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从什么年代开始,提到“书生下海”、已经没有多少人像从前一样下意识地联想起“学海无涯苦做舟”这句老话当中所指的那片“海”。如今下“海”的概念起源于大陆,指的就是做生意。而且特指有些人放下吃不饱也饿不着的铁饭碗、私营经商的职业选择。九十年代初,不光大陆的工、农、兵、学、商(官商)寻机下海经商;就连身处大洋彼岸、在学海里扑腾了若干年、攻下硕士博士博士后的海外学子也经不住“一夜暴富做老板”的时代诱惑,不由自主地每天都想站到“跳台”上找感觉、摆出一幅跃跃欲下的架势。
想归想,做归做。肖扈来到位于加拿大东部的O城之前,当地有心下海的书生一直处于“试水”阶段,买卖创下的业绩几乎为零。连几位不堪寂寞、走在下海最前沿的国人都没有下定最后决心放弃“高薪聘请”。商业行为只限于下班之后加加班。可想而知,利用业余时间完成的业务运作非常有限。然而,这并不说明他们做生意无声无息。想当年,个人电脑还没有普及到个人家庭,做没做生意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家里电话连接的留言机是不是已经被传真机取而代之。那阵子,假如跟个别心眼活分的人几天没联系,一拨电话,传过来的兴许已经不再是可恨的让你留言的录音、而是更加可恨的一连串的“吱哩哇啦”。明眼人不看就知道,用传真机互相沟通的人肯定是做上大买卖了。最起码,这些人都有做大买卖的意向。怎么看出来的?大生意大多是异地之间、甚至国家之间的买卖。长途通讯,传真胜过通话:白纸黑字、有凭有据、花不了两分钟的电话费、还显得很有诚意。只是苦了那些不做生意的本地朋友。话说回来了,做生意能没代价吗?
早年,做生意付出的代价并不仅仅限于传真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吱哩哇啦”和过于明显的“赚钱意识”疏远了曾经一起住过地下室的“老流”们。
毕竟人以群分,几个志同道合的国人用传真这种不同凡响的联络方式走到一起,而且越走越近。在其他国人眼里,形成了一个被称为“学者生意圈”的小团体。圈里人每天回家要办得第一件事几乎都一样:看看收到了什么传真。
马克算是比较省心的一个。因为快两个月了,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份传真。然而这种“省心”很快就因为产生太多的“疑心”而进一步导致“费心”。最近一些日子,他总是从班上给自己家里打电话、通过别人认为是“吱哩哇啦”的噪音来检查传真机是不是还在“工作”。回家以后,又时常察看传真机是否被错误地设置在“只许通话”的功能挡上。显然,马克下海算是还没有上道。
廖成和许军虽然每天都收到几页传真,却有着另外一个层次的烦心事。因为传真的内容都是广告,不仅没有商机、反而明目张胆地教人怎么花钱。从推销净水器、旅游计划、到人寿保险,厚厚的一打子。有时候厚得必须分两次撕、才能撕得动。
还是玛丽和张红会因势利导。自从有了传真机,和国内有条件的亲戚朋友搭上了线。把从前依赖邮局通信浪费的时间都找了回来。
几个“圈内”人里,只有陆飞没有安装传真机。他觉得要想下海做生意、就必须下决心辞去工作,回国闯荡一番。起码两只脚都要站到水里才像那么回事。如果呆在O城、恐怕再过一年、五年、老了,也做不成一笔生意。正因为他没有传真机,成了圈子里唯一没有接到“合法避税讲座”通知的成员。更加遗憾的是,因为没有听这次讲座,失去了一次认识新到O城的商界明星、肖扈的机会。
因为肖扈的到来、给O城的“学者生意圈”带来了崭新的气象。
首先,他脑子里装满了独特的思想:“谈到合法避税,我觉着那是会计师研究的问题。生意人用不着在这方面花太多的时间。其实,纳税是好事。税交得越多、说明赚钱越多。做生意最不关心的就是交税问题。相反,挣工资的人想合法避税也避不了多少。”
