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月十日。
比利时的E40公路,积雪厚重,汽车行驶极为缓慢。
她翻着网页,已经有新闻估算出这此雪灾的后果,长达900多公里的汽车长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900多公里?如果现在有个航拍什么的,估计是很震撼的历史资料。
她把手按在车窗上,水雾上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印记。
车子不大,单单后排就挤了四个人。
都不是非常熟的同学,尤其是身边这个男孩子更只见过三四次的样子。他穿着黑白相见的登山服,脸孔很白,眼睛是淡淡的褐色,多少有些阴柔。
她只记得这个人和自己不是一个系,如果不是室友盛情邀约,她怎么都不会和他挤在这里,共享一个座椅。隔着他的那两个,倒是同系的学生。
因为长久的缓慢行驶和拥堵,两个人早就抱着蜷成团,低低用西班牙语交谈着,慢慢地亲吻着,声音低靡。
她迷糊睡了会儿,再醒来,发现车已经彻底不动了。
身边这个男孩子正在用很别扭的姿势,避开另外那个座位上的情侣,单手放在南北的座椅上,另外那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腿长,不得已要侧过来紧贴着她。
这样的姿势,自然视线是落在她身上。
她很同情地对他笑笑,小声问他:“会说中文吗?”
“想要说什么。”他笑一笑,清水似的声音。
“随便说什么,”她困顿看着他,“反正我们这么说话,他们也听不懂。你叫什么?我是说中文名字。”
“程牧。”
“南北,”她往后缩了缩,给他让些空间,“东南西北的南,东南西北的北。”
“南北?”
“嗯。”
“南北。”
“啊?”
“没什么,我问过你所有同学,没人知道你的中文名字,没想到这么简单。”
“很好记吧?”她低声笑起来。
“姓氏很特别,名字也很特别,的确听一次就会记住。”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她却是越来越冷,因为不知道车要堵到什么时候,空调是早早就关掉的,这样的冰天雪地,连前座负责驾驶的情侣都开始以**取暖。
身侧是,身前是。
身前的男孩子也在看着她,她也在端详着他,如此的空间里,真的很容易诱人犯罪。
她轻声说:“900多公里,听着真挺绝望的。”
程牧从身上摸出个银色的小酒瓶,轻轻敲敲她的手背:“这条公路总长超过8000多公里,你这么想着,是不是觉得900变得不值一提了?”
她把小巧的酒瓶拿过来,拧开闻闻:“很烈?”
“非常。”
她低下头,抿了小半口,辣的吐舌头:“你直接喝酒精吗?”
“既然喝了,就多喝两口。”他声音也很轻。
“如果醉了呢?”
“我会把你送回家。”
他们离的很近,她甚至觉得,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两个人的嘴唇就会碰上。她忍俊不禁地打开车门,两年的时间,没想到真的要离开回家的时候,却碰上了艳遇。那样双眼睛里竟有允诺,也有蛊惑。
刚才那样的对视,她差点就任其发展了。
车外的风雪当真是大,可也有很多人站在路上、车旁,焦躁地等着雪停。
南北的短发马上就被吹乱了,挡着眼睛,还没有摆脱刚才的情绪,忽然就有震天的枪声,身边有子弹穿过,她下意识抱头蹲下来。
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有枪战?
还在犹疑不定,右臂忽然就一痛,整个人都被扯到了车轮后:“不要动,任何动作都不要做。”四周的尖叫,包括车内歇斯底里的叫声,贯穿耳膜。
南北疼的眼睛发黑,心里却恨的想杀人。
过去的二十年,还真不知道中弹有这么疼……
再醒过来,也是因为疼,她以为自己是在医院,没想到竟然还倒霉的在车后座上,在这900多公里的堵车大军里。
幸好手臂上有被包扎过,应该有医生来过了。
可来过了?怎么不带我去医院?
程牧不知道怎么说服那四个人,就和她单独在车上:“你怎么样?”
她疼的用另外的手,攥住受伤的那个手臂:“还是社会主义好……这种有合法持枪执照的国家,光登记在册的枪就有七八万支,实际估计要超两百万了,堵车都能碰上好莱坞级别枪战……”
拼命说话也不管用,滚烫的眼泪,不断不断从眼睛流出来。
她真的是从没想到中弹是这么疼,不止是伤口,浑身上下都疼,像是肉从身上剥离开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疼,还是累了,就蜷着身子,头发胡乱挡在脸上,眼神混乱,面孔已彻底没了颜色。
“你还好吗?”有声音模糊着,问她。
而她的意识,早已到了别的世界。
中国台州。
她从比利时中途退学回国后,已经四年没有离开云南。
如果不是自小看她长大的沈公回乡祭祖,她也不会来到台州,陪老人家重游故里。
这次因为沈公来到台州祭祖,从美欧、印尼、墨西哥和内地各省市赶来的沈氏后人足足有170人,却只有沈公和两个儿子,住在老宅里。南北也陪着住在这里,早到了一周,每日除了见各色长辈小辈,就是去老宅子附近的玉坊。
玉坊是私人所有,多被地方政府用来展览,招待贵宾,不会有太多的闲人。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沉闷。
沈公在接受一家台湾媒体的深访,她左右无事,又从老宅子后门而出,沿着小路走到玉坊。
推门而入,浓郁的檀香气混着空调冷风,扑面而来。正对大门的琉璃屏风后,有台湾歌仔戏腔飘出来,拿腔挂味儿,一丝不苟的老派风格。
门外真是下火的热。
猛地享受空调的冷风,她不禁惬意眯起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
刚想要张口要凉茶,却愣在了那里。
内堂有两三个客人,有个人非常醒目。
是程牧。
她还记得当初告别时,他的模样。那时的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高瘦,黑色的短发,只有眼睛是非常漂亮的褐色,像波斯猫。而眼前,这个活生生存在的人,已不再是男孩子,早已长成个确确实实的男人。
南北对内堂看见自己的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从后堂走过去,远远地,仔细看他。
程牧穿着黑色的衬衫,除了手腕上的表,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这么坐着,单手搭在桌子边沿,看着身边的女人挑镯子。两个人偶尔有交流,均是在用粤语对话,这种地方语言对于声线好的女孩,真是加分不少。
这里是私藏的玉器店,第一天来的时候,沈公给她说过,凡是能够来这里的人,都是和沈家有关系的人。难道,他也和沈家有关系?
南北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好吗?”女人举着手臂,看他。
“还不错。”他倒是惜字如金。
程牧于她,是曾有过一段时间接触,就差点破关系的物理系高材生。而自己于他,只在大学念了半学期就被迫离开,没有点破那稍许暧昧关系的女孩子。所以,在这里,在台州,在沈家私人的玉坊里,再见面,该做些什么?
她没有走出大门,而是走进了内堂,地毯是很厚重的那种,走在上边有着软绵绵的触感。因为她的靠近,两个人都看过来。
南北笑著说:“这里最好的翡翠,应该还没有都拿出来。”
“真的吗?”那个女人眼睛里有着愉悦的情绪。
“如果有,可以都拿出来。”程牧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久违的故人。
“稍等。”
她说话的声音低下来,偏过头去对身边早已熟识的店员说了几句话,很快,就有人端来了她所说的那些“很好”的镯子。
那个女人应该是很懂这些的人,眼睛里满满的欢喜,低头一个个细看过来。
她站在女人左侧,悄悄把视线越过去,无声问他:女朋友?
程牧手肘撑在红木桌边沿,只是瞧着她,眼睛里仿佛有着笑,可却没有露在脸上:“这些看起来都不错,有没有特别值得收藏的?”
对于她的问题,他万全漠视了。
“有,”她轻扬起嘴角,对店员要过来钥匙,走到巨大玻璃展柜前,打了锁。
如此大的展柜,却仅有两个玉镯,足可见其价值。
她却没有犹豫,将并排的两个玉镯都拿出来,挑了最小的那个,转身替女人试戴。她轻握住女人的手,将玉镯自并拢的四根手指穿过去,压到了拇指下的虎口处,尺寸竟然非常合适:“这个值得收藏,大小也很适合这位小姐。”
“怎么不直接戴上?”程牧饶有兴致,看了眼她手里的玉镯。
“尺寸合适的镯子,戴上就很难再摘下来,而且玉镯合适就等于选取了主人,硬要拿下来也不好,”南北说得有模有样,“这是用来镇店的宝贝,还是要先生和小姐考虑好,才方便试戴。”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店员,绷着不敢笑。
这话说的虽然唬人,可话语完全不专业,倒像是江湖骗子。要不是沈公预先留下话,这位大小姐无论做什么都随她,她们还真不敢让南北这么直接拿出来。
不过道理倒是真的,虽然店里有专门用来取玉镯的手油,可这样合适的尺寸,戴上再要取下来,的确需要吃些苦头。
她本是想吓唬吓唬他。
没想到程牧真的就拿过来,直接一套,给那个女人戴上了。
南北眼看着这么好的玉镯给了别人,轻吐口气,给女店员示意可以算账了,女店员抿嘴笑笑,没有往柜台走,反倒直接躬身,引着两个人走出了屏风。
“是熟客吗?”
“不是,沈公派人带他来的时候就说过,无论挑中什么,都算是送给晚辈的。”店员很是唏嘘,亏她们还为老板省钱,藏着这些最好的翡翠,没想到就被南北给败了。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南北乌龙间的一个玩笑,送出了市值七千万的玉镯。这间玉坊本就是做私藏和地方政府展览用,算是沈家给故里增添的一些政绩。所以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倒不会有人真的去计较。
“没关系,都不过是李莲英那个老太监偷拿出宫,被卖到海外的,起码给了那位,还是长久在中国境内,算是保护国宝了,”只有和她一同长大的沈家明,说话颇为酸溜溜,“大不了记在你哥哥账上。不过北北,你怎么会对程牧阳这么慷慨?”
她怔了一瞬:“你是说程牧阳?”
“是啊,程老板的第四个侄子,程牧阳,”沈家明站起来,仔细端详窗口笼子里的鹦鹉,“程家从来都是选贤不选亲,自从程公迈入七十岁开始,这个程牧阳越来越频繁出现,俨然已经是程家的小老板。”
她喔了声:“我认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程家的人。”
沈家明倒是有些意外,却疏忽了金刚鹦鹉的厉害,险些被啄到手指。可就在鹦鹉疯狂撞笼子的时候,还不无感慨地瞧她:“真巧。”
“是啊……真巧。”
程牧阳,他原来就是程牧阳。
手中的红茶,散发着袅袅的热气。
江浙刚好进入了梅雨季节,天气像是多雨的云南,都是熟悉的气候,倒也不觉得离家很远。
现在想想,似乎自己始终就生活在多雨的地方。在比利时的那几年,也是多雨,可是气候却非常舒服,夏天最高超不过28度,冬天深夜最低只徘徊在零度。
可虽是雨雪多,却大多是粘稠的小雨,和落地即化的小雪。
那场堵上900公里的大雪,十数年难遇。
那时候她被送到医院,医生用比利时味道的法语不停追问,到底是谁取出的子弹?程牧终于被迫承认是自己时,她还诧异于这个男孩子的胆大。只不过他手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伤口真是难看的不行。
后来再如何补救,她右臂上侧都留下了明显的疤痕。
几个同学都被吓得不轻,倒是她这个中弹的,还有那个蹩脚的伤口处理员都很镇定。她小时候在云南曾经历过真正的枪战,所以除了疼,真就没什么负面情绪,可从警察做笔录,到最后住院,程牧也都没表现出特别情绪,的确震撼了她。
那时以为是学物理的,大脑构造不同。
可是到今时今日,她总算有了答案。程家是以军火生意为主,他怕才怪。
难怪,他才从头至尾都只会问她:“你还好吗?”
真是……过分。
那时候因为天气潮湿,伤口并不是那么容易好。
回到学校后,很多同学都发现她身边多了个漂亮的混血男孩子,兼任保姆。当时南北和个俄罗斯女孩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个男孩子进出总是不方便,可没想到同住的女孩竟很愿意成人之美。
某晚她埋头做数分的课业,那个女孩子才问她被个男孩子暗恋这么久,有什么想法没有?她有些茫然,俄罗斯美女穿着小短裤,晃荡在她眼前说,那个叫程牧的男孩子自从她入校时,就开始关注她了。
之前的事情南北真不知道。可当时的她,却早有了感觉。
不过她太特殊的家庭,让她没有深想,而且似乎,她对他还差了那么一些些感觉。
况且如同程牧这样的物理系高材生,应该一路读书,最后顺利进实验室才对。
根本不该有任何牵扯。
只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试探过他。
“你对军火买卖之类的,有什么看法?你想要过那种日子吗?”她仰靠在椅子上,举着自己的书,眼睛却在悄悄瞄着他。
她真的很享受,这样一对一的中文对话。
他的语调非常标准,比起自己这个前后鼻音不分的人,真是规整了不少。
程牧瞧了她一眼,用笔尖轻敲点着桌面,有那么一瞬笑得像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听上去,你很憧憬?”
“怎么可能。”她摇头晃脑,嗤之以鼻。
那个下午,外边是比利时常有的阴雨天,他坐的离她很近,身上的衣服都是特意烘干过的,有淡淡,暖暖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如此。
不得不说,之后她再没有过这么贴心的保姆。
她并非是沈家子孙,到真正祭祖的日子,理所当然成了最闲的人。
沈氏在江南已经传承到二十六世,数百年来屹立不倒,本就备受关注。沈公这次又是二十几年来初次返乡祭祖,自然有不少媒体紧随其后,把这家事弄得如同作秀。
天朦朦亮的时候,祭祖已经开始。
南北混在记者人群里,远远跟着沈家一百多人。今天来的媒体,大多是地方政府为了政绩请来的,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最多也就允许媒体随行拍照,绝不会接受正式采访。
众人从祠堂观摩,一路到内堂奉香,最后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开始论资排辈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个人上前时,都会弯腰添上一株。
她身前的两个记者,难以挤到最内侧,索性放下相机开始低声八卦。
“现在献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竞选财政部长,没想到他辈分这么低。”
“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辈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
八卦这种事情,自然有虚有实。
她听得乐呵,也权当作是消遣。
到接近午饭的时间,祭祖终于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内外的媒体人用餐,地点就在老宅,由专门请来的师傅做斋膳。几个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负责媒体和那些地方领导的用餐。
而南北则始终跟在沈家明身侧,由于样貌太出挑,被不少人记在了相机里。小小的一张脸孔,眼角微扬,大多时候不喜欢笑。
可偶尔和沈家明说话的时候,总能被逗笑,不知道的还当真是一对璧人。
可若有人真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必然会发现自己错了。
且大错特错。
“来,笑的好看些,”沈家明侧头,笑得很规整,“明天《联合晚报》肯定会有你的照片。”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图,倒也不介意配合:“你那个名媛,是不是最近想要复合了?”
“名媛?”沈家明下意识揉着自己的食指,昨天被金刚鹦鹉啄的几乎掉了肉,现在想起来还是撕心裂肺的疼,“往前数过去三代,就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人了,何来名媛?”
南北唔了声,竖起中指,对沈家明晃了晃:“不好意思,我往前数三代是土匪。”沈家明绷不住,嗤地笑了声,攥住她的中指:“有人看你。”
“真的?”她假意理了理头发,帮着这位小公子演戏,“这样可以吗?上镜吗?你说那些记者怎么都跟到这里了?”
“可以,完全可以。”
沈家明笑容可掬,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向东南的方向。
有人走过来。
她神情意外地看着他。好像比前几天看到的时候,更高更瘦了,走路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他们两个看过去的时候,程牧阳面上明显有微笑,难以捕捉。
她以为他会走过来,没想到程牧阳却从假山旁的小路穿过去,很快就走远了。
“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沈家明在回廊边的木质栏杆上坐下来,“云南?川贵?还是藏南?”
“比利时,我在比利时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沈家明算了算时间:“后来就没见过?”
她默认了。
“大概是两年前,莫斯科的新任副市长上台,大力扶持自己所倚靠的黑帮,让程家的生意缩水不少。当时程家最出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堂兄程牧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急功近利,喜欢采用极端手段,想要直接暗杀这个副市长。”
“别人暗杀,你也知道?”
“都是后来知道的。程家之所以能在中俄边境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聪明、避世。不论近现代的朝代如何更替,始终游离在国家机器以外,你知道,一旦打破平衡,就是遭受毁灭性的打压。程家毕竟是生意人,又不是乱党,当然不会这么做。”
她听得有滋有味。
中俄边境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是在看欧美的老旧电影。
那里和云南相比,虽都是黑色猖獗,却互不相干,如同两个世界。
在比利时,她的俄罗斯室友也曾抱怨过,自从苏联解体,俄罗斯早已是黑帮的天下。由黑帮控制的经济,已占去国家经济总值的20%,甚至是30%。
这样的土壤上,没有任何政府官员能彻底脱离关系,说起来,真是黑色大国。
“程家为了这件事,有了一次大动荡。后来,他就出现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沈家明笑笑,转开了话题,“我记得你从比利时回来,就不能再出境了。常年在云南住,会不会觉得很没乐趣?”
她摇头:“也不会很无聊,如果你有机会去云南,我带你去看现场版的3D警匪枪战片。”
沈家明肃然看她:“我不去,我最怕的就是你哥哥南淮。”
南北递给他个鄙夷眼神。
后来的几天,程牧阳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在她以为,就此不会再见时,沈公却忽然告知她行程有变,要从海路返台。老人家话里有话,并没有说的很明白,只说自己先要留在台州等着捐赠仪式,会有个“朋友”和她一路先行。
她直觉上,猜到那个“朋友”或许就是程牧阳。
天漆黑的时候,她带着行李箱等在老宅的大门外,等着人来接。
雨太大,即便是站在门口避雨,依旧躲不开飞溅的水滴。老宅并不在人口密集的地方,附近也没有什么人走动,更没有车往来.
吵闹的只有雨声。
大概十分钟后,远处终于有白色的车灯照过来。
一辆接着一辆的梅赛德斯S600 Pullman Guard,不间断地从面前驶过,完全相同的款式颜色,唯一不同的只有车牌。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开始还去数车的数量,到后来也分不清是第几辆了,终是有辆车脱离车队,平稳地停在了青石台阶前。
副驾驶座上有人跑下来,打开伞。
南北把行李交给那个人,躲到伞下,三两步就上了车。
坐在车里的程牧阳看她。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式样的白衣黑裤,脸孔被黄色的灯光映衬的轮廓鲜明,像是染了浓墨重彩,光线并不十分足,更显得那双眼睛颜色颇深。
她第一句话是:“有拖鞋吗?”
程牧阳打开隔音玻璃,让前座的人,递来双白色的拖鞋。
“谢谢,”南北低头把湿漉漉的鞋子脱掉,穿上拖鞋后,终于觉得惬意,再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仍旧看着自己。两个人的眼睛,被光映的很亮。
三四秒后,她忽然笑起来。
旧友重逢,此时才算真正的相认。
“雨很大?”他问她,声音有些低。
“嗯。”
“到今晚住的地方,会需要五到六个小时,”他说,“路途有些远,坐汽车不会轻松,做好准备。”
“去哪里?”她透过玻璃去看后方车队,“你这里一共有几辆车?”
“千岛湖。这次来的车,大概有四十辆。”
四十辆?
她笑叹:“这样走在路上,会堵车吧?”
如此谨慎出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应该不太会,”他始终是偏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座椅靠背上,另外那只手则搭在自己膝盖上,“这里每辆车行驶在路上,都是间隔五十米,不会离的太近。”
距离很合适,即便有车遇袭,也不会牵连到其余的车。
“可如果有人留心,记住你上了哪辆车呢?”
他笑了声:“每隔十分钟,队伍最后的车,会加速行驶到车队的最前方。”
她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
四十辆完全相同的车,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每隔十分钟都会悄然挪后一位,恐怕连司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第几辆。
如果有人想要知道程牧阳坐在哪辆车?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几率猜到了,这样的车,也很难在瞬间突破。
她记得这款梅赛德斯S600Pullman Guard的防弹车,早已达到北约VR7的安全极限。哪怕以半打M51手榴弹同时爆破袭击,也不会有实质损害。
不过这里毕竟是中国境内,还算安全。
程牧阳看她不再发问,以很舒服的姿势靠回到座椅上,闭目养神。
这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频繁出入她在的宿舍、教室和图书馆,两个人从陌生到试探,再到互相熟识、习惯,用了几个月的时间。
和这样熟悉的人同路,她没有丝毫的不习惯,就这么靠着座椅,用手在玻璃上按下了一个印记。
透过清晰的手印,可以看到玻璃外的道路。
应该是开上了高速公路,很单一的灯光,不间断地延伸到视线的最远处。
“你女朋友呢?”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戴走玉镯的女人。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的声音里有些遗憾,“是我一位堂兄的遗孀。”
她说了句抱歉。
“她也是我表姐。”
南北把这两句话在脑子里绕了圈,似乎,不算近亲结婚?
那天因为台州的大雨,前半程车开的都不是很快,等到开了三四个小时后,才开始慢慢加速行驶。真正到千岛湖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比他预估的慢了整整两个小时。
如此的时长,她下车都已经双腿有些发肿。
落脚的地方是私人住宅,只有她和程牧阳,还有他们车上的司机,和那个始终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孩子,四个人进了庭院。
整栋房子只有两个老婆婆,除了穿在身上的旗袍是黑白区分,余下的竟没有什么不同,相同的样貌,虽然已难免年迈老态,却连挽髻的方式,都毫无分别。
她们并不像那两个人称呼程牧阳为小老板,而是用地方语言,在叫他“程程”。
起初她听这名字很有脂粉气,后来在花洒下终于反应过来,程程,程程,不就是那个冯程程。《上海滩》里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小姐?她记得读书时,特意让人带来国语版电视剧,就是个唇红齿白的当红小生,扮演黑社会老大。
由于过于梦幻,她只把这片子当日韩偶像剧来看。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黑帮大哥总喜欢叼着根烟,用来塑造角色形象。折让她不由想起哥哥南淮,还有程牧阳,似乎都不是喜欢烟草的人。
她洗完澡出来,正是黎明时,远处的天泛出浅淡的潮红色,程牧阳就坐在套房的客厅里打电话。她诧异看他,刚才进来时就发现这里是两间卧房,本以为一间肯定是空置的,难道他住在这里?
他看见她出来,示意她不用管自己,回房去休息。
南北看见天亮了,倒也不想再睡,索性就走过去,在他身侧单人沙发坐下来。
他在用俄语讲电话,她曾经听同住的俄罗斯女孩说俄语,可并不觉得非常好听。
程牧阳倒是说的很好,弹舌音很清透,偶尔不经意地停顿下来,过了很久,才会继续说几句。
因为说的慢,突显语调的冰冷柔软。
她终于相信了喀秋莎说的话,比起西语,俄语更适合漂亮的男人。可以慵懒,可以单纯,但又决对不会抹杀所该有的男人味和风度。
她听了会儿,忽然冷不丁地用中文说了句:“是不是以前喀秋莎打电话,你都能听懂?”
那时室友断定两个人听不懂俄语,从不避讳。
现在想来,他还真是会伪装。
“差不多,不过没有认真听过什么。”他也用中文回应她时,电话还没有挂断,谁知道连线的那边是谁?不管是谁,他都已经坦然交待了两句,断了连线:“还不睡?”
南北略一皱眉,很快又舒展开。
“想要说什么。”他问她。
“你这几天都要和我住在一间套房?”
“我一直住在这间房,已经习惯了。”
“那我换客房?”
他笑起来:“如果我告诉你,这间房始终会有第三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和我住在一起也不是那么为难了?”
程牧阳说完这话,露台上的藤木摇椅里,忽然就伸出一只手。
晃了晃,复又收了回去。
那个男孩子是蜷在椅子上睡觉的,如果程牧阳不说,她还真的注意不到。
他站起来:“在比利时,我们曾睡在一辆车上,刚才在路上,你也在我身边睡着了,这样想着,是不是觉得睡在一间套房也还可以接受?”
“好吧,”她低声说着,站起身从他身前走过,“记性还真不错。”
并非是问句,而是随口的自语。
刚才走出了三两步,就被程牧阳拽住了小臂。南北回头,他说:“北北,我记性始终不错,这里,”晨光里的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太阳穴,“一直记得你。”
这样的距离,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气。
离得太近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反应。沉默了会儿,终于扯起个微笑:“你不觉得,你认识过的我,和我记忆中的你,都完全是假的吗?”
那时候的程牧,也喜欢穿着质地柔软舒适的白衣黑裤,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有时候心不在焉,有时候又认真的不行,是个行走在大学校园里,在图书馆睡着了,都有小姑娘偷拿手机拍照的男孩。
现在这个叫程牧阳的人,却完全不同。
他嘴角一动,像在笑:“南北?”
“嗯?”
“南北?”他笑一笑,清水似地。
“……”
“东南西北的南,东南西北的北。姓氏很特别,名字也很特别,听一次就会记住。”
程牧阳一字一句重复当年的对话。
她再次哑口无言。
幸好他也只是这么说着,最后还是松开手放她去睡觉。
就在南北关上房门时,露台上睡觉的大男孩悄悄探出头,张望了程牧阳一眼,乐不可支。
依照程牧阳的安排,她和他会在这里住两三天,等到沈家的事情都结束后,再一同出海。她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走到楼下看到两个老阿姨坐在庭院里,低声闲聊着,她礼貌地隔着玻璃点头招呼,其中一个老阿姨打开玻璃门,把她带到庭院里。
另外那个端来了一碗饭。
看起来是青菜和腊肉炒出来的,闻起来味道很奇怪。她拿着筷子,琢磨着会是什么味道,迟迟没有吃。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起来:“囡囡快些吃,很好吃,程程小时候很喜欢的,这叫‘菜饭’。”她点点头,扒拉了一口,味道不错。
青菜和腊肉的香气,混着饭的味道,很农家。
“不是什么好东西,旧时候都是乡下人吃的。但程程很奇怪,特别爱吃这些最家常的,他喜欢的,总要都让你尝尝,”白旗袍的阿姨说话声音更细些,普通话也不是非常好,“这次时间很急,下次来我教你怎么做,以后程程去俄罗斯那种地方,就随时能吃到了。”
这话,倒真是把她当自家人了。
南北想解释,可又想想,反正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误会就误会了。
两个老阿姨边笑眯眯看着她吃,边用普通话夹杂着地方话,给她说起过去的事。
“程程的曾外祖父,可是当时上海有名的银行家,取了个外国女人,所以啊,你看他的眼睛那么漂亮。他小时候啊,白瓷一样的皮肤,黑色的头发软软的卷在耳朵下边,可像个西洋的布娃娃了。”
西洋布娃娃?
