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随着飞机翻了几个个儿的司徒慧,终于在第二天的晚上安抵了东洲,——这座他在这里上了大学毕了业又娶了老婆的城市,他心中的第二故乡。
坐在魏强的银色奥迪里,他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心里不禁就感叹:要说这现代人,就跟那妖猴孙悟空似的,腾云驾雾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就到了想要到的地方。两年前妹妹和魏强结婚时,自己因为求晋升要表现而急着回美上班,不可不把东洲当成了遥不可及的“望乡”,不想现在没班上了,一咬牙一跺脚,也就这么云里雾里轻飘飘地回来了,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呢!——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在夜色的靡丽中激扬起来,不由得对着窗外,暗自在心里吆喝了一声小时候最来劲的孙武空的那句话:“俺老孙来也!”
就在司徒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偷喊“老孙”时,左边驾车的魏强则在心里直喊“老天”,——即为司徒慧回国前最后打过来的那通电话中,自己对他隐瞒了司徒倩的实情而暗自发愁。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私下捉摸着:自打几天前司徒倩因为决意移民加国跟自己吵翻后,以病假为由,都从单位和家里蒸发掉近一周了,连个尘埃那么点儿的消息都没有。眼下,我这昔日的室友兼今日的大舅子司徒慧,就坐在自己的身边,怎么才能把几天前电话中“倩倩跟我赌气后就离城出差了”的轻描淡写,过渡到“倩倩跟我闹翻后就离家出走了”的实话实说上呢?——按理说,司徒慧虽然平日里对妹妹挺上心,但也没必要为了给我们两口子的事,花了一千多刀专门从国外跑回来,一定是司徒倩这两天借着失踪的机会,又把越洋电话打到了美国,告了我一大状,才让司徒慧这个工作狂变成了和事佬的。
尽管魏强心里嘀咕着,可表面还是得继续当着热情的司机兼导游。他利用红灯停车的空档时间,不厌其烦地对着马路两边的摩天楼指指点点,说阿慧你回来得对,要是再晚些,咱这东洲城便要从咱上学时的“东方小巴黎”,变成现代的“东方曼哈顿”了,非把你逼成个不写首《回乡偶书》便不能罢休的贺知章不可。司徒慧一边点着头,一边望着一楼店面紧密排列的世界当红品牌和商家,说可不是怎么着,若没有中国字,我还当是到了曼哈顿的第五大道呢。等司徒倩出差回来,咱们一起到这里来好好转转,我看能不能在这里捞些宝,买件20元人民币的POLO衬衫和60块一枚的劳力士什么的!
魏强听司徒慧提到了司徒倩,不禁心里一紧,却又在司徒慧呵呵呵的开怀大笑里,没有感到笑里藏刀的寒气,于是又想,虽然司徒慧是人精子,喜欢在心里打小算盘,但总不至于在知道妹妹离家出走后,还用这李玉和杨子荣一般的英雄人物的笑声,来显示自己的沉着冷静吧?——看来司徒倩在失踪之后,并没有背地里使我的绊子,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情况比现在更可怕?——以自己结婚两年来对司徒倩的了解,她可是个喜形于色的人,高兴时,脸是只亮堂堂的灯笼,不高兴时点火就着,会让“灯笼”瞬间就变成了一团包不住火的纸。如今她遇事后出奇的安静,似乎有点不妙,能不能她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他一个激灵后,不由得就是一身冷汗。
抬头之际,就是红灯。魏强因为走神没减速,只好“嚓”地一声急刹车,吓得车旁正走路的一个戴着乌蝇镜的摩登女郎浑身一抖,转身对着车子骂了句什么。魏强虽没听清,却当听清了一般地骂回去,说你那臊样!你以为你世界上最好看呀,我非得撞你给你机会发臊不可,你做梦!
