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嫁指南》83 鹤发童颜的邻床老太太

李小曼白天睡足了，晚上精神抖擞。她怕自己对药物过度依赖，只要不睡觉，就不想吃止痛药，忍着熬着。吴绮下班后过来一趟，给她带了水果鲜花，跟医生沟通了之后才走。

邻床老太太也醒了，她没请护工，是她家的一个小保姆在旁边伺候，老太太上厕所不方便，小保姆力气不够的时候，李小曼让自己的护工去帮她，老太太和小保姆都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她奇怪怎么除了一开始一个本院不知道什么科的医生来过问了一下，从头到尾都是小保姆在跑进跑出地忙碌，老太太似乎没有亲人来过问。

偏偏老太太性格爽快乐观，极爱说话，一口京片子，吃饱喝足之后滔滔不绝：“人老了，真的老了，不服老不行！你说要搁早些年，哪能摔一跤就把腿给摔断了？我闺女老催我喝牛奶吃钙片，说年纪大的人容易骨质疏松。我哪，还不信邪。我不爱喝牛奶，嫌腥气。再说啦，早些年人不都是喝粥长大的，不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偏到今天就那么娇贵，骨质疏松了呢？这不，说嘴打嘴，真现了眼了。你瞧着，我闺女来了一准数叨我。到时候我装睡，不理她！”

李小曼正由护工喂着喝周孟春带来的海鲜粥，听了最后几句，“扑哧”一声都喷出来，害得护工擦之不及。

老太太看她吃饭也躺着，关切地问：“闺女，你伤得不轻啊，爬不起来了？”

李小曼说：“不算太重，就是尾骨裂了，不能坐。”

老太太赶紧说：“别怕别怕，你年轻，恢复得快。”

李小曼看老太太随和好说话，人松弛下来，随后问道：“阿姨，你女儿呢？她咋不来看你？”

老太太说：“她在外地出差，一听我出了这事儿，立刻打电话给她高中同学——就是早上进来看我的那个医生。我住院啊换病房啊都是他帮着操持。她说马上买机票赶回来，我说不用，反正我现在已经没啥大事儿了，你回来干嘛呢？回来还要数落我，不如不来，只要钱来就行了！”

李小曼笑得肚子疼：“阿姨，你真逗！”

小保姆笑着插嘴说：“奶奶，我打赌阿姨她肯定今晚的飞机飞回来。”

老太太连忙说：“小菊，那你去跟护士要粒安眠药，我吃了睡觉，她数落我我也听不见。”

李小曼说：“唉吆，阿姨，你别再说了。你一开口我就笑，一笑浑身都疼。”

老太太叹口气说：“我这闺女，那是真能干。可是太能干了，超过了男人，这对象就不好找。如今四十岁的人，还单着，简直愁死人。”

呃，天哪，李小曼吃惊地瞪大眼睛——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剩女中的珠穆朗玛峰了，没想到跟老太太能干的闺女一比，立刻退居二线，变成乔戈里峰。

老太太的女儿算不算齐天大圣。

李小曼侧头仔细打量老太太，只见她自然的灰白相间的头发没有染，皮肤白净，面颊红润，慈眉善目，一股富态的书香气，有些象秦怡，但是比秦怡年轻得多。

这种气质走在任何人群中，绝对回头率极高，鹤立鸡群。青春亮丽的小姑娘引人注目不奇怪，但是如果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能如此优雅，那是罕见的。

李小曼希望自己这么老的时候，也能有这样超群的气质，乐观的精神，幽默的谈吐。

这种人的女儿，想必也是集美貌与优雅于一身，年轻的时候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追求者甚众，怎么会成为剩女之冠呢？是要求眼界太高，高到把所有的男人都视若云泥？

李小曼对老太太的闺女充满了好奇。

好容易吃完晚饭，李小曼在护工的帮助下缓慢活动手臂——医生嘱咐，痛也要挣扎着锻炼，这样有助于恢复，否则她躺在床上如同行尸走肉，也太过无聊。

老太太看中央台八点档，并对节目指手画脚：“现在的节目，都粗制滥造，不象早些时候。早些时候，那叫追求艺术，一部《红楼梦》拍了三年！现在哪有这样认真的？给你拍三个月，瞎凑合，净骗钱。你看看这部电视剧，明明小女孩叫着姥姥，这是北方的称呼，南方人叫外婆，可是镜头里却是江南水乡的风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李小曼一边缓缓地转动胳膊一边说：“阿姨你这么认真！”