南北忍不住笑起来。
“看,看,小姑娘还是笑起来好看,”黑衣服的老阿姨拍拍她的手背,“你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可惜眼角是扬起来的,有些吓人。还是这样好,弯弯的,像个——”
“中国的布娃娃,对伐?”南北学着她们的话,开了个玩笑。
两个老人家同时颔首:“说起来,还真是像。”
她忍俊不禁。
中越边境的被外人传说可以生啖人肉的南家人,和中俄边境与俄罗斯黑帮抗衡的程家人,在两位老人的眼里,竟然都成了柜台里的精致洋娃娃。
她和两位老人家正说得开心,那个和程牧阳形影不离的男孩子就走进庭院,比了个手势。白旗袍的那位老阿姨就笑著起身:“程程让人来接你了。”
南北站起来,男孩子又做了个手势,老阿姨马上心领神会,让南北去屋子里换身轻便的短衣短裤。南北依言去房间里换了衣服出去,男孩子就站在路边替她开了车门,她想要问他什么话,男孩子直接龇牙笑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摇摇头。
她懂了他的意思。
这幢私有房产本就是临着湖,车开出去后就始终沿着湖边开,一路风情一路景。最后停靠的地方反倒没什么人,只有一艘快艇,几个人坐在上边笑著闲聊。
程牧阳就在其中坐着,戴着墨镜和黑色渔夫帽,右手捏着个非常眼熟的银质小酒瓶,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几个人身上,更突显他的皮肤白,他听到车声的时候,摘下了墨镜,向这里看过来。
南北走近了,所有人忽然都站了起来。
只有他仍旧坐在哪里,背靠着金属的栏杆,继续看她:“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潜水?”
“学过一段时间,”南北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湖面,有些意外,“你要潜这里?”
会潜水的人都知道,那些海岛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海水的光线折射极好,无论珊瑚或海鱼,都清晰可见,还能看到水中浮动的透明海洋生物。可除了考古的人,谁会潜到湖底?她看着远处的湖面,能见度很差。
最多深入水下五米,肯定是漆黑一片。
别看现在烈日当头,下去说不定是刺骨冰寒。
“我带你去看一些好景色,”他倒是没否认,“可能是你以前从没见过的。”
他说完,站起来,开始穿戴潜水服和专业器材。
所有人都笑著看南北。
她刚才说过自己会潜水,总不能把程牧阳的好心当面拒绝,只得走过去,在他的帮忙下穿上潜水服,边穿还不忘追问:“这水下有多深?是不是抗压的潜水服?保温吗?”
问着问着,就觉得额头冰凉。
程牧阳用小酒瓶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问题宝宝,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勤学好问?”说完,扭开瓶盖,把瓶口递到了她嘴边:“你可以喝口酒,壮壮胆色。”
她太明白这酒瓶里的酒精含量,闻都不闻:“算了。”
他们身旁,有个陌生人同时穿好了潜水服,看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明显比四周人要黑和粗糙些,应该是程牧阳的向导。快艇迎风破浪,一路疾行了许久,终于在有黄色浮标的地方停下来,向导不说二话,翻身直接进了水里。
程牧阳示意她先入水。
她在船舷处坐下来,背对着水面,向后仰了过去。
瞬间的水压从四面而来,她下沉了两三米,终于开始舒展开身体和四肢。视线里,更深的水底那处,始终有灯光在等待着她和程牧阳。
水深超过八米后,能见度已经极差。
潜水镜虽然有夜视效果,可这样的湖底,除了不断穿梭往来的鱼群,再没有任何特别。
超过三十米之后,程牧阳明显表现出了惊人的水下平衡力,大多时候都在等待她调整自己的潜游状态。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程牧阳,想不通他所说的“以前从没见过的景色”会是什么。
三四分钟后,她终于看到了完美的答案。
沉寂在水底黑暗中的古旧老城。
在这样的水域里,竟能有如此诡异的存在。尤其在夜视镜的效果下,整个古城都以单调的颜色勾勒而成,宛如“海市蜃楼”。
当初学潜水的时候,教练曾经开玩笑地说,失重是最能让人兴奋和恐惧的感觉。
而真正能让你体会到的,除了太空行走,就只剩了潜水。那时她下到海底,触摸到各色生物都不觉得有教练形容的那样兴奋。
可只是这几秒内,
她安静地漂浮在深水中,从老城的“上空”扫视过街道、房屋,甚至还有真实残破的砖墙,由心底涌出了这种感觉。几十米以下的水底,存在着这样的老旧城池,砖瓦犹存,建筑未破。它活生生的存在,也在以同样的沉默,静静地审视着你。
这样的深水纵然吃力,她还是很卖力地游到四五层楼高的“孝节”牌坊上方。用手去触摸牌坊上的石狮雕饰,虽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却能感觉到凹凸的精细棱角。
忽然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石雕上的手。
她知道是程牧阳,却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后者用戴着黑色潜水手套的手,把她的手平铺开来,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拼写出:“like?”
她呼吸难定,简直爱死了这里的风景,很快就反握住他手,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的手心铺平。伸出食指轻轻划了个“A”,随后又写下一个小写的“a”。
俄罗斯室友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俄文,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惟独这个字太有趣,难以忘记。这是俄文里的“yes”,写出来的“да”简直像极了“Aa”。
程牧阳既然精通俄语,那么即使她写的不标准,他也必然猜的出。
为避免他看不懂,南北还刻意重复了两遍。
他们隔着潜水镜对视,她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真的很开心。可惜,这样的地方,真是什么也做不到。不过程牧阳似乎感觉到了。
很快就放开她的手,以右手手掌掌心抚在自己的左胸之前,非常绅士地,做了个抚胸礼。
因为水压,动作并不算标准,却仍旧让她笑起来。
两个人自街道、石牌穿过,跟着向导游遍了整个水下古城。出水时她累得整个手臂和大腿都开始酸软,下水前的一艘快艇变成了两艘。
来时的男孩子开着单独的快艇,载着他们两个离开了大部队。
因为长时间穿着保温的潜水服,出水又耽搁了十几分钟,程牧阳脱下潜水服时,脸颊上已经有了些汗。身边的男孩子替给他大桶的矿泉水,他直接就站在船舷上,一手拎着水桶,探出身子,直接用桶里的水冲洗着头发。
大片的水倒落在湖面上,水花四处飞溅。
“你怎么知道水下有古城?”她不停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以免明天有什么不适,“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农夫山泉有点儿甜’的发源地。”
“刚才你看到的是狮城,再远些,还有个贺城,”他把水桶放到负责驾驶快艇的男孩子身边,“小风,不好意思,把你喝的水用完了。”
男孩子挥挥拳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按扁的塑料杯,用两指撑开杯子,把桶里剩余的水都舀出来,喝了个干净。
“解放前这里是千山乡,后来为了建水库,将所有居民都遣散去了内陆各省,放水淹没了这两座千年古城,”程牧阳看见南北被阳光晃的厉害,把自己的渔夫帽盖在她头上,“招待你的两位老阿姨,就是这里的人。”
“千年古城?”她算了算朝代,“岂不是遍地古董?”
“差不多。”
“可惜了,”她舒展开双腿,再也顾不上骄阳烈日,只觉得这么坐着就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事,“要不然明天再下次水?我去搬几块宋代的地砖做纪念。”
他笑起来:“没有问题。你不怕碰到水鬼?”
“你如果不说,我也不会不怕,”她皱着鼻尖,有些遗憾,“如果这里是苏格兰,我倒宁愿碰上水鬼。你知道中国传说里的各种鬼,总是有各种丑陋形容,如果在苏格兰,水鬼可以是非常俊逸的马,也可以是特别英俊的少年,会让你爱上他,然后心甘情愿走进水墓。”
他的发梢上还有水,在日光下折射出细微光线。
她抬头看看他的样子,微微笑着说:“在传说的最后,告诉了每个女孩,如果想要辨别绅士和水鬼,就去看他的头发,通常呢,水鬼的头发都是湿的。”
程牧阳似乎并不介意她这个说法。
反倒是半蹲下身子,对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么,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嗯?”
“十分愿意,”她笑眯眯拍了下他的掌心,收回自己的手,“包吃包住就免了,有水喝就行,程牧阳,你别告诉我这快艇上没有一滴水了?”
那个叫小风的男孩子还咬着塑料杯,听到这句话,顿时乐了。
这里烟波浩淼,方圆近百平方公里,星罗密布了上千岛屿。可惜,身边就是没有饮用水。
程牧阳看看她,转身望向远处,让小风穿过两山之间,往最近的渔船处走。
快艇在水面上飞速行进,劈开的水浪飞溅三米多,人多的地方,湖水能见度也高了不少,起码能看到水下近七八米。
五六艘渔船,散漫地分布在湖面上。
她看到人间烟火的一瞬,忽然觉得玄妙,湖底有着半个世纪前的千年古城,那些世代的子孙早就散落各地,浮萍无根。而如今在这里围湖而居的,却并非这里的子民。
彼时的千山乡,已是如今的千岛湖。
快艇接近渔船时,小风猛地一个转弯,堪堪离渔船一米的距离停下来。
溅起的水浪足足有三四米,吓到了渔船上的两个收网的中年男女,两个脸晒的发红的男女,眼睁睁地看着程牧阳从快艇跳到了自己的木船上。
渔夫很快低吼了两句话,态度非常抗拒。
程牧阳背对着这里,竟也用这里的地方话回应着,很快就消除了刚才快艇惊人的不快。渔妇自船舱里端出碗水,递给程牧阳,温言软语地说了句话。
她自他手里接过水,就着碗边沿喝了一大口,很快,就享受地叹口气:“果然有点儿甜。”
因为日光暴晒,她鼻梁上都已经有了汗。
程牧阳看着她继续喝水,看来真是渴透了。耳边飘来渔妇对渔夫的低声笑语:果然是为了那个姑娘要水喝。
晚饭是在河边吃的水产。等回到住处冲凉时,南北发现后背已经被彻底晒伤。就是这么脆弱的皮肤,在读书时,常会被欧美的同学嫉妒。亚洲人的细腻肤质,在他们眼睛里,真的算吹弹可破。
可她也曾非常憎恨过这样的肤质,小女孩的时候,她只要在木屋睡上一个小时,就肯定会被毒虫盯上。不论哥哥采来多少的驱虫草,都无济于事。最坏的时候,哥哥就会用很小的刀子,在脓肿的地方划个十字,挖出所有腐烂的地方。
现在想起来,仍旧是从牙缝里透着疼。
起先她还哭,直到有次看到哥哥处理自己被蛇咬的伤口,为了抑制毒液蔓延,哥哥直接把刀烧的暗红,插到手臂的伤口上,烫掉了整块的皮肉,那时她真是吓得傻了。
自那之后,她就再没哭过。
好像也不对,在比利时中弹的时候,真的是哭得几乎要断了气。
两位老阿姨看到她晒伤的后背,大惊小怪地拿出据说是秘制的药膏,很仔细给她上药后,嘱咐她务必要用俯卧的睡姿。南北也不想吃苦头,也没理由忤逆,自然在十一点过后就乖乖跑到房间里,趴着睡觉。
程牧阳似乎格外喜欢竹器和藤器,所有家私都是这种质地。
壁灯的幽暗光线下,她能看到的一切,不是碧绿,就是黄绿色。
甚至在半梦半醒时都有种错觉,这里有深林的味道。
再醒来的时候,天仍旧是漆黑,晒伤药的药效似乎过了,后背痒的厉害。又因为她从不习惯开着空调睡觉,除了痒痛,身上早浮了一层的汗。
南北拽了件宽松的吊带衫穿上,光着脚走出屋子,门被推开的一瞬,空调的冷风混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忽然,有一声轻响。弹壳落地的声音。
她的动作,渐渐停滞。
可这一声轻响后,却是让人窒息的安静。
没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的手摸着墙壁,用眼睛找寻这响声的来源。只住过短短的一日夜,她并不熟悉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所以,任何一个地方,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而危险的。
手心的皮肤,紧贴着墙壁。
甚至能感觉到,表面那层凹凸有致的藤木纹路。
忽然,又是咔嗒一声。
是上膛的机械声?
她脑子里浮出这念头的刹那,手也被人按在了墙面上,同一时间就有个高大的身体贴上来,悄无声息压住她的身子。
“这里是射击死界,”是程牧阳在说话,耳边有温热的气息,低低地擦过去,“北北,不要乱动。”
就是想动,也没有什么机会。
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臂和双腿的所有关节都已被他制住。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脉搏被金属压迫着,跳的急促,如此质感,应该是他手腕上的表。
她从来不知道,如果你想要不伤害而完全制住一个人……要用这样的方式。
经过消声器的过滤,仍能听到弹头在空气里超音速的飞行的尖啸。
然后又是手动退弹壳,再上膛。
应该只是狙击手在给大部队补漏,或者只是两三只野猫来袭?
她抬头不能,也低头不能。
鼻尖蹭着他的衬衫,就这么迁就着,夹在他和墙之间,动弹不得。
背脊上的伤,被藤木墙壁压迫着,反倒少了些让人烦躁的痒,虽有些疼,却意外地舒服了些。从小到大,真正在枪火下用身体给她挡过危险的,只有过两个人。
而今晚,程牧阳成了第三个人。
没有时间的衡量标准,她判断不出这场对峙维持了多久。
“好了,”最后,程牧阳终是放宽了和她之间的距离:“结束了。”
清凉缓和的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魔力。
她听到有物体碰撞玻璃的声音,余光看到小风单手拎着狙击枪,把三个金属弹壳规规矩矩地放到了玻璃台上。就像是小孩子玩够了玻璃球,交还给父母。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瞥过来,很快又收回去,默默拿着枪,默默回到了露台。
合了窗子,倒在藤椅上,蜷着身子继续睡觉。
“出汗了?”程牧阳伸手,轻轻替她拨开额头的浏海,“睡房的空调坏了吗?”
他的手指有特殊的味道,她大概能辨别出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弹壳掉落的响声,应该是他在手动退弹壳,而不是小风。
“我受不了空调的冷风,”她说,“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南北说着这句话,窗外忽然就有道刺目的光划过。
他转头看出去,一瞬间只有红色的光,勾出那侧脸的轮廓,幸好他的五官并不十分硬朗。如此模样,反倒让人觉得他只是休息的间隙,被人打断,去欣赏窗外的烟火。
她被光刺的眯起眼睛:“你这个小老板也做的不安稳,如果早估计到这种事,怎么还住在这里?”
“这里非常安全,整幢建筑都是最高防爆系数,”程牧阳说,“如果你不是忽然醒过来,或许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她仰起脸,和近在寸许的眼眸对视:“那你在做什么?打野猫?”
“我?适当的示弱,”他给她做着简单假设,“你看,程牧阳带了这么多人在身边,却仍要时刻防备,是不是身边人有问题?或许真有机会制于止死地?”
她嗤地笑了:“风雨飘摇,还自得其乐。”
两个人这才分开,他走到桌上,把小风留下来的子弹都扔进垃圾筒。
“你让我想起小时候抓猴子的事。知道豚尾猴吗?猕猴的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以前我在云南,是很小的时候,总想要抓住偷我东西的小豚尾猴,我用了很多方法,甚至学它们交流的方式,眯眼,噘嘴什么的,来逗它,都没成功。”
他听得有趣,打开墙柜,拿出冰镇的纸巾。
冰柜月白的光,成为房间里仅存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程牧阳擦干净手,却不见她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用示弱的方式,抓到的它,”她现在想起那只小猴子,仍旧觉得很怀念,“不过我抓它,是用来陪我玩,不像你,是为了赶尽杀绝。”
这双手,在她的记忆里是很干净的。指甲从来都修剪的一丝不苟,喜欢握着纯黑色笔管的水笔,写下来的公式让人如坠云雾,是个冷清幽默,偶尔有些难以琢磨的男孩子。
在她的生活里,儿时是潮湿而毒虫繁多的密林,后来是在无数枪械守护下的,平淡无波的山庄。只有那么几年,对她来说,弥足珍贵。
而他也被当作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被封存在记忆深处。
如今这个男孩子忽然从过去走出来,以深不可测的名字出现,让这次偶然的台州之行,变得越发超出掌控……
回到房间,后背的皮肤奇痒难耐,她不知如何处理时,老阿姨竟就如神算般,拿着药膏出现。她趴在床上,任凭阿姨拿着细软的刷子,给自己上药,听到老阿姨说是程程下楼,拜托她们来看看,是不是药膏已经因为她不老实的睡姿,糟蹋了干净。
她脸埋在床褥中,笑而不语。
难怪小风要乖乖把弹壳收拾好,如此才能不惊动在熟睡的局外人。
“我们程程啊,疼人是真疼,就是不会说话。”老阿姨的手保养的很好,指腹竟然还很柔软,刷完药膏,慢慢用指腹替她又揉按了一次。手指永远是最好的药刷,只有人的皮肤温度,才能让药膏彻底软化,渗入受伤的地方。
老阿姨似乎问她了句话。
她强迫自己醒过来:“什么?”
“我是说,囡囡的家在哪里?”
“云南,”她的声音有些不清楚,真是困了,“瑞丽市畹町镇。”
老阿姨似乎很感兴趣:“也是旅游圣地吗?”
“游客并不多,”南北懒着声音,在半梦半醒中说,“瑞丽市三面都接壤缅甸,畹町算是西南的一道国门,往西北去就是中印边境。有山有水,有热带雨林,也有最小的国家级边防站,东南亚人很多,属于非常大的集散市场。”
“很多东南亚人?”
“非常多,有时候一个村子五六十户人家,有多半都是跨国联姻。”
“那么,我们的囡囡也个是混血儿?”
“应该没有吧。”这真是个好问题,其实她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谁知道老祖宗有没有娶过几房东南亚美娇娘。
老阿姨听着越发有趣,追问了很多问题。
她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
只是有些话,总不能说。
比如,畹町连接着中国内陆,是中缅和中印的主要通道,那里最有名的并非是地上的什么集散市场,而是地下东南亚的最大黑市。
以军火、翡翠、红木、野生动物和毒|品为主。
所有人都以为南家是中越边境不可碰的姓氏,可当真正走进这个市场,会发现南家覆盖的边境不止是中越,还有缅甸和老挝,甚至是印度。
真正意义上,他们也是生意人。只不过政治色彩更浓烈些。
以红木为例,收藏界近十年最热的海南黄花梨、东南亚紫檀木,在流通的过程中,都要经过南家的手。海南黄花梨,在清末接近绝迹,世上存留的家私数量不会超过万件。
而如今那些正在生长期的黄花梨,还要等待数百年生长,才有可用的大料。
数百年?哪个收藏家能等待数百年?
比起那些被十几个国家联手炒高的血钻,这才是真正的“有价无货”。
敢于收藏这些的人,大多是为了填充自己的私人博物馆。限量的商品,绝非财力可达,而是身份。所以,与其说南家做的是生意,倒不如说他们做的是政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过颠沛流离。
当一个家族动荡时,任何光鲜靓丽的姓氏都是无用的,想要真正得到安全,就需要出现个强大的人,站在这个家族的最高处,铁腕统治。
南淮做到了。否则她永远都要远离畹町,不能重返故土。
所以,她才能像个游客,孤身一人来到台州。单单这个姓氏,就足以保她平安无事。
今晚的事,让她想起了曾经的哥哥。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胆量挑衅程牧阳?
早晨醒来,是因为哥哥迟来的电话。
大意就是问她的行程,何时回到云南。她轻描淡写地说了沈公忽然改变行程,要从海上返台的意思,南淮意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想了想,没有刻意去提程牧阳。
不过倒是记起自己给沈家败出去的那个玉镯,软着声音撒娇说:“小哥哥,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的翡翠?”
南淮笑了声:“怎么忽然喜欢老女人的东西了?”
这是她曾经不屑一顾时说的话,那时特意给她请了师傅,鉴别翡翠玉器,她学得痛苦,就这么抱怨了句,没想到平素大度的南淮,偏就记得这件小事。
她不得已坦白:“我把沈家这里一个值钱的玉镯送人了,想要补上谢罪。”
电话另外一端的男人应了,替她还这个人情。
南淮结束通话前,告诉她:“沈家之行,背后是很诱人的一笔生意,记得我的话,你只需健健康康回来,余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参与。”
结束通话的时间,是五点十七分。
天即将亮起来的时间。她推开自己睡房的玻璃门,走出去。
远处的湖面上,星星点点有未熄的渔火,空气还有些潮湿的味道,像是刚才有过阵雨。幸好这里露台避雨措施不错,不会有积水弄脏衣裤。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更突显壁灯的光线。
而程牧阳就这么穿着简单妥帖的休闲衣裤,脚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里,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藤木矮桌上,有一壶茶。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抬头,反倒是哗啦一声翻到下个版面:“天还没亮,怎么睡醒了?”
“被我哥哥的电话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开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过去,“你一直没睡?在看什么报纸?”
“昨天的俄罗斯《新信息报》。”
她喔了声:“这么官方的报纸,别告诉我会写今天哪里有军火交易。”
“这些倒是没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纯属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长竞选,投票,在你的眼睛里就是一场舞台剧,简单来说,忽然有人失了总统的宠爱,或许就是他背后的黑色势力在内斗?或者是在某个市场投资失败?就像你明明知道历史是这样的,教科书却是另外的文字,不觉得很有趣吗?”
她想了想,笑起来。
程牧阳说的估计十有□,就是那个倒霉的前莫斯科市长,在新旧两任总统间徘徊,最后墙头草没做成,反倒成了势力绞杀下的牺牲品。
坐飞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三个同舱的人在议论,没想到程牧阳也在关注这件事。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小风终于晃晃悠悠从摇椅上爬起来,揉了会儿眼睛,对程牧阳比划了几下。程牧阳低声用俄语,对他说着什么,小风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最后的程牧阳曲起手指,狠狠弹了下他的额头,迅速而低沉地说了句话。
南北完全听不懂,只能隔着栏杆,等他给自己解释。
“小风说,你吵醒他睡觉了,”程牧阳把报纸扔到桌上,走过来,“他说,通常女人要给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献身。”
南北听得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思想?”
“他从小在俄罗斯长大,你知道,那里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种,自然比较大男子主义,”他笑一笑,把手递给她,“跳过来。”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跃过了齐腰的栏杆,对于从小在原始丛林生活的人,这种障碍和距离实在不值一提。
“俄罗斯男人没什么责任心,爱喝酒,脾气暴躁,”他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数泛滥,可以说是男人的天堂。”
“所以他就如此被惯坏了?”她听得有趣。
“差不多,”程牧阳若有似无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围着他,献身也再正常不过。”
她抿唇笑起来:“然后呢?你又说了什么?”
“我?”程牧阳重复了一遍她听不懂的俄语,然后,再低声翻译给她,“我告诉她,这个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噢了声。
远处的天空已经有些亮起来,仍旧是阴云密布。从这里看湖面,烟雾袅袅,不甚分明。
忽然有隐隐的雷声响起来。像是被闷在了云层中,音色低沉。
在雷声中,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
“当时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离开。”
如果那时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世代生在这样的家庭,或许她会做不同的选择。起码,她会告诉他为什么,自己必须回到畹町。
“没关系。”他再次重复。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曾在昨夜很娴熟地退弹,上膛,叩动扳机的手此时只是敲打着木质的栏杆。
轻叩木头的声响,缓慢,而不失节奏。
程牧阳忽然说了句话,又是她不懂的语言。
她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手肘撑在身侧的围栏上,倚靠在那里,“我在和小风说话。”
话没说完,小风已经从藤木摇椅上站起身,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湖面有潮湿的风吹过来,在玻璃门开的瞬间,将两侧的窗帘吹的瑟瑟作响。
她望着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刚才说了什么。
程牧阳像是感觉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说,”他撩起她额头的浏海,看她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说“小风,你最好换个地方去睡觉,我现在,想要吻这个小姑娘了。”
他说完,手已经滑到她的脸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深夜里浓郁的褐色,反倒有着半透明的光泽,漂亮的让人侧目。
她笑著避开他的手,努力打破这太暧昧的氛围:“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这么邀请女人的?”“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请的人。”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这里是浙江省。”
程牧阳就势退了开,回到藤椅边坐下,把报纸扔回到竹编的小筐子里。
雷声已经越来越大。
南北依旧靠着栏杆,掩饰仍旧难以平稳的心跳。
“最近这里都是梅雨季,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过初升的太阳了,”她舒展开四肢,“你知道,一天中只有日出的时候,你可以直视太阳,不伤眼睛,反倒可以增强目力。”
程牧阳从桌上的瓷碟里,拿起一枚薄荷叶:“你说的是‘望日功’?”
她笑:“你懂泰拳?”
“懂一些。”他把叶子咬在齿间,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我也懂一点点,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总会笑得很柔软,像个被宠坏被溺爱的小女孩,“他七八岁开始,就会每天盯着初升的太阳,做望日功。”
“这样长久练出来的人,目力都极强”他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不止适合近身肉搏,也同样精于射击。对吗?”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因为咀嚼着薄荷叶,话语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讲电话时候的声音。
略有懒散,毫不在意,可话中的内容却让人难以忽视。
南北转过身,从上到下看他。程牧阳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长,如此坐在那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她,就足够有强大存在感。
可是她要看的,其实是他的手。
背部关节极平滑,弯曲起来,弧度漂亮极了。这是练拳留下的痕迹,没有十年以上绝不会有这种体征。如果当初稍微怀疑过他的身份,就不会忽略这样明显的痕迹。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计较。
套用南淮的话说:被骗?不要怪别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七点半结束早餐,南北以为程牧阳必然会同前两天一样消失。没想到他倒是很闲,在她坐在楼下客厅陪两个阿姨闲聊时,始终就在玻璃门外,坐着逗猫。
两个老阿姨都是终身未嫁,倒是养了七八只猫。
天气好的时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这种阴雨天都懒得再跑出去,或坐,或卧,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阳的腿上,安静极了。
“程程说你们曾经是同学,在比利时的时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著给怀中白猫瘙痒,随口问她,“当初是学什么的?”
“数学,”南北提到自己学到中途放弃的专业,仍旧太阳穴发紧,“不好学,非常磨人。”
“数学?程程好像是学的物理?”老阿姨觉得有趣,想了想,点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口号,从个老阿姨口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想不笑都难。她真是发现,这两个老阿姨可爱的不行,只不过总是喜欢追问程牧阳和她在比利时的生活。她避开了两个人真正相识的那场枪战,捡了些有趣的事情说。
等到两个老阿姨终于肯放过她,南北发现程牧阳竟然还在逗猫。
真是好兴致。
她拉开玻璃门,雨声瞬间就大起来:“刚才阿姨和我说,你是为了她们才买了这里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问他的时候,最小的那只黑猫已经悄无声息地蹭过来,贴着她的腿不断打滚撒娇。
太娇憨可爱的动物,她素来没什么抵挡能力。
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以资宠爱。
“我小孩子的时候,她们总会说起千山乡,”程牧阳也把手指递过来,那只幼猫很快就张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这里五九年就被淹了,无家可归,无土可葬,最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岛湖边给她们盖栋房子。等到她们去世了,再葬到这里某座山上,算是落叶归根了。”
幼猫咬的很是惬意,他想抽回手,却没想到猫儿两只前爪抱着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来两个人看着这顽固的猫,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程牧阳?”
