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地下斗争)
我曾经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是共产党员?
她的回答是:我的出身不好,他们不要我,认为我是资产阶级的小姐。
那是我母亲那一代人的特点,和现在大不一样,并不以家庭有钱而感到了不起,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那钱还是用了的。
我从这话里听出了委屈,也确实有理由。母亲一贯思想激进,左的很,我倒是认为她在思想上早就入了党。朋友也都是这样的人,很多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有些后来做了官,有几个做得还不小。
但很少例外,文革时都给整得死去活来,死掉,疯了的就有几个。49年之前能读书的,出身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很多都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有亲戚在台湾,在海外是很普通的,加上是知识分子,如果又做了官,那肯定是在劫难逃。
我只知道有一个没有事,那人嫁了一个小职员,在一个小地方做了家庭主妇,倒是顺顺当当一生。
母亲的同学,朋友大多数都在学校,和他们相比,母亲受到的冲击算是小的。
母亲曾经讲过那时候的共产党大概是什么样子,跟小说里面可不一样。他们都不会出头露面,只是在背后出主意,扛旗子的都是我母亲那样的人,她又是在抗战前就在读大学,我估计那些要抗战的游行中,每一次都少不了她。
我问她被抓到过监狱里没有,没有,一次都没有。据她所说,一般都十分和平,有警察维持次序,从学校出发,转一圈。有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抓过学生,但马上就放了,不然肯定会有更大的游行。
恐怕她感觉有点遗憾,于是就有些兴奋地说,有一次国民党的特务真正地要抓她。
抗战的时候,父亲在一个兵工厂工作,由于工作的关系,他经常要接触美国人,但他学的外文是德语,几乎不懂英语。工作的场合有翻译,社交的场合就得靠母亲,她6,7岁就在教会学校读书,英语没有问题。
但母亲一点都不喜欢那种场合,一,教会除了教她英语以外,还告诉她酒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只要父亲喝了酒,用母亲的话说,就恨不得把他踢出去。二,她没有体育细胞,舞跳得不好,老是踩人家脚,尴尬得很。
她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有一回一个美国人问她为什么不喝酒,她心里正烦,就没好气的说:
“你上不上教堂?”
“当然,夫人,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那你们的牧师难道没有告诉你喝酒是不应该吗?”
“当然说了,但遗憾的是,他还说战争也不应该的。”
大概是这个回答很不一般,她就记住了这个长相和名字都非常一般的年轻飞行员。
因为后来没有见到他,她问起那个飞行员现在怎么样,才知道他在一次行动中失踪了。
她赶紧又问:在哪里?她问的目的是想知道他有多大的可能活下来,因为她听人说在那条著名的“驼峰航线”要飞越很多无人区,掉在哪里几乎没有人能活下来,得到的回答却是:
“很抱歉,夫人,那是军事机密,我不能说。”
她没有再见过那个飞行员,也不知道他的死活。维基百科把那航线做“自杀航线”,说:“在驼峰死亡人数总计超过1500人。有时,每月飞机损失总额占所有飞机的50%,但仍在沿途服务。”
好像很少有人提起,飞行员中有小一部分是中国人。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个美国将军回忆录,说:有一回飞行员在驼峰航线上飞的时候,由于气流,飞机颠簸,突然听到有叮叮咚咚的奇怪声音,一检查,居然发现是一架钢琴松了。
经过他的调查,那是第一夫人要的。接着大发感叹: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不顾这么大的损失,给中国人空运军事物资,是为了他们继续抗日,这对他们,也是对美国的国家利益十分重要。但钢琴算是哪一类军事物资?国民党真是太腐败了。
但母亲还是去,因为那地方有她最喜欢的东西:电影。
太平洋战争之后,重庆的美国人就变得非常多,于是经常放一些最新的好莱坞电影。我估计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母亲陪父亲去参加那些工作party,他就陪她去看电影,那并不对公众开放。
那就轮到父亲难受了,他看不懂原文电影,像陪斩,只好到处望。我记得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有一次电影刚刚开始,他看到有人进来坐在后排,就跟母亲说:
“喂,周恩来又来了。”
母亲理都不理,因为当她看电影的时候,只有我们才能让她的眼睛离开银幕,还会不耐烦,再说她那时在那种场合看见过周多次,还有另一些共产党的高官,并不稀奇。后来人们都在反对美帝国主义,就不知道在抗战的时候,共产党要争取美国人的支持,和美国人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而且好像也没有人提起周是一个电影迷。
难受是难受,但父亲还是遵守条约,但母亲就不是那么守信用了。
因为母亲在看电影时遇到了一个过去的同学,在做翻译。那人嫁了一个军官,自然在前线打仗。她能带着母亲去电影,而且也喜欢电影,正好有一个伴,于是母亲马上撕毁条约,父亲毫无办法,他从来就把母亲毫无办法。
有一段时间,母亲想在重大找工作,就去找她过去的一个老师,那人正在重大教书。母亲知道那人多半是一个共产党,因为他有一些那种基本特征,不抛头露面,从不说过激的话,但却非常关心那些事。母亲有些幼稚,但并不傻。
49年以后,母亲当然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但在当时,那人的共产党身份并没有公开,虽然那时是国共合作,有些共产党是公开了身份的,可见那个合作开始就是面和心不合。
有一天他带着母亲去见一个人,说是一个报社记者。那个记者拿出一封信,请母亲转交给那个翻译同学。信封着在,上面写的是英文,又要转交给一个美国的将军。母亲有些奇怪,因为那老师也认识自己的同学,为什么要自己转交。但想到自己跟那个同学是经常见面,不就是一封信吗?也就没有多想。
过后不久接到了那个记者打来的电话,说国民党的特务正要抓母亲,要她赶紧去躲一下。这时她才回想起来,记者给信的时候,老师并不在旁边。
这封信恐怕真的有名堂。
我听到这里,就有些急了,那时还没有我呢,这些人真是不负责任,你们要跟国民党斗,就斗好了,别把我母亲扯进来,要是她有什么事,我怎么办?
