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春天,热情而多彩。几年前的四月间,因着有一个面试的机会,我去过佛罗里达坦帕附近的一个小城,也第一次见识了如画的南国春色。
和乍暖还凉,寒风萧瑟的纽约不同,舷窗下深蓝的墨西哥湾波光粼粼,上面是几道游艇留下的白色轨迹。等飞机停稳了,走出舱门,直接就感到一股湿热。在行车的路上,看到各种不知名的花灿烂地开着。路边的池塘边,草地上,青鹤闲步,彩蝶飞舞。树上又有各样的鸟。耳里听到的清脆的鸟鸣,混成一首富有青春活力的交响曲。记得当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地名,就是小时候童话故事里的百花洲。
雪国的春天,却照例是要从五月底才能算起。早些的日子,就算天气再暖,阳光再明艳,有经验的农夫们也绝不会早早地把种子撒下去。那些性急,又在自己庭院里辟了一块小菜园的,会把一些耐冻的种子撒下去。结果不外两种。或根本不发芽,或发了芽,又在夜间被冻僵。
天色就像稍微长大一点的,却仍然愤世嫉俗的少年。阴沉了一冬,现在刚刚透出些亮色。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这天又会阴下去。听人说,这里雪暴的纪录,是某一年的母亲节。而每年的国殇节,是大家都认可的可能有霜的最后一天。
这个三面是山,一面临湖的小城,山坡上,树林里,到处是小小的溪流。冬天的时候,小沟里攒下的落叶荒草,和着深秋没有流尽的水,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平素里,只有风,和风掠动冰面上枯叶颤动的声音。等到天渐渐暖了,那冰面上开始有一些流光,冰里的褐黄也开始松动。瓷白色的冰一点一点地,变成清澈的水。溪流中间的落叶荒草,也被顺到了边上。铮淙的水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来。等到雪化得多了,水声从时有时无的嘀嗒,变成连续的仿佛远方雷鸣的隆隆,也顺便把这些前一年的遗留物,一点一点带到下游的归宿去。
地上的草比较皮实。三月里就开始发出幽幽的绿。就算夜寒刺骨,也不能让这绿色减下一点。不甘寂寞的蒲公英急急忙忙地生出来,再急急忙忙地开出明黄的小花。随着黄色消去,白色蓬松的小伞打开,这一生的宿命也就快完成了。
喀尤嘉湖安静了一冬,现在湖面上有了粼粼的闪动波光。岸边的垂柳,小心翼翼地绽出一些嫩黄浅绿,在风里轻轻地摆动着。浅浅的浪,轻轻地拍着岸边,发出能催眠的声响。在这浪声里,偶尔也会有几声鸥鸟的鸣叫,和加拿大雁飞过时振翅的唰唰声。
半空里的风变了。几个月前,寒风可以在光秃的树枝间肆虐,发出一种凄厉的啸声。而现在,树叶开始长出。这风声也就不再是喜怒无常的飞车少年。摇动树叶的时候,沙沙地,竟有一丝难得的温柔。
校园里和三文溪边的玉兰,被这暖风迷惑,没有察觉今年的暖来得有些早。于是不知深浅地开了一树的白花。结果是夜里的寒风一起,所有的花都被冻成了深褐色。却也不肯轻易落下,仍然留在树头,满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
路旁聪明的迎春花,匆匆地开了几天。不待寒风再起,就又谢去,只留下浅绿的叶。院里的桃树也泛出些粉色,和着边上的白色的樱,李,还有成串的紫红的紫槿,给早春的浅黄加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山边的老橡树,矜持地看着这一切的忙碌,却无意加入这多彩的狂欢。除了满枝的芽胞稍微大一点外,并没有别的改动。倒是满处的糖枫,像是不甘青春已逝的中年人,也把大片的绿叶开了满树。
珀耳塞福涅回来了,憋了好几个月的小鸟突然间活跃起来。比较多见且醒目的,是北美红雀。这种小鸟全身朱红的羽毛,只是嘴,眼有纯黑围绕。正经八百地在树枝上站着的时候,活脱脱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也难怪别人管他们叫红衣主教。等到站得无聊了,起身飞过的时候,空中就留下一道匆匆的红色,还有几声脆鸣。与红衣主教不同的,是顽皮的蓝松鸦。这种小鸟一色亮蓝色的羽毛。每一刻都有无尽的活力,在树枝间不停地跳来跳去。只惹得我那馋嘴的黑猫,在树下无奈地望着。
成群的火鸡也出来了。这时候的火鸡,不再忙着觅食。身材大一些,羽毛色彩漂亮一些的,还忙着展开尾羽,踱着方步。旁边那些小一些,而且毛色比较单调的,对这样的作秀似乎不屑一顾,只管接着低头在地上寻些什么。好在那些作秀的,也不在意受到冷落,仿佛是对这样的冷落已经习以为常。
暖了几天,仿佛不曾知道那玉兰冻僵的事,前院种的东方百合,唐菖蒲也按耐不住焦躁,急急忙忙发出葱绿的芽。
就像要提醒这世界谁是雪国的主宰一样,暖了几天,等各样生灵都粉墨登场了,夜间却飘来了一场大雪。这几寸厚的雪,压断了紫红的紫槿,催落了粉白的桃李。也把百合唐菖蒲埋在雪下。只在雪面漏出一点绿色,桃树上几点残红。小女儿看着几寸厚的雪和被雪埋着的花,想着前一天才移到土里的豆苗,嘴上不说,脸上却满是担忧。我也想,这花,这豆,大概也会像那玉兰一样,活不了了罢。
不曾料到的是,等我下班回来,雪已经半化。那花和豆苗还活得好好的。几天之后,她们不但没有萎靡下去,却借着雪的养分,又长高一截。断了几枝的紫槿甩掉了残余的雪,仍然在这一片嫩绿里点着串串的紫红。断下的枝条故然渐渐干萎,留下的却更有神了。而曾被压得弯到地上的松,如今也挺直了身体,发出新芽。
记得那位同样生活在北方的先贤曾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一段话激励了很多在逆境中的人。然而,我却又想到,这段话之所以能有励志的功效,也就在于给逆境中的人们提供了希望与安慰。而能让人在逆境中生活下去的,不正是那一线“将降大任”,或“明天会更好”的希望吗?
北国春天的魅力,正在于这些严酷环境之下却仍然充满希望,顽强且倔强的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