“嗯?”
“问你个小问题?”
他嗯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和那只固执的猫玩闹。
“沈家之行,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她语气轻松,如同在问这雨究竟何时会停。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就压低了声音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输了……就要学我说句俄语。”
她倒是没想到,他能答应的这么痛快:“好,不过要先告诉我,你想要我说什么?”
程牧阳很慢地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因为说的慢,突显了语调的冰冷柔软。
南北凭着记忆去回忆当初无聊,和喀秋莎问过的诸如“我爱你”之类的话,完全不同。当然,她也相信程牧阳没有这么无聊,于是只当作是个游戏,同意了。
两个人的赌注是,猫能坚持几秒。
她看小猫依旧坚|挺,很笃定地压了宝:“应该还能坚持一分钟。”
程牧阳看向自己的手表,说:“三十秒之内。”
“这么肯定?”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猫儿抱怨似地喵呜了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二十三秒。”
……
南北先是一愣,后又哭笑不得抱怨:“你还能再无耻些吗?”
可是这个赌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只怪她轻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愿赌自然就要服输,她很乖地跟着程牧阳学着那句俄语,重复了三四遍之后,终于记住了每个发音。
然后,再对着他一板一眼说了出来。
等到说完,她才想起问他:“刚才你教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词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喔了声,很简短,容易记住。
“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他笑里,有着几分调侃,“程牧阳是个好男人。”
“真的?”她总觉有什么蹊跷。
“真的。”程牧阳笑得牲畜无害。
照他现在的样子,即便是有什么不对,也问不出所以然。南北索性放弃,继续逗猫玩。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上有很特别的刺青,猫儿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好奇地盯了半晌,才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轻舔了几下。
舔的她痒的不行,抽回手时,忍不住地笑。
整个下午,两个无所事事的人,都在聊着很多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个枪伤依旧醒目,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认识这个男人。这个说话的时候,习惯仰靠在高背腾木椅里,眸光时而清冽,时而深邃的混血男人。
南家的人,寿命都不长。
她的印象中,连父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所以当程牧阳说到小时候和外公相处的故事,她听着都格外认真。
“大概是我刚从比利时回来,外公还没有过世,但也有九十四岁了,”他笑一笑,自己也觉得有趣,“竟然在某天晚上,偷偷拉着我的手,要我去选个礼物,送给他的小女朋友。”
南北嗤地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特地登门拜访,将礼物送给他口中的‘小女朋友’,竟然也是个七十岁高龄的女人。”
“七十岁?”她想了想,“对你外公来说,也算是很小了。不过,这么老了还要交女朋友,他们能做什么呢?”
程牧阳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应该什么都不能做,或许只是找了个说话的人,闲来无事,听听曲子,聊一聊上海的旧事。”
她应了声,表示赞同:“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我也好有机会见见上海滩曾经的老克拉。”她这两天听两个老阿姨说了不少程牧阳的外公,旧上海的银行家,又曾因为兴趣开了沪上第一家正宗的西餐厅。然后呢?垂垂老矣,还记得送小女朋友意外礼物,给个浪漫惊喜。
实在太有趣了。
“还有更有趣的人,在哈尔滨,”程牧阳似是有意要勾起她的兴趣,“光绪年间,俄国人在一个地方建了火车站,而后那里才被叫做哈尔滨。所以那里和旧上海一样,有一批非常俄国化的中国人。”
她身处南境边境线,对冰天雪地的北国,从来都没什么概念。
不过听程牧阳这么说,她倒是联想起了他的家族,那个从一个多世纪前就存在的程家:“所以,是不是那时候起,在俄罗斯还叫俄国的时候,你们家就存在了?”
“是我父亲的家族。”他更正她。
“可惜,我受不了太冷的地方,否则我一定会见见你说的那些人。”
她蹲的腿酸,站起来舒展开身子,去看堂前的雨幕。
然后就听到程牧阳的声音说:“你迟早有一天是要去的。”
真是……
她看着不间断的雨水,从老式的屋檐上落下来,懒得去回应他的话。
雨毫无征召地在傍晚停了,堂前的蓄水池里都积满了水。
晚饭时,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吃了些小菜,程牧阳硬是要她尝了这里的老酒,起先她还推拒,却在尝了味道后欣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果然是水质不同,值得细细斟酌。
等到放了筷箸,程牧阳才忽然说,今夜启程登船。
照他的安排,只留了半小时给她收整。南北回到睡房,看到床上放了个象牙色的匣子。
匣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张请柬。
她拿起来,才发现这请柬的特别。
看字迹和图案,应该是套色木刻的水印。真是有心思,专为做请柬,特意去木刻版画。
她隐隐有些预感,这应该和哥哥说的‘沈家之行’有关。
打开来看,扉页竟都是姓氏。
一行行读下来,有些耳熟能详,有些却从未听到过。但显然,从最大的四个姓氏来看,那些共同掌控着中国绵长边境线的家族都在此列,或许那些未听到过的,都是内陆各省崛起的新秀。
周生、沈、程、南。
最重要的,是最后的这个南。
听哥哥的语气,他并没有打算要参与这次的事情,可为什么请柬上会有南家?她拿着那张请柬,轻飘飘地在手里扇着风,想不透这次的水能有多深。但既然是沈公让自己跟着程牧阳登船,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差错。
离开千岛湖时,尚是黄昏,几百里碧波上浮着层厚重的浓雾。
程牧阳留意到她对景色的不舍,将车窗打了开:“这次来时间很紧张,下次让阿姨带你慢慢逛,这里有很多古墓,很多春秋到晋代的遗址。”
南北淡淡地嗯了声:“那张请柬,你早就替我准备好了?”
“是今天早晨送来的,”他说的清淡,“估计是沈公那里放出的风声,这几天临时有人重新做了套,刻意添上了南家。”
“究竟是多诱人的生意,能让人这么郑重其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刻意留了悬念,“的确是非常诱人。”
她被他说得愈发好奇,用脚上的高跟鞋的细长鞋跟,轻轻敲了敲他的腿:“我警告你,不要再连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谁,还不觉得有什么蹊跷,现在回想起比利时那场枪战,或许就是被你牵连了。”
程牧阳笑一笑,瞧了眼她半露在外的背,晒伤依旧醒目。
进入私人码头的范围,程牧阳终于告诉她,此时尚在浙江境内。而他们会从码头乘坐游艇,入海后再登游轮。
她以为程牧阳会在长堤入口处下车,却没想到40辆梅赛德斯S600就如此长驱直入,从江水岸边驶入长堤。她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远处四十几个泊位,都有游艇。
车渐停下来时,有人为程牧阳开了门。
而程牧阳下车后,又刻意走到她这一侧,替她开了门。她从车里扬头看他眼底的笑,忽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在比利时的青葱岁月,每次坐出租,他总有很好的习惯,照顾每个女孩子。
她握住他的手时,刻意紧了紧,莞尔道:“多谢。”
木板铺就的浮动码头,不太适合高跟鞋行走,所以程牧阳这样的动作,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帮助。她站定后,视野瞬间开阔起来,却也同时留意到了诡异的画面。
主通道的尽头,竟然分别有二十几个人被蒙着眼睛,跪在了通道两侧,皆是脸朝水面。而每个人身侧,都站着拿枪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是不知道是谁能这么做,而又为什么,非要在今天这么做?
夜色的灯火,为这些静静停泊着的游艇蒙上了一层浮光。
也为这二十几个跪地的人,添上了些不真实的光晕。
而远近的游艇上,或是分道上,都有不少人在看着。似乎都是完全旁观的神情,她留意到右手侧的游艇上,有个身穿老式长袍的中年人,也在饶有兴致看这里。那个中年人两鬓是雪白的,余下的头发又黑的没有任何杂质,格外引人注目。
中年人身后跟着的,都是女眷。
有三两个半老徐娘,亦有明眸善睐的少女,还有两个小孩子。
南北抿起嘴唇,余光里看到最远处的游艇上,明显是沈家明,似乎是对自己笑了笑,挥挥手。她没来得及做反应,已经有游艇发动的声响,沈家明的那艘游艇竟然就这么离岸了。
“你和小风过去,先上我的游艇,”程牧阳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着,温热的气息,低低地擦过去,“我随后就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是有意地和她贴的非常近。
她蹙起眉,没说话。
就在她跟着小风离开时,那个中年人也在对身后的女眷说话。很快,有两个女人抱起了小孩子,和余下的都转身进了船舱。
这样浮动的主道,她难以走快,小风先是快走十几步,再停下来等她,如此反复两次就很无奈地转身,把手递给她。
意思很明显,这位大小姐,你实在太慢了。
忽然,就有落水的声音。然后,持续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南北刚才上了游艇,没来得及进船舱,还是忍不住看了回去。
跪在主道两侧的人,只剩了三四个,余下的那些,应该都被直接沉了河。
两侧灯火,璀璨如星。
毫不留情地照在仅剩的几人身上,让她想到了一个词:末日审判。
不止是她在看,四周游艇上贵宾似乎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场面,有人在轻声说着话,有人甚至在笑。而程牧阳仍旧在车边站着,夜幕的灯火下,更突显他的皮肤白,他似乎感觉到南北的驻足,向这里看过来,然后对她比了个进去的手势。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这码头上的重头戏,是程牧阳安排的。
他把视线从南北身上移开,终于离开车侧,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背后,微微蹲下身子:“程牧云在哪里?嗯?”那人仍旧是沉默,纹丝不动地沉默着。
程牧阳只是笑了笑,手按住那个人肩,轻轻地,拍了拍。
跪地的人,竟然因为他这么一个动作,身子就开始僵持起来。
程牧阳叹了口气:“江山易主,可怜的都是你们这些旧人。”他站直了身子,似乎不打算再问下去,笑着摇了摇头。
四个枪手同时上膛,对准仅剩的几个人的后脑。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声“小老板。”
程牧阳停下来。
有个身材瘦小的人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部血脉不通,挣扎了几次都是徒劳。最后只能在惶恐中对着猜想的方向大声说:“程牧云在莫斯科!”
那个人喊完这句话,身子始终绷着。
却没想到,四周陷入了更深的沉寂里。
“这些话,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程牧阳单手□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转身离开。
在走出十几步后,终于背对着那些枪手轻轻地,挥了挥右手。
他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最后的判决:
绝不宽恕。
南北没有看最后那一幕,转身下了船舱。
当游艇将要和游轮接驳时,已经不在中国的海域范围。
两个人从船舱里走出来,她的裙角海风吹的飘起来,瑟瑟而动。
程牧阳手搭在栏杆上,始终在对着耳机说话。
说是法语,多亏了比利时的几年,她还算是听得懂。
“这些**游击队很有钱,再抬高十个点,”他对她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对我们的生意伙伴要友善些。告诉他们,倘若不接受这个价格,明天就会有人给他们的对手在丛林空投武器。对,明天中午十二点,十二点以后,我们的价格会再抬高三十个点。”
真是奸商。
南北走过去,忍不住笑起来。
程牧阳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额头,示意她不要出声音:“我们这里有八十枚地对空导弹,反装甲火箭发射器,5000的AK-47和C4,四百万发子弹,今天标价是七百万美金,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都是有效的,”他说完,又淡淡地补了句,“告诉他们,我说的是北京时间。和程牧阳做生意,要随时准备另一只表。”
接下来的话,切入了俄语。
她不再听得懂。
程牧阳简短交待了数句,终于挂断电话。
“别人不买你的武器,你就免费送给他的对手?”她站在他身侧避风,“十足的奸商。”
“不是免费,在我空投武器后,所有武器价格会提高三十个点,”他告诉她自己的计算方式,“也就是说,这些武器的成本也需要他们来买单,还包括飞机耗损和汽油消耗。”
南北听得啼笑皆非:“真是不肯吃亏的人。”
程牧阳嘴角一动,像在笑:“的确不能吃亏。员工要开工资,年终还要有福利。最主要的是,我们所有的员工都有终身抚恤保险,倘若遭遇不测,还需要养育子女到十八岁。”
她想了想,觉得颇有些道理。
这一行,踏进来就是万劫不复,卖命的钱,岂能吃亏。
何况程家能提供的武器,已属军火商里的豪门。从来不愁买家。
不同于越南,俄罗斯本身就是个军火贩卖大国。环境决定一切,世界最好的军火商人都在俄罗斯,而如今,俄罗斯的军火交易圈里,真正的翘楚又只有程家。
连南淮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名符其实的“战争之王”。
远处是灯火辉煌的游轮,人影浮动,不甚分明。
快要接驳了。
“你有没有想过,要脱离这样的生活?”她忽然问他。
程牧阳拿出自己的银质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似乎这对他来说,只是解渴的冰水。他始终看着远处的游轮,在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告诉她:“你知道,中国有不少人在俄罗斯淘金,仅一个华人市场,数万个摊位,每年就有近百亿美金‘黑金’交给黑帮。”
南北轻点头。
她喜欢看这时候的程牧阳。
不正经的神态,却说着意外严肃的话题。
“可是,他们的生活却很差,通常是几个夫妻住在一间房间,生命也没有任何保障,随时会被人谋杀弃尸,”他笑一笑,继续告诉她,“俄罗斯的年轻人里有一批‘光头党’,专杀华人。对于这些,政治交涉是无法解决的,能真正保障他们的,只能是我们。”
南北轻扬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而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有什么慢慢地融化开来,蔓延到海面的夜色中。
此时此刻,他说的话,是如此熟悉。
在四年前,那个铁腕统治中越地下市场的南淮,也曾说过。
他说:北北,我们这种家族诞生的起源,也是因为要保护自己的亲人和故里,不论战乱贫穷,不论朝代更替,保住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越来越大的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到眼前。
从这个角度去看他,能看到身后浩瀚的星空,还有越来越明显的海浪。而他就如此靠在金属栏杆上,看着自己。他的头发也被吹乱了,挡在脸孔上,眼神却清晰而明亮。
“非常道貌岸然的理由,是不是?”程牧阳微微笑着,把她乱飞的长发,捋到耳后。
“是,”她的声音低下来,“而且,非常能说服人。”
在九百公里大雪里,她没有真正动过心。在多雨的比利时,图书馆与住所间的频繁接触中,她也觉得少了些什么。可现在,在两个人即将登上这艘游轮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程牧阳这个名字,真已经的不同了。
这样的男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个诱惑。而她,已受到蛊惑。
两个人登上游轮时,几乎引来所有人的围观。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有人低声细语,议论纷纷。她见到不远处的沈公,看了眼程牧阳,程牧阳对她微微笑著点了点头:“去吧,也该完璧归赵了。”
这句话,也成为了接下来三日,他和她最后说的话。
她以为这是场声势浩大的聚会,可是似乎除了这游轮上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身份外,和寻常的渡假游轮也没什么差别。白天大多数时候,她都陪在沈公身边,陪着老人家听戏喝茶,到了晚上才偶尔去五层甲板上的泳池游泳。
碧波荡漾的泳池,只有她和沈家明。
这整整一层,都属于沈家,自然保持着惬意的安静。
隐隐地,能听到下层的音乐,还有男男女女的嬉笑怒骂,恍如另一个世界。
她游了一圈回来,沈家明已经上岸抽烟。
“你知道的程牧阳,是什么样子的?”
她手扶着水岸,问岸边的人。
“你想听什么?”沈家明很是回忆了会儿,“我并不太了解俄罗斯的事情,不过,曾经在他横空出世时,拿到了一些调查资料。”
“都说了什么?”她浮在水面上,仰头看半蹲在池边的人。
“资料有四百多页,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三个特点。第一,这个人智商很高,是个语言天才,精通六个语种,如果在一个地方住到半年以上,就会掌握当地语言,”沈家明笑了笑,“第二,他是个没有底线的奸商,最常说的是‘只要你出得起价,想买什么武器,只要世上有,我就能卖给你。’”
南北想起了几天前和他在游艇上的对话,不禁莞尔。
的确是个奸商。
沈家明啪嗒一声,点燃了打火机:“说起做生意,他的确有天分,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货运机群,在非洲、南美,甚至是中东所有流血冲突里,双方都会向他求购武器,财源滚滚啊。”
她嗯了声:“还有一个特点呢?”
“还有一个,你绝对想象不到,”沈家明叼着烟,含糊不清道,“他经常参与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曾经在几场局部战争里,协助维和部队运动物资,甚至是士兵。”
她险些呛到水。
而下一秒,她已经看到有人从扶梯上走下来。
竟然是在这游轮上消失三天的程牧阳,只穿着一条白色休闲裤,光着上半个身子,显然也是来游泳的。她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她。
确切说,看见她太容易,因为这一汪碧池,只有她在水里。
沈家明看到她的眼神有变化,回头看了眼,低声笑了:“北北,你要当心,他带着你畅游千岛湖,当众在码头惩治内鬼,又亲自带着你登船。所有这些,都有些高调了,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什么是不对的。”
她轻飘飘踩着水,笑了笑:“真的吗?别忘了,是沈公要我跟他走的。”
“关于这件事,我也很奇怪,不过我爷爷是真的很欣赏他。”
沈家明站起身,拿下嘴边的烟,和程牧阳笑著颔首算是招呼。两个人擦肩而过,一个越走越远,一个却停驻在岸边。
程牧阳开始脱下身上的白色休闲裤,把它扔到一侧的躺椅上,身上只剩下了黑色的游泳短裤。他有着锻炼良好的身体,在游泳池旁的聚光灯下,却突显了腹部几道浅浅的伤口。
南北竟有些心跳不稳,想要游走时,却被他弯下腰,伸手稳稳地扣住了腕子:“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在水里太久,缺氧了?”
她抬起眼睛,程牧阳的手指,刚好就滑到她的脉搏上,轻声说:“心跳也很快。”
忽然,自四层传来许多女孩子的尖叫和笑声。
如此奢靡喧哗,更显出了这里的安静。
“是该上岸了。”她想要抽回手。
程牧阳没有放开她,人却已经滑下了水,右手缓缓插入她的长发里,把她的头托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什么。今晚的他,有些奇怪。在他面前的那双眼睛,有着东方女孩特有的黑色光泽,眼角还有少见的微扬弧度,非常漂亮。
“小时候,家里老人常说我有佛缘,会讲些佛祖的故事给我听。那时信的不多,却记得一个典故:人若想成佛,总需要历经一百零八个劫难,”他低下头,从她的眼角开始,一路吻到她的耳侧,“我这一生不能向善,是因为你。只你一人,对程牧阳来说,就已经是一百零八劫。”
似懂非懂的话,说的模糊。
可她那颗心,却已经软了下来。
余下的话,都被他压在了唇齿之间。
这样的吻,独一无二,而又专心致志。像是情窦初开的男孩子,在吻着自己长久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逃过这样的男人,将自己如此的温柔相待。
程牧阳把她送回房间。
房间门打开了,她却转过身,倒退两步后,将他堵在了门外。
“我要冲个热水澡。”她轻声说。
“去吧,”程牧阳有些想笑,手臂撑在门框上,“我等你。”
“不要在这里等,”她推了推他,“影响不好。”
“好,”他的声音也轻下来,“我去沈公房里等你。”
他们离的很近,她甚至觉得,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两个人的嘴唇就会碰上。而她并没有很快回答,只是把手搭在他光|裸的肩膀上,软着声音告诉他:“去三层等我,三层的酒吧,我冲完热水就来找你。”
他背对着走廊的灯,脸孔被身后的勾出了鲜明的轮廓,那双褐色的眼睛如同蒙了水雾,琥珀似地:“好,我等你。”
房门被关上的瞬间,透过门缝的光,依旧能看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咔嗒一声,终于隔绝了门外的一切。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转过身,只是从浴室拿了条干净的浴巾,边擦着头发,边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毫无波澜。
“波东哈。”
“私人?”
“不,我是南北。”
电话里的接线员终于换了个语气,非常客气地告诉她波东哈先生在线上,十秒内他会挂断电话,接听南北的电话。实际不用十秒,几乎是同时,接线员的电话就被切断了。
“大小姐,听说你现在在海上。”那边的笑声爽朗。
“是啊,在公海,靠近巴士海峡,”她低声说着,从手边拿过来抱枕,“帮我一个小忙,我需要查些资料,但是不能让南淮知道。”
对方沉默了会儿,还是答应了她。
南北只提了两个问题,一是沈家此行的目的,二是程牧阳的经历,精准到每一个年份的每个月。
“明早七点,我等你的消息。”
电话挂断时,是十点半。
她只用五分钟冲了热水澡,在花洒的水流下,她脑中是层层叠叠的片段。那些从相识,到这次相遇的画面,还有刚才无法逃避的吻。她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仍旧能记起,程牧阳刚才对自己的温柔相待。
她的右手,因为自己的出神,拨大了热水。
迅速上升的水温,让她几乎被烫伤。
从南淮结束了家族长达半个世纪的动荡,从她自比利时返回畹町开始,她就不再是单独的个体。
程牧阳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在一起会做出什么样的牺牲,她需要有完全的准备。
南北换了墨绿色的连衣裙去酒吧。
三层的酒吧都是些年轻人,大多也是小辈。除了年轻人和地位低的,其它人不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所以,她和他在这里就如同是幽会。
她没有刻意去找他,只是坐在角落里,翻着手里的酒水单。
不一会儿,就有双手臂拢在她两侧,撑在了圆桌的边沿:“我以为,要等到天亮。”
程牧阳的声音里,难得有些放纵的性感。
她低头笑著,继续漫无目的地去扫视那一行行字,两根手指逐行滑下来,倒像真在认真看着什么。直到程牧阳握住她那两根手指,她终于抬起头来。
他把她的手指贴在唇边,轻轻碰了碰:“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句话吗?”
南北先是一愣,旋即想起了那个不公平的赌注。
她没有他的语言天赋,但记忆力向来不错。
当时是很认真跟着程牧阳学着那句俄语,重复了三四遍之后,基本已经记牢了每个发音。所以此时他再问,仍旧能很轻松地复述出来。
可是这里实在太吵。
南北只好拉住他衬衫的衣襟,凑在他耳边,说给他听。
不算标准的发音,并没有他说的好听。
等到说完,她终于又去问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实的意思了?”
“第一个词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他故意重复着当时的话。
她配合着,喔了声。
cолнце,солнце。这时候再去记,已经大有不同。
“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他也凑近她的耳边,告诉她,“程牧阳是我的男人。”
南北张了张嘴巴,没说出来话,反倒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深深地,掐了掐他的另一只手臂。起先只是为了解气,没想到他毫不以为意,到最后她都觉得过分了,松开手时,雪白的手臂已经浮了层青紫。
“疼吗?”她莫名心疼,伸出手指给他揉了揉。
他嗯了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招手唤来侍应生,要了红酒。
后来两个人都喝了些红酒。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层层叠叠变幻的幽暗灯光,午夜的音乐不再震慑人心,渐渐变得舒缓柔软。她和他在舞池的人群边缘,开始慢悠悠地跳舞,在有人从身后走过时,他终于适时地将她拉到了怀里。
“南北?”
“嗯?”因为灯光,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两个人因为奢靡的节奏,身体贴的越来越近,手臂的皮肤不时碰触着,如同舞池内所有的情侣。程牧阳悄无声息地俯下身子,看着她:“相不相信,我对你是认真的?”
她手搭上他的腰,贴在他身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跳了很久,久到舞池里几乎没有了人,久到已经有人告诉他们,天快亮了。程牧阳低声对着那个侍应生说了句话,很快侍应生就躬身退走,彻底清了场。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所有都变得让人迷醉。彻夜不眠的疲倦,在酒精的诱发下,她连眼神都迷离其来。程牧阳始终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甚至是闭著眼睛困顿的样子。
音乐声悄然转换,是一首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曲调。
她忽然笑起来,轻声问他:“你还记得?”
“我的记性始终很好,尤其是,对于你的事情。”
她无声笑著,用脸摩挲着他的衬衫,因为彻夜不眠的疲倦,竟然觉得神志有些恍惚。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程牧阳是个绝对温柔的男人。
第一次听这首歌,
是某年农历新年,他们在布鲁塞尔东南80公里处的于伊市政府广场吃饭。因为不是当地的节日,人并不多,两个人带着喀秋莎个俄罗斯人,最终选了个中国餐馆,叫“红高粱”。
餐馆有三四桌中国人。
后来都凑在了一起,笑著闹着轻易就到了午夜。
在打烊时,店主就是放着这个曲子。甚至还非常有感觉地哼唱着,她穿上厚重的外衣,听着这首西班牙风情浓郁的打烊曲子。
那时的她低声问程牧,这是谁的歌,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程牧阳告诉她,这是麦当娜在86年的歌。
她站在店门口,听着店主直到唱完。
她问这首歌曲的名字,他说了句西班牙语”La Isla Bonita”,并告诉她翻译过来是“美丽的小岛”。对于“岛”这个词,喀秋莎有格外的癖好,她不停在出租车上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嫁给拥有一座小岛的人。
她听得啼笑皆非,岂料喀秋莎还摸着她的眼睛说,你有着什么样的梦想,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更是乐不可支了:“好,梦想要远大一些,我们都要嫁给拥有一座小岛的人。”
喀秋莎听罢,即刻去拉程牧阳的手臂:“听到没有,为此奋斗吧,少年。”
她记得,那时候的程牧阳只是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假似真地说:“这座岛,不会有居民,禁止游客游览,而且,需要有海岸警卫防止外来者进入。岛上最好建有粉红色的房子,同时还有别墅、网球场和配套的豪华花园。而且,”他可以停顿了会儿,才似是回忆地说,“这个岛确实存在,在希腊,市值大概是两亿英镑,持有人是雅典娜·奥纳西斯。”
喀秋莎听得心神荡漾,频频捂嘴尖叫。
她也低头笑起来,只当程牧阳是在说笑。那时的她尚在流亡之时,这些描述,这种价值数亿英镑的岛屿,只能是穷苦留学生之间的玩笑……
南北回忆着他当时的话,倦懒地靠在他身上,舞步已不成步。
抱着她的程牧阳,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要不要回房间,睡一会儿?”
她嗯了声,抬头去看他。
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背脊滑下来,托住她的腰,让她站的更加惬意。两个人的鼻尖相触,嘴唇微微摩挲,亲昵着,却没有更加深入的动作。
过了会儿,她才轻声问他:“你说的小岛,会不会是空头支票?”
他笑:“随时随地,欢迎兑现。”
南北没有接话。
直到音乐接近尾声,两个人终于离开了舞池。
她的脚几乎肿起来,直接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和他上了甲板。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以为意:“好。”
“沈家之行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做生意。”
她扬起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几十年前,有人在四川绵阳发现了碲独立原生矿床,全世界仅有中国这一处,”他解释着原委,“当时因为一些原因,没人能够插手。矿床被外资公司以低廉价格买下了独立开采权。到今年,会被再次转手到另外的国家。”
她听得入神:“然后呢?”
