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纸鸟 第二章 (14)

十四

四月的黄昏里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但请

流啊,流啊,默默地

----摘自舒婷《四月的黄昏》

 

你坐下吧,校长指着他右手的一把椅子对我说。阳光从窗户里懒洋洋的晒了进来,照在校长的严肃的脸上,他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显得威严可怕。天气很闷热,像是一场雷阵雨快来了。

叫你来是要核实几件事情,校长开始说。你要实话实说。你看到了,她的家长在这里,你们的所有的事情她的家长都知道了。他们把情况反映给了学校,认为你是一个小流氓,勾引了他们的女儿,败坏了校风,要求学校给你处分。学校本着公正的原则,需要跟你调查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听听你的说法。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我说。我仔细端详了她的父母一下。她的母亲面容美丽,有一双跟她一样漂亮的眼睛,但是嘴角紧闭着,看着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的父亲穿着一身军装,像是个现役军官,两道浓眉竖在一起,一看就是个很严肃认真的人。他此时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用傲慢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

 

校长咳嗽了一声,开始发问。

现在先问你,你周末两天是跟她在一起吗?

是,我说。

在哪里?

松山。

在哪里住的?

松山的一个农民家。

就你们两个人住的吗?

嗯。

是住在一个屋子里吗?

是。

你一个男生,为什么跟一个女生单独出去玩,不告诉女孩的家长,还住在一个屋子里?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我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她。她低下头,头发挡住了脸。颐和园女孩是个十分羞涩的女孩,这也是为什么过去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喜欢我。她真是一个很爱睡觉的女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睡一觉更美的了。开心的时候她爱睡觉,没事儿的时候她爱睡一觉,难受的时候她也去睡一觉。她身上没有那些女生身上经常有的爱生气,不讲理和任性,她总是很能理解别人。她平时不怎么喜欢化妆,顶多就是抹一点儿口红和腮红,身上带着一种素颜之美。她还经常喜欢穿一件衣服,天热的时候经常是一件苹果绿的连衣裙穿整个一个星期。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天然的娇美,有的时候天真得像个小孩。她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害怕蜘蛛和老鼠,也不敢反抗家里,在家里受了委屈也是逆来顺受。即使不开心,也是睡一觉就没事儿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拽着我的胳膊,或者把手揣在我的兜里走,喜欢坐着的时候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喜欢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喜欢让我抚摸她的乳房,喜欢拥抱和亲吻。她说她觉得一辈子只要有拥抱和亲吻就够幸福的了。她是一个善良得让谁也不忍心去伤害的人。

 

作为家长,她爸坐在椅子上开口说,我听到这件事儿之后非常生气。他以看红叶为名,把我女儿带到山里去玩,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一个屋里。我们虽然不知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做了一些事情,欺负了我女儿,使我女儿的身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影响了我女儿的声誉。

不是这样的,爸爸。她抬起了脸,哀求的望着她爸说。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愿意跟他在一起的。

你愿意?你以为你是爱他吗?你能爱他什么?她爸站起来,把椅子一推,愤愤地说。他有什么值得你爱的?你才多大?你懂得什么叫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他这样的小流氓我见多了,他就是骗你,得到了你的身体后就会把你给甩了。

您别着急,咱们冷静一下慢慢说。校长伸手示意她爸坐下。他们即使住在一个屋里,也不一定就怎么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爸脸色通红的依然站着说,即使是两个人只住在一个屋子里,也超出了学生家长能够接受的极限。即使在旅馆里,男女两个人要住在一起还要结婚证明呢,不然就应该以流氓罪送派出所,何况那里还不是旅馆。我要求学校把他开除,移交派出所,由刑法机关来了解他那天是不是对我女儿做出了流氓举动,依法治罪。那个演员邢志强你们听说了吧,他搞流氓活动被判刑四年,像他这样的小流氓也应该被判刑。

您消消气,我的班主任站在一边插话说。咱们先了解一下,他们是不是自己愿意的,据我所知,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

怎么可能呢?她妈很大声的打断班主任的话说。我们的女儿一向腼腆,跟男生都不怎么说话的,他不是她的男朋友。我问过我的女儿,她跟我保证过,她没有男朋友,我们也不允许她在学校交男朋友。再说,学校不是有规定吗?在校学生谈朋友的要开除学籍,他要是我女儿的男朋友,学校早就应该把他开除学籍才对。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会把男女学生双方都开除的。校长看着她母亲严肃地说。不能只开除一个,那样不公平。