于是就赶紧问道:“他们找到你了吗?”
“当然没有,”下一句果然是,“不然怎么会还有你。”
“那么信里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后来问了那个同学,信里面大概是关于揭发国民党贪污腐化,胡乱使用战时美国的援助。”
这就有些奇怪,共产党又不是不认识美国人,为什么不自己直接给?
要我来猜,那就是他们那时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和国民党撕破脸。要不然就是直接给,美国人会认为是一个正式的东西,他们不能理解中国在野党和执政党之间的微妙关系,就会作为证据给国民党看,那就会危及那些能接触这样材料的卧底。
看来政治的复杂性是我们这些草民不能够理解的,但是不幸的很,草民是绝对摆脱不了政治的。
我又问:“你那个同学有没有事?”
“没有,国民党不敢找她的麻烦,最后也因为美国人施压,整件事不了了之。”
我后来问了父亲以后,才知道母亲所没有讲的部分。
母亲有听说有人要抓自己,顿时吓得魂飞胆丧,失了方寸,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是抱着孩子,跑到了父亲那里去,看来共产党看人还是比较准,母亲不是那块料。
那时父亲在离重庆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兵工厂工作,因为在日机的航程以内,那里戒备森严,只有一个代号,外人根本就不知道,也进不去。
看来女人都差不多,真正有了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丈夫身边跑。我问:
“有人找过你吗?”
“没有。他们知道你母亲不是共产党,不然我根本就不能在那里工作。如果他们认为她是共产党,那就不是简单地找我的事情了。我估计他们只是想找她问一问是怎么一回事,把你母亲吓得够呛。”
“妈妈思想那么进步,为什么不是共产党?”
“像你母亲那样的年轻学生,大都这样。共产党不可能要你母亲,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她那个个性,谁都不服,还有那张嘴,谁都说不赢她,心里存不住事。
真正的共产党是像你赵叔叔那样的人。”
赵叔叔是父亲原来在民生公司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跟父母亲都是极要好的朋友,来往得很多,父母亲却是到了49年以后,才知道他早就是共产党员,抗战时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
父亲说他说话,办事都是滴水不漏。那时候的人跟今天差不多,在一起经常发牢骚,牢骚也差不多,贪污腐化,任人唯亲,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时也附和两句,但从来平平和和,不激动,也不出头。
他好像只是对挣钱感兴趣,总是跟人谈生意。父亲大概知道他家里并不是有钱人,因为他高中都没有读完就退学了,但后来生意做得不小,不光是做什么掩护,而是真正在做生意。
但父亲并没有什么疑心,那个时代混乱得很,突然发财的大有人在,他又十分地聪明,学东西很快。比如,他很有语言天赋,会说很多方言,英语也不错,基本上是自学的。有时会消失一段时间,但做生意本来就是要到处跑。
唯一让父母亲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太太,比他大二岁,身体不太好,相貌普通不说,还是一个女工出身,根本就没有读过书,他那种社会地位似乎不应该和这样的人结婚。后来才知道,这个太太在很长的时间是他的上级。
母亲说他太太非常地聪明能干,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孩子也听话。而且和我不一样,她极爱读书学习,有一段时间两家住得近,她看不懂的地方经常跑来问母亲。到后来字不但写得好,写东西也有模有样。
所以共产党能得到天下并不是偶然的,还是有很多人才的。
父亲告诉我的一件事最能说明他的为人。
抗战的时候,他有一次来找父亲,闲聊了一会就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哪里能弄得到一些市面没有的金属原材料,那东西能挣大钱。我知道你管着这东西在,但我不是找你,这对你太危险了,我只想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门路。
父亲就告诉他,听别人说,某某某敢做这个事,因为后台硬。然后问:要不要我跟你介绍认识。
他干脆地回答:不要,这样的事越少的人扯进去越好,我能有办法。
父亲接着摇摇头,说:我跟你赵叔叔是几十年的朋友,一点都没有想到他早就是地下党,那东西是共产党要。
父亲心里自然有点不舒服,知道一个很多年好朋友还有另一面,总是有一种受了欺骗的感觉。