“中国的资源,自然要在中国人手里,”他笑一笑,说得平淡无波,“但是想要的人太多,开采权却只有一个。所以周生家放弃了这单生意,召来各家,决定谁来拿走这个开采权。”
她并不熟悉地质和矿床,但也听得出“全世界仅有这一处”的真正意义,这这不同于那些海南黄花梨,还能说等个两三百年,只要陆地不沉,或许有机会。
矿床?
估计要人类灭绝一圈,再有新的?
此时,如果有人说钻石的矿床,全世界仅剩这一处。那么,血雨腥风必然在所难免。
“诱惑真的很大。”她感叹。
“危险也很大,碲是宇航动力的主要材质,你应该能猜到,这个东西是谁在虎视眈眈了?”
宇航项目的大国,估计也只有美利坚了。
她去看他,而他,也微笑着回视她。
“1976,美国开始禁止中情局在境外暗杀,”南北忽然说,“而自从911以后,CIA忽然就拿到了一个名单。名单上有二十个恐怖分子首脑,他们的目标就是搜集证据,在世界范围逮捕。如有意外,为减少平民伤亡,也可以对这些人实施暗杀。”
程牧阳没有说话。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暗杀项目,长期有效,”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去推测,“CIA的工作重心,是中欧、东南亚和北非。而程家,这么多年都在为世界每个角落的战争提供武器,一定会在名单上。现在的你,程牧阳,肯定也逃不掉,他们本来就虎视眈眈,你还要去抢矿床?”
程牧阳依旧没有说话,替她挡着海风。
两个人直到五层的走廊,南北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我走了。”
说完就光着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此时差不多是六点半,她关上房门以后,恰好看见了日出。
她低头看着被磨破的脚趾,无声笑了笑……
六点五十分,房间的电话提前响了起来。
她愣了一愣,拿起话筒。
“还没睡?”程牧阳的声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的不象话。
“嗯,”她也真是累了,“我在等电话。”
他笑起来:“是关于我的吗?”
“似乎是,”南北也笑起来,“我要看看,你有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不会骗你,”程牧阳的声音有些哄慰,“等到了那个电话,就去睡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波东哈的电话很准时。
她知道程牧阳不会骗自己,只不过从波东哈这里,听到的是另外一种角度的判断。在这个矿床的生意之前,竟然还有很多她没有想到的。
“程牧阳非常强势,三年前就把所有人想要拿到的千岛湖,圈到了手,”波东哈似乎对他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按规矩来说,生意要轮流做,既然拿走了三年前的千岛湖,现在就该放弃碲矿床。可惜,他胃口依旧很大。”
“我知道了。”她倚沙发的靠背,轻揉按着自己的脚。
波东哈对于下一个问题,也给出了份满意的答卷。
只是在十岁以前的事情,实在因为太过年幼,程牧阳又还在沪上常住,所以没有过多的记录。
波东哈特地在比利时的那段时间上停下来:“他也曾在比利时住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二十多分钟的电话,她已经累急了,索性就躺在了沙发上,仰面闭著眼睛,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和他很早就认识。”
可她并不知道,在他到比利时之前,就开始了自己在东欧的全盘事业。
后来的所有资料,都无异于是个传奇故事。
程牧阳。
这个名字对俄罗斯黑帮来说,已经完全等同于“China”。他从不发起任何的战争,却能轻易让那些东欧政客和黑势力内斗,从而坐收渔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缄默法则”,任何与程家有关的事,不论是走私,亦或死伤,都不会有任何官方记录或搜捕。
这是史无前例的,
是血腥暴力的东欧人,对程牧阳表示出的妥协和敬意。
可对那些在莫斯科辛苦赚钱的中国人来说,他却是名符其实的“救世主”。而在那些共同掌控着中国绵长边境线的家族眼里,这个人,则是东南亚最大的“军火商人”。
诡谲狡诈,残酷无情。
波东哈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南北听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俄罗斯人,是不是恨死他了。”
“是爱死他了,他曾多次获得公开的赞誉,是俄罗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波东哈的声音,明显有着愉悦和欣赏,“最大的军火商,就是最大的财力支持,不论他的国籍、肤色,他都是莫斯科最尊贵的客人。”
“最尊贵的客人?”南北乐不可支,那些东欧人真有意思。
她结束通话后,直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觉,竟就睡过了晚饭。
闲暇了两日,今晚倒是有正经的活动,沈公宴请众人听歌仔戏。今夜共有两部,一则是“薛平贵与王宝钏”,另一则是“皇甫少华与孟丽君”。
她因为迟了些时间,到剧院的时候,戏已开场。
这里的戏院一楼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当真是满座衣冠。二楼则是开放式的包厢,从一楼仰头看过去,能看见珠帘后的影影绰绰;三楼是封闭式包厢。
她沿着楼梯走上三楼,暗暗感叹老辈家族的底气就是厚,硬是把个二十一世纪的新社会,搞得如同老旧的民国。看那些黑老大们,无论老少,男人都无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装,女人则是各色旗袍,极力做个闺秀贵妇的模样。
老旧的两场戏,
不仅给小辈做了规矩,还无形中立了台州沈氏的威风。
底下当真是热闹,三楼却空的很,六个房间,只有三个掌了灯。
灯上是挥毫而就的姓氏,她辨认出那个沈字后,就径直进了包房。沈公身边跟着的小姑娘正在一丝不苟地泡茶,看见她,欠身笑笑。
包房很大,人却极少。
只有寥寥四五个人。
沈公正盘膝在棋墩旁,一动不动地捏着白子,而老人家的对面却没有人。不过让她意外的是,程牧阳和他的那个表姐都在,只不过是在看楼下的戏台。今晚他穿了身银灰色的丝绒修身西装,纯白色的衬衫,钻石菱形的白色领结。
活脱脱,就是个旧上海的洋派银行家。
她端详他的背影,不过几秒,他就有了什么感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温和淡漠,像个陌生人。
南北也只是抿起嘴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北北,来,坐这里。”沈公笑呵呵指了指棋墩另一侧,那个空置的位子。
她依言坐下来。
棋盘上的黑白布局,她很熟悉,很轻松地接过黑子,陪着沈公落子。
偶尔分神,余光总能和程牧阳相碰,随后她又会迅速移开视线。
“薛平贵与王宝钏”落幕后,是沈公比较偏爱的“皇甫少华与孟丽君”。沈公把她一个人留在棋局这里,移身到珠帘之前,落座看戏。
南北继续托着下巴,独自继续这局棋。
直到程牧阳坐在了她身边的藤椅上,安静看着她自己和自己下棋。
“怎么不听了?”她轻声问他。
程牧阳也低声告诉她:“听不懂。”
南北忍不住笑了声:“我看你有模有样的,还以为你是真喜欢歌仔戏。我以前陪沈公听戏的时候,也经常会睡着。”
他不动声色地笑著,配着这身西装领结,还真有些旧日风情。
“歌仔戏,也叫芗剧,”她轻声给他解释,“不止在台湾,在晋江、厦门和东南亚华侨居住区,老辈人都特别爱听。”
他淡淡地嗯了声:“所有的戏曲,在我听来都没什么差别。”
南北在两指间夹了个白子,眼睛看回棋盘:“很正常,你的世界在东欧。”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始终近似于耳语。
这房间里的人都在专心看着戏台,而他们却仿佛置身事外。
程牧阳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需要落子的地方。
南北倒是意外了,偏过头去看他:“你也会围棋?”
“弈棋被称为‘白刃格斗’,很适合培养人的全局掌控力和耐心,”程牧仍旧低着声音,有条不紊地说,“这是‘当湖十局’。清朝两大国手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唯一对弈,寥寥十局,妙诀古今。学过围棋的,应该都熟背过这十局的棋谱。”
他的答案,永远都能出乎她的意料。
南北轻轻地,用高跟鞋的鞋跟,碰了碰他的腿:“程小老板,我真的认识过你吗?”
他捻起枚黑子,把玩在两指间:“你还有很多时间,用来慢慢了解我。”
如此简单的话,却有着让人难抗拒的危险气息。
诡谲狡诈,残酷无情。
她忽然就想起了,波东哈给他的评价。
可她却想象不出,眼前的程牧阳,能有多么的残酷无情。狡诈倒是有一些。
啪嗒一声,程牧阳落了子。
“我听说,你对这桩生意,非常强势?”南北拿起白子。
他说“还好。”
“中国人讲究颜面,赚多少钱并不重要,”她轻声说,“小心引起众怒。”
她说完话,才开始看棋盘。因为久不碰围棋,她只记得七七八八,所以总要想一想下一步是落在哪路。
就在出神时,程牧阳忽然就握住她的手,引着她落了子。
他的手很暖,她却因为包房温度低,又只穿了件窄身的小旗袍,手脚早已冰凉。这么乍然地肌肤接触,他才发觉她真的很冷,索性握紧了些:“要不要回去,换件长袖的旗袍?”
南北余光瞥到沈家的大儿子,沈家明的父亲,自珠帘后起身而出。
“范西屏和施襄夏,成名一生,却只有过这一次对弈,”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看着程牧阳说,“其实呢,他们当时对弈了十三局,而传到现在的“当湖十局”,只是部分而已。”
身侧站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仰头看了眼,乖乖地笑了:“是不是,沈伯伯?”
沈家明的父亲,笑了笑:“‘当湖十局’,虽然是各有五胜,西屏执白却先行六局,这并不合规矩。所以有十三局的说法,只可惜,除了当时的人,恐怕没人知道那三局的输赢。”
她唔了声,随口道:“这两大国手是同乡,或许是关系太好,不愿争出输赢。”
程牧阳的手臂搭在自己膝盖上,接过小姑娘递来的茶盏,听着她和长辈闲说着清朝的棋局,目光却从未从她脸上离开。
戏近尾声,终于有了新的客人。
是那日在码头上,始终观看程牧阳惩治内鬼的中年男人,他身后除了两个随从,仍旧跟着自己的两个女眷,偏年轻的那个还抱着个小男孩。
众人寒暄时,她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续看自己的棋盘。
约莫能猜出,这个两鬓雪白的中年男人,就是周生家的人。可惜她和这次明争暗斗的生意并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也无需寒暄。
四个姓氏,本就是迥然不同的土地上生存。
因为规模和影响力,才始终齐名,除了南家和沈家,因为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有了超出寻常的友谊。余下的姓氏,倒真没有太多瓜葛。
她晚饭没有吃,只喝了杯热牛奶,坐到现在已经有些饿了。
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开房间,却在最后,那个周生家的中年人,终于笑著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听说南淮最近出手了一批东南亚紫檀木,都是经年大料。我听到这些消息有些晚了,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南北倒是意外了。
这批紫檀木的主顾,身份很令人忌讳,仅是用来填充私人博物馆的。而为了这个生意,南淮还附赠了东南亚及中国内陆最好的木雕师傅,据说是为了将这些木材按照故宫等比例缩小,雕琢出另一个微型皇城。
“周生伯伯的消息很灵通,”南北神情似是认真,考虑了会儿,才说,“这批大料,已经算是最好的收藏。您知道,关于藏品这种东西,只能等有人肯出手,才有机会拿到。不过最近倒是有个老主顾,想要脱手一批海南黄花梨木的成品家私。”
中年男人颔首而笑:“海南黄花梨木?更是求之不得。”
“的确,”她莞尔,“南家经手的黄花梨木,不论木材的密度,还是狸斑的形状,都属于珍品级,值得收藏。不过,这次的主顾想要换的,是入驻伊朗汽车市场的政府许可。”
中年男人抚掌而笑:“真是大胆的想法,这不就是等于要去朝鲜卖奢侈品?”他边笑著,边偏过头去看立在身后的中年女人,“婉娘,如何?有没有机会?”
盘发的中年女人嘴角微扬起,柔声道:“中东市场是难了些,不过可以尝试合资。我记得,伊朗最大的汽车集团是IRAN KHODRO,无论是技术还是销售量都很低。如果选择政府合资,扶持这个本土汽车集团,应该有机会慢慢入驻。”
中年男人听到这里,微微拍了下女人的手背,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南北:“不知道南淮有没有兴趣,让我做这个生意?不过,这么大的中东市场,如果合资成功,我也是要入股的。”
“好,”南北弯起眼睛,“我会记得这件事情。”
她手完,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很无辜地告诉所有人:“我真是饿了,各位,沈公,还有程小老板,告辞了。”
从始至终,程牧阳都是兴趣盎然地听着这段对话,眼睛里仿佛有着笑,可却没有露在脸上。到此时,他终于轻轻地用两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悄然和她告别。
真是……
南北出了包房,想起他刚才的动作,还有些想笑。
这层的洗手间都是在包房内的,她既然出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回去,索性沿着楼梯走下来,在二楼的开放式包房外,找到了洗手间。
推门而入,三个封闭的隔间,都敞开着门,没有人。
她反手,想要关上门,却不料像有着什么阻力。
下一秒,已经有人抱住她的腰,她心猛地跳了下,想要用还击回去,却被轻轻地咬住了耳朵:“北北。”
是程牧阳。
这么一个声音,还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马上就软了手臂。
慢慢地,收回了还击的动作。
程牧阳悄无声息地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半抱半推进第一个隔间,锁上了门。南北还没等张口,就被他压在木质的门上,直接压住了嘴唇。
他的一只手肘撑在门上,如同那晚的动作,用自己的身体,完整地压住她所有的关节,不给余地,不给反应的机会。
漫长而深入的吻。
到最后,两个人都开始喘不过气,他终于用另外的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让她能够和自己平视:“这件事情结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仍旧断断续续地,去吻她的嘴角。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咬住他的嘴唇,嘟囔地说:“我怕冷。”
“房间里,恒温二十四度。”
她呼吸不稳:“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求之不得。”
他们说话的时候,始终在亲吻着对方。她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推开了洗手间的大门,不禁笑著抿起最初,捏了捏他的手臂。
程牧阳簇起眉头,似乎很不高兴被人打断。
无论是什么出身背景的女孩子,都很热衷在洗手间补妆时,分享自己细密的小心思。几个女孩子的声音,从抱怨枯燥的戏曲,到猜测三楼那些家底最厚的家族,话题自然而然,最后都落到了家族几个年轻人的身上。
“楼上的那些老家族,也只有程家洋派些,真不知道那些老古董都怎么想的,二十一世纪了,还要来看这些戏曲。”
“多看看好,否则让你和沈家明说话,你都不知道第一句去说什么。”
“那和程牧阳说话,岂不是要精通各大军火武器?”
有人笑了:“如果他愿意和我说话,背一些军火武器的资料,又算什么呢?”
南北听得忍俊不禁。
就在清晰的几个少女对话中,他的手已经放在她的腿上,轻轻抚摸。
掌心温热,有着长期使用枪械的痕迹,并不十分粗糙,却让她更加乱了心。
她抓住他的手,无声用口型说:流氓。
程牧阳笑得非常隐晦,慢慢地滋润她的嘴唇,品尝她的味道,手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反反复复,流连在她的皮肤上,仿佛在抚摸价值连城的和田美玉。
说笑声渐被门隔开,洗手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她终于能开口:“你准备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他轻声告诉她:“不知道。”
“程小老板,”她再次抓住他的手,从自己的腿上移开,“你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一夜风流的?”“不是一夜风流,”程牧阳隔着薄薄的衣衫,用手掌去感觉她的腰线,“是夜夜风流。”
他的话真是**。
她心里柔软,第三次拉开了他的手,轻声说:“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
她并非是简单地指这个洗手间,而是指这艘游轮。
早晨,波东哈曾经隐晦地告诫过她。
而她,在知道事实后,也为自己划了一道线。在这里,她本身已经不是她自己,而更多是南淮的立场。她想,程牧杨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穿的实在太单薄,很快就遭到了报应。
沈家明给她电话的时候,程牧阳还在她房间里。她正捧着杯炭烧奶茶,捂在手里,说话的声音已经哑了:“晚上的赌局,我就不去了,看不懂,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靠在床上。因为懒得拿话筒,电话是免提放置。
“北北,”沈家明低声笑著,语气揶揄,“我以前教过你。”
“你也说是以前。过得太久,我现在看见牌九,早就不知道规则了。”
南北对程牧阳努努嘴,指了指他身后的薄毯,程牧阳明白了她的意思,单手拎起那个白色的单薄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没关系,”沈家明最喜欢和她对着干,用一种非常暧昧的语气说,“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去你房间里教你。”
“你来好了,”南北知道他是闹着玩,也懒得理他,“小心我把感冒过给你,接下来几天,你对着那些美女,就只能是有心无力,孤枕难眠了。”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程牧阳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怎么过给我?”沈家明仍旧自顾自说着,“像小时候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吗?”
她愣了下,很快伸手,把电话按了。
可惜,终归是晚了一步。
程牧阳的手已经滑到她的脸侧,要笑不笑地,用指腹去摩挲她的嘴唇:“什么是你一口,我一口?”那双眼睛,在开着壁灯的房间里,有着深夜里浓郁的褐色,危险而诱人。
“没什么,”南北用薄毯遮住半张脸,轻声说:“还有二十分钟,赌局就要开始了。”
“回答我的问题,”程牧阳看着她的眼睛,“其它的都不重要。”
“很重要,接连三天的赌局,决定了最后谁会拿到这个开采权。”
“这只是个游戏,真正的交易并不在牌桌上。”
“但是,你不出现,也不太好吧,”她笑著避开他的手,“还有十八分钟。”
“什么是你一口,我一口?”
他把问题又丢了回来,笑得像个垂涎猎物的漂亮狐狸。
她看着他。
程牧阳也看着她,伸手拉下她遮住脸的薄毯:“感冒了,还这么遮着,闷不闷?给我讲讲,你和沈家明是什么关系。”
南北忍不住笑了,缴械投降:“我大概十岁开始住在沈家,住了六年。你知道在那里,只有我和沈家明年纪相仿,关系也最好。”她说话间,程牧阳的手已经开始很不规矩地,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了衣袖里:“继续说。”
“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她叹口气,“到我去比利时以后,就分开了。我当时认为,他不适合我,因为那时,我的家族正在被大范围清洗。”
她记得她说要分开,沈家明对着电话足足沉默了四五分钟,她再次告诉他,自己想要分开的意思时,他甚至求自己不要挂断电话。那时候,心真的是软了,可是年少的她如此武断,只觉得他真不适合她。
那个叫沈家明的男孩子,和她不同。
当年沈家如果不是从大陆撤离到台湾时,在越南遭遇**组织,被自己的父母救过一次,也不会和南家有如此交情。也因为这个交情,而收留了当时还年幼的她。
可她却很清楚,纵然是数十年齐名,沈家却是这许多姓氏里,唯一立足到今日,不涉足军火和毒品交易的家族。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为后代开出的是一条坦途。
所以,南淮消失的那段时间,她彷徨无措,觉得自己肯定会就此流离异国。
而沈家明,也不该和自己绑在一起。
当时的她,如此武断。
幸好,再见面时他已经是戎装挂衔,成为了风流倜傥的少校,两人共同成长的六年光阴,足以化解她给他的伤害。
幸好,她没有失去他这个朋友。
“继续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捧住他的脸,亲亲他的嘴唇,“那是十几岁的时候,还很单纯,刚开始,我甚至以为接吻就会怀孕,所以真的很单纯。”
程牧阳扶正她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她笑著躲开了:“小心我过给你感冒——”
可惜他真的很坚持,毫不犹豫地吻住她,侵略性地纠缠着她的舌头。南北不能用鼻子呼吸,纵然再**的吻,最后也是绝对的折磨。
最后胸口都开始疼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稍许,大口喘息,咳嗽不止:“我不能,不能,呼吸了。”
因为剧烈的咳嗽,她的脸很烫,眼睛里还有眼泪的痕迹。
“你真是,”南北恨恨地低头,隔着衬衫咬住他的肩膀,“太小心眼了,在俄罗斯,有多少女人在你房间里睡过,这些我以后都会慢慢和你清算。”
程牧阳摇了摇头。
南北松开他的肩膀,扬起头看他。他终于笑了笑,亲亲她的额头说:“没有,从来没有,我不喜欢她们。”
“油嘴滑舌。”她笑。
“在俄罗斯,想要找个女孩睡觉,就像去超市买面包一样随便和方便。他们的文化不同,认为女孩子只要是未婚,性是绝对开放自由的。她们的种族基因很好,腿都很长,头发在夜晚的灯光下,也很诱人。”
南北沉默笑著,示意他继续说。
“可是,我不喜欢。我所说的这些女孩,我都不喜欢,”程牧阳的唇落在她的唇上,缠绵地吻着她,声音带着笑意,“所以,从没有过别人。”
他的手指深入她黑色的头发,倾身压到她的身体上。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躲开,这里的床根本就是为了颠鸾倒凤而准备,大,而柔软。
“开心了?”他问她,手指灵活地去解她胸口的纽扣。
木质的钮扣,并不像塑料那么光滑,难免用了些心思。
“听起来很假,但你说的,让人有点儿相信了,”她轻声笑著,不止要用嘴巴呼吸着,还要应付他的越来越过分的动作,“诶,程牧阳——”他的手顺利从她被扯开的衬衫伸进去,握住了她的胸。
掌心粗糙,摩挲过她的胸,她倒抽口凉气,想要躲开。
“我想要你。”他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边。
手心摩挲着,并没有停下。
“不行……”她被他弄得混乱,声音越来越低下来:“你刚才答应我……”
程牧阳轻轻地,打断她:“我想要你,就现在,在这里。”
她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他的脸。
程牧阳用右手托起她的身体,注视着手指下泛红的皮肤,微微张口含住了她的胸。像是抓到猎物的猫,用舌尖和牙齿,慢慢舔舐吮吸。
“叫我的名字。”
“……”
“北北?”他另外的手也在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脊。
南北低低地应了声,轻轻地呻吟着,意识混乱。
程牧阳的手,揉捏着她所有敏感的地方,甚至流连于大腿内侧。她再抑不住,在他手下辗转反侧,自暴自弃地叫着他的名字,她想说程牧阳,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却卡在喉咙口,根本说不出这么简单的话。
她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的身体可以有这样的吸引力。
是致命的,互相吸引。
电话忽然就响起,震耳欲聋。像是沈家明追来的电话。
她朦朦胧胧地想着,如果那小子要是头脑不清楚跑过来,估计会被程牧阳一枪崩掉也说不定。程牧阳终于抬起头来,亲吻她的嘴唇,舌尖上是淡淡的咸涩味道,应该是她身上的汗,她蹙眉,被他堵住了唯一的氧气来源。
在不断的亲吻中,他除去她所有的衣服,用膝盖强行分开她的紧紧并拢的腿,柔软的裤子布料,摩擦过她大腿内侧的皮肤。
异物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也让她一瞬抓到了理智。
南北猛地推开他,因为动作太突然,两个人都滚到了地毯上。程牧阳的手掌垫在她的脑后,却仍旧让她感觉到剧烈的震荡。
她被摔的有些朦朦地,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摔疼了吗?”程牧阳的声音在问他。
她摇摇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皮肤在灯光下已经有层细密的汗。
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缺氧到几乎窒息了。
最后的抗拒太剧烈,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好了,好了,”程牧阳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你在生病,是我不对,我太急功近利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带你回莫斯科。”
这次不再是疑问,没有任何征询。
他只是告诉她:程牧阳接下来会做什么。
等到他离开的时候,她去洗手间,看到自己身上有他刚才留下的痕迹,手上甚至也有他的味道。她对着镜子,有那么一瞬的出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从洗手间出来,整个房间都是混乱的,床上是散乱的衣服,褶皱的床单和薄毯,因为刚才两个人滚下床,几个靠垫,甚至电话都被带到了地毯上。
这个人,太可怕。
最可怕的是,她在他面前,真的太容易屈服了。
南北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电话,拨出了很长一串号码。
数次转接后,听到了南淮的声音:“北北?”
她嗯了声。
“生病了?”南淮问她。
“嗯,下午陪沈公听戏,穿的太少了,”她的鼻音更重了,听上去真的很明显,“我大概,猜到了你为什么会放弃这次的生意。”
南淮笑了声:“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我的小妹妹。”
她当然记得。
当她重新返回畹町时,南淮曾经告诉她,这里是她的土地和家乡。从那一天起,她不必再流离失所,到处逃避随时可能的枪战暗杀,只需要开开心心挑个自己满意的人,过简单,富足,甚至是横冲直撞,毫无顾忌的生活。
“我们一直在和缅甸**武装合作,而CIA这么多年,也一直在东南亚和中东策反各种非政府组织,”她慢慢地回忆这些,“CIA对于伊朗、危地马拉和智利政权的颠覆,都足够让他们自信,可以再次对缅甸演练一次。所以,小哥哥,我们和中情局合作还没有结束,是吗?所以,你才不愿意参与这艘游轮上的生意。”
“事情还没有这么复杂,”南淮没反驳,也没认可:“我们不会和任何人是长久的朋友,更不会有长久的敌人。不过,如果有可能,在这十年里,我希望CIA不会是我的敌人。”
“我知道。”她低声说。
这也是四年前她从比利时回国后,就没有再踏出家族势力范围的原因。
那时,南淮在和CIA合作,清洗金三角地区的无政府组织。双方的合作亲密无间,可是谁也不知道,背后会有多少势力在虎视眈眈,包括盟友CIA也可能随时成为敌人。
而她,是南淮唯一的软肋。
所以她接受了这个限制,尽量活动于南淮可控的范围内。
南淮手里的生意,她只知道七七八八,起初她也只是猜想。可现在南淮的回答,却让她的推测得到了证实:某些角度来说,南淮的盟友,恰好就可能是程牧阳的敌人。
透过玻璃,南北能看到海面上有另外一艘游轮,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边吃早餐,边暗暗感叹周生家的小心谨慎,连出海游轮,都要准备两艘。
身边有几个人,男男女女,始终在交谈。
“这几天各路的交易,快赶上过去五年的总数了,”有个年轻男人,喝了口酒,“难怪都削尖了脑袋来。在这游轮上有三大姓氏镇着,平时藏着掖着的都明码标价了,矿源地皮都当是卖白菜似的,要是有什么条子卧底,绝对能一锅端了这帮子祸害。”
南北听得乐不可支。
这人如此嫉恶如仇,真该去做无国界志愿者,混黑道真是浪费了。
“知道最后入局的人了吗?”年轻男人忽然说。
为首的一个男人,右手只剩了三根指,却仍能拿刀利索地切了块牛肉:“谁都清楚是哪几家。那晚看老戏,谁在三楼封闭包房,谁就是最后的入局人。”
“为什么每次出了好东西,都只能那几个姓氏来分?”
为首的男人笑了:“因为他们有资本。这四个姓氏,所持有的财富,绝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所拥有的势力范围,也不是用地图来衡量的。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那个男人忽然停住了声音。
南北察觉到异样,回头去看。
视线里,沈家明正从几个比基尼女人身后绕过,走进了餐厅。他扫了眼周围,在看到最角落里的南北时,径直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来:“昨晚怎么忽然就挂电话了?”
