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四季:惊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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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多河北妇女一样,姥姥是个包饺子的能手。我七岁那年在小舅家过的夏天,姥姥每个礼拜都要张罗着包一顿饺子,往锅里下饺子的时候总要念叨一句:“打南边来了一群鹅,劈里叭拉跳了河。”我当时年纪小,和那个年纪的绝大部分孩子一样,光顾着吃,饺子的色香味馅已经无从记忆。母亲从姥姥那里继承了河北人对饺子的热爱,她也喜欢张罗着全家一起包饺子,每次我们说饺子好吃,她总是回答“你姥姥包得饺子那才叫好吃!”母亲的这个习惯保持了一辈子,虽然我们几个对包饺子的漫长过程总是有些不厌其烦,但饺子的诱惑完全抵消了过程的枯燥。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饺子自然成了我最喜欢的食品之一,而且包饺子也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可以拿得出手的厨房手艺。所有见过我包出的饺子的人,对它们有如此的评价:虽然包进去的馅少(这句主要来自老婆),但是姿态优美。可以作为证明的是,我包的饺子曾经被没吃过多少饺子的老美当作艺术品先拍了照,然后才吃。现在想来,我和饺子之间的缘分,是从我姥姥那里来的。

 

我姥姥一生中最大的缺憾是文化程度太低。小时候没上过学,自己学着认了字,后来结婚后就没再继续学下去。解放战争中村里办扫盲班,她也参加了,拿到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张毕业证书。正因为如此,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犯同样的错误,对六个孩子的读书认字颇为上心。我母亲因为在兄弟姐妹中成绩最好,被姥爷和姥姥允许离家去成都继续求学,成为她们家族里唯一一个走出了农村的人。

 

姥姥因为文化程度低闹出过不少笑话,有一个已经成为她们家族里著名的段子。文革的时候要求大家背语录,姥姥为此十分头疼,姥爷专门找了一条简单的让她背,就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那条,结果姥姥背成了“要谦虚精神,借锅借灶。”

 

我第一次见到姥爷是在1975年,我母亲把他接来西安与我们同住了一段时间。他当时剔了个光头,中等身材,脸上胡子拉碴的,样子很象托儿所里做饭的大师傅。我还曾经十分认真地问过他,他的工作是不是做饭,他听了哈哈大笑:“我啥都会,就是不会做饭。”我喜欢摸他的光头,他说,不能白摸,让你摸三下,你去帮爷爷把烟盒拿来。我于是只摸两下,不料想姥爷见状,抓起我的手在他的头上又摸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冲我指了指烟盒。我说,先让我喝口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并不咽下去,走过去拿起烟盒,背对姥爷偷偷打开盖子,把含在口里的水吐了一些在烟盒里的烟叶上,然后盖上盖子递给姥爷。姥爷接过来,用手指搓出一撮烟叶放在纸上卷好,却怎么也点不着,累得他腮帮子疼,一边用手拍着腮帮子一边说:“怪了,昨天还一点就着,睡了一夜就没火气了,跟你姥姥一样。”我在一旁笑弯了腰。

 

唐代的长安比现在的西安规模大将近十倍,当时长安的郊区就是现在的咸阳。黄巢起义失败,一把火烧毁了整座长安城,从那以后,作为世界级都市的长安风光不再。明代修建的钟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西安的中心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直到今天,以钟楼为中心的四条大街,仍然是西安的主要商业街。07年的时候我回国,西大街几乎全部修成了仿古建筑,虽说思路不错,可惜仿古建筑的样式和色调过于随意,缺乏独特设计;北大街正在修一条地铁线,主干道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写下这些文字的两个月前,听说地铁线施工现场发生塌方,死了两名工人;东南两条大街晚上霓虹闪烁,人潮涌动,已经成了西安最上镜头的街道之一。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除了东大街稍具规模之外,其它三条街相对陈旧萧条,远没有如今的气象。我姥爷在西安的时候,每次我们全家上街,几乎必去钟楼,然后乘电车回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逛完街,照例搭乘电车回家。和现在一样,经过钟楼的任何一趟公交车都塞得如同饿汉的嘴巴。上了车,我们每个人都被挤得动弹不得,偏偏车行使到中途出了毛病,电车头顶竖立的两根辫子掉下来一根,电车停在了路中间。司机下了车,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根木杆,试图把掉下来的辩子归回原位。姥爷看了颇感兴趣,专门挤下车,站在路边饶有兴趣地观看司机的操作,边看还边问司机问题。等司机修理完毕,姥爷才又重新挤回车上。

 

过了大差市,车上已经不象开始那么拥挤,但是一个带军帽的小伙子仍然紧紧挤在姥爷身边,而且身体不停地左拧右拧,弄得姥爷很难受,不停地看那小伙,对方毫不理会。车到了下一站,小伙子下了车,姥爷一摸口袋,发现钱不见了,立刻反应过来,冲着刚下车的小伙子大喊一声:“抓小偷!”自己也冲下了车。小伙听见喊,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起来,我姥爷毫不犹豫,撒腿就追。车上的其他乘客见状,纷纷检查自己的钱包,立刻又有几位发现被偷,急忙喊司机停车,下了车跟着追了出去。

 

等父母领着我和姐姐也下了车,只能看见姥爷往远处跑去的背影越来越远,我们四个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偷和姥爷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跑着,他们俩后面还有几个人在跟着跑,这一少见的景观引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老爷后来说,他当时跑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从我父亲后来在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看,姥爷的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小偷终于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姥爷追上他,一手抓住小偷的衣领:“可逮着你了,把钱还我。”

 

小偷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还给老爷:“我说大爷,你当过运动员吧?”

 

老爷摇摇头:“啥叫运动员?”

 

“运动员都不知道?运动员就是。。。”小偷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算了,不说了。碰到你,我认栽。”

 

姥爷接过钱,并没走:“听你口音是河北人?”

 

“我妈是河北人,我爹是河南的。”

 

“河北哪里?”

 

“定兴。”

 

“我说呢!听着这么耳熟。年轻人不学好,怎么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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