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遇骷髅

庄子写得最好的一篇，我以为是他的＜至乐＞。而整本庄子中，死亡的最直截了当的表象---骷髅，也同样出现在＜至乐＞里。似乎不是一种巧合。

他写人生在世，总是一付玩世不恭的口吻，他要做畸人，逍遥卧于无何有之乡的散木之下；他说自己是凤凰，惠子是秃鹫，孔子则是天之戮民；他写死亡，何等潇洒！须临尸鼓盆而歌：＂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他骂哭泣的弱者：＂滚开，安静！别妨碍造化！＂（叱！避！无怛化！）但是＜至乐＞让我窥见他的真性情，这真性情始于惠子说的八个字：与人居，长子，老，身死。

这八字象瞬间起的秋风，让人悲从心来。庄子说，＂我独何能无慨！＂，但我若＂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之＂。

这种无可奈何，与他侃侃而谈的＂生者，时也，死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其不同；这种苦涩，和他轻描淡写一般的＂死，决痪（病丸）溃痈＂何其不同；这种力透时空的真性情，和他珍重，郑重地使用＂善＂这个字＂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也＂，庶几近矣。

而谈到妻死的这篇，叫＜至乐＞。至乐至悲，正如盈虚死生始终阴阳是非有无一样，是能自化的。至黑的悲哀，或者唯有用至乐甚至癫狂，才能表达。

然后，庄子遇见了骷髅。

庄子讨厌炫技，此节精彩惟数字，一是遇＂空骷髅＂之＂空＂字，一是他一口气问了一大堆骷髅为甚而死的问题后，终于他妈的变态地满足地闭上了鸟嘴，接着＂援骷髅，枕而卧＂。

援，意思是扯过，拉过。

从张衡，曹植，到马钰王哲的元散曲，再到明代以来民间道情词，骷髅赋，骷髅说，叹骷髅，骷髅真言，骷髅格，对这个意象极尽酸文之能事，扩大，想象，文字使＜庄子遇骷髅＞成了一个臃肿啰嗦陈腐的故事，散发着脏道士的头油味，并香灰纸屑，说不得，却到底含了一种俗艳的悲凉。

以＜叹骷髅＞而论，每段皆以＂伤心的骷髅＂结尾，如：＂ 初次叹骷髅，叹得真可痛，一堆白骨头，犹如乱柴蓬，骷髅鬼，你颠颠倒倒，也不知道头 南脚北两手分西东......想你当初， 在人世间， 风花雪月，到如今，落得两手空空，伤心的骷髅。 ＂又有别的，充满朴拙的天真："...路两旁，有位王婆婆，卖的是昏迷汤，不吃浆汤不得过去，吃下浆汤 也是亡， 骷髅鬼只好一口一口喝下肚， 两眼泪汪汪， 哭哭啼啼， 就把望乡台来上...＂还有别的，颇如起哄：＂一叹骷髅好昏沉，生着假合累死人。等到大数近，荒郊一塚坟。来时十六两，去时一斤沉。我的佛！趁早借假去修真。＂


庄子写骷髅，为的是下段好谈梦遇骷髅，述悦死而恶生。而各类文人却热衷于描写骷髅之繁华前世孤独今宵以及释道超脱，有一种恶趣味在里面---然而亦有好词。七月初七盂兰盆会，施食放焰口，是这个时候目连入的地狱，是这个时候亡魂们如饥饿的蝴蝶吸食香火，也是这个时候道士们和僧人们唱起＂骷髅真言＂：纸屑如黑色游鱼，夏蝉长鸣。

＂昨日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德骷髅。 荆棘丛中草没丘，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念愁。骷髅骷髅，你在滴水河边卧清风， 萃草为毡月作灯， 又无一个来往弟和兄。 骷髅骷髅， 你在路旁凄凄凉凉， 你是谁家君子，缘何丧亡？ 打风风歇似雪霜， 痛肝肠，泪汪汪。骷髅骷髅， 我看你只落得一对眼眶， 堪叹浮生能几何， 金鸟玉兔来往如梭，
百岁光阴一霎那， 莫蹉跎， 早求脱离苦海劫魔。

今宵圣主修设冥阳会， 广召灵魂赴道场， 消罪障，受沾福力，速往西方。 枉死城中飒飒悲风起， 鬼门关前叫苦声动地。 有主无依，十类孤魂， 专等今宵来受甘露味。 诸佛子等，会也么，休休休， 更莫造罪结冤仇。 钓竿已在阎君手， 切莫从前再犯钩。
即令施食圆满， 功德周详， 汝等孤魂佛子向甚么处安身立命。 咦，处处总成华藏界，
从教何处不毗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