刚才来之前我们还问了她,她母亲说。她说她没有男朋友,我的女儿不会跟我撒谎的。她从小对我们就没撒过谎。

校长跟班主任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她和我。

那你们自己坦白吧,校长依旧严厉的用目光看着我们说。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那天自从走进校长办公室里第一眼看见了哭得眼皮红肿的她的时候,我的泪水几乎也下来了。我知道她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然也不会是这样。她本是一个乐观快乐的女孩,从来没见过她伤心过,更别说见过她哭。我想过去拥抱她一下,跟她说,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知道在这些人面前我无法这样做。想起昨天这时候我们正在长途车上离开松山,山上满布着蓝色的雾,一丛丛蓝色的野花渐渐从窗外远去,山坡上一片片火红的黄栌树在长途车的后视镜中变成了一个一个红点,松山在视野中慢慢消失,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身边,手紧握着我的手,十指交差的攥在一起,她的美丽的脸庞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我无法相信短短的24小时之间所发生的变化,我们像是由天堂坠入了地狱一般。

至少又见到了你,我心里说。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我在学校里一直在等待着你,我还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睡好觉,一直在担心着你。

 

说啊,校长催问说。你们自己承认,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我们学校的校规是中学生谈恋爱要开除的,你们自己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她抬起头,带着眼泪的眼看了一下校长和我,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

是。我是他的女朋友。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的母亲听到这句话之后张着嘴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身子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几乎要顺着椅子倒下去了。她的父亲伸手扶住了她的母亲,同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你不是我的女儿,她的母亲伤心的哭了。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呢,一直对我撒谎呢?

妈,对不起。她低着头,小声的嗫嚅的说。我不敢跟您说。

 

我坐在那把木椅子上,扭过头去看着她。她让我心疼。昨天那还是一张多么快乐和美丽的脸,今天她的脸显得浮肿和苍白,眼睛也失去了光彩,蒙上了阴翳。本来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后来见了我,她的眼泪又默默地掉了下来,眼泪从眼角一颗颗的顺着腮边流下,一颗一颗的滴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被泪水浸泡得一阵阵的痛。

从进到校长办公室里来,我的眼睛就没离开她。我想伸过手去替她擦干脸上的泪珠,把她揽在怀里,轻轻的抚摸她的脸,让她止住哭泣。看到她的泪珠,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的割裂一样的痛。我宁愿自己进入地狱,也不愿意见到她哭。我想跟她说我好想她,想牵着她的手说我们走吧,不要管这些人,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我想吻她的脸,把她脸上的泪珠一滴一滴吻干,让她开心起来。可是我知道我无法这样做。我也知道,我的唯一的快乐已经过去了。他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已经不在乎了。如果有什么后果,我想我该自己承担,不想把她也给拽进去。如果学校开除,那就开除我一个人好了。

 

她没有讲真话,我看着校长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只是比较好的同学。是我骗了她,是我哄她出去玩的,是我提议去松山的,是我说我们可以住一个屋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学校要处分,就处分我吧,这事不能怪她。

对不起,我转向她的父母继续说,您们不要责怪她,她是一个好孩子。是我不好,我骗了她,她是无辜的。

不,不是这样的。颐和园女孩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说。妈,我骗了您,没跟您说实话,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久了 ----

我想哭,但是眼泪在喉咙里哭不出来。想起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害怕家里的女孩,从小就不敢跟家长顶嘴,从来都是家里说什么就怎么去做。我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来,是带着多大的勇气,会让她的母亲多么的伤心,也毁掉了她在母亲面前一向不说谎的乖女儿形象。她可能是一直在跟家里否定她有男朋友,一直没敢跟家里承认实情过。我想昨天晚上一定是家里给她施加了很大的高压,她才说出来我们一起单独出去玩的事儿,不然她也不会哭得眼皮红肿了。

别瞎说,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是一直在骗你说我爱你,其实我一直就没有爱过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我的女朋友,我只是想占你的便宜,我其实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

你这个流氓!她的父亲一步跨到我的面前来,强劲有力的胳膊一挥,照着我的脸上狠狠的打了我一拳。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班主任手疾眼快的伸手拦住他,要不是班主任拦住,我的脸上肯定开花了。

真的吗?她终于忍不住的痛哭起来。你是真的不爱我,一直在骗我吗?我不信 ----

嗯,我忍住眼泪,点点头说。我一直在骗你。我说的话都是哄你玩的 ----

臭流氓!她站起来,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之后,向着办公室门外跑去。

 

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了。她的一记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几乎晕倒。从小没有人扇过我耳光,我在惊愕之余,不知所措。我只记得她母亲在楼道里追上了她,把她带回了校长办公室来,让她坐在离我很远的靠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她一直在掩面哭泣,身子控制不住的哆嗦着。她的母亲坐在她身边,哄着她,尽量安定着她的情绪。

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爸最后严肃的对校长说。他不是我女儿的男朋友,而且是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带我女儿出去玩的。作为学生家长我再重申一遍,学校有义务保护每一个学生,我要求学校把这个小流氓开除学籍,送交派出所依法惩办。