老太太得到共鸣，批得更加来劲儿：“还有，你看看，这剧中的本地老太太说的是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可是这地痞流氓一口京片子——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现在的编剧啊，都坐在家里瞎编，根本就没生活！这要搁在我们那会儿，搞艺术是要下乡下基层体验生活的，这农民说农民该说的话，工人说工人该说的话。演员演农民，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大半年。现在，现在谁有这时间？都同时跑几个片场赶着挣钱。”

经老太太这么一番絮叨批评，李小曼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让护工从自己包里找出那个文件夹，躺在床上一页一页重读，居然读出很多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跟护工要了笔，在上面修修改改。

躺着读书写字确实很难受，眼睛难受胳膊也难受。她的胳膊还酸痛着，行动并不方便，她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半个钟头，递给护工，示意她放回桌子，自己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比男人还能干的”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已经睡熟，她坐在床前的凳子上，趴在老太太床头也睡过去。

李小曼在护工的帮助下去卫生间，不可避免地发出些声响，那个女儿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李小曼从卫生间出来，费力地上床，走过来帮了一把。

李小曼歉意地说：“谢谢！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那女人在非常黯淡的灯光中笑了笑，说：“不客气。听小菊说你也帮我们不少忙。我这人睡觉本来就很警醒，跟你没关系。”

看来是个知书达理好相与的人，李小曼无形中感到很亲近。她躺下后没摘眼镜，仔细看那女人，只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皮肤比老太太黑得多，似乎户外活动很多，五官长得一般，没有老太太那么精致，神情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跟老太太不像。

看来这个是个长得象爹的女儿，老了不可能有老太太那样优雅的风度。李小曼不禁替她感到遗憾，感叹造化弄人。

吴珍珍没结婚以前经常跟她感叹：“小曼，你说我怎么不像我妈呢？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我要是像我妈，后面追求者还不一串一串的！以后我找老公，一定要找个漂亮的，省得生个女儿深受其害，也跟我似的没人追！”

于是她找了个漂亮的老公，结果这个漂亮老公害惨了她，别说女儿，婚姻都保不住了。

这边护工在小曼的床边支了个躺椅睡，那边小菊把两个单人沙发对起来，蜷在里面睡得正香，根本对屋里的对话无知无觉。那个女人看着她笑道：“到底年轻，大约外面打雷地震都不影响她睡。”

护工说：“可不是！你家老太太叫人，我都被叫醒了她还睡得呼呼的。”

女人说：“我不在，这几天辛苦她了。”

对家里的保姆都这么好，不挑剔，李小曼更加对她刮目相看。她见过听说过太多的女人，一朝得势，别说对自家保姆，就是对街上不相干的穷人也要轻贱几分，似乎不如此不能衬托自己的富贵。

于是她说：“老太太这里没什么事，你不如回家睡一觉明早再过来。”

那女人看看病床上熟睡的母亲，想了想，大约身体实在撑不住了，点点头，拿起床下的行李包，对李小曼说：“我叫柳丹红。谢谢你对我妈的关照，我明天再来。”

柳丹红？李小曼一颗心停止摆动——怪不得老太太说她比男人都能干，她居然是柳丹红！柳丹红是影视圈著名的女编导兼制片人，能力一流，做事风风火火，，跟男人一样能吃苦，据说拍起戏来六亲不认，骂演员能骂得人家大哭一场三天缓不过劲来。圈内的女编导女制片，只有她敢跟投资人吵架，吵得投资人暴跳如雷——在别人那里我出钱我是大爷，怎么到你这里我出钱变成孙子了？

即使给她当面骂得狗血淋头，她找上门去，投资人照样乖乖掏腰包，因为她拍的片子，没有一部赔钱的，小部分少赚，大部分大赚。现代社会，金钱说话，所以她脾气臭点人家也都原谅。

怎么离开生意场的柳丹红如此和气有礼，她还以为她时时刻刻如同女罗刹呢！

第二天老太太醒来的时候，小菊不在，李小曼把柳丹红晚上来过并睡在这里一段时间又离开的事跟她说了，老太太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说：“我跟她说别来别来，她怎么这么不听我说，非来不可呢？她又不是医生，来了有什么用？！这孩子在外面连续拍戏，肯定累坏了。别我没啥事儿，她倒倒下了！你说我这把老骨头，腿还瘸着，哪儿伺候得了她呀！”

李小曼笑道：“人家关心你嘛！”

老太太叹气：“这丫头哇，就是太要强。你说一个女人家这么要强干什么？把男人都吓跑了！这女人啊，该刚的时候刚，该柔的时候要柔！”

李小曼骇笑。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柳丹红差不多是她的偶像。如果她能有她那样的成就，父母不知道要多欣慰，多骄傲，多自豪，自己大约也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老太太还有这么多牢骚，怪女儿爬得太高。

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