邻桌的人,也因为他的到来,迅速起身离开。
“当时困的不行,迷迷糊糊就挂了,”她随口应付,“你知道,我一感冒就喜欢睡觉。”
沈家明笑了:“我知道,你有什么毛病,我都一清二楚。”
她笑笑,喝了口牛奶。
然后,忽然就想起什么似地,看他:“沈家明,你是不是特别容易,嗯……和女人上床?”
沈家明愣了,是真愣了。
“还可以吧。你想证明什么?”沈家明摸出烟,“证明我不再喜欢你了?”
“不是,”她想了想,“我只是好奇。比如我哥哥,他不想让人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从没什么正经的女人。你呢?”
“我?”沈家明想了想,“不算容易,也不算难。关键是要看,当时我是不是有这个需要。”
南北轻扬眉:“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沈家明看她:“不过,有一个女人,我对她没有任何需要,却舍不得看她吃苦受罪。”
“好了,知道了,”南北懒得搭理他,“除了我哥哥,你对我最好了。真的,你对我这么好,如果让我重新来一次,我肯定不会那么冲动,和你说分开。可是沈家明,你看我们都分开那么久了,你就别装情圣了。”
两个人相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那时的感情,最是青涩单纯。
刚到沈家的时候,她想哥哥,整夜整夜的哭,沈家明迫于无奈只能夜夜陪着她一起睡。两个十岁大的孩子,手拉着手睡觉,真是美好。
后来开始的也莫名其妙,是他忽然问她:北北,亲亲吧?
她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觉得也还可以接受,就亲亲了。可真是单纯,两个人亲亲嘴巴的时候,沈家明握着她的胳膊的手,都会微微地发抖
南北靠在藤木的椅子里,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只是觉得好温暖。
她穿着的是白衬衫,领口有些大,隐隐约约地竟露出了些暗红的痕迹。沈家明本是在笑著,瞥见了那些暧昧的痕迹,忽然就轻轻地,咳嗽了声。
南北疑惑看他。
“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是因为程牧阳?”
她点点头。
“北北?”
她再次疑惑看他。
“你知道,墨西哥和美国仅仅接壤3200公里边境线,就要6大黑帮共同管理,而俄罗斯一个国家,和中国有7000多公里的边境线,却只有一个程家。他们绝对不简单。最不简单的是,整个北方都是他们的范围,我们完全无从插手。”
沈家明平时和她嬉笑着,不觉得有什么威慑,此时难得正经说话,倒真让人不得不正视:“如果有一天你真和程牧阳去了莫斯科,出了事,不管是你哥哥,还是我,都来不及做任何动作。所以,你要想清楚,他真的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南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沈家明伸手,把她衬衫的领子拉高:“偷腥,要记得擦嘴。”
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也伸手,给自己的衬衫系多了一粒钮扣,轻松和他开着玩笑:“你看,你吃醋了,你一吃醋就会说大道理。”
沈家明欲言又止,但看她以玩笑结束这场对话,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追问不出什么,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南北拍了拍他的手臂:“陪我去看看赌场。”
这艘游轮是周生家私有,格局与普通的渡假游轮不同。
五层是专属于周生家的贵宾,很清静。而四层则是赌场和戏院,还有餐厅,也基本是那些内陆的黑势力,能有机会见到四大家族人的唯一场所。
这里的装修很特别,整个大堂的入口,是通过一条特质的悬挂走廊。
浮雕是龙飞凤舞的诗词,各朝各代均有,走过走廊,沿木质的扶梯经过三个狭窄的转弯,才是真正的大堂。
最多够两个人走的通道,只能下,不能上。
而出口,在大堂的另一侧。
“这样不错,谁要在这里闹事,估计想逃都逃不走。”南北笑著和沈家明耳语,因为两个人要走下来,上下都已经有人事先守着,给两人留了清静的空间。
沈家明不置可否:“闹事?我还真想不出,谁能在这里闹事。”
她扶着围栏,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空间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帘分割开,围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赌桌。有吆喝声,有下注声,还有无数骰子在青花瓷碟里上下翻滚的声响。
珠帘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
珠帘外,只有几十个招待的女孩子,端着酒水和薰香,到处穿走。
南淮从来是个注重实质,忽略形式的人,最不屑这些东西。
所以这些排场,在南北的眼睛里,都变得极有趣。周生家的人,真是有意思,从戏院到赌场都让人印象深刻。
“这里有两种方式,平日无法解决的争端,就独自开一桌,由周生家坐庄,来替双方解决争端。无论是势力范围,生意,仇杀,或者是女人,只要你想以最小损失来解决的,都可以作为赌局的条件,”沈家明陪着她穿走于各个珠帘外,解释给她听,“另一种,就是投机取巧了,这里的筹码只能用实物来换,比如,你有一批黄金或者毒品,或者你有什么建筑项目?只要能够估价的,都可以去换取筹码。”
“怎么估?”她好奇问他,“上船的人哪里能带这么多的东西?”
沈家明指了指西北角的一个巨大的柜台:“你只管去那里画押,下了船自然有人去兑换。”
南北喔了声,想了想:“快去帮我换点儿来,我也玩玩。”
“你有什么可换的?”沈家明倒是奇怪了,取笑她,“嫁妆吗?”
南北笑眯眯看他:“在缅甸的迈扎央,南家的三个赌场都在我名下,够不够?”
“够,当然够。”沈家明连连颔首。
金三角的范围内,最有名的赌博圣地,每分钟的流动数额,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热血沸腾。
“好了,不逗你了,”南北努嘴,“有哪个是你认识的人,带我进去看看。”
沈家明招手唤来个小姑娘,问了两句后,带她绕到大堂的东南角落里。
庄家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青花绣纹的旗袍,两只手扣着一对儿青花瓷碟,轻轻地,上下翻动着。
细碎的,骰子碰撞声响。
她在站在赌桌一角,仔细听了会儿,倒真没听出什么机关和玄妙之处。看来,这里真是难得干净的赌场。沈家明兀自点了一根烟,她蹙眉,偏头避开了他吐出的烟雾,而也在同一时间被一只手臂揽住。
所有人都静了静,这个赌桌旁都是沈家的人,自然知道南北的身份,间或也耳闻过沈家这个嫡孙和南北的关系只有沈家明用一种非常诡异的表情,叼着烟去看贴在一起的两人。
程牧阳没说什么,往桌上“大”的一侧,扔了把筹码。
他的一只手臂揽住她,手就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南北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的手指如何沉浸在她身体里,让她辗转反侧,难以挣脱。
小姑娘开了瓷盘,他赢了。
众人在喝彩声中,恢复了下注的兴致。沈家明也要笑不笑地,摇摇头,去看赌桌。
“昨晚睡的好吗?”程牧阳低声问她。
南北偏过头去看他:“不是很好,你呢?”
“不是很好,我一直在想你,”程牧仍旧低着声音,有条不紊地说,“如果你可以给我多一次机会,我应该不会离开你的房间。”
她嘘了声:“小声些。”
程牧阳悄无声息地,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然后,将她搂的更紧了些:“我刚才看到你,忽然想知道,你在缅甸迈扎央的赌场里,是什么样子?”
南北讶然看他:“你去过迈扎央?”
程牧阳轻轻摇头:“只是略有听闻。吴氏在迈扎央投资了三亿修建赌场,不到三年就彻底查封,血本无归。南家在这件事上,应该功不可没。”
他语调平淡,如同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所有的这些,都和她有关,南北甚至有种错觉,这个人和自己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四年,他像是如影随形,洞晓着自己的一切。
在四大家族之下,尚有九个不容小觑的姓氏。
吴氏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这么多年的蜕变,他们四家大多参与的是各国的上层政治,对赌场之类的蝇头小利,没什么大兴致。世界这么大,总不能钱都让他们赚了,该让的总要让。
可缅甸的迈扎央赌场,真是个特例。
“在两三年,迈扎央刚刚有赌场,你知道,当时的赌客很迷信‘见红’,”南北轻声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他们相信,只要见红,就可以让人手气旺盛,大杀四方。如果那时你去迈扎央,会看到所有的街道霓虹灯闪烁,到处都是“冲喜”的招牌,肮脏简陋的屋子里,会有人给你准备劣质的毒品,和黑瘦、幼小的处|女。”
她不喜欢,走在那些土地上,随时都能听到单薄的木板墙壁内的□声响,最可怕的,从没有任何抗拒的哭声。
在清晰的摇骰子声响中,程牧阳低下头,回答她:“我知道,你不喜欢。”
程牧阳的手,始终在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就像真是爱极了什么东西,只想去反反复复地触碰,确认它真的存在着。
两个人的心思,都早已不在这里。
有什么悄然蔓延在血液里,一触即发。
大堂的另一侧传来了骤然的欢呼,还有诅咒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同时,伴着嘈杂的骂声,从入口的楼梯处滚落了一个人影。
片刻的安静后,她终于从珠帘的缝隙,看清了匍匐在地的人。
是个黑瘦的,几乎不着寸缕的小女孩。
四周是越来越大的哄闹声,谁都不知道,是哪个丢下来一个小女孩,可所有人都清楚东南亚曾经最流行的“见红”博彩。有人能在今天,在这艘船上,在这个赌场里公然做这种事,光是想象,就足够让场内的所有人热血沸腾。
南北簇眉。
她伸手撩开珠帘,只是想看看这这艘船上,有谁可以有这样的胆子。
很快入口的楼梯,就出现了一双脚,整个人慢慢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有人认出来人,低声开始议论开来。
南北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了句话。
“什么?”程牧阳低声问她。
“当初让吴家让出赌场时,这个人最不肯配合,”南北笑了笑,“我对他印象很深。”
“略有耳闻。最后是中缅政府以赌博罪,查封吴氏在大陆和迈扎央所有的家产,勒令停止在缅甸的赌场生意,很意外的处理方法,”程牧阳看着她,“不过,处理的很有意思。”
“有意思?”南北笑吟吟看他。
程牧阳颔首:“你哥哥和那些**武装称兄道弟,而为你查封赌场的,却是缅甸政府。”
她嗯了一声:“政府和**军,并不完全是对立的,就像,”她轻声告诉他,“就像,俄罗斯政府和黑帮势力,骨头连着肉,分不开的。”
在他们低声交流的时候,那个吴家的小少爷,已经站在女孩子面前,让身后的人抱起小女孩。小小的一个身子,被人夹住腋窝如此抱着,竟单薄的像个破布娃娃。
他两根手指捏起那惨白惨白的小脸:“不要跑,一会儿有你舒服的时候,”说着话,伸手召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赌场招待,“这里有没有包房?”
女人没想到,会有人有这种要求:“有,有是有,可是这里是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女人微微笑著,柔声说:“周生老先生这次特意交待过,这艘游轮上因为有贵客的忌讳,不允许有任何的见红冲喜。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如果有人不能接受,只能请先生下船了。”
“见红冲喜?”吴成品也在笑著,用右手扯下了小姑娘的破布裙子,“她是我女朋友,小女朋友。”然后,是上衣。
因为布太硬,扯了两三次,终于在布料撕裂的声音里,扔掉了扯成几块的布料。
他做的太坦然,借口也太巧妙。
赌场的那个招待,竟然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所有的珠帘都已被人掀开,那些端着酒水和薰香游走的女孩子,也都停步,让开了那个矛盾的集中地。
最后掀开的那面珠帘后,走出来的,是南北。
她登船是个意外,参与这次的事情也是个意外,所有人都默认畹町的南氏不会出现。所以,当她和程牧阳出现在码头,除了深知□的人,都以为她不过是程牧阳的女人。那个莫斯科战争之王的某个女人。
她穿过一道道珠帘的隔间,暧昧不明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吴成品身边的人才都退了开。吴成品手里已经握着把压衣刀,暗银色的刀身,在一寸寸割着女孩身上最后的布料。
细微的甸语,从那个小女孩的嘴巴里呢喃而出。
她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人听得懂,这个小女孩只是在念着经文,她几近□,曝晒在众人的目光下,却在念着经文。
“别来无恙,南大小姐。”
吴成品余光看到她,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他丝毫都不意外。
这样的称呼何其恭顺,可是这样的动作,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南北,我就是为了你,为了被缅甸政府军吞灭的几亿美金而来。
“有几年了?”南北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两年?两年前,我们在迈扎央见过。”
“大小姐还记得?”
吴成品手腕顿了顿,银色的光,在手中折射着。
他的刀尖就对着她的心窝,伸出手臂就能刺入的距离。
程牧阳和沈家明同时直起身子,沈家明对身边的人挥挥手,而程牧阳已经从怀里摸出银色的枪,端在手里,瞄准了吴成品的眉心。
同时,有上膛的声音,在他四周十几步开外,有二十多个程牧阳的人同一时间举起枪。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出现,如何欺身上前的。
所有人都是悄无声息举枪,除了上膛和瞄准,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
南北却看都不看那刀,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在迈扎央,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忌讳什么。”
“好,哈哈,好!大小姐继续。”
吴成品舔着自己的嘴唇,手腕已经翻下来,刀锋向下。
她漆黑的眼睛里,平静的不真实:“当初,在边境线上有十几个家族,为什么现在只有四个?”她又走近一步,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刀刃,“因为中国人总是迷信一些数字,比如4,比如9,所以我们自我淘汰,胜者为王,败者灭门,最后只剩了四个姓氏。就这么简单,”话没有说完,吴成品的右脸又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所以,不要以为,你能挑衅我们。”
第一次是淬不及防,包括吴成品这个挨打的人,都始料不及。
而第二次,却让百平的赌场都寂静下来。
程牧阳像是笑了,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北北,”沈家明捏着几乎要燃尽的烟,曲指弹进了烟灰缸里,“这船上不能有人命。”如果可能,尽量不要在周生家的游轮上闹出人命,这是客人的礼仪。
而且他知道,南北能做到什么。
她转过来,虽然是回答沈家明的问题,却是在看着程牧阳的眼睛:“不要开枪。”
沈家明原本是笑著的,看到她转过来,脸色却骤然变了。
她的身子,和抱着小姑娘的两个男人,刚好挡住了吴成品的所有要害。可就在沈家明冲出去的时候,吴成品已经动手了。
刀锋阴冷,直奔南北的后心。
就在刺出去的一瞬却被人捏住了咽喉。南北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后仰弯身子,两根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他的喉骨上,粉红的指甲,嵌入古铜色的咽喉。
那把匕首就悬在她的腹部。多一寸,就足以致命。
大片大片的白光,从吴成品的眼前掠过。咽喉要道被人拿捏着,稍稍用力,就是窒息。
比起两年前的压制,此时他才知道死亡并不神秘。
她想要让他濒临窒息,亲眼见见绝望的样子。手指刚才捏紧,用力,忽然感觉吴成品僵住了全身的肌肉,喉骨竟开始不自觉地上下滑动着,在她两指之间,挣扎着想要求生。
南北轻轻簇起眉,很快又舒展开。
是程牧阳。
她松开手的时候,吴成品同时跌落在地板上。
子弹正中眉心,分毫不差。
也因为是眉心,她身上没有沾任何的血迹。
在程牧阳开枪的时候,所有持枪的人,都在下一秒同时射杀,有消声器,二十多发子弹的射击也带来了非常渗人的穿透肢体声响。除了那个小女孩,所有吴家人都不是中的要害,跌落在地面,蠕动着身子痛苦呻吟。
远处的程牧阳把枪收回去,脸孔在橙黄的灯光下很平静,只有眼睛是看着她这里,拍了拍沈家阳的肩膀,走到了南北的身边。
她正弯腰,摸着小姑娘各处的骨头。
幸好,没有任何骨折。
她轻声用甸语,说:“不要怕,我是南北。”
小女孩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伸出手,有些抖,可还是放在她的手上,呢喃了一句话。没有人能够听得懂,除了她。仍旧是缅甸人喜欢说的祝词。
那个极度贫瘠内乱的国家,却乐观快乐。
他们相信佛祖能保佑人,就连此时此刻,经过暴虐和死亡,仍旧这么虔诚的相信。
迅速有人移走了尸体和伤者,几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子,侧身坐在地板上,很娴熟地擦洗血迹。小小的波折,反倒让所有人都赌性大发。
不得不承认,对于赌徒来说,见血绝对能够让所有人忘了人性,沉浸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赌桌上,沉浸在青花瓷碟里那对上下翻飞的骰子里。
几亿美金虽不是个大数目,可这一个赌博罪,究竟让吴氏被两国盘剥了几层皮,她也有所耳闻。吴成品对她有如此怨气,情有可源,恩怨也还简单。
可最后,却是程牧阳将这恩怨,全盘接到了自己手里。
亲手枪杀吴家的小少爷,又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给了周生家一个“大巴掌”。中国人最重颜面,尤其是这么注重形式的家族,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这次有些麻烦了。
她和程牧阳单开了一桌,两个人在珠帘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后,都有了些笑意。
他示意执骰子的庄家开局,随口道:“我一直认为,我很了解你。”
南北从他的手里,拿过一个筹码下注:“最后发现,你根本就不认识我?记得我说过,小时候经常去抓豚尾猴吗?能抓猴子的人,腰身都足够软。其实我真的会的不多,真的不多,”她抿起嘴巴,歪着头笑起来,“我哥哥才厉害,他只要照着你的鼻梁打一拳,就会把骨头碎片推进你的头颅,手法,完全像个艺术家。”
程牧阳笑一笑,轻轻用手指,敲打着赌桌的边沿:“那个小女孩,和你说了什么?”
“感谢我,她说佛祖会保佑我。”
“为什么?”
“缅甸,”她专心看着庄家轻摇着青花瓷碟,判断自己的输赢,“他们是非常信佛教的国家你如果去过,就会明白,这是他们最真心的祝福。”
程牧阳回忆了会儿,学着那个小女孩的话说了一遍。
果然是语言天才,听一次就记住了。
可那样虔诚的话,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却是百转千回,有着蛊惑人心的性感。
瓷碟打开,是他赢。
她本想要拿他的本钱,给自己赢回一些,却不料竟然又是他赢。
程牧阳伸手,按住她放在赌桌上的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越欠越多了,怎么办?”
“赌债肉偿呗,”南北故意说的轻佻,挥手对那个庄家说,“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庄家很识相地退出珠帘。
“你不该在赌场开枪,而且是亲手开枪。这不值得,扔给任何一个人去处理都可以,却不该是你开枪。”
他笑:“在担心我?”
“我怕你会有麻烦,”南北的声音柔软,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你在想什么?程牧阳,告诉我,你这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指,从自己眉心移开,低声告诉她:“我很少开枪,刚才只是怕你有危险。”
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才会这个样子,说这种话。
南北忽然想起在比利时的那晚,她蹲在地上点了一堆烟火,庆祝自己有了南淮的消息。而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只是守着她,怕她被烫到手。
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星期后,她就要离开他,回到畹町。
他们说着话。
周生家的那个年轻女人,抱着小儿子,进了赌场。
那个小男孩这些天见了南北几次,却是格外喜欢她,有模有样地撩起珠帘进来,拍了拍南北的腿。她笑著把小男孩抱到台子上。
“我父亲说,刚才你为了一个缅甸女孩,闹了些不愉快?”
四五岁的小男孩,说起话来,倒挺有模样。
“是啊,”南北对程牧阳隐晦一笑,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你父亲还说什么了?”小男孩耸肩:“父亲说,现在的小辈,都不太懂规矩了。”
南北笑出了声:“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小男孩说,“我用心记下来,来说给你听的。”
南北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告诉他:“姐姐给你讲些有趣的事情。”小男孩颔首,端着小脸看她。“在内陆有很多很多的监狱,里边有很多坏人,可是你知道,坏人也分三六九等,”南北小声哄着他,说,“在那里,最低等的坏人都要伺候人,或者要被人当作出气筒的。”
“那么,”小男孩蹙眉,“他们是怎么区分等级的?”
“欺负女人,被判刑入狱的最低等,因为欺负女人,都被人视作男人里的弱者。”
“欺负女人?”
南北指了指程牧阳:“比如,他很喜欢姐姐,想要亲亲姐姐,但是姐姐不同意,但是他一定要亲亲。就是这样了。”
程牧阳轻扬眉,无声笑了。
“所以,记得姐姐说的话,”南北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下小男孩的鼻子,“永远不要欺负弱者,不要欺负女人。如果有人违背你的原则,对他不用手软,因为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彻彻底底的大坏蛋。”
这话说完,连小男孩的母亲都笑起来,连连夸赞她真是教育的巧妙。
那个女人真的看起来很年轻,南北和她随便说了两句,竟然发现她的年纪还不如自己大,只有十九岁。只不过因为穿的很传统,又抱着个儿子,自然显得老成了些。
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赌场。
程牧阳的房间,在五层走廊的最尽头。他的手比她大很多,紧紧攥着她的,两个人从电梯就开始不断亲吻,他的手今晚刚为她杀了个人,甚至为她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想,她似乎欠了他很多。
他扭开房门时,她却先闪了进去。
在程牧阳反手关上门,手去按壁灯的开关,却摸到了她的手。
房间里的窗帘都是隔光的,纵然是在午后,依旧是漆黑不明。所有感官都被加倍放大,他一只手把她捞到怀里:“北北。”
“嘘……”南北轻声说,“不要说话,让我说。”
他安静下来。
“我是谁?”
“南北。”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比利时E40公路上,我们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然后,”程牧阳顺着她的问话,低声回答她的问题,“你为了躲开我,独自下车,却遇到了枪战。再然后,是我救了你。”
“谁要躲开你?”南北哭笑不得。
“不是吗?”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背脊滑下来,托住她的腰,“再想想?”
他真的很聪明。
从最初开始,每一次躲开,每一次退后,他都看得很明白。
“好,好,”南北凑近他,望进他的眼睛里,“记得,我是南北,我们是在比利时认识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是畹町的南北,永远都不会是。”
她说的很模糊,意思却很清楚。
我喜欢你,我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代表我整个家族的利益。
“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代表畹町,”程牧阳把头低下来:“我只认识,刚才欠我赌债的那个南北。还有那个子弹打到手臂,都哭到混乱的南北。”
“程牧阳——”
南北横过手臂,想要撞开他,却不料被他一只手就攥住了自己的手肘。太精准的力度,只是抵消了她的力道,却不会伤到她。
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的温度。
“你小时候吃了多少苦?才能有这样的自信,躲开背后的刀?”他的手滑下来,攥住她的手,五指交握着,把她的手臂贴在墙壁上,开始去吻她的额头、脸颊,一下下地,轻声地告诉她:“你连在湖面上晒几个小时都会受伤,中弹都会哭,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不会舍得让你学这些。”
“那是第一次,”南北轻声说,“我不知道是这么疼,而且,那时候我哥哥一直没有消息,我以为,他死了。”
很奇怪。
那次她哭得特别放肆,或许是因为在比利时,那时候她并不是南北,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许没有了南淮,她真的就再不是自己了。
“北北?”
“嗯。”
他断断续续地吻着她的嘴唇,引燃两个人之间的**:“北北?”
她又嗯了声,脸颊发烫。
“北北?”
程牧阳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声音低回。
她闭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最初的最初,他叫她的名字开始,总习惯反复得到她的回应。不管是她的目光,还是她的应声,就像是,他失而复得似地反复求证。
很奇怪。
却让人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们在黑暗中,靠着墙壁,亲吻着对方。
他的手让她再难逃脱,那双为了她开枪的手,只是温柔地从她的衬衫下滑入,流连于她的胸和小腹。程牧阳用一只腿悬空抵住墙壁,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腿上,手指深深地埋入她的身体里,没有任何的犹豫。
她混乱,疼痛。可这种疼痛却没有太剧烈,像在体内纵了火。她紧咬住程牧阳的肩膀,让自己不要发出呻吟的声音,可是他却知道她所有心思,慢慢地舔着她的耳朵:“疼?”
南北低低地应了声。
忽然有细微,浑沌的金属的声音。
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身体离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的小酒瓶,用牙齿拧开瓶盖,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南北迷茫地看着他,直到他用湿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整口酒都灌到了她的嘴巴里。
浓烈的酒精味道,呛的她泪流满面。
“混蛋。”
“继续骂。”他笑著,又给她灌了一大口酒,用自己的舌头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喘息。
“程牧阳,你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撕裂的声音,她胸前的钮扣全都崩开,他的手掌已经重蹈覆辙,却再没有温柔。浓烈的酒精味道蔓延在两个人的嘴巴里:“继续骂。”
声音里,笑意渐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却根本无法抗拒。
只是上身这么紧贴着,严丝合缝地摩擦着,她就已经被折磨的神智不清。
到最后他终于去除她所有的衣服,单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解开自己的长裤,同时也打开窗帘的开关,吻却始终没有中断。
南北闭著眼睛,感觉到,有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
她迷迷糊糊地咬着他的嘴唇:“不要,开,开灯。”他这个房间正对着游泳池,如果有人在此时出现,一定会看到最香艳的画面。
“没有人,有人守在外面,”程牧阳轻声地哄骗她,“北北,睁开眼睛。”
是日光,并非灯光。
所以真的是有温度的,灼热的温度。
她眯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里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尽是情|欲,漂亮的不真实。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她觉得他就是个干净的男孩子。
冷漠,却善良。
不断流下来的汗,黏合着两个人的皮肤。
程牧阳背对着刺眼的阳光,把她的两个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抬起她的腿,在进入前先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呻吟。
“抱紧我,”他暗哑着,低声求她,“北北,抱紧我。”
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紧紧拥住她,安静地等待她习惯自己。
他的身体,困住她的所有思维。南北挣脱不开,只得慢慢去适应。
适应他要撕裂自己的动作,一次一次被贯穿身体和意识。疼痛蔓延在血脉里,六十多度的酒精,让她没有力气挣扎,身体因为他的不断占有变得柔软。
整个过程中,程牧阳都安静而执着地看着她,手从未从她的身体离开。不断有汗从两个人的身上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两个人从走廊到床上,她在他的身体下辗转反侧,腰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着,承受他所有的离开和进入。
“我很想你。”
他重重地喘息着,在最后,用嘴唇压住她紧闭的眼睛:“一直都很想你。”
骄阳烈日,烤灼着她。两个人在混乱的床上,同时达到了高|潮。
她真的被他的酒灌醉了。
最后只朦朦胧胧地感觉,他把自己抱到浴室里,在花洒的水流下给她洗澡。修长的手指从上到下给她一丝不苟地清洗。
“口渴……”南北蹭了蹭他的身体。
程牧阳的手正托在她的腰,因为她的动作,身体又有了些反应。
“渴……”
“想喝水?”
“嗯。”
“洗完就去喝,好不好?”