其次,他公文箱里还有厚厚一打子项目。第一份是关于进口中国大蒜的可行性分析。简单明了的几个数字让人越听越觉着可行:3万块钱本钱,一转手就是15万!别说上学时候几个教授没听说过,就是系主任、校长也难找这样的投资回报。第二个项目是关于收购二战期间退役军舰的调查报告。这些军舰用的都是好钢,也叫舰艇钢。退役后在海上废了几十年了。停着也是停着,不如买下来、拖回去回炉。虽然乍一看也可行,但是大家一致认为把军舰像收费铁一样买下来、拖回去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并非区区几个人的力量所能办到。下面的项目也不用过一遍了。不如重点讨论进口大蒜的有关事宜。
“圈里人”觉着,再不做点什么实在的、那些圈外人会说我们这种下海是“干打雷不下雨”,或“小生意业余爱好者”。
肖扈对大蒜的了解并不亚于军舰。“中国是蒜的主要生产国,但是出口潜力却远远没有挖掘出来。尤其在欧美国家,中国大蒜所占的份额很不成比例。这里面原因很多,能够在短期内人为控制的因素包括质量和包装。只要按照进口国的要求完成质量分级和包装,打开欧美市场不成问题。本人研究过近年来西方国家对进口蒜的具体要求。例如,对大蒜直径要求达到5.0厘米以上,蒜头直径不仅要大,而且规格要均匀,蒜型要周正,蒜要结净,皮色洁白,柄长一致(一般为2厘米),无根须,不带泥土和虫尸,特别不得有霉变蒜;除以上商品性要求以外,还要求包装精美,双层包装(内层为尼龙网袋,将蒜头分成0.5公斤或1.0公斤包装,甚至2个蒜头一个包装,再装入5公斤或10公斤的纸箱内)。对包装的要求还包括带有条形码标志和标有原产地,或贴有出口商标。这么精包装、细打扮的为了什么呀?就是因为两地价格差的太多。这儿的蒜批多少钱?每公斤3美元。同样的蒜在北京批发市场才合2美毛一公斤!这就是15-20倍的差价。减去保鲜、运输、关税、仓贮费用,赚钱的把握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至于各项开销的资金来源,肖扈已经替大家计划好了:6个人每人5千块。
除了理论分析的头头是道,肖扈本人的风度也很有说服力。无论做派、举止、言谈都显示着沉稳和潇洒。形象上也属于典型的正面人物。难怪两个女同胞最先表示愿意加盟,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我们几个人把钱都交给你吗?”
“不。这第一笔生意我必须亲自把好进货关。钱最好由你们当中的一个人负责管理,等我选好产地、供应商、验完货,再通知她把钱打到指定帐户。千万不能打早了。一定等我确定了大蒜质量之后。我们能打败竞争对手的关键就是质量,我必须把关。” 肖扈这一番话打消了几个人最后剩下的那点顾虑,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其中张红点头的幅度最大。在肖扈倡导下,就由张红负责管钱。她感到责任重大:除了开个新帐户、把6个人的支票存好、每天打电话查一下钱还在不在之外,家里的传真机还必须保证有纸有墨,不能耽误接收肖扈从国内发来的汇款指示。
一晃四个星期过去了。这段时间几个人对做生意有了更深的理解。做生意原来就是做买卖。贱买贵卖。买的过程显得比较顺利,眼看着三万块钱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帐户上消失了。卖呢?为了调查市场,马克一个人先到超市专卖蒜的货架边了解行情。真象肖扈说的,便宜的中看不中捏:蒜头鼓鼓、一捏就瘪。贵的质量到是没得说,只是很少有人光顾、落得冷冷清清。马克环顾四周,心想等我们的蒜到了、这货架子上的光景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钱汇出去之后,再没有听到肖逸的消息。
虽说将要运到的大蒜能装满满一个集装箱,张红还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说不清楚到底是想肖扈、想蒜、还是两者都想。不光是张红心里犯嘀咕,其他几位白天上班也有点坐不住。按理说,收到钱总该有点音讯吧?五千美元对每个人来说不是小数,起码好几个月不动地方才能省下来。每个人都想说“我们这钱不会出什么岔子吧?”。然而一张嘴,都变成了“肖扈该回来了,你们说呢?”
