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在公婆家吃饭。公公做了整块烤牛肉和土豆泥,单独给我烤了一块熟透了的猪排,因为我不吃半熟的牛肉。
我是好吃之人,自认为对食物的适应力非常强。很多法国菜,包括牡蛎、蜗牛,都能吃、甚至喜欢吃。这么多年来唯一不能下决心攻克的,就是带血牛肉。因为自己不吃,所以我也不做,害苦了从小茹毛饮血的老鼐,只能时不时自己孤独地吃一块牛排,或者回父母家解馋。
在餐馆吃饭,牛排的烹调大概分bleu,saignant,a point,bien-cuit几种,此外还有其它几种中间状态。我家老鼐常要的是a point,也就是七分熟。但据我观察,他喜欢的其实是saignant到 a point之间,也就是五分熟左右。多年来他不断地引诱我,说这样的牛肉又嫩又多汁,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但我完全不为所动,对那一块切开来还血淋淋的牛肉看都不看。
老鼐还算是很文明的了。那些吃bleu的,才真恐怖:就牛排两面稍微变色而已,切开来,一大块全是生肉啊。Bleu在法文里本是“蓝色”的意思,用在这里来形容赤裸裸的血红,实在有反讽的效果。
还有吃tartare的,就是完全的生牛肉剁碎,拌上佐料。这个我当然也不吃,但是窃以为比上面那个bleu还稍微好点:因为在佐料的腌制下,大概有点杀菌的作用。
说到杀菌,我每次都很担心,他们这样子吃法,遇上不新鲜的肉,岂不是惨了?但是这么多年,确实也没见过老鼐吃牛肉吃坏肚子。
法国人用同样方法吃的,还有鸭脯肉,那个也是要半生不熟吃的。 我自己做,当然每次都是全熟。每当这时,老鼐就埋怨我浪费了一块好肉。于是现在我就把肉分成两份,他的那份煎成半熟,我的那份继续煎。
奇怪的是,他们的半生不熟,一定要是红肉才行。他们相信猪肉如果没做熟,吃了会生病。 而牛肉简直就是天下最健康的肉。 老鼐的伯伯年轻时做过一阵子屠夫,据说宰了牛,当场割下一小块来尝尝鲜是常有的事。我当时听老鼐说起这事,战栗不已,一看到他那慈眉善目的伯伯就眼花缭乱,幻觉那张和蔼可亲的胖脸上陡地多了几对獠牙。
我其实还是很强的:第一次吃牡蛎,眼都不眨,一气就吃了一打,还没忘了嚼一嚼才咽下去。那东西是完全的活物,比生牛肉吓人多了。但大概是因为没有鲜血的缘故,我并不排斥。在这之前,牡蛎这个东西,我只在莫泊桑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勒》里见到过,里面这样写:
“我的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很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撬开牡蛎,递给了两位先生,再由他们传给两位太太。他们的吃法也很文雅,一方精致的手帕托着蛎壳,把嘴稍稍向前伸着,免得弄脏了衣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喝了进去,蛎壳就扔在海里。”
这一段描写在我脑海里铭刻了十几年。我无法描述我通过这些文字所想象的牡蛎是什么滋味,但很清楚地知道那并非朦胧不明的想象,而是具体的、实在的。奇怪的是,我后来发现,现实中的牡蛎的形状和滋味,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在想象和现实之间,我曾经与牡蛎有过一次预备接触。那是在泰国路边摊吃海鲜,同伴们叫了生蚝,放了很多香的辣的佐料,我鼓了很多次勇气,终于还是没敢吃。没想到后来在法国,牡蛎里除了一点鲜柠檬汁或者一点紫洋葱醋汁之外,不加任何佐料,我竟然毫无惧色地一见如故。后来也一样,虽然不是狂爱,但吃个一二十只是没有问题的。入乡随俗,果然从食物开始。
现在的我,偶尔能闭着眼睛吃一点蓝霉奶酪(其中一款很有名的也叫bleu。这个词招谁惹谁了,真是的);能吃生火腿(最开始我是不吃的,现在越来越喜欢,切得薄如蝉翼的来下酒,实在美味)。法餐的传统大菜比如鹅肝、蜗牛等,只要是熟菜,那更是不在话下,吃起来大有饕餮之势,食量不让须眉。家庭聚会时,就能看出来,很多法国人并不是所有菜都吃的,但我基本上都能吃,每一道都不放过。
只有带血牛肉,一直是我的软肋,无论是煎牛排还是大块的烤肉,只要中间带红的,我一概不吃、不尝、不看、不好奇、不羡慕。入乡多年,这一点,无论如何也随不了俗。
老鼐现在也不再试图拉拢我了。因为他一劝说我尝尝半熟牛肉,我就说:
“你再劝我吃这个,下次回中国,我就逼你吃油炸竹虫!面对盘中血淋淋的现实,我实在牛不起来。你想牛,尽管一个人牛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