“渴。”
太浓郁的酒精,已经让她严重缺水。
尤其还是在水流下,能够听到,触碰到这些渴望的东西。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下,轻声呢喃着撒娇,对程牧阳有着多么大的诱惑。他把她放在浴缸里,半跪着身子去含住她的胸。
“程牧阳,渴,”南北拍拍他的背脊,却因为他的骤然用力,轻抽了口气,“我要喝水……先喝水,先喝水……再做……”
她真的要渴死了。
及腰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胸前后背,他的手指缠绕起她的头发,不顾她的抗议,分开她的腿,再次把自己推入她的身体。
南北低低地呻吟着,口舌干燥,心火却再次被他点燃。
这样狭小的空间,她几乎就缩成了一团,被他整个都压在浴缸里,不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用舌头去接花洒喷出的水。
“乖,北北,乖,”程牧阳不断地进入退出,沙哑着声音去哄她,“不要喝。”
他用手把她的脸扭过来,用自己的嘴唇去滋润她的,身体始终没有停下来。
等到把她洗干净抱到床上时,南北已经醉的在他怀里睡着了。隐约中,程牧阳陪着她睡了很短的时间,给她喂了三四次的冰水。可她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口干舌燥。
房间里没有人。
已经黄昏了。她侧脸贴着柔软的棉布床单,大海渗透蓝天的边界线上,有没有落下的太阳。鼻端都是两个人身体的味道,经过三四个小时仍旧浓烈。
她从出生起,就知道一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比如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你就要知道,有些现状是无法改变的。黑即是黑,永远都无法洗成白色,当你踏入这个世界,当你的名字被所有人惧怕。那么,你的一个蹙眉,短短的一句话,就会牵扯出几代的仇恨,不死无休。
或许面前只是简单的一杯水。
而它的源头,就是某些人的鲜血。
程牧阳在某些时刻,绝对是个温柔而干净的人。她曾经以为他只该属于那个多雨国度,属于某个实验室,或者属于某个科研项目。可从未想过他属于这个世界。
海上的日落很晚,时间已经接近八点。
今晚是第二场赌局。白天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前菜,程牧阳应该已经坐在赌桌的一侧,面对沈家的长子?或是周生家的什么人?
程牧阳。
程牧阳。
当太阳终于沉入水平线以下,她头仍旧有些昏沉沉的,慢慢坐起来。
夜幕降临,赌局开始,她或许应该去看一看。程牧阳坐在赌桌上的样子。
晚上的赌局,是安排在已经撤空的戏院里。
因为白天的那场闹剧,她出现的时候,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程牧阳恰好从赌桌上起身,他穿着简单的休闲式样的暖棕色西裤,白色衬衫和棕色的领结,脸孔被黄色的灯光模糊的英俊极了,像是从水墨画走出来的洋派小军阀。
南北倚靠在木质楼梯上,目光柔软地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身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还口渴吗?”
“渴,”她轻轻地蹙起眉头,“还头疼。”
“只有头疼?”程牧阳像是心情极好,手臂撑在楼梯的扶手上,还不忘和她玩笑。
南北没去理会他:“赢了吗?”
“赢了,”程牧阳轻声告诉她,“大杀四方。”
她瞧了他一眼,脸有些热。
两个人沿着木质楼梯,蜿蜒上到三楼,进了最大的封闭包房。
两个人有着默契,依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沈公今晚并不在。
而盘膝在棋墩旁的人是周生家的那个中年男人,周生行。他抬头看到南北,招呼她在自己面前坐下来:“来,陪我一局。”
南北扫了眼,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上。
“听说最近缅甸的**军,和南家结盟的,都已经对国际宣布全面禁毒了?”周生行随口问她,快而稳地落了黑子。
南北嗯了声,托着下巴去看棋盘:“这是为他们好。那些**军的头目,都在国际禁毒署的通缉名单上,如果不这么做,只会有两个结局,没有任何好处。”
“两个结局?”
“被美国引渡判刑,或是年迈后,被缅甸政府幽禁至死,”南北淡淡地说,“缅甸曾经的两大毒枭,坤沙和彭将军,他们都曾有自己的政权,甚至都和美国提出过要和解。可惜,做毒品生意的,终归是身份太敏感,不受接纳。”
周生行颔首:“缅甸终归太小,虽有财力,却没有足够土壤培育势力。”
“是啊,”南北接过小姑娘递来的茶盏,瞄了一眼程牧阳,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在珠帘后看赌局,“他们最壮大的时候,军队也仅有几万,人少,地方小。”
她对缅甸太过熟悉,说起来简单明了。
周生家的几个人,都听得很认真。
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始终靠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周生行为什么会提到南淮的事情。
甚至潜意识里,她并不想多说这些,说到深入了,总会或多或少牵涉到CIA。她相信程牧阳对于南家和CIA的合作,不会是一无所知。
但如果他保持沉默,那么,她也不会先说。
南北喝着茶水,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其实那些毒枭对内部禁毒很决绝,吸毒者一律枪决。如果欧美人对自己国人有这种魄力,何必怕金三角?”说完这些,她却忽然想起什么,笑起来:“有时候想想,俄罗斯人和美国人都在制造中子弹,并不比毒品高尚多少。武器和毒品,一个是被迫死亡,一个是自寻死路,差别不算大。”
程牧阳听到她说“俄罗斯”,轻轻地回过头来,若有似无地对着她,笑了笑。
他知道她是在逞口舌之快,只觉得有趣。
“所以,”周生行落下黑子,终于转到了正题,“南家可以善待由敌人转为盟友的**军,并不像是赶尽杀绝的人。有些恩怨,不用解决的太彻底。上午吴家小儿子的事情,我大概也听人说到了,今晚程小老板放出了‘不惜一切代价,赶尽杀绝’的话,是不是有必要再考虑?”
原来,周生行绕了个小圈子,只是想做个和事佬。
南北有些意外。最意外的是,程牧阳赶尽杀绝的做法。
她去看他的同时,
恰好场中有人亮了底牌,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程牧阳神色欣赏,用右手轻轻地击打左手掌心,发出很有节奏的鼓掌声。过了会儿,他才背对着这里说:“从我开枪开始,这件事就和别人没有关系了。吴氏既然和我有血债,留下来,对我没有好处。”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强硬。
程牧阳现在做的,只是想要永诀后患。可开口求情的,毕竟是这游轮上的主人。
茶盏在中年男人的手心里,微微转了个方向,发出细微的紫砂的摩擦声。
南北把手心的几粒白子,扔到棋盒里,忽然抱怨了几句:“当初我就和吴家说过,缅甸穷山恶水,不适合他们,偏偏不听劝,最后被政府查封了就来怪我。有时候真想说,谁想要,拿去好了,每天都是枪里来,弹里去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她的身旁,正是周生行的小儿子。
小孩子听她说的有趣,也学着她的话说:“枪里来,弹里去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不许学我。”南北拍了拍他的额头,笑起来。
小孩子软软的声音,淡化了僵持的气氛。
“内陆气候好,治安也好,”程牧阳也陪着她,开起了不痛不痒的玩笑:“如果有人愿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阳也甘愿拱手相让。”
小男孩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学舌:“如果有人愿意接手莫斯科,程家也甘愿拱手相让。”
这下,众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南北和程牧阳的话,都是在表态。
他们之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相安无事,就是因为谁也替代不了谁。
没人能替代程家在莫斯科上层的地位,也没人能替代南家在整个东南亚地下金融圈的影响力。而周生和沈家,都是家史成册的名门望族,树大根深。
这就如同黑手党在每个年代,都会有某个家族足够强大,却也绝不可能,彻底吞灭余下的家族。
在一定意义上,他们四个家族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无需为了一个外姓,真的撕破脸。
“好了,”周生行终于笑著,抿了口茶:“就是你们想让,也不会有人敢接。单单一个迈扎央赌场,就已经让吴家消失了,谁还敢碰边境线的生意?”
有些话,点到即止。
“吴家消失”的事情,周生行不会再插手。
整个赌局只有三场。
她把白子都收好,走到包房的看台一侧看到了场中的小风,显然一副新手的样子,而他对面坐着的都是熟面孔。坐在她身后的程牧阳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告诉她:“我有些累了,让小风替了一场。”
南北听得啼笑皆非:“他看起来,恐怕连牌九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小在俄罗斯长大,怎么可能会牌九,”他笑一笑,看到小风明显已经失去了方向,只觉得有趣,“他想要试试,就让他试试,三局两胜,输了这一场也还有机会。”
他语气轻松,如同在讨论今晚的菜色如何。
她转过身:“我听说昨晚,你并没有赢。三天的赌局,如果今晚你又输了,那就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了,”她看不透他,“如果真输了,你会怎么办?”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就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输了……就再和我学一句俄语。”
“又来?”
他笑:“猜猜,这场是谁赢?”
南北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转过身子去看楼下,坐着的四个人。她知道沈家明非常擅长牌九,本想赌沈家明赢,可想了想,还是随便指了另外一个人。
结果不言而喻。
是沈家明赢。
程牧阳终于从藤木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两手撑在她身边说:“故意让我?”
真是成精了。
南北不置可否,这次他教给她的话,意外的简短。她只听了两遍,就已经彻底记下来,还没有等她去追问意思,程牧阳就已经告诉她:“是‘我愿意’,记住它,你以后一定会用到。”
我愿意。
这样的话,能用的地方并不多。
而他的暗语,总有力量,让她的心软下来。
南北无声笑著往他身上靠去,提醒他:“该你了,最后一场。”
程牧阳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开玩笑:“弃权算了,我们回房间。”
“好啊,现在就走。”
“好,现在就走。”
他伸手折好自己衬衫的袖口,当真是一副弃权的样子。
南北忍不住笑著,瞧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倾城牌九’的说法,”她伸出手,替他理好衬衫的领子,手指最后停在他的锁骨上,那里有淤青的齿痕,“在牌九的生死门中,一夜就可以让你输掉一座城池。沈家明从小就喜欢玩这些,搞不好你真会输给他。”
她在考虑要不要把纽扣系上,程牧阳已经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额头:“这个激将法,对我很有效。”他示意她和自己下楼,在最近的地方观战。
南北倒没有拒绝,毕竟她今天来,就是为了看看他在赌桌上的样子。
两个人下楼后,她坐在离赌桌最近的位置上,看着程牧阳入场。
他走到赌桌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沈家明很快就对庄家挥了挥手,后者竟微微欠身离去。
难道要四人轮流坐庄?
她看得出,他们玩的是大牌九。每个人都会有四张牌,每次自由选择两张牌,与庄家比大小。两次机会,两次都赢,才算赢。
很简单,却也不简单。
关键看你如何分配这四张牌。
而显然,程牧阳更通晓这其中更多的机关。只有庄家,才会负责用骰子掷出点数,再按顺序将牌分配到每个人手中。
倾城牌九,玄机也就在这骰子和分牌当中。
所有与赌博有关的事情,她都学自沈家明。
从如何掷骰子,到辨认牌九的生死门。
她记得最早玩骰子,是沈家明手把手交给她的,两个人经常坐在草坪上,开始是为了哄骗她和自己亲热,沈家明总是赢过她。
后来她生气了,沈家明也不敢再欺负她,慢慢地,把如何控制骰子,声音的区别,都一点点地教给她。再后来,他就再没有赢过。
不知道是故意让着她,还是为什么。
从南北这里,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们两个人。
沈家明今天的扮相倒是斯文,戴了副浅金色边框的眼镜,轻轻地用右手晃动着骰盅:“不好意思,上场是我赢了,所以这一场只能先坐庄了。”
“没关系,”程牧阳靠坐在红木椅里,安静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骰盅,“时间还早,我们的筹码都足够玩一整夜。”
我们的筹码都足够玩一整夜。
这意味着什么?
赌场外围坐着的人,都在低低的艳羡议论。谁都知道这艘游轮上的筹码,是以什么单位来换算的,恐怕也只有夜幕降临后的赌局,可以看到这样的手笔。
大屏幕同时,拉到了赌桌的近景。
因为是这次旅途中,最大的赌局,倒有了些欣赏的意味。
画面里,程牧阳的脸被屏幕照的立体感很强,相对于沈家明的雅痞气场,他从来给人的感觉,都像是暴风雨前的海平面。你明知道危险,可却想要走近些,再近些。
不论下一秒如何波涛汹涌,前一刻永远是平静。
让人忐忑的平静。
第一回合,庄家通杀。
沈家明赢了。
仍旧没有悬念,她也相信只要是他坐庄,就没有不赢的道理。
当庄家轮到周生家的人手里,南北身边忽然坐了个人,一身戎装:“还记得牌九的规矩?”是沈家明的父亲,南北压低声音,叫了句沈叔叔:“还记得一些,可是也忘了不少,”她轻轻地吐了下舌头,“也就只能看看热闹了。”
沈家明的父亲沈英出生在越南难民营,之后才偷渡到台湾,从戎多年。
身上有着军人特有的硬朗,还有少年磨难后,难掩的阴沉。
南北虽然在沈家生活了六年,却没有在家中见过他多少次,不过当初总有沈家明的那层关系在,沈英对她还算是和善。
他听南北说完,略微沉默了会儿,沉声说:“如果有可能,不要和程牧阳走得太近。他本身的存在,就很危险,我不希望你跟着我们祭祖,最后却出了意外。”
南北很惊讶。
应该说,是非常意外。
沈公对程牧阳赏识有加,可为什么沈英会这么说?
“你的沈爷爷,也是这个意思。”沈英很快,又补了这句。
大屏幕上,能看到筹码在一把把地扔到桌面上。好像所有人都把今天当作了最后一晚,尤其是沈家明和程牧阳。她听说昨晚,就是沈家拨了头筹。
只要今晚,沈家明赢了,那矿床毫无疑问就是沈家的。
而程牧阳如果输了今晚,就只能弃权了。
她想起程牧阳说的“这只是个形式”,又想到两个人在三楼包房里,自己追问他如果输了会怎么做,他的眼神和笑容。
隐隐地,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如果沈家真的赢了,难道他还要硬抢?
南北忽然听到身后嗡嗡的声音,都是在感叹,她心思转回来,再去看赌桌上的情景。已经同时有两个人站起身,认输了。
周生家的两个人,同时认输了。
赌桌很大,却没人料到这么快就剩了两个人。
两个人手边的筹码都堆积起来,有两个小姑娘在一点点地把筹码整理好。当一摞摞的筹码被堆放整齐后,后场观看的人也忍不住惊叹起来,矿床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概念”,而此时此刻,赌桌上这些堆积如山的筹码,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
沈家明从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香烟:“要不要休息?”
程牧阳笑一笑:“速战速决如何?”
“好,”沈家明把没点着的烟,放回到烟盒里,“做五赢三。”
凌晨两点多,无论是赌桌上的两个人,还是旁观的人。
仍旧都没有任何的疲惫感。
今晚的赌局对大多数人,只能是旁观盛况。可周生家仍旧做的非常周到,从赌桌到外围的灯光强度都是最佳状态,氧气供给量也恒定高于室外60%,这是商业赌场的标准环境。
而赌桌上的倾城财富,却是罕见的。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极度亢奋。
两个人手气似乎都不错,胜也仅是险胜,从头到尾,都没人消牌。
到最后一局时,再次轮到了沈家明坐庄。
他将三十二张牌,一张张地翻过来,开始慢悠悠地砌牌。莹润微黄的象牙骨牌,被他四张叠在一起,码放了八排。
很慢的动作。他码放好最后四张后,用手在八排骨牌上滑过,笑著说:“公平一些,最后一局,我砌牌,你掷骰。”
很漂亮的一个动作,却让南北忍不住微笑起来。
沈家明从小就喜欢玩这三十二张牌,他有上百种方式给这些牌做记号,让自己稳赢不赔。他总喜欢在放手一搏时,做这个动作。
不过赌桌上这些事情,没有能力揭穿,就要认命。
她相信程牧阳既然敢和他赌,总会有些,和沈家明一样过人的手法。
程牧阳并没有拒绝,拿起骰盅。
“你听没听过‘倾城牌九?” 程牧阳兴趣盎然看着沈家明,眼睛里仿佛有着笑,“在牌九的生死门中,一夜就可以让你输掉一座城池。”这句话,是她刚刚告诉他的。
而告诉她的人,正是沈家明。
南北没想到,程牧阳忽然这么说。
“有些耳熟,”沈家明若有所思地回视程牧阳,“好像,有谁也说到过。”他的视线在程牧阳的衬衫领口处,停了几秒后,很自然地移开。
然后,摸出火柴想要点烟,却意外地,将火柴柄断在了手心里。
狭路相逢。赢与输,不过是一念之间。
程牧阳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骰盅。
点数开出,每人拿到四张骨牌。
前两张翻出,程牧阳赢。
南北很慢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两个人各自面前仅剩的两张骨牌,竟有些摇摆,说不清是希望谁赢。沈家明的父亲忽然理了理自己的上装,直接起身,向外而去。
她心莫名地跳了下。
同时,大屏幕放大了赌桌。
所有人都安静了,很快,就有鼓掌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从小到大,从远至近。
程牧阳的手前,平铺着两张骨牌:丁三,二四。
谁也没有想到在倾城一局里,能见到顶级的牌九组合:猴王对。
程牧阳赢了。赢得非常彻底。
这场大杀四方的赌局,让整个游轮都蒙上层血腥的气息。她很快从赌场里走出来,游轮四层的甲板上远近都是人,或许因为刚才房间里氧气含量太高,站在室外反倒有些缺氧,她沿着光线并不明亮的边沿,走到甲板的最终点。
远处的天空没有任何光亮,连月色都没有,仍旧是阴云密布。从这里看海面,是浓郁的黑色,还有阵阵的大浪卷起来,再砸到游轮的侧壁上。
“程牧阳手气太好了。”有人感叹。
还有人不屑一顾:“人家都是游戏,只为了娱乐的。说不定私底下早就有了什么交易,才做了这个‘猴王对’。”
“不管是什么交易,周生家已经出局了。沈家和程牧阳,各有一胜,明晚才是重头戏。”
明晚。
明晚过后,就要返航了。
南北看着有海鸟的影子,在海面上盘旋,想到短短在船上的这几天。有告诫,有对决,有人命,也有程牧阳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她问过沈家明,现在赌船在台湾岛和菲律宾的吕宋岛之间。三天赌局一过,游轮就会从巴士海峡离开,直奔台湾岛。
这是个非常简短的旅程,从登船到下船,不足七日。
忽然,传来很大哄闹声。
南北看回去,游泳池里有巨大的水花掀起来,很快,就看到沈家明从水面出来,抹去脸上的水:“各位,今夜,无醉不归。”
夜色被彻底驱散。
他虽然输了,却仍旧是明天赌局的座上宾。
不管是有意拉拢,还是真的惺惺相惜的男人,亦或是倾慕,甚至早有情缘的女人,都因为他的话,更是热络起来。
沈家明从泳池上来的时候,周身都湿透了,衬衫贴在身上,突显了瘦长的身形。瘦了,比起小时候瘦了很多,却并不显得单薄。
或许是从军后,历练的多了,纵然是微熏着,脚步仍是稳而沉。
他像是猜到她喜欢站的地方,很快就看到南北,从不断寒暄的人群中穿梭而过,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却不说话。
“怎么了?”南北笑起来。
“没什么,”沈家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怕你会出什么事。”
“不会的,”她轻声说,“快下船了,靠岸就是你的天下,我还能出什么事。”
沈家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如果愿意留在台湾岛,我的确不担心。”
“不行,”南北一本正经摇头,“我喜欢吃薄荷叶做的菜,一定要回云南,你那里吃不到。”
沈家明总是说不过她。
海上的夜风很大,沈家明身上又都是湿的,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她就劝他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两个人没有去坐电梯,从船尾楼梯,就在推开楼梯间的门时,忽然就听到了很粗重喘息声。南北略顿了下脚步,和沈家明对视,他也显然听到了。
喘息声很急促,而且不止是一个人的,痛苦压抑。
四周一片漆黑,壁灯也是灭的。
只有甲板的光线,透过打开的门照进去,喘息声的地方很明显。
沈家明伸手,把她挡在自己身后,慢慢走上了几层楼梯。
很快,就看到了瑟缩的几个黑影,几静几动,倚靠的姿势没有丝毫防备。而四周,并没有人。南北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摸过去探了几下,发现是有活有死。
“能说话吗?”沈家明蹲在一个还喘气的人面前。
那人猛地一抽,往后缩了两下。
南北伸手,捏了下他的喉结,被人下了点喉手,没有两三天绝对出不了声。
沈家明摸向那个穿着不俗的死人,刚伸手捏住那人下巴,一股子刺鼻血腥瞬间弥漫开,死尸鼻中涌出的血流了他一手,黏腻温热。
他抽回手,蹙了下眉,凑近细看,才发现鼻梁是被砸断的。
口舌干净,就不是内脏受损。
难道是颅内充血?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忙伸手去摸死尸的鼻梁骨,两指捏了几下后,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好漂亮手法,幸好我知道,南淮不在这船上。”
他本人是军人,自然擅长近身格斗。
可这种偏近艺术的手法,却不是他的专长。
砸鼻是最普通的街头格斗,但若是手法独特,鼻骨碎片会像刀片一样推入颅内,刺穿脑组织,让人瞬间暴毙。单是力量大,是办不到的,角度和深度才是重点。
而他说知道的,最擅长这个的,就是南淮。
南北听他这么说,也蹲下身子去看,果然很像是南淮的手法。只不过鼻骨砸断的位置,不是哥哥所喜欢的。这个位置,照南淮的说法是:不够好看。
她仔细摸了下鼻梁断面,发现了更有趣的地方。
砸力面很窄。
她用自己的拳头试了试,轻声说:“这船上,有个比我拳头还硬的女人。”
沈家明并不想让这件事情扩大,走出楼梯间的门,召来两个人,吩咐安静清理干净这里。照明设备拿来,她看到地上的有高跟鞋的血红印记。
这些被袭击的人,应该不顾一切在她身上留下了血迹。
可只有这里有。
也就是说,她或许是脱掉鞋子离开的。
游轮四层都是赌场、剧院、餐厅和泳池,都是公开场所。二三层更是鱼龙混杂,一个光着脚,身有血迹的女人应该不会选择公众区,自然会从一层员工区离开。
南北看了眼沈家明。
这些处理伤者和尸体的人,应该很快回传话到周生行那里。而她,想赶在周生家前,查到蛛丝马迹,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毕竟是突如其来的人命,很多长辈在这里,她不想要任何亲近的人有危险。
沈家明也在看她,心领神会地说:“等我一分钟,我让人拿了件干净的衬衫。”
她笑起来:“冷了?”
“有一些。”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进来,沈家明脱下湿透的衬衫,边穿着新衬衫,边从那个人身上要了小型的手枪,和她走过员工通道的隔门,一路往下走。
沈家明登船前看过平面图,为防员工看到,两个人直接避过餐厅和娱乐间,绕进了机舱。浆洗房中有船员的谈笑声传出,临近的泵水房和配电房上着锁,他猫着身子前行了十米,摸了1号锅炉房的把手,开着。
轰鸣声中,他对着南北比了个手势。
浆洗房门忽然打开,她忙掩上门,退回了员工通道。
黑暗中,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轻轻闭气。
很快,脚步声,又渐渐远了。
她轻吐口气,静靠舱壁,等待着走道的人彻底离开,再悄悄走回到机舱,看到沈家明也从1号锅炉房走出来。
整个船舱到底就是6号锅炉房,只有那间房有出口,两个人沿着这一路走,却没看到丝毫线索。按理说,只要那个女人走过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两人不断摸着门锁,在经过5号房时,南北忽然停了下来。
沿途所有房间的门缝下都有光亮,只有这间没有半点灯光,如果是平时,南北绝没有如此多疑,可刚才他在退回到员工通道前,清楚地看过这排房间的门缝,没有任何特别。
也就是说,这间房是刚灭的灯。
她从身上摸出细细薄薄的刀片,合在手心里,沈家明看到她的动作,也把枪拿出来。两个人对视了几秒,在争论是谁先进去。
关于这点,她永远争不过他。
沈家明拧开扶手,两个人左右错身闯了进去,就在她反手要合门的刹那,门被人从内猛地推上。借着最后的光线,她看到漆黑的枪口,直接抵在了沈家明额头。
而她手里的刀锋,也凭借手臂的位置,轻而易举地,抵上了一个人的脖颈。
没有任何照明的房间,她看不见。
可就在碰到那人的皮肤时,手指颤了颤。被枪口指着的沈家明,和在自己刀尖下的人,还有她。三个人,竟然是她的呼吸最重。
“程牧阳。”她轻声说。
她不知道。
是不是,肌肤相亲过的人,都能在碰到对方的时候,有灵敏的第六感。可是她就觉得是他,纵然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脚下门缝,透过走廊的微光。..www...
她出声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手臂,放了下来。
她没有撤回刀,他却已经收了枪。
“不要动,”程牧阳的声音告诉她,“我们在拆弹,刚才灯碎的太急,还不知道这地上有什么。”她嗯了声,把刀收回去,手背擦过他的手臂。
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这里的黑暗,渐渐能看到他的轮廓。
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腰。
南北用手肘抵开他。
锅炉旁的另一侧,传来声音,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老板,好东西啊这是,拿回去废物再利用,好不好?”
话音没落,已经有两个人,绕过锅炉走出来。
南北借着那稍微光线,看清了男人身边,是个女人。
看上去,总觉得熟悉。
其中一个腕表借着光亮,晃了晃手里的黑匣子。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从身上不知又摸出什么东西,打亮了,足够照亮大半个锅炉房:“不好意思,刚才急着拆弹,没顾上给你们照明。”说话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很斯文。
四周都是锅炉运作的轰鸣。
她终于看清周围的人。沈家明的枪竟然仍旧举着,对着程牧阳的头,而他身后,抱着把长枪坐在角落里,指着沈家明的人就是小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这里的人不是程牧阳。
最后结果会是什么。
程牧阳倒是毫不在意沈家明的枪口,对小风挥了挥了手,后者有些犹豫,但还是遵从了。
“我们在追一个女人,”程牧阳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地,拨开沈家明的枪口,“你们怎么来了?”沈家明看着他的脸:“我们也在追一个女人。”
两个人,刚才结束了一场豪赌。
却又机缘巧合的,互相用枪指着对方,自然不会有太友善。
南北看了看四周,再没有多余的人和尸体:“你刚才说有人打碎了灯,人呢?”
拆弹的人脸色白了下,看了眼锅炉。
被扔进炉子了?她也有些不敢相信。
“在上面。”程牧阳回答她。
周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显然指的是锅炉顶。这上边绝没有出口,温度却足可以烤熟任何人的皮肉,她不敢相信地回看了程牧阳一眼。
程牧阳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轻颔首,说:“应该死了。”
“你扔上去的?”
“自己爬上去的。”
……
程牧阳的表姐阿曼,似乎受不了两个人闲聊的对话,清了清嗓子:“她进房看见我们,自己打碎照明灯,自己爬上去了,”她想了想,说“她应该是怕我们破坏爆炸装置,打碎灯是为了拖延时间,至于为什么爬上去……。”她耸肩,表示难以理解。
程牧阳笑了声:“只有3分钟引爆,打碎灯的确是个好方法。可惜,我们身边恰好有个拆弹高手。”
3分钟?
