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的一个下午,外边下着雨,店里很安静,那几首熟悉的歌放了一遍又一遍,开始令人昏昏欲睡。
正在这个时候,一名华裔妇人满脸笑容地向我走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木盒子摆在我面前,用英语大声说到:“真不敢相信,你们这样一家店里竟然有麻将卖!”
她把我错当收银员了。在我尚未来得及指出这一点之前,她眼里放着光彩,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木盒子,又兴高采烈地开腔了:“瞧瞧这质量有多好啊,而且价钱便宜得难以置信,竟然只有$26 !我在中国城里见到的要卖到九十多块,而且还是塑料盒子,就是网路上的二手货也要七十几块呢!要不是今天看到这一副,我都准备好要在网路上去买了。
我低头端详眼前的木盒子,确实精致,棕红的油漆发着沉着的亮光,透着大气;盒子上面套着的白色硬纸套子也十分精致,上边有几个烫金的拼音:“majiang”,下边则是一排饼子、万子、条子等麻将牌的图形。
不用说这位客人,就是我也觉得意外。我们这家店是大型的百货连锁店,销售的物品也常常和本地的重大节日相配合,可象麻将这种消费群体十分有限、只限在华人范围内的商品竟然也在中国年之前被摆上了货架,着实令我吃惊。看来,中国人在温哥华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的城市还是相当有地位的,由这麻将就可见一斑。
在我的思维中,麻将这样的地道的国货应当只有在中国城这样的地方才可以买得到,可显然,我错了,我们店里的采购员看来在进货方面十分放得开。
这位女士难掩心中的喜悦,说:“我今天实在太幸运了,抢到了最后一套,我都要高兴死了。今年过年,我可以把我的孩子和孙子们召集在一起,叫他们如何玩麻将了。对我而言,这是中国年里全家人聚在一起共同参与的最好的游戏了!”
她用一只手在自己的腿部比了比,又说“你不知道,我在这么高的时候,就跟我妈妈和我奶奶学会打麻将了!”
她所比的那个高度在我看来也就是五六岁孩子的高度。
我一时对她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忍不住问她:“你从中国哪个地方来?”
结果我的这一个问题又引出她一段长长的故事:“我在本地出生,是家里八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我的父母也都是在加拿大出生的,我妈出生在萨斯克彻温省,后来被她父亲送回国内长大;我爸出生在温哥华。有趣的是,我的外公和我的爷爷是同一个村里的人,那年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同时中国探亲,遇到了一起,于是就给两个孩子订了婚事。就这样,我妈在十六岁的时候又被带回加拿大,和我爸成了亲。我妈在十九岁的时候生下第一个孩子,自那之后,每隔两年就再添一个小的。到我妈三十五岁的时候,她都已经是八个孩子的妈妈了!”
记不得这位客人什么时候离开,我的脑子里却忍不住在编织着一部看得见的电影:
镜头里,一个梳着长辫子的秀气的中国女孩,一双眼睛水汪汪。
镜头变换,女孩子坐在开往温哥华的大客船的一隅,海风吹在她的脸上,飞起的头发紧紧贴在她的脸上。镜头摇近,女孩的眼睛,时而为眼前看到的风景而兴奋,时而为未知的命运若有所思。
镜头再次变换,温哥华中国城里的一座木制小楼,大门上贴着喜字,门前有鞭炮红红的碎屑。咯吱吱踩着木质的楼梯上楼,对面的房间里女孩的发辫已经在脑后盘成了髻,正低眉顺眼地给一对坐在八仙桌旁的中年夫妇倒茶,这对夫妇面容慈善,面露喜色地接受新妇递来的茶杯,这,就是她的公婆。
初生的太阳透过窗户洒在屋子里,暖洋洋的,看得出这是个经多年异乡的奋斗,已经变得比较殷实的人家。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稚气未脱的少年男子,这就是她的新夫婿。
镜头再变,中国城的这座小楼门外贴着大红的倒着的福字,原来的小女孩已经变得丰满、壮实,衣领中露出的一段脖子十分圆润,而她的眼睛已然是女人的眼睛,淡定,快乐。一家四口围在饭桌上打麻将,几个大大小小的童男童女穿着过年的新衣,不时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发出叽叽嘎嘎的笑声,其中一个一不小心碰在桌角,开始大声哭叫,喊妈妈。当她慌忙起身,将手里抱着的一个正在吃糖葫芦的小男孩交到一旁丈夫的手里时,我们看得出,在不久的将来,又将有一条小生命在这座小阁楼西诞生。
做八个孩子的母亲使她永远从早忙到晚,忘记了自我,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机会坐下来休闲片刻,和家人玩一玩麻将,于她,这是莫大的奢侈、莫大的放松。就这样,她将自己对麻将的钟爱传给了儿女。
镜头再次变换,定格在北温哥华富人区的一栋豪宅,她的小女儿、我们店里的这位客人就住在这里。中国年的那一天,这位已经做了祖母的女儿把自己的女儿、儿子、金发碧眼的女婿、媳妇儿、还有混血的外孙孙子招聚在桌旁,打开新买的麻将,满脸喜气地教给他们如何玩麻将,时不时会无比怀念地给他们讲一句过去的事情:“从前,我的妈妈、你们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