他骂完了之后,就把车子右向打了舵,钻到了胡同里,过了两个小广场后停在了一家烟酒专卖店前,说阿慧你等着,我这嘴巴半个小时不叼烟,心里就发慌,我这就进去买盒烟去。
在美国呆久了不大习惯骂街的司徒慧,正为昔日里老实巴交的魏强感到诧异,忽听说他要买烟,就回道:“要抽烟早说呀,我那后备箱的行李里就有。上次司徒倩在电话中说你回国后便开始抽烟了,她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所以这次回来前,特意到COSTCO里给你买了两条‘三五’。虽然雨囡打包时见我要把烟当礼物送给你,就拦着挡着,但最后我还是趁她没注意时瞒天过海,把它们揣了回来,你这就忍一会儿,回家开包后我就给你。”
不想魏强听了,一面照旧搬闸熄火不误,一面解释说:“既然都到这了,自然要就进去买一条了。因为就我所知,我现在抽的‘3字头的软中华’,只有这家专卖店里才有真货。你那‘三五’留着,咱俩在家时好用它打牙祭,我这个得带在身上,一会儿出去吃饭时抽。”
魏强说着就下了车,像女人腆着八、九个月的身孕一样,腆着自己的肚囊子往前走了,——他已从两年前回国时的一副皱巴巴的皮囊,变成了如今的这只圆滚滚的皮球。司徒慧望着他的背影,禁不住骂了一句,说你个大嘴丫子,三五烟都用来打牙祭,嘴巴还真贪!——难怪司徒倩说你回来后就变质了,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看来也不是供口无凭,瞧你这一身肉,不是贪腐的证据是什么?!
这样一想,司徒慧不免为日前在电话中总是替魏强说话、单说妹妹的不是而感到后悔,一转念之间,又为自己大老远回来而妹妹并没出现而感到蹊跷。——从美国动身前,听魏强说司徒倩出差了,自己就告诉他赶快给司徒倩发个短讯,让她知道自己要回国看望他们的计划,是不是这小子整天忙忙乎乎的给忘了?刚才见面时,听魏强说了句倩倩出差还没回来后,自己光顾着跟他寒暄,也忘了细问她的情况。眼下有点空,不如自己亲自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在哪里,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顺便试试上次回老家时因为美国的手机不好用而买来的那只诺基亚,看看它现在还灵不灵光。
司徒慧想到这里,就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把那支旧的诺基亚拿出来,又从夹层里找出了一张模糊的电话卡,仔细一看,卡上半年的有效期早过了,就一边放回卡一边抬头张望,看看附近有没有附带卖卡的报亭。——抬头之间,忽然就见前面魏强下车前半开着的车窗外,有个女人姗姗娜娜地走过来,心想坏了,怎么是那个刚才被魏强骂了一顿的摩登女?莫非她是跟着车子过来吵架的?——司徒慧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女子便俯下身来,把罩着乌蝇镜的小脸往车窗上一露,对着里面前前后后地打量了起来。
左右两团墨片,上下两瓣红唇。司徒慧在黑红两色的浓酽里,嗅到了性感的气息。眼镜挡住了她的长相,却挡不住她的诱惑,不过这种嘴唇猩红的女孩子,还是敬而远之的为好。想到这里,司徒慧便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冲着女子问道:“请问你找谁?”
“这不是大卫的车吗?大卫他人呢?”女子说话时有当地的口音。
“大卫?——这里没有叫大卫的,请走开。”司徒慧冷淡地答道。
“怎么会呢,这车刚才差点撞了我!我回头看,车窗虽有点晃眼睛,可我分明看到了戴着墨镜的司机在骂我,就跟着车子转过来,仔细一看牌照,这才知道是大卫的车,——对了,我说的大卫,就是魏强魏博士呀!那是上次他让我做导游时告诉我的英文名。”
司徒慧听了不觉得眉头一皱:“导游?做魏强的导游?你是谁?”
“噢,我呀,我是刚才那条江洲大道上一家旅游公司里的一名导游小姐。——我叫鸥鸥,海鸥的鸥,专门陪着单身客人飞,轮船的也考虑,但坐汽车坐火车的游客我不导。——怎么先生,有兴趣一起出去飞吗?”她唇红齿白地问道。
“我刚从飞机上下来,不想再飞,你问错了人。——不过这样听起来,你不但是导游,还是伴游,——你是伴游小姐吧?”司徒慧冷冷地一笑。
“那就要看邀我去游的那个人,到底是要我导呢,还是要我伴?各有各的价码,我保证服务周到。——对了,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到前面的地铁口处去接一个人,来,先留张名片吧。”
女子说完就低头开包,然后递过来两张香气扑鼻的名片,说请转给大卫一张,上次他休假时通过一位朋友认识了我,说他是单身,想让我当导游跟他去西藏,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打了退堂鼓,估计是撒谎不成而被老婆穿帮了吧,——对了,大卫他有老婆,我猜得对不对?”