南北有些诧异,看那个斯文男人。
她没有太怀疑他们的话。抬头打量锅炉对着的顶墙和四周墙壁,如果现在不上去,很可能再上去时那个人就烤焦了,但显然四周没有下手的空隙。
就在出神时,忽然眼前一黑,顺手抓住,发现是双黑手套。
“防火,耐热。”斯文男人看出她的跃跃欲试,笑眯眯地解释。
南北也没客气,迅速戴上,走到锅炉旁,背对着锅炉旁的扶梯,反手抓住了扶梯的高处。
因为她穿着的是裙子。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偏过视线,包括沈家明。
只有程牧阳仍旧看着她。
南北很快翻身而上,脚蹬在顶舱,倒立在了锅炉顶端。
一股奇怪的腐香味飘入鼻中……南北轻轻簇起眉毛,凝神去看面前的人。
眼前的女人光着身子蜷成一团,怀中抱着自己的衣服,贴着锅炉的皮肤尽是焦黑。
她伸手,撩开她的头发,是周生行的小老婆。南北单手撑住,用嘴咬下手套,伸手轻翻起女人的上眼皮,巨毒窒息。幸好。
服毒死,总比被烤死好得多。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再无收获后,翻身跳了下去。
“看到什么了?”沈家明看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
她摇了摇头:“周生行的小老婆,而且爬上去以后,把自己所有衣服都脱光了。”
“这里有失火报警,她应该是怕引起注意,”程牧阳伸手,轻轻替她拨开额头的浏海,“那个炸弹是小型炸弹,威力不算大,但足以让这间锅炉房瘫痪。”
“她为什么要炸这里?”
她没想到还真有人用恐怖袭击手段,但要炸,为什么不直接一些?
“这里刚好是动力锅炉房,”沈家明太熟悉这里的所有布局,“她或许是被人发现后,想要迅速引爆炸弹,破坏游轮动力。”
“应该是,”拆弹的斯文男人,对程牧阳努努嘴,“刚才那女人进来,拿起匣子就往火里扔,还好小老板手快,要不也用不到我拆弹了。”
南北听他这么说,才注意到程牧阳的手有烧伤的痕迹。
死的人,身份过于特殊。
程牧阳吩咐人去告知周生行,很快就有周家的大和二管家赶来,只说老爷说:知道了。
尸体被人运下,小心翼翼盖上黑布。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小男孩。
这个女人的死相非常惨烈,或许她还有一点期望,可以毁掉这间房后让自己尸骨损毁,让自己这种惨烈的模样,不至落在众人眼中。
可惜,她死了,这个动力锅炉房,依旧完好。
而她意图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忽然拼死,都要让这艘游轮停滞不前?
作为客人,在主人插手后,就只能去静候结果。
或许,周生行不会让他们知道真相。
“各位,” 就在身后有几人搬下尸体时,周家的二管家微微欠身,向他们递出了请柬,“我家老爷想要请几位,明日一起用午饭,算是返程前的告别宴。”
沈家明先接过来:“太客气了,即便是下了船,日后也有机会经常走动的。”
“今夜晚些时候,大少爷会登船,”二管家平淡解释,“老爷的意思是,大少爷是年轻人,应该多结交些身份相等的朋友。”
这倒是让人意外了。
她发现,越来越多的意外,让一切都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再意外。
周生家刚刚退出赌局,而那个所谓的“大少爷”,却在明晚最后一局前登船。为了什么?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请柬,依旧是套色木刻的水印。
一丝不苟。为了临时的邀请,依旧是木刻版画。
她陪程牧阳回到房间,看着他表姐给他拿出伤药,涂抹伤口。他整个人就坐在单人沙发里,因为腿很长,如此坐在那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她,就足够有强大压迫感。
“阿曼,”程牧阳忽然说,“你出去,我自己来。”
阿曼的视线,微微从他身上,移到南北身上。
很快就笑了,把需要包扎的东西,递给南北。两个人递送物品的瞬间,她终于看到阿曼的手背,和程牧阳一样,背部关节极平滑,弯曲起来,弧度漂亮。
十年以上练拳,才能留下的痕迹。
很多念头,电光火石间飘过,她记得,周生行的小老婆的手,很细腻,关节突出,并不像是用拳高手。阿曼注意到她的异样,抽回手,笑了笑,轻声说:“我弟弟,他喜欢你,已经喜欢的没有原则了。”
阿曼说完,转身而去。
房间的门被关上时,南北才转过身,走到程牧阳身前蹲下。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给他推开伤药,涂抹均匀,如同在千岛湖时老阿姨给自己上药时,耐心而细致。然后,再缠上白色的纱带。所有都做完,她终于抬头看他。
“想说什么?”程牧阳很自然地低下头,也去看她。
“刚才在赌场上,你为什么要说‘倾城牌九’?”
“你以为我是为了赢他?”程牧阳直接反问她,包着白纱的右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不在乎输赢,就是想让他嫉妒,让他不舒服。”
南北笑一笑:“狡辩。”
“我不会骗你。”
他用完好的那只左手,从她身后绕过去,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他撩起她的头发和上衣,把她转过来压在沙发上,沿着她的背脊,一点点亲吻下去。她的身体渐渐发热,脑海里却是刚才自己拿刀抵住他的颈动脉,感觉到的跳跃触感。
而那时,他在用枪顶住沈家明的头。
这样的回忆,并不好。
她的身体却不会说谎,就像在黑暗中,能凭借触觉,知道是他。无法逃避的吸引,让他们根本不需要交流,就能认出彼此。
程牧阳用力困住她,两个人从沙发上滑下来,她的膝盖跪在地毯上,被他一只手深入裙下。纵然有层层衣料相隔,可两个人最私密的地方,早已紧紧地贴合着,他想要她,而她也同样想要他。
可有太多疑问,哽在喉中:“刚才,我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你姐姐——”声音嘎然而止。程牧阳握住她的腰,从身后猛地进入。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从喉咙口,溢出呻吟。
“疼不疼?”他轻声问她。
她嗯了一声。
她的腹部抵着沙发,紧紧抓住他的衬衫,最后连这样的动作,都被他发觉。
程牧阳强行分开她紧攥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是阿曼动的手,”他开始缓慢地在她身体里律动,“那个女人,要杀我,我追她到一层。其余的,都在意料之外。”
她侧脸贴在沙发上,看不到身后。
只有余光能捕捉到程牧阳。
他近乎沉迷地看着她,俯下身子,鼻尖碰着她的脸:“相信我说的吗?”
她没有回答他。
程牧阳垂眼看着她的所有表情,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用了全力。有汗从他脸上流下来,落在她的背脊上,南北最后受不住,终于张开口叫他的名字,却被程牧阳伸手捏住下巴,舌头深入她的嘴巴里,迫使她和自己深吻。
他离开她的嘴唇,声音暗哑:“还好吗?”
南北被他折磨的没有力气,只是侧过头去,温柔地用脸蹭着自己脸侧的人。
从最初的开始,到现在,如同没有那场赌局和血案,两个人像是从白天做到黄昏,再到深夜。短短一整天,她在他身体下辗转承欢,不曾停止。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自己。
执着的让人难以挣脱。
后半夜,程牧阳穿上长裤,光着上身走到窗边把所有窗帘都拉上,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光线。她躺在床上,感觉到床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就被他捞到了怀里:“难受吗?”他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滑到内侧,轻轻地抚摸她。
“难受。”像被火烧,疼,却难以止疼。
她翻身过来,看着他的眼睛:“程牧阳,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黑暗中,分不清彼此眼睛的色泽,只是他的稍许比她的浅些。
“是我欠了你。从没有人拿着刀,放在我的颈动脉上,而且是为了另外的男人,”程牧阳笑了笑,沉默了会儿才继续说,“我小孩子的时候,常听长辈说,人会堕落,只是因为心里的**太强烈。他们很喜欢用一个词,”他的声音停顿,“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她喃喃着,“很有意思的词。”
程牧阳总会说出一些话,让人觉得他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的这个样子。这个男人,手拿屠刀,却总能说些佛家典故。
“有意思吗?”他笑,“听过佛祖的故事没有?释迦牟尼为人时,曾在菩提树下,向东方结跏趺座,对世人宣誓若不能悟道,就永远不会起身,”他拉过来单薄的丝被,掩住她的大半个身子,“到第四十八天,他周身涌现祥光,魔王波旬怕他真的成佛,就让三个女人来诱惑他,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乐欲,贪欲和爱欲。后来都被释迦牟尼识破,化出了真身。”
“真身是什么?”
“骷髅,一切欲念,都是没有血肉的骷髅。”
她用腿缠住他的腿,闭上眼睛听他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细软的沙子,冰凉,却让人舒服惬意。
“我本来可以做个好人,可惜,诱惑我的人是你。”程牧阳半开玩笑着,用嘴唇去碰她的脸颊。
这样的比喻,真是**。
“照你这么说。如果你识破了我,我就会化作骷髅了?”南北扬起嘴角,用鼻尖蹭着他的锁骨,“你外公一家是不是特别不愿意你涉黑?给你灌输的,都是特别慈悲,特别超脱的东西。”
“差不多,”他倒是没否认,“但事与愿违。睡吧,我陪你睡。”
她嗯了声,好像真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却忽然又轻声说:“刚才忘了说,我是相信你的。”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不堪,只能让程牧阳去自己的房间,拿来新的换洗衣服。程牧阳挑的是暗红色的棉布长裙,还有白色的短袖上衣,很休闲。
她光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发现他坦然看着自己。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穿透了整个房间。
南北忽然笑了笑,索性当着他的面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程牧阳则靠着沙发,腿懒散地搭在一侧的藤木矮桌上,一口口吃着巧克力慕思培根蛋糕。看着她,目光安静。
最后,她跳到地板上,忽然感叹了句:“你知道,云南常年都特别潮湿多雨,我有时候,特别怀念在比利时的日子,后来那几个月,所有的衣服都是烘干的。”
“多谢南大小姐,还记得我的辛苦劳作。”
“我一直记得,”南北走到他身边,蹲□子,就着他的手去咬蛋糕吃,“只不过,那个程牧和现在的程小老板,差别很大,几乎可以当做是两个人。”
她仰头的时候,他很快笑了笑。
“其实都一样。”他低下头,用舌尖把她嘴唇边的巧克力浆都吃掉。
南北的下巴抵在沙发的扶手上,轻声说,“你和我到比利时的时间差不多,我学法语的时候,你也在学,我读大学的时候,你也在读。可是那时候我真的是一无所有,而你已经开始慢慢接手家里的生意。这样看来,真的一样,只不过我不知道。”
程牧阳的反应并不大,无所谓地笑了:“看来你还是做了功课,了解了一些事情。”
她不置可否。
程牧阳从衣柜里拿出要换的衣服,忽然对她说:“我有个很重要的电话。”
她点点头:“我先回房。”
“不用走,”程牧阳将衬衫穿上,开始慢悠悠地系着纽扣,“我可能会说俄语,别太介意。”
她笑:“你当着我,说的还少吗?”
南北从桌上把整碟慕斯培根蛋糕拿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口,站在厚重的窗帘后,看着外边的艳阳高照。
程牧阳接通电话,平静地用俄语说:“阿曼?”
“周生行原定路线是越南海域,游轮六点会驶出海峡,”阿曼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同样也是非常娴熟的俄语,“不过在今晚七点左右,我们会改变航道,返回巴士海峡。记住,八点到八点十五分,游轮会彻底停止所有动力运转。一定要在这十五分钟内跳船,向着东南游行1000米就能上岛。那片岛很小,海面漆黑,应该不会有人察觉。”
“知道了。”程牧阳看着落地窗的方向,南北用嘴唇在玻璃上印下巧克力色的唇印,漂亮而小巧的形状。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同一时间,接你的直升机会从菲律宾起飞,八点半抵达巴坦群岛最北面,”阿曼继续说着,“只要你顺利上了直升飞机,我们就等着放出风声,瓮中捉鳖了。”
“现在是几月?”程牧阳忽然问。
“七月底。”阿曼下意识回答完,才觉得他问的蹊跷。
“现在是巴士海峡的强台风期,俄罗斯和美国舰队通常会避开这两个月,”程牧阳说得很慢,同时也在思考着什么,“还真是一条天险的海路。”
阿曼的声音有些无奈:“没办法,登船之前谁都不知道周生家的路线,他既然来了巴士海峡,我们就只能找就近的地方,让你跳船登岸,”她顿了顿,“再往下就是台湾鹅銮鼻海域,已经进入了台湾岛范围,想要制造爆炸,恐怕会有麻烦。不过,你不是说今晚赌局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时间吗?或者给你安排游艇。”
“游艇不可能,”他果断告诉阿曼,“那片海域暗礁密布,强风暴下,沉船率有七成左右。”
他越说的慢,就越显出轻透、慵懒的弹舌音。
好听极了。
阿曼笑起来:“那么,强台风游行1000米和触礁沉船,两条退路,你选哪个?”她问完,不等程牧阳回答,忍不住又调侃他一句,“或者放弃,等下次?”
“现在放弃,无异于打草惊蛇,”程牧阳很冷静地回答阿曼,“蛇是会冬眠的,这次让它发觉到危险,就很难再吸引它出洞了。按照原计划做,我的游泳技术还不错,1000米不会有问题。”
程牧阳的话总能让阿曼迅速定下心,那种安心感,是多年培养出的信任。
他们面对过太多更凶险的情况。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血腥暴力的东欧世界,绝不会有懦弱的领导者,更不会有只安然享受的人。贩卖枪械的“战争之王”,并不是教科书上的一个名词。而是真正,从冰雪覆盖的莫斯科,鞋底浸在鲜血里走出来的家族。
“你的南北呢?”她挂断电话前,忽然问他。
“南北——”
南北恰好用手抹干净玻璃,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她。
不算短的对话,她只听懂了这个发音。喀秋莎曾教过她,如何用俄语说自己的名字。她看着程牧阳的眼睛,想要看出什么,可是却徒劳无功。他仍旧拿着电话,没有说话,南北走到他面前。
这样的距离,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气。
他嘴角一动,像在笑:“听懂了?”
“嗯。”
“听懂多少?”
“听懂了我的名字。”
程牧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让我说完电话。”
“好,”南北也压低声音,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如果想出卖我,记得要卖个好价钱。”
他曲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我舍不得。”
南北轻皱起鼻子,表达自己的不信任。
程牧阳笑一笑,对着电话,用俄语很慢地回答阿曼:“关于南北,照我昨晚所说的,去安排。”
南北看着他挂断电话。
只是直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显然程牧阳并不想告诉她。
周生家的管家,临时来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只能在沙滩上出现的衣服,实在觉得不合时宜,终究为了尊重主人,换了身正统的。程牧阳自己取下纱布,南北重新替他换了新药后,他只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这是对主人的尊重,”程牧阳说,“毕竟不管什么原因,这个伤,和那个女人的死有关联,避讳些比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猜到一些,”他给她做着假设,“她或许只是个定时炸弹,被别人放在周生行身边,需要使用的时候,会让她执行。比如杀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岛湖那个深夜。
程牧阳端着狙击步枪,亲自还击后,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你看。程牧阳带了这么多人在身边,却仍要时刻防备,是不是身边人有问题?或许真有机会制于止死地?
那时候她置身事外,还嘲笑他风雨飘摇,却自得其乐。
程牧阳走到桌子边,拿起昨天的俄罗斯《新信息报》,随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着。南北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你是程公的第四个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阳嗯了一声,细细读着一条专栏。
“那你是怎么胜出那些人,成为下一任老板的?”
“好奇吗?”他笑,抬起头。
“好奇。”
“我们都是从第一笔军火生意开始的,”程牧阳给她简短做着解释,“我记得,我的第一单生意,是在黎巴嫩,只有五十万美金。当时觉得很容易,后来很不巧,碰上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小范围冲突,差点没命,不过也因祸得福,多赚了四倍的钱。”
他说的简简单单。
就像在说自己第一次签证出国,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异国文化。
南北喔了声:“怎么多赚的?”
“哄抬物价,”他说,“战时的武器,自然要有个好价钱。
“所以,你们就看谁生意做的好?”
“差不多,”他说,“毕竟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云呢?”
“程牧云?”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错。”
吃饭的地方,是封闭式的。
两个人停在门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枪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阳倒是很配合,从身上摸出两把手枪,交给欠身含笑的管家。
虽然是吃西餐,可走过的走廊,依旧是一屏屏的刺绣,都是手写字体。
南北读了两句,并没有耳熟能详的。
“这是哪朝的诗词?”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两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说:“都是我家大少爷收集的,是吴歌。”
南北喔了声,没再吭声。
“是不是不懂吴歌是什么?”程牧阳轻声问她。
她低声说:“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绝对都是浑身带着上下五千年的尘土气,她跟着沈公久了,勉强能学听些老戏,摆摆围棋。但再往深里去,却完全不行。
程牧阳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简单些来说,就是和诗经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谣。”
她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外公特别喜欢收集些奇怪的东西,家里有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春图,以前我看那副画,他就给我讲过出处。其实画里的意境就出自中国的吴歌。”
两个人转过走廊,就要到尽头。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程牧阳指着一挂苏绣,“这句,就是浮世绘春图最喜欢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板真是涉猎广泛。”
他摇头:“估计男人看到了,都会有些兴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关吗?”
“浮世绘春图,是江户时代非常有名的春宫图,”程牧阳揽住她的肩,轻声说,“比如刚才那几句,就是我们刚刚做过的事情。”
南北被他气的笑起来,可还是不太相信。
程牧阳非常正经地看她:“我没骗你,吴歌大多是淫词艳曲。”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有个男孩子走出来。年纪不算大,最多二十岁的样子,眉宇书卷气极浓,面容普通,说不上难看,却是过目即忘。
男孩子估计是听到了程牧阳最后的话,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当年吴歌散落民间,可是蔡元培、鲁迅那些人号召文人收集的,还是九十年前的文坛风气好,比现在开化多了。”
南北好笑看了眼程牧阳。
好了,让主人听到了,看你怎么办。
程牧阳神情冷淡下来,伸出手:“程牧阳。”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时,微顿了顿,“程小老板受伤了?”
“昨晚的小伤,不是很严重。”
两个人的手轻握住,很快又分开。
他们走到游轮最顶层,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边站着的是婉娘,宾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终是笑颜婉约应酬着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愿,这船上总少不了大众熟悉的脸,难得有次公开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围的场合。皆是衣香鬓影,珠宝加身。
程牧阳回身拿酒水的时候,她看到沈家明在和个香港男人说话。
“很担心?”程牧阳把香槟递给她。
她接过来:“担心什么?”
“担心今晚的输赢?”
“没有,”南北笑一笑,“你们两个,有了这个矿床都算是锦上添花,没有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最多,是折了些颜面。”
程牧阳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习惯?”
他嗯了一声。
站了一会儿,长桌上就开始摆放自助午餐。只有他们少数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请入有遮阳设施的露天帐篷,程牧阳刚才掀开白色的绢纱帐,就有个小人影扑过来,他以为是摔倒的孩子,没想到伸手去扶的时候,却有凛冽的光滑过来。
布料被割开,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时间,站在绢纱帐后的二管家,也拿出枪。
在这个露台上,有枪的,只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个人一眼。
程牧阳半蹲着身子,刀锋就对着程牧阳的喉咙。
“想杀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只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锋往前拉,堪堪碰上自己的喉结,“很想?”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冷静,甚至有些压迫感。
“我想杀你。”小男孩挥着另一只手,也被他握在手里。
他有和她母亲极像的眼睛。她没想到,周生家竟让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孩子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仇恨却意外惊人。
或者生于这种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阳拍了拍他的头顶:“为什么?”
“你杀了我妈妈。”
“谁告诉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的有些发白。
南北也弯腰下来,轻轻按住程牧阳的肩膀,轻声说:“好了,他还是小孩子。”
“你现在杀不了我,”程牧阳看着小男孩的眼睛,轻声把话送到他的耳朵里,甚至是心里,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残忍的阴影,“等你长大了,来俄罗斯找我。记得我的名字吗?”
小男孩意外的坚强:“程牧阳。”
“好。”程牧阳笑起来,目光仍旧是冰冷。
她说话的同时,周生辰陪着父亲和婉娘走进来,众人诧异看着这诡异的画面:程牧阳半蹲着身子,握着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咙。而二管家带着几个人,都在用枪指着南北和程牧阳。
很大的风,把绢纱帐吹起来。
程牧阳好整以暇地放开小男孩,后者似乎是有些灵魂出窍了,仍旧攥着刀,但是却真的不再试图做自己达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亲开口,叫男孩儿的大名,“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仍旧傻站着,不过视线已经很自觉地,从程牧阳身上移到了自己父亲身上。不说话,也不放下刀。婉娘弯下腰,笑得很温柔:“来,小仁,过来妈妈这里。”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为怕,真的就很听话地走过去。
只不过临走到她身边,却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弯腰把他抱起来:“好久不见,我们小仁都会用刀了。”小男孩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着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阳,“程小老板。刚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吴歌,现在我弟弟拿刀和你开玩笑,两两相抵,如何?”
程牧阳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这么认真。”
周生辰颔首,对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爷的人叫来。”
二管家马上躬身,悄然把枪收好:“是。”
岂料刚才走了两步,却被程牧阳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阳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经挥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触到皮肉的瞬间,南北很明显地听到了骨裂的声响。她的太阳穴猛跳着,看他因为情绪几乎变黑的双眼,还有嘴巴紧紧抿住,有些残忍的冷静。
所有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剧痛下,所做的反应都是无意识的。那个管家只是想逃,程牧阳很快贴近。又是拳头砸到人身体的沉重响声,那人一声惨叫,一个踉跄向后仰面倒去,撞翻了临近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的小男孩,身体抖的厉害。
显然是听到这声音,回想到了刚才和程牧阳的对视。
绢纱帐外很快静下来。
静的吓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阳动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蛮的惊人。
那个人明显已经深度昏厥过去,程牧阳直起身子,像是忽然发怒,却又突然失去玩弄猎物性质的野豹。他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前一刻还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却忽然因为毫无挑战,放弃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规矩的。”
周生行的脸有些沉,却在笑:“的确需要立规矩。用枪口对着客人,并非我们周生家的规矩,程小老板已经手下留情了,”他挥手,示意人处理管家,“昨晚的事也很抱歉,没想到我身边会有个外人,威胁到了程小老板的安危。”
“这很正常,”程牧阳手背的伤很醒目,刚才他就是用这只受伤的手挥拳,以至于整个手背都开始有红肿,“就连我,也不敢保证身边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桌子被掀翻了,又有这种不愉快,程牧阳很快就告辞离开。
南北犹豫着,看了看周生辰怀里的小男孩,周生辰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很和善地笑了笑,让她放心。她很快掀开白色的绢纱,没看到程牧阳。
想到刚才的种种,心脏在胸腔里,忽然跳动的很激烈。
这艘船,实在太危险。
时时刻刻,都有意外。
今晚的赌局会不会真的那么顺利?
她在房间里休息了几个小时,差不多到七点多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很丰盛的晚餐。周生家的人,为了照顾他们三家人的口味,特意带了会做各色菜肴的厨师。出来这二十几天,她始终都没有吃到薄荷做的菜。
云贵那一带的人,都很嗜好薄荷。
在越南,当地也都习惯生吃这种植物。辛凉,口味清郁。
她用筷子夹了小块的烤鱼,因为有薄荷的作用,油腻都褪去了。她忽然想起程牧阳的身上,总有这种清凉的味道。甚至在早晨,也能看到他吃薄荷叶。
就是如此细微的特质,总让她觉得,他离自己并不远。
她吃的有些入神,有人轻敲着门。她走过去,打开来看,是沈家明。
“在吃什么?”沈家明看她慢慢地吞咽嘴巴里的东西,不禁笑起来,“慢点吃,别噎住。”
她彻底吞下鱼肉,说:“薄荷烤鱼,来,一起吃。”
沈家明倒是不客气,走过去,拿起她的筷子,去吃别的菜:“我不喜欢薄荷,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北想了想:“好像真的是。”
“今晚的赌局,你去看吗?”沈家明边吃菜,边随口问她。
“不去看,”南北直接拒绝,“我怕我紧张。我总觉得,在这船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如果有可能,还是一觉睡到台湾岛清静。”
沈家明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卫星电视,仰靠在沙发里,认真看起晚间新闻。新闻主持穿着淡粉的套装,笑容标准,英文也说得很地道。
“下边是特别插播,”简短的广告后,女主持已拿起一摞资料,语气平淡地说,“今晨5时,菲律宾海军护卫舰队忽然进入中国海域,在短暂交火后,被我驱逐舰击沉一艘护卫航,现已撤出中国海域,进入巴士海峡。这是中国继94年击沉菲律宾2艘炮舰后……”
她听得认真,沈家明已经随手切了另一个频道。
“怎么不听了?”南北奇怪看他。
沈家明不停换着各国的频道,告诉她:“没听见菲律宾的护卫航队回巴士海峡了?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游轮现在应该在越南海域,周生家已经安排好了,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越南往下走,就是台湾鹅銮鼻海域。
她把烤鱼吃的干干净净,抱着薄荷柠檬茶,和沈家明闲聊。这间房是半环形的落地窗,半临着海,两个人坐的不远,看远处海平线和云层。
“有风暴要来了。”她喃喃着说。
沈家明没听清楚,刚想开口问,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两声就放了下来:“下边人说,进了强台风地带。”
南北嗯了声:“风暴还好,只要不进入暗礁海域。”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不远处。
海上日落很晚。
仍旧能得到海面的颜色。
正有些出神,却发现了另一个蹊跷的地方。按照沈家明说法,现在应该已快接近越南海域,怎么会出现“黑潮”?这种近似黑色的海水,只会途径菲律宾,经过台湾东部,而不该出现在越南海域。
菲律宾……台湾。
南北潜意识里,勾出了一个地形图。
巴士海峡?
“我记得,我们傍晚的时候,已经离开巴士海峡了?”
沈家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不多,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离的很远了。”
可是现在,这艘游轮明显在巴士海峡。
她没有立刻告诉沈家明,只是疑惑,是主人家说了谎,刻意在公海多留一晚。还是有什么其它的人,在操纵航线?