“我觉着肖扈快回来了。”张红的自信让大家感觉舒服了许多。
终于,张红的自信没有让大家失望。当肖扈又一次出现在O城的时候,几个人都忍不住绕过他那撑着西服夹克的身躯、向他身后很远的地方眺望。
“放心吧。货下礼拜就到港。这是海运单、提货单、检疫证书、质检证书。” 肖扈的公文箱简直就是个取之不尽的百宝箱。“这回幸亏我亲自验货,要不然就让人坑了。谁能想到,签字那天代理搬来好几箱蒜。说这是白送的样品,还当面开箱让我看货。货是没得说,个个超过6厘。头大瓣大、无须无土、皮白匀称、不蔫不霉。可是有一样,事先说好的、质检证书外加保留抽样检查的合作要求。没有证书哪行?谁知道批量装船的货跟样品有多大差别?他们看我还是坚持要去库房,就开始软硬兼施。今天喝酒、明天卡拉OK。我心想,OK呀,来者不拒。反正不去库房我不签字。最后,总经理出来了,一个劲解释,说日本人订货早,把好的都要走了。让我今年将就一下,明年再给我优先待遇。我一听就急了!我花钱买东西,就得货真价实。明年再说明年的。我抓起电话就要给我那个进出口总公司的同学打。还没接通呢,这边总经理就给手下吩咐几句,结果什么都有了。
几个人听得入了迷。从前只知道学海无涯、没成想这商海里也有学不完的道道。还没下水就觉着无边无岸、深不见底。肖扈讲的这一番经历,像是用“案例教学法”给众人上了一堂课。看来“买”并不简单。大伙一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以后跟供应商打交道还得肖扈出面。
“先不说以后。” 肖扈严肃地提出两个选择:眼下要想卖出最好的价钱,就得挨个超市推销;否则平价销给总批发商。“眼看货就到港了,下一步怎么办?我走以前请各位跟超市联系、打通销路,有戏吗?”
马克的精神来了,“有戏!我们的蒜质量最好,家家都说要。”
当肖扈问到“订货单在哪里”的时候,几个人都没话了。马克熟悉的几家餐馆到是保证要货,只是照这样的速度销、一个集装箱一年都卖不完。
肖逸问,“运输、仓储、保鲜……怎么解决?”
一连串的问题让马克不知道先考虑那个,真后悔不该做抢答能手。他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张红在本子上作记录。不知道写什么呢。写“马克哑口无言吗”?廖成和许军学肖扈的样子、带着一副貌似求知的神态等回答。马克想,说点什么都比继续沉默下去强,应该先找个地方存货,再从长计议。他突然想起廖成和许军刚买了新房子,挺大的地下室还没有装修,暂时装几百箱不是正合适吗?话一出口,就遭到两个人的一致反对。
“家里存几百箱蒜,多大味呀”。对于从来不吃蒜、也不交吃蒜的女朋友的廖成来说,这理由显得很充分。
“地下室装卸不方便,不如存在车库里。我们家是联体房。可惜,没有车库。”许军一副“要不然,放我们家一点问题没有”的神态。
“马克,你们家呢?”
“爬12层楼,开玩笑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住的那么高高在上。看来,存货的问题解决不了,送货的事就更不好办了。总不能存在谁家、就让谁负责运输吧?”大家一听也对,谁有时间干这个呀?
“我倒是有个主意。” 肖扈的主意就是每个人追加投资一千块,租一个代管物流的仓库。不光货有地方放,每星期送货也由物流公司包了。见大家犹豫不决,肖扈又添了个理由,假如货物到期不取,海关仓库收取的费用是自己租地方的十倍。相比之下,早下决心早出钱在经济上是个明智的选择。念过研究生的人运用理性思维,很快就得出了合理的结论。
到了出关入库的一天,除了对蒜的味道心存芥蒂的廖成之外,马克、许军、张红、和玛丽都一致认为应该到库里搬一箱蒜回家。一来尝尝自己的贸易成果、二来跟饱受传真机“吱哩哇啦”一顿无礼慢待的老朋友们有个交代。反正是自己的货,大不了自己买自己的,给自己开张捧场。
道理上通了,剩下最后一件事:从肖扈那把仓库的地址拿到手。怎么到了入库的一天还不知道库房在那?不是没找过肖扈,这几天几个人一直没闲着。
肖逸又没信儿了!
留言、发传真,该努的力都努过,就是没有音讯。如果那时候手机像现在这么普及,肯定也已经打冒烟了。
人找不到,蒜总该在吧!
还是张红急中生智,拿着肖扈留下的发货单给海关打电话询问出关时间。回答却是出乎意料:这票货一年前就提走了,发货单是去年用过的!
“圈里人”一听就晕。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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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家都能装蒜,为什么还要另租库房?”
“拜托,还没明白?我们被骗了!根本就没有蒜,装什么装?”
“我的意思是,如果早知道没有蒜,我们不至于‘追加投资’、装第二回大头吧?”
其实,说“无蒜可装”是不严格的。因为后来有一天,马克的传真机收到了一份从山东发给肖扈的账单和催款函。其中注明大蒜的数量足够装一个集装箱的。只不过到达港口不是加拿大,而是美国。
又有一天,玛丽接到陆飞从国内发来的传真,说打听到了重要线索:肖扈在上海跑单帮那。说了,不找到那个骗了他的小妞、决不回来见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