我想这个事情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因为知道父亲是个顾家的男人,不愿意父亲为难;二是他有点信不过父亲,怕出事。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又有谁知道呢。总之,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
49年以后,赵叔叔短短的风光一段时间,马上就被打入冷宫。虽然他资格老,参加革命很早,但属于那种白区干部,没有扛过枪,没有长征,上面并不信任。到最后,居然坐了共产党的监狱,他倒是没有进过国民党的监狱,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倒是挺到了平反,但唯一的儿子却受了刺激,有些不正常了。
如果那时他带着钱和家人跑去了香港,谁又把他怎么样,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共产党有二心。
父亲因历史问题被抓起来以后,他还专门来看过母亲,考虑到那时他的处境,真算是难得了。
从母亲的话中间,我感到国民党对学生比共产党还要宽容一些。比如说,那时的学生敢公开举着标语不满蒋委员长,现在有谁敢举标语对中国的最高领导表示不满?
国民党无疑也是一个独裁政府,也镇压学生,这是那一类政府的特征之一,但却没有用坦克。
那时中国的大学也跟现在的完全不同,倒有点像美国的大学。母亲曾经告诉我一件她知道的真实事情,有一回游行,学生和警察发生了冲突,双方都有人受了伤,有个同学大概是那天气不顺,大打出手,被警察抓了,校长亲自出面向当局交涉,警察非要学校把那个学生开除才肯放人,说:这样的捣蛋分子不能继续做学生,学生应该斯文。
那个校长是一个有名的教授,哪个党都不是,那时的校长很多都是这样,虽然母亲那所大学是国立大学,就是国家直接管的学校,一般都比较正规,比较好。他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过了两天,他把那个同学找到办公室,首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不应该动武。
然后说:老师对不起你,没有能把你保下来,你必须离开学校。但学生不能不读书,这里有一封信,你拿着去找某某国立大学的校长(在另一个城市),他一定会收你。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打架了,学生应该是学习的。
很有意思,这个校长并不认为学生在反对国家,反对党(那时是国民党),而只是说不应该打架,在他看来,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打架,没有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不能因为打一次架,就断了一个孩子前程。
那学生只是一个普通学生,连他的学生都不是,开始把名字弄错了。也许这个事叫他也很烦,做学问的谁想搅这些事呢?但他首先是一个老师,因此不能让学生没有书读,不读书,那不更要生事。
这个事并不是很罕见,那时的学生和当局发生了冲突,学校一般总是帮学生的,于是有些人就把这样的事情说成是校长同情学生反抗国民党,我看这恐怕不是事实。校长首先得把学生赶快弄回来,不然学校就太平不了。其次那时讲的是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他们又大多是孤身一人在学校,学校不出面,谁来管呢。
我认为那时的教授大多对政治并不热衷,对党派之争不感兴趣,他们认为读书学习是更根本的东西,才真正是国家的希望,当然也得靠教书养家糊口。
我想他们是对的。
但谁也料不到会有一个文革,把很多教授都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人们只革命,不读书了。
其次有些人把那些校长说得非常勇敢,这好像也不是事实,他们只是在凭良心办事,不能说现在的人都没有良心了。这就要涉及到政治体制了。
在民国时期,党政分家恐怕比现在的中国要好,至少学校是这样。学校也会有个党部那一类的机构,也会有特务在维稳,但他们并不能直接干涉学校的运作,直接管不了学校的人事权和财权,起码不会像今天的学校党是什么都要管的。
所以那些校长跟学生说话并没有很大的危险,不像今天,校长哪里敢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生说话呢,那是一个立场的问题,乌纱帽就有危险。校长是有一个行政级别的,和普通教授的待遇不知差到哪里去了。而且,弄不好连教授都没有做的。
看到母亲找工作很不容易,父亲也劝她去做翻译算了,父亲可以安排。可母亲不干,不是不愿意跟外国人干事,那时中美在一起抗日,不是问题。而认为自己有专业,做翻译是屈了才,她自视比较高。不过后来她的老师真的让她进了重大。
所以母亲是像穿针眼,虽然想,却没有入党;也没有给美国人干事,就这样无意之中逃脱了以后的灾难,文革中才比较容易得过了关。
从这可以知道,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该是多么不容易,一步走错,文革十年就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