演样板戏的片段等等。可谓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很受欢迎。我们的文艺宣传队也出了名,受到团宣传股的表扬。不久,被邀到团部礼堂演出了几场,然后又被派到一些连队巡回演出,还被派到附近的人民公社进行慰问农民的演出。当地的公社没有电灯,演出中,只能点汽灯解决照明问题。我们十几人带着演出的道具,有时乘车,有时也步行走遍了团里的许多连队和附近农村的公社。
由于在各个方面的优异表现和突出成绩,我们所在的青年排被评为整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先进排。兵团的领导几次到我们排参观视察,我们也倍感光荣。
走过艰难
当时去兵团的这些知青,大多数人只有十六、七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城市,一下子跑到这样远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家的依靠,一切都要靠自己。那时,望着来往运送物资的货车,我会想到家,会想到哪一天会坐着那车回家。站在兴凯湖畔,我会想到家,我总觉得那大兴凯湖一定是和大海连通的,如果坐船一定能够通到天津港,这样离家就不远了。远离家乡、亲人,艰难困苦的生活,是什么东西支撑知识青年走过那段的日子?好在知识青年是一个整体。因为是一个整体,就少了些孤独感。大家在一起,在生活上,互相帮助着,精神上彼此慰籍着,相依相伴,走过了那段日子。从这点上说,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这些知识青年中更有很多人的父母都在文化革命中受到冲击。下乡时,父母的政治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甚至还在关押之中,或在五七干校劳动。十几岁,还是不知忧愁,需要父母呵护的年龄。但是那个年代的孩子,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弱小的心灵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提前去思考很多成年人思考的问题,面对着不该面对的压力,艰难的境况使得这一代人早熟。在超负荷的劳动,体力上的透支,精神上的磨难的同时,还有对亲人的牵挂和思念。远离了温暖的亲情,那孤独苦闷,那茫然无措只有一个人去面对。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艰辛,那心中的隐痛只有自己明白。逐渐从生活中他们学会了应该怎样忍耐、怎样承受。他们知道,只有是通过更努力地工作,才能洗刷那个时代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黑色斑点。
几年间,连队发生了巨大的进步。我们居住的宿舍、食堂,从土坯房变为了砖瓦房,食堂的伙食从粗粮为主变为了细粮为主。每年五一过后,我们就能吃上自产的韭菜,夏天,黄瓜、豆角、西红柿也是能够自给自足,连里除了原有的养猪,养牛产奶,养马,种粮,水上运输以外,又自己开发了造酒等副业。连队的礼堂进行了重建,变成了带有宽大后台和大舞台的又高又宽的建筑。连里建立了广播站、图书室。一些年岁较大的青年陆续结了婚,住上了带简易厨房的单元式的套房。这些都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和汗水换来的崭新变化。
从 1972 年起,开始陆续有人通过各种渠道离开东北。这就有如向静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从此平静不再依旧。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逐渐认识到这种生活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这里不应是我们的最后归宿。当时,总有这样一个信念,这个社会总会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属于我们。也许当我们还在为自己的未来苦思冥想的时候,社会已经为我们做好了安排。不能再荒废下去,我们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应该争取更光明的未来。于是更多的人投入到学习知识的潮流中。开始是读马列、读鲁迅、读一些科普书籍、以及认为有用的各类书籍。后来更多的人就变为较为系统地学习基础的文化科学知识。
接下来,就出现了大规模的知青返城热潮。在返城问题上,大家的目标是一至的,但采取的方式却因人而异,有直接回城的,也有曲线返城的。总之,不管是直线还是迂回路线,最终,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回到了北京。
四十年后的重聚
四十年后,在我们当年离开北京的同一天,这些兵团战友又重新相聚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次聚会,很多人几夜难眠。四十年了,记忆曾被陈封。但一经开启,依旧清新。看着那一张张刻有岁月痕迹、熟悉但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听着那一席席发自肺腑的感人话语,时光仿佛倒转,记忆之门又一次被打开,那一幕幕情景像电影画面一样闪回:
刚到兵团不久的那次四十里路的强行军,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刚割下玉米地里艰难地跑着。跑到后来,我已经感到胸部憋闷,喘气吃力,双腿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次险些趴倒在地。斩新雨靴又被尖尖的玉米根扎穿了一个大大的洞,地上的泥水灌进了鞋内,跑起来又凉又滑。忘记是谁一直跟在我身后,用力地推着我跑。使我终于坚持到达了终点。