那就对不起了,校长最后遗憾地看着我说。既然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又在她的家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带她到校外一起过夜,我只能同意她父亲的提议,建议学校开除你的学籍,并把你交给派出所,由派出所来决定是否需要依法惩办你。你现在就留在我的办公室,不要回班里去了,我会打电话找你母亲来,让她把你带回家,然后在家里等待学校的正式通知。

她的父母看样子对校长的态度很满意,他们站起身来,跟校长握手再见。她跟着父母站起来,站在父母的后面,狠狠的瞪着我,眼睛红肿着。我抑制住泪如泉涌的冲动,给了她一个微笑,举手冲她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我知道这一次见面后,她的父母一定会采取措施,不让她再跟我见面,让我们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我可能都无法跟她解释这一切了。在这么一个人潮汹涌但又孤单的城市,找到一份真心的爱是多么的难得,想想真是不容易。“怕寂寞的人在城市中相爱,你要勇敢一点点”,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我想最后抱一下她,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她的父母带着她走出校长办公室去了,临走前没忘了用鄙视的目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在门口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泪眼朦胧的眼里带着绝望和无助的神情,低着头跟着父母离去了。多年以后,当初看着她无助的离开的那种痛依然历历在心,经过岁月的磨砺,心里的痛却依然无法消除。我想那时我心里流出的已经不是泪,而是血了。

他们能够阻挡你不曾给我的,我心里对她说。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够拿走你已经给予我的。那些真实的刻骨铭心的爱,他们永远不懂,别看他们是成年人。爱不是能够以时间来衡量的,你给我的爱,虽然短暂,但我已经知足了。我会把松山的那个夜晚永远记在心里。我遗憾的只是那天我没能够多吻你,多抱着你,多抚摸着你,多对你说我爱你,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遗憾,也不会后悔。我爱你。再见了,我的爱人。

 

校长松了口气,忙着跟班主任在桌子后面交换着意见。班主任遗憾地摇着头,叹息着,随后在跟校长争执着什么。我知道,班主任在尽力帮我说话,只有班主任最了解我。我也知道,当学校广播开除学籍的通知的时候,里面一定会把我描述成一个小流氓,让我名誉扫地,来证明学校开除我的正确。

但是这些对于一个懵懂的少年来说已经不关紧要了。

也许是因为几乎很少做噩梦缘故,我总觉得梦比人生美丽,总想在梦中不再醒来。如果天上有神明,我愿意祈祷,让我有一天在梦里长眠。其实我愿意现在就离开这个人世,就像冬天南飞途中倦了的鸟儿想栖息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一样。路途既长又远,不知道何时才能飞到南国,而我亦不知想象中的那个温暖的地方是否存在抑或只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觉。人活着为了些什么呢?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父母家人?如果痛苦大于快乐是不是应该就去死去,来解脱痛苦呢?无意义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感情麻木地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人要留恋世上呢?这个世上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在麻木和痛苦面前,有的人选择抗争,有的人选择逃避,只有死亡才是最终的逃避。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一个人活着或者死去,谁又会在乎呢?每天在收音机里听到有人因车祸死去,有人因飞机轮船失事死去,有人因吸毒死去。生命无非就是一个过客,悄悄地来,不留痕迹地离去。

曾经想过,要是用一把锐利的刀子切开手腕,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血可会像喷泉一样涌出?身体可会像纸一样苍白?手腕上割破的地方可会钻心地火辣辣地痛?可会有人听到死去的消息痛哭失声或感到悲痛?

于我来说,那些最美好的日子 --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已成过去。既然生命本身早已失去了意义,又何必在乎存在呢?

我不能伤害别的人,但是我可以伤害我自己。

于是我扭过身,假装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偷偷地掏出了裤兜里的一把小水果刀,狠狠的冲着自己的手腕拉去。一刀,两刀,三刀,我一直拉了三刀才把动脉拉开。鲜血终于从手腕上的动脉上喷溅出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后手腕开始麻木。我呆呆地看着溅了一身的血傻笑着,心里想,让我就此离开这个充满了偏见,不公,肮脏,丑恶和缺乏爱的世间吧。随后我半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血从胳膊上不断涌出来,在身下形成了一个血洼,浸湿了我的头发和衬衫。我倒下去的响声惊动了正在办公桌后讨论我的问题的校长和班主任,我扭过头,看见校长和班主任正在办公桌后看着我,看到他们的惊呆的脸和张开的嘴,看着他们绕过办公桌手忙脚乱的向我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听到了张惠妹的那首痛彻心扉的歌《我可以抱你吗》,看到张惠妹举着伞在雨中唱着“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穿的衣服和下雨的背景都是蓝色的,显得那么孤单,觉得那里的歌词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我可以抱你吗   爱人

让我在你肩膀哭泣

如果今天我们就要分离

让我痛快的哭出声音

 

我可以抱你吗   宝贝

容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你也不得已

我会笑笑的离去

青柏 发表评论于
今天怎仫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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