司徒慧听了心里直冒火,不但没有回答,反而似假还真地威胁道:“你留下了名片,就不怕我们不但不报名旅游,反而要报警抓人,有你好看的吗?!”
“抓人?这位先生,你说你刚下飞机,请问你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土星人’呢?”女子不乐意了,嘴一撇:“我们从来不犯罪,警察抓我们做嘛?我们出游的前提是孤男寡女,两厢情愿。旅程上携手作伴,旅程后分手为友;既不互相伤害,也不破坏家庭,创造了生活情调的同时,也维护了社会和谐,有什么好抓的?!”
女子说完后就跟着哼了一声,说土星人,不信你就试试,看有谁会来抓我们?!——不过万一你哪天脑筋开化了,变成了地球人,转了念头,从报警改成报名,那我可得提前告诉你啊,我那名片上的“鸥欧”,可只是个化名,手机也只放在服务台由电话秘书统一接听,要绕几个弯子后才能找到我,所以你将来有意要我一起与你携手出游时,可记得一定要锲而不舍、非诚勿扰啊,呵呵!
……
司徒慧随着魏强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魏强帮着司徒慧搬上来行李、打点好房间后,就带着司徒慧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跟大舅子显摆着自己这套去年新买的、200平米的越层式小楼。又见司徒慧爱理不理的不搭腔,以为他是饿了困了,就匆匆地收了场,张罗着出去吃饭,又问司徒慧现在想吃点什么。
司徒慧听了便说:“就去从前大学时咱俩一起吃凉皮喝啤酒的那家渔邨小馆吧,给我叫两大杯扎啤,我想就着酒好好跟你聊聊!”
不想魏强就噗嗤一笑,说你做梦呢?——那家渔邨小馆,早就被二十年的岁月长河淹成历史废墟了,而那上面如今立起来的,是三十层高的“东海大酒店”,拉皮已从二十年前的2块钱变成了100块一盘,生啤也从从前的3块钱变成了150块一杯,往日不再喽!
“那你小子听上去的意思是,你不肯为我这个就喜欢吃凉皮喝生啤的大舅子破费了?”司徒慧不冷不热地跟了一句。
“阿慧,你这是什么话?——哎?我怎么就觉得自打刚才从烟铺里出来后,你这一路上说话就总是带刺呢?如果咱这‘软中华’真的惹你生气,那我出门不带了,咱就揣着你的洋三五出去。”
司徒慧立马就说:“你揣什么烟我不管,你揣什么心思我就得过问了。走吧,开车拉着我,去那家东海大饭店喝酒去!”
“啊?你还非得要去那家不可呀?——阿慧,告诉你,今天去那里吃饭我还真是挺打怵的,不是怕吃的贵,而是担心吃得不顺当。因为下班前据我部门的顶头上司说,我们公司前几天从市里新派来上任的中方代表,今晚要在东海大饭店里跟日本人一起开‘饭桌会议’。我的头他本来要拉我一起去,说我既懂技术,又是喝酒的‘大胃王’,非让我跟他一起去给新来的女老板陪酒,帮他讨她的好不可。可我因要去机场接你,就借故推了。所以若真要去东海吃饭,万一大家彼此遇到了,你可别怪我咱俩吃不成这消停饭啊!”
司徒慧一听魏强这话,不觉得心中一动,眼前一亮。——这次从美国回来,自己的一半动机,不就是要借着探亲的机会,来寻找一下自己在国内的发展空间吗?眼下岂不是个大好时机!——他于是就轻松地一笑,说消停饭吃不成,那就一起吃大桌饭好了!——走,我陪你去,一旦遇到他们,凭我的专业知识量和酒量,说不定都能帮上你。”
不想魏强听了就直摇头,说你不知道,新来的女老板姓高,很难搞的。听说她不但职位高高在上,人也盛气凌人,酒量大的可怕,——这也难怪,听说她父亲退休前,曾是咱们东洲市的副市长。她小时候跟市长出去吃饭时,就常帮着她爸来挡酒,所以她的酒量,那可是自幼练出来的,你我家一起,恐怕也不成!”
“你说什么?姓高?”司徒慧听了就浑身一震,脱口便问道:“难不成这个新来的女老板,就是前副市长高友全的独生女,远溟山的前妻,——高凤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