有次去密山县城演出,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利用中间休息时间去照相馆照了照片,准备寄给在北京的家人。这是到东北后我们照的第一张照片。回连队后就照相一事被批评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无组织纪律观念。
一天下工回来的路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音乐。于是顺着这声音,几个知识青年追踪了去,就是想听听这曾经非常熟悉和喜爱的音乐,因为生活太缺少色彩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情节,事后被政工干部渲染成偷听黄色音乐。
一位好友在回北京探亲时,将《马赛曲》的歌篇寄回了连队,信被连队扣下,这位同学被扣以莫须有的罪名。从此她再也没敢回到东北。
我们中的两个好友伊和央都曾被感染出血热,这是当地一种死亡率非常高的传染性疾病。她们俩人一度曾面临死亡的威胁。终于,他们坚强地挺了过来,最终康复了。这期间有多少人牵挂着他们,又有多少人伸出了关爱的手。
夏天,我们常去湖中的大草甸上打草。每次都是先乘船来到那草甸的边缘,然后步行到草甸的中部。每走一步都要陷入那布满草根的沼泽中,时常会陷到小腿深处。脚上的解放球鞋和裤腿都湿透了。有时候脚陷在沼泽里,好不容易将脚从中拔出,而鞋却留在了里面。每当找到一片既高又密的好草时,我们就开始割草。然后打成捆,再堆成堆。一次,在我们紧张割草的时候,一群美丽的白天鹅像是一群不速之客,悄然飞到我们的近旁。瞬间我们忘记了手中的镰刀,惊奇地注视着它们。被它们的洁白美丽所震撼。
一次到团里巡回演出时,到了一个农业营,负责接待我们的是营部干事孙联华,一个朴实、健谈的天津知青。就在不久后,传来他在扑灭山火中牺牲的消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孙联华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当是北大荒经常传来跑荒火的消息,而当时缺少对青年在荒火中如何保护自己生命的教育,因此常有知识青年在扑灭荒火中牺牲生命的消息传来。
记不清是哪年了,我们一行人探亲结束离开北京时,那些已经离开兵团回到北京的同学为我们送行。列车已经鸣响了启动的汽笛,送行的朋友们还在紧握着我们伸向车窗外的双手,叮咛着。列车缓缓启动了,送行的人挥动着手臂,跟随着列车缓慢前行着,随着列车速度的加快,他们的脚步逐渐加快,从走步最后变为了跑步,直到列车越开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
… …
记起当年在北大荒时我们常唱的一首歌,“我们年轻时就分了手,到全国各地方。但我们仍然像从前,忠实于友情。” 永远忘不了我的那些曾经在北大荒同甘苦共患难的朋友们。他们在当时的困境中和现在的岗位上始终是那样正直向上,那样勤奋努力,他们用自己的才华和不懈追求创造了和正在创造着生活的精彩纷呈。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能与他们相识并共同走过那段人生旅途,成为我经历中的一种财富。
如今, 40 年过去了。回忆那段经历,我曾多次问自己,那印记着我们成长历程的生活留下来更多的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还是痛苦的记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将会如何重新选择?对那段生活是否真正“无悔”?对这些问题,我反复思考,始终不知什么才是正确答案,我不知应该怎样评价那段历史。但我想没有任何一代人的青春像这样被摧残。不同生活境况下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过去的事情,不管发生时是苦是乐,回忆起来,总是能牵动人的情感,总是那样令人回味和感伤。
从另一个意义上讲,经历是一种财富。经过那段生活的磨砺,铸造了我们的刚毅,练就了我们的自强不息,让我们能够从容面对以后生活中的八面来风。那段经历,影响了我们以后的生活。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
多少次,在回国探亲的归途中,当飞机飞过西伯利亚进入我们祖国的领空时,我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急待地打开玄窗,按照记忆中兴凯湖在中国版图上的位置,去寻找那我们曾经流下辛勤汗水,那留给我们太多挥之不去的记忆的地方。那里的浩浩长空,莽莽原野,郁郁丛林,滔滔江河,都曾经铭刻着我们那一代知识青年青春的印记和生命的华彩。
(全文完)
* 黑龙江,重要的产粮基地,地处中苏边界的要塞。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来自不同城市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带着屯垦戍边、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历史使命,带着对生活的憧憬,被上山下乡的洪流席卷着,来到这地处祖国东北边陲那苍凉的荒原。人们习惯称那片土地为北大荒或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