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老友

     这次回国还可以住在自家老屋里,走的还是那条老街。陈家二丫伶俐四丫忠厚,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伴”可真就是随聚随散的,只在人生的两头出现----小时的玩伴,终了的老伴。“友”却不同,不是天生的,是遇见后特别留意的,是撞上后不愿松手的,是远离后还心心记挂的,是多年不见后仍感到熟悉的。人生,若真的有什么是老的好,除了老妻,就是老友了吧?

     w,我初中同学,我最老的一个友。我们是在初二时成为朋友的,我们互相都认对方为同类。w喜欢奇花异石,我家附近有个温泉和溶洞,我常在哪儿发现什么,那年暑假,w和我以及其他几个结伴前往,不料却意外遇见一帮大男孩们拿着石头吓唬,不许我们靠近。一块去的女孩几乎都止步了,唯有w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一小块石头真的滚了下来,有人尖叫了一声,看不到w的脸,但还是向前。那帮男孩终于一哄而散。w才回头叫我们,我觉她已经有点不高兴了,只是没有说什么。w有一个娇小美丽的姐姐h,年长我们一岁。w也长得好看,只是不像姐姐那样中规中距,她的美里头有灵气也有傲气,又有几分不屑,在人群里很扎眼。w的父母是常州人,他们在南京一所中专学校做老师,为人随和文雅,h秉承天赋,一望而知的乖女儿,父母多操出的那份心,都在w身上。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我,w,h三个人的生日就在三月的21、22、23,有了这个巧,认识她们以后,我的生日在他们家也过了好几次。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样子,每家的家境都不是很富裕,钱,真的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w的妈妈用缝纫机替女儿们做衣服,w家的家具也是简单的,但是他们家的饭桌却非常的丰富,w曾说他们家的存款都在她和姐姐的肚子里。有一次,我都忘了是什么由头去w家吃饭,那天w的父母跑了三个菜场才买到所要的东西,他们买了新鲜的田螺,用针把螺肉挑出来和上猪肉、虾剁在一起,再重新赛回田螺里,盖上荷叶隔水蒸,那股子清香啊,真让我领会到,人,除了大快朵颐之外,还有精致享受。w家的饭桌让我恋恋不忘的,除了食物,还有父母肯为儿女们花的心思-----甚至沾带上了我。我们慢慢长大了,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聚的时间少了,却是每聚必饭----因为来不及的说,只好边吃边说,时间也持续得很长,还得抢,反应快的人占先,w温文尔雅的姐姐也是常常涨红了脸,诉说着愉快和纷争。我们随心所欲又漫无边际,我们和盘脱出却无计可施,我们毫无保留但一无顾虑。我们一顿饭,菜要热几次,w妈妈笑我们是“话婆婆”养的,口水多过茶。三个女人一台戏---还仅仅是“话剧”。
  
    h顺利考上大学,在该结婚时结了婚。w的求学之路很挫折,皆是满心的不如意,后来分在一家“园林研究所”工作,地点设在药物园内,风景优美,紧邻玄武湖,但住的房子是废弃的办公室,雨天漏雨,伏天生霉。w竭尽全力打扮它,四时鲜花碧叶不断,最凋零的一月至少还有银柳插着。但w不是神仙,过了两年贫穷快活的天上人间日子,终于下凡了。

    九十年代初,她离开原单位,自己找出路,很像当年她一个人迎着可能落下的石头走。成年后的w在一般人的眼里仍是“特立独行”的,但这真的不是她的初衷,在所有软弱艰难的日子里,她的内心其实和旁人并无两样,只是常常命运并不容人选择,它推着你,走到哪儿便是哪儿了。w在城市里游走,躲避退让,甚是不易。好像是行进在职业的先锋线上,却还是60后生人的过时包装,不能与时俱进难免惨遭淘汰。也是在那个环境里,她遇到她现在的老公----一个相对干净的人---也对她好。尽管我们所有的人都以各样的方式持自己的保留意见,但她嫁给了他。

  “公主嫁给了王子,从此永远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童话里都这么结束的。然而永远有多远?99年底,我去了加拿大,h去了新西兰。w和老公也辞去工作北上天津,帮助她老公过去的战友打理一家公司。情形不像预期的那么好,很多GAP慢慢浮现出来----在他们夫妻之间。战友是什么?w不能理解也不肯理解。他们的关系一度非常糟糕。w独自一人出去住了一段时间,儿子,十四岁了,每天打电话询问妈妈的衣食住行,从来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w是个有风情的人,从不缺乏对男人的吸引,但她并没有爱上过谁。也许,周围发生的事,加上她过人的清醒,使她早早看穿了些什么。一般的人如我,都逃不脱早年对什么的“相信”----比如爱情,那种曾经的“相信”,或许让人付出却没有收获,或许让人坚持却没有结果,但是,年轻时若没有那么一点愚钝,中年以后的聪明,岂不是多少显得单薄可怜?

     我这次回国,路过w家好几次。我和她挤在狭小的客厅里,等着吃她特别做的回芽豆,有点等不及,她就拿出“方婆”的粽子,我说我只吃肉粽子,w拖长了音答“知道”,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是”。她临时知道我来,骑自行车去稍远的地方买粽子,回芽豆就晚了,最后是装好了让我带回去吃。我捧着滚烫的盒子下七楼。在楼下站了一会。我们现在在一起,没有以前那么多话了,就那么呆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心里倒还是一样的亲近。最后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想起往楼上看了一眼,看到她也正从厨房的窗子往下看呢。

蔡田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杨和柳' 的评论 : “于空楼里画梁,于空漏中话凉”~~喜欢,反复在脑中出现。
蔡田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杨和柳' 的评论 : 你真聪明!!我的文字,可看的不多,我自己都不看~看了有些脸红。最近重读廖一梅,注意到一句话:若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剖开自己的内心,那里面都是惊世骇俗的。

我没有这份勇气,所以………还是看你和如斯们吧,好看,有趣,而且不把我往更俗里带。
杨和柳 发表评论于
我们现在在一起,没有以前那么多话了,就那么呆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心里倒还是一样的亲近。最后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想起往楼上看了一眼,看到她也正从厨房的窗子往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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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了你最新一篇和最老一篇。
你写的这种话特别触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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