“你该去赌场了。”她转过身,靠着玻璃提醒沈家明。
“差不多,是该准备了,”沈家明从沙发上站起身,忽然有些好奇问她,“你真的不关心输赢?”南北不置可否看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返程。”
沈家明很快离开。
夜幕悄然而至,房间里很暗,她想要去开灯,手已经按住了开关,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瞳孔在不由自主地缓慢散开,她把手伸到自己面前,拉远了距离,发现很难对着中指指尖聚焦。悄无声息,毫无痛苦。
她的动作,渐渐停滞。
在东南亚很习惯用这种逼供手法,肾上腺激素打散瞳孔,然后是幻觉,颅内血肿。
瞳孔散开极限是9mm。她当场见过一次,也只是旁观。
瞳孔散开的眩晕感,迫使她背靠着墙站立。
没有任何声响,房间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她手摸着墙壁,站了大概十分钟,终于能够适应眩晕,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手心的皮肤,紧贴着墙壁。
她让自己集中精神,判断这突如其来的事情。
或许是食物,或许是药物,或许只是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的毒烟。可能性太多,理由也太多,这船上的任何人,可能都会有理由这么做。就像在这世界的很多地方,你走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冲出来的人,一枪毙命。
有时候被仇恨者,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何况她是南北,南淮唯一的妹妹。
她有些混乱地想着,试图从各种猜想中,找出什么蹊跷。船的航线悄然改变,连沈家明都不知道,是有人想继续留在公海?在最安全的地方,想要做什么?
昨晚死的那个女人,最后拼死要做的,也是让船留在公海——
还有忽然的中毒。
南北不断试着自己的身体机能。
到现在为止,除了瞳孔扩散,没有任何多的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程牧阳。从千岛湖开始,他就始终在受着生命威胁。虽然他隐藏的很好,好到让她以为,他此行只是为了和自己风花雪月。
可是,
那晚是她忽然睡醒,就看到了枪战。又是她和沈家明忽然决定从楼梯间离开,才看到了血腥场面。如果她那晚一直睡到天亮,或者没有看到楼梯间的尸体,或许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仅是偶然,就已经有两次。
而那些她没有看到的呢?
当他的名字,出现在她的猜想里,南北忽然就觉得心跳的不算太稳了。
如果她的瞳孔扩散,只是为了阻碍她的行动,那么原因,会不会是有人要彻底威胁到程牧阳的生命,而不想让她插手?
她边想着,已经边脱下自己的拖鞋。
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然后摸索着,给自己换了身贴身的短袖和棉布裤子。所有这些在不可视的条件下,花费了五分多钟。她需要让自己行动方便。她握住房门的扶手,还在用理智劝说自己,如果打开这道门,危险是难以预料的。
现在的她,最该做的,是找到沈家明,让他来自己的房间。
可是,她担心程牧阳,担心在自己失明的这段时间会有危险。哪怕找不到他,也有机会见到小风或者阿曼,或者是其它的人。
她打开门,不轻不重地对着走廊,问了句:“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脚步声。
这个时间,应该所有人都去了赌场。但是,理应有负责这层安危的人,可是却空无一人。不过也好,适合她光着脚走过去。
南北的房间是在走廊的一侧,而程牧阳的,是在两外一侧的尽头。
她手摸着墙壁。
以最快速度往道路的尽头走。
指腹滑过墙面,第一个门,再是墙面,第二个门……直到摸到他的房门,终于停下脚步,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声音。
他去赌场了?
她又轻轻地叩了叩门。
就在安静中,明显感觉手下的房门,被打开。
“程牧阳?”她叫他的名字,手已悄然握成拳。
如果不是程牧阳,那就是最大的麻烦。
没有回答。
她绷紧周身,随时等待还击的时候,却猛地被人拉入房间。“是我。”程牧阳的声音,短促而急迫。她感觉整个人都被他抱起来,迅速移动。
巨大的碎裂声忽然贯穿了整个屋子。
在风声灌入房间的呼啸声中,她猛地被捂住口鼻,身子一空,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从高空极速坠落下去。瞬间入水的同时,耳畔有骤然的爆炸声,却在巨大水底冲力中渐渐远去。
只是下沉,没有休止的下沉。
她看不到,却知道自己跳进了海里。程牧阳的手捂的很紧,可她没有提前的准备,肺已经没有氧气,开始胸口阵阵发疼。幸好,他很快就抱着自己游出水面,在松开手的同时,握住她的腰,把她上半身都举出水面。
南北在大雨中,大口喘着气。
嘴唇和舌头被海水浸的发涩,浓重的咸苦,让人想干呕。
“我知道你现在看不到,”程牧阳的声音说,“马上我要带你游1000米,现在是强台风,等上岸,我告诉你来龙去脉。”他的声音被台风和海浪削弱,断断续续地飘进她耳朵里。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了一个好字。
不用他说,当两个人入水后,她就明白,现在有多凶险。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看不见?
为什么他忽然跳船?
而又为什么,会有爆炸的声音?
晚饭时,看到的风暴云层,仍旧历历在目。
强台风里强行游行,简直就是搏命。
这些问题,都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离开这片危险海域才是最先要做的。
程牧阳很快调整姿势,手从她后背绕到胸前,以标准的救人方式,带着她游向海岛。不远处袭来十几米高的海浪,夹带着浓郁的腥潮气。
南北努力调整呼吸的方式,可还是在不断呛水。她不能看前路,除了不成为拖累,只能依赖他来前行。
程牧阳将表凑在眼前,不断对着方向和经纬度。
巴坦群岛,就在东南。
这片海域的黑潮,本就流速强。现在又是风暴,更是水流急旋,根本看不清一米外的东西。风浪雨水,也模糊了他的视线,呼吸艰涩难耐。
他象征性地捂了捂南北的嘴巴。
示意她闭气。
然后,自己也开始闭气游行,在台风和巨浪中,他们两个的生存能力,甚至比不上拇指大的海鱼。程牧阳划水的那只手不停涌出潮红,转瞬又散开在海水中。
原本他有时间用工具砸开玻璃,可南北的突然出现,耽误了最关键的十秒,他情急下只能用拳头把防身的钢制刀片砸进玻璃,让防弹玻璃瞬间爆裂。而也因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黑潮’的高盐水质让他的右手彻底麻木,他看着血的涌出量,判断这只手的伤势很重,必须上岸处理。浪墙逼近眼前,他扔掉脑中的杂念,在越来越大的海浪中的向前游行,却难看到五米外的东西。
一千米的双人泅渡,压榨着他所有的力气。
十米水墙猛地掀起来,呼啸轰鸣声盖过了一切。
一瞬间,他看到了暗礁,猛地将南北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两个人被水墙卷起,向着暗礁狠狠撞了过去。
南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股巨大的水力,将她和程牧阳抛起来,如同失重,狠狠地扔到了未知的地方。
霎那间,她只是庆幸,程牧阳让她提前闭了气。
否则盐度这么重的黑潮,倒呛到鼻腔,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整个身体都被搂在程牧阳环里,猛地撞上了什么,小腿传来刺痛,是划伤了。可是隔着一个人身体的撞击力度,仍旧让她有强烈的痛感。
她攥住他的手腕,有些紧张。
很怕,怕他有什么问题。
“没事。”程牧阳的声音很冷静。
他说完,没有再出声音。
第一波巨浪已经过去,但暴风雨却越来越大。刚才是运气不好,如果没有这么大的海浪,沉在水下的暗礁根本不会露出来,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威胁。程牧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不受控制,痛感,已濒临承受极限。
幸好,进入了暗礁群,离海岸不远了。
他控制着身体的浮力,用毅力撑着自己,将南北带上了岛屿。
精疲力竭地躲在岩石缝隙里,躲开风暴。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防水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她和他,哑着声音问:“还好吗?”
两个人都狼狈。
身上都有血在往下流。
南北的腿,显然被岩石划开了一道口子。因为高盐度的海水,已经麻痹的没有了痛感。只是感觉有微微的亮光,在自己眼前出现。她想开口回答,可是亮光却忽然灭掉了。
她有些慌,伸手去摸他的手臂。
然后顺着,去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
很虚弱。
“程牧阳?”
这次,真的是人在面前,却没有回答。
她在完全的黑暗中,感觉暴雨在不断透过岩石缝隙,落在身上。
陌生的岛屿,陌生的海域,昏迷的程牧阳,还有自己身上的伤。都让她绷紧了神经,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境况。她从身上摸出刀,开始慢慢地割开自己的裤子,凭着痛感找到自己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沿着他的身体抚摸,寻找伤口。摸到手的时候,感觉到有很深的伤。南北抬起他的手,用牙齿咬住他的指尖,小心用布条把伤口包好,下了狠心系到最紧,以防血流的太多。
等摸到他的后背,南北惊呆了。
太长的一道伤口,她甚至不知道能用什么来包扎。
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可是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最后把身上的长裤都脱下来,在黑暗中,裁成最长的一条条,她必须给他止住血,否则他一定会没命。
只有这个念头,不断啃噬着她的冷静。
幸好他随身带着烈酒,可以做些消毒处理。
最后她给他包扎的时候,觉得眼眶有些酸,像是要流出眼泪来。直到听到他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该死的,明明是他半挟持自己跳船,是他自找的危险
很漫长的夜晚。
除了巨大的暴风雨,再没有任何声响。
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始终把刀握在手里,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直到天渐渐亮起来,暴风雨稍显弱时,她终于开始慢慢地能看到东西。
雨仍旧下着,只是没有了风。
眼前的程牧阳,脸色苍白到骇人,嘴唇也几乎没有了任何颜色。她手摸了摸他的脸,滚烫,非常烫。昨晚包扎的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因为没有任何可视条件,包扎的有些凌乱。露在布条外的手背皮肉,被海水冲刷的泛白外翻。
后背的伤口,更是惨不忍睹。
幸好他身体底子,真的是很好。
到现在为止,还仅是昏迷高烧。
外边的风雨既然小了,她又能看的到,就必须选个更适合栖身的地方。
或者,也许有什么人,会来接他?
南北咬咬牙,把他的表解下来,背起他,走出石缝。
这里还真是荒岛,除了大片的岩石,没有任何植物。她在大小的岩石中穿走,竟然很快就到了另一侧海岸边,按刚才的路程时间看,这岛的直径绝不超过两千米……路途中,的确有适合直升机降落的巨石,却没有任何东西,而从海岛一侧,到这侧,也没有停靠的船。
程牧阳比她高很多,脚就只能拖在地面,南北又光着脚,不能走太远。
既然找不到人,就挑了最适合栖身的缝隙,让他斜着倚靠在岩石上。不能俯卧,会有雨水不断淋湿伤口,可又不能仰卧,会压到伤口。
高烧不退,伤口又深。
没有人,南北也束手无策。
她尝试用手接雨水,想要灌到程牧阳嘴里。可他因为疼痛,在无意识地咬着牙关,根本喂不进去,用手也不行。南北不忍心下重手,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凑过去,用嘴抵住他的嘴唇,舌头用力,想要撬开他的嘴。
他的脸滚烫,嘴唇却是冰冷。
“程牧阳。”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慢慢地,他开始放松,任由她的舌头深入嘴巴里。南北含着水,一口口喂他喝下去。除了这些,她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连植被都没有的荒岛上。
她摸着他额头,看他的脸。
这是程牧阳第一次在她面前,闭著眼睛如同沉睡。不管是初相识在比利时,还是这次的旅程,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么放松。脸孔很白,在高烧的温度下,皮肤竟然有些晶莹剔透的感觉,睫毛覆在眼睛上,遮住了那双略有阴柔,而冷静漂亮的眼睛。
这也是第一次,她被人连累遭遇危险,没有生气。
甚至,他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
也不知道,船上会乱成什么样子。南淮应该会很生气。
她就这么看着他,每隔一个小时,就喂给他大量的雨水。
只希望他的身体素质,足够抵抗这些。
过了一日夜,程牧阳的高烧,终于退了一些。她再给他喂水的时候,忽然感觉他的舌头缠绕住自己的,轻轻地吮吸。她睁大眼睛,心跳的有些急,从他的吻中抽离,看着他。
程牧阳慢慢地,睁开眼睛:“怎么不继续了?”
声音调侃,但缺少底气。
他边说着,边调整坐姿。恢复能力,真是惊人。
“为什么跳船?”她问他。
“我这几年,一直在做一件事,”他又闭上眼睛,轻声说,“抓出程家的叛徒。他隐藏的很深,需要非常手段。所以,我做的所有事,包括这次游轮赌局,都是一步步圈套。”
南北嗯了声。
他却不再说下去:“口渴。”
她愣了愣,被他气的笑起来。伸手去接了捧雨水,递到他嘴边。
他笑:“没力气喝。”
程牧阳此时的状态,就像一只吃饱了的猫。躺在你身边,任凭你如何威胁恐吓,都不愿意再动一动。他醒来的一瞬,这两天的阴霾情绪,也都消散了。
虽然雨仍旧在下,他们依旧在荒岛上,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南北笑著含了口水,低头去碰他的嘴唇,在触到的时候,程牧阳伸出完好的左手按住了她的后脑。他吞下她喂的水后,开始缓慢地亲吻她。南北的手撑在岩石上,不让自己的身体带给他压力。
他们亲吻了很久,始终温和,并不激烈。
程牧阳的手顺着她的背脊,滑到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南北的长裤早就给他包扎了伤口,如此穿着内裤已经整整两个日夜,腿冰的吓人。而他的掌心,却仍有高热的感觉。
她和他分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微微喘气:“你不要命了?”
“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程牧阳看着她,“舍得吗?”
南北蹙眉,被他说的心软如水:“舍不得,不过,死了也是你活该。”
他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不确定,这样会不会真的害死他。可却没有拒绝。
程牧阳的手指深入她身体里,或许因为没有力气,所有的动作都是出乎意料的温柔。两个人的身体早已熟识,她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北北?”
“嗯。”
“是不是,有些喜欢我了?”
“嗯,”她笑著,贴在他耳边说,“一点点。”
他似乎想撑起自己的身体。
南北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住他的动作:“我来。”
她小心翼翼解开他的长裤,跨着坐在他的身上,让他缓慢地进入。
她身子向后仰着,双手撑在身后的岩石上。不敢给他身体造成压力,只好双腿用力,小腿的伤口处阵阵传来的疼痛,和身体里不断涌出的**揉合着。
说不出的感觉。
程牧阳始终看着她的脸,还有微微闭起的眼睛,在她的动作中,不断地进入退出她的身体。她的腰和腿,在雨水中,有着诱人赴死的美丽。
“疼不疼?”他用脸贴着她的胸口,问她。
“疼,”南北轻轻地喘着气,“腿疼。”
不断有雨水落在两个人身上,她觉得两个人都没理智了,腿上的伤口已经再次崩裂开,有鲜红的血不断流出来……
到最后,他紧紧握住她的腰。
南北在伤口疼痛和他用力的占有中,听见程牧阳说了句话。
雨声太大,还有身体的刺激,她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
事后,她给他拆开伤口,重新包扎起来。
当拿着仅剩的酒,想要给他再次消毒的时候,程牧阳反倒是拿起来彻底喝了干净。她去摸他的额头,似乎又热了起来:“如果你再次发高烧,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家族艳史。”
“或许会,”程牧阳笑得牲畜无害,说话真的有些虚弱了,“我一定告诉他们,要把你写成我太太,记录下来。某年某月某日,程牧阳抱着太太程南北落海后,最后香艳了一次,还是在荒岛上。”
“这个岛叫什么?”她忽然转开话题。
“巴坦群岛之一。”
“没有名字?”
“大小姐,”程牧阳好笑看她,“东南亚不是你的天下吗?菲律宾有7000多个岛,怎么可能都有名字。”
“好,好。我承认,我没有你知道的多,”南北懒得和他争执,“所以这个群岛的这个荒岛,是你事先就定好的地方?”
程牧阳嗯了声,眉头有些微微地,簇起来。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接应?”
他微微笑起来,把她搂在自己身边:“你怎么知道?”
“直觉,”南北说,“不过,我可能知道原因。菲律宾海军护卫舰队忽然进入中国海域,在短暂交火后,被中国驱逐舰击沉一艘护卫航,撤出了中国海域,进入巴士海峡。所以,现在应该是全线的军戒封锁。”
程牧阳恍然:“差不多,应该是这个原因了。”
“可是,你的人想要谈判,派人来接你,应该不难,”南北有些不懂,“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出现?”
“因为我下的是死令,”程牧阳给她耐心解释,“这个叛徒,应该是程家的支系,隐藏了两代以上。当初程牧云就是因为他们,才得罪了莫斯科上层,所以我和程牧云安排了这个陷阱,我用四年的时间来追杀程牧云,手握整个家族,然后,找到一个机会,假死。”
“然后,那个人就会出现?”
“我不死,他不会这么快出现。程牧云逃亡了四年,那个人应该会找到他,试图联手,或者是彻底杀掉程牧云,”程牧阳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已经死了,不能有任何活着的消息,除了几个核心的人,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所以,肯定不能惊动官方。”
南北喔了声,嘲笑他:“那你就等着真死在这里吧。”
“我会找到阿曼,”程牧阳看上去真的是很累,闭上眼睛说,“然后,就等着收网了。”
难怪他会说,根本不在乎赌局的输赢。
这次的旅程对于他来说,只是四年中恰好出现的机会。
或者他当初争取千岛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安排下来,触怒众人,在赌船上不断挑衅众人底线。所以,有人安排暗杀他,也情有可原了。
“在你的所有安排里,有没有我?”
“完全没有,”程牧阳侧过头看她,“我不可能让你涉险。”
她嘟囔地说:“那你为什么让我看不见?”
刚刚落入海里,他就说,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
除了下毒的人,还有谁能这么清楚。
他说:“我怕在房间爆炸时,你会忽然出现,所以,用了些小诡计。”
“可没想到,我还是出现了?”
程牧阳嗯了一声,断断续续地,不带任何情|欲去亲吻她的嘴唇:“我没想到,你自己处在危险中,还会来找我。”
“我也没想到。”
南北咬了咬他的下唇,以资报复。
他伸手在衬衫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型的耳内无线电接收机,放到她左耳里:“他们应该在想办法找我。”说完,便不再说话。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
她也闭著眼睛休息。
无线电接收机始终是安静的。就在她几乎睡着时,忽然发出细微的声响,传出了清晰的声音,听着是个年轻的男人,散漫而又轻松地念叨着什么。
南北正要细听,接收器又没了声音,过了几秒钟,才又响起来:“重复播报,老板,我是宁皓。菲律宾封禁了领空领海,没办法接你了。我现在借用菲律宾炮舰的发射机和你联系,已经帮你发了私人落海的求援信号,救援船会在一个小时内到你的位置,”那边传来喝水的声音,似乎还夹着笑声,“听说你带了个女人跳海?真够浪漫的。祝好运,莫斯科见。”
接收机静了下来,过了几秒钟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话。南北随手关了它,看了眼程牧阳。
他的状况真的是不好。
她从来都不怕死,只是有时候会怕疼。
如程牧阳和自己这样的人,能享受旁人想象不到的生活,就有必然的准备,随时失去生命。
如果这个叫宁皓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传送消息的方式,很可能他就要死在这里。所以,刚才真的是抱着必死的打算,和自己缠绵吗?
她找不到答案。
她的感情过往很单纯,只有过沈家明。那时的她没有倚靠,沈家明却生活顺遂,过着她曾渴望的生活。所以沈家明对那时的自己,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而程牧阳却不同。他从毫不相干的世界出现,却跨越了灰色地带,直接走进自己的世界。
没有任何犹豫,也从来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就这样过了快三个小时,海上终于有救援的信号灯光。
南北拍了拍程牧阳,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他。程牧阳从刚才装着耳内无线电接收机的防水袋里,找到信号笔,交给南北:“拿着这个,到岩石上去用。有人来了,不要用中文说话。”
南北点点头,现在是全线封锁的敏感时期。
她强撑着小腿的伤,站起来,爬到岩石上。
此时风浪已经小了不少,救援船没有轻易靠岸,放下了一个小型救援艇。
程牧阳在救援艇到来前,让南北穿上自己的长裤。又让她把防水袋里所有枪械子弹和微型炸弹都扔到海里,只留了护照和一把普通的刀,南北开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待到两个菲律宾人上岸后,她才算懂了。他们一个拿枪比着他们,一个开始利索地搜身。
像是怀疑两人的身份。
程牧阳倚靠在岩石上,配合地递上刀,用菲律宾语简短地说明了几句。虽然英语也算是菲律宾主要沟通语言,可真正让人感到亲切的,却仍是地方语种。
果然,救援人有些卸了防备,弯下腰和他交谈起来。南北跟在他们身侧,听不懂两人话,只在那个菲律宾人抬头打量她时,笑了笑。
游艇上还有两个人,看到程牧阳浑身的伤都是自然造成,两个人又如此狼狈,也就没再怀疑,用枪比了两下,带着他们上了救援艇。
“你刚才在说什么?”她小声,用法语问他。
幸好两个人都在比利时住过,总有适合沟通的语言。
“说我法国的华裔,带着缅甸籍的太太渡假,可惜碰上了暴风雨。”
两个菲律宾人仍旧小声嘀咕着什么。南北不大放心,低声追问他:“他们在说什么?”
他仔细听了两句:“在骂人。台风天气,还要出来救援外国人。”
送到大船上后,船上的医生还特地检查了他们的伤势,南北的腿只是伤口太长,倒是不深。程牧阳的后背也是如此,没什么太大的危险。那个救援医生看到程牧阳的手倒是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和他说着什么。期间,看了几次南北,她听不懂,仍旧坐在他身侧安静地听着。
她似乎从医生的说话情绪中,猜到了什么。
救援船上的布置都不是讲究,甚至谈不上什么摆设,就连两个人坐着的地方,床单上都有淡淡的有色痕迹。分不清是没洗干净的血迹,还是什么污渍。
他的体温,又随着夜幕降临,高了起来。
医生只给他拿来袋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临走了,终于想起来问他要东西,程牧阳从黑色的防水袋里,拿出一本护照。
医生又指了指南北。
程牧阳解释了两句,反正是天灾,怎么说都可以。
到深夜,有人来给程牧阳做例行公事的登记,顺便告诉他,台风实在太大,临时停靠在附近的岛边,等风停了再走。
那个人顺便把护照,还给了他。
等人彻底走干净了,她终于伸出手,去试他的温度。
仍旧在低烧。
“习惯吗?”他用左手,把她的头往自己肩膀上靠。
南北真是累急了,顺着他的手势,很放松地靠着他。
“你以为我一直养尊处优?”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其实,我小时候跟着小哥哥,哪里都住过,是个野孩子。”
“我知道,”他近乎耳语地,逗她,“刚才在岛上,就看出来了。”
她吐了吐舌头,脸有些红。
这样的气氛,她终于有机会,像是说闲话一样地问他:“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程牧阳想了想,“应该以后锻炼的好,能用用勺子,筷子都有难度。还好,我左手和右手一样,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噢了声。
过了会儿,又问他:“穿衣服可以吗?”
程牧阳忍俊不禁:“可以,生活尚可自理,就是自卫能力,小幅度下降。”
她的视线落在他包扎完好的右手上:“说不定佛祖是觉得你杀生太多,要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屠刀,并不是刀,”程牧阳倒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是妄念,迷惑,或是执著。有这些才有恶念,恶语,甚至是恶行。”
南北在他肩头,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好长的话,说简单些?”
“执迷不悟,”他笑一笑,声音倦懒,“这才是根源。不管是身份、地位、财富,还是美人,总要付出些代价,比如这只手。”
他说的坦然。
南北把手轻放在他的那只手上:“怎么会伤这么深?”
“来不及用工具,”程牧阳的声音,低下来,“再慢一步我们就会被炸死,一只手换两条命,很合算。”她抬高视线,端详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就缩起身子,钻到他怀里。
程牧阳很快就睡着了。
她关上灯,只有月光从顶窗透进来。程牧阳躺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南北半梦半醒的时候,总能感觉他有时会动一动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后再继续睡下去。
这种动作,像是下意识的。
她靠在他身上,两个人穿着的都是菲律宾人提供的棉布衣裤,颜色偏深,倒像是情侣装。虽然在换衣服前,她用热水给两个人都擦了擦身上的污渍,却没有彻底清洗过,有些味道并不是很好闻。
她抽抽鼻子,很羡慕他能睡得这么踏实。
看那袋子药水快要用完了,她轻轻按住他的左手,把针拔了下来。
她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缅甸。他们无论做工,或是农闲,都喜欢穿拖鞋,总有人说是因为天热、雨水太多,或是太过贫穷的原因。
其实,只是为了拜佛方便。
就如同出家人会削发赤足,信佛的人所追求的,都是“上可知天,下可会地”,对佛祖坦诚内心。佛堂外,瓷砖地面常因骄阳而滚烫,走上去都落不下脚,可却没人违背这个习俗。
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而她在那里,从没拜过任何佛。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她第一次见到吴成品的时候,就对他说过纵然双手血腥,但总要有个底线。她还说过,不要瞧不起缅甸这个国家,他们的仰光大金塔,立在那里两千多年,肯定会去照应自己的子民。
她一直相信,所谓的因缘果报。
而她也听得出,程牧阳刚才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他是在说他自己。
程牧阳睡了两个多小时,醒过来。他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在试图挪动身子的时候,南北忽然就睁开了眼睛:“醒了?”
“你没睡?”
“你睡,我怎么敢睡,”她捂着嘴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我不太相信他们,这里人仇华很严重。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外貌,一看就是华裔。”
她还记得,小时候南淮曾经讲过。过去有菲律宾政府的竞选人,会为了筹集竞选资金,绑架境内的富有华人。那时有人找到南家,想要让他们出面去交赎金,换回人质。
她听哥哥这么说,还觉得奇怪,既然绑架是为了钱,那么直接交钱就好,为什么还要特地来找南家的人去交赎金?
“那个竞选人,是委托**组织来绑架的,”南淮半蹲在她面前,用刀给她削甘蔗吃,刚才砍下来的甘蔗,汁水甜腻,“那个民族骨子里仇华,看到华人受难,就像中东人看到911一样兴奋。有很多人拿了赎金,看到人质是华人就会撕票,不找我们,能找谁?”
她张开嘴巴,吐出嚼碎的甘蔗渣:“可为什么,要找我们呢?”
菲律宾是个群岛国家,并不在畹町能拂照的范围内。
“除非那些组织,想要被排斥在我们这个经济圈之外,”南淮把削下来的一块甘蔗,继续喂给她,“没有钱?就没有武器,没钱吃饭,等于自绝死路。”
所以她并不喜欢这个国家。
没想到,现在却就在这片土地上。
“现在官方会好一些,”程牧阳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不过如果碰到些敏感的组织,就有些麻烦。他们大多数都在独立岛上,热带雨林的地形,很难离开。”
虽然两个人交流,都是在用法语。但毕竟是在菲律宾救援船上,还是小心些好。
天亮时,和程牧阳最投机的那个救援人进来,交待了两句,意思是快靠岸了。两个人身无长物,就连衣服都是对方友情赠送的,所以不用准备,只等着下船。
那个人把护照还给程牧阳时,说程牧阳的信息还在核实,需要临时在附近岛上登录,暂住几日。程牧阳笑著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用菲律宾语说:“没问题。”
台风终于离境,风和日丽。
两个人走上甲板,南北轻轻吸了口气。忽然一声闷响,身侧低头点烟的菲律宾人,骤然软□子,倒在了地上。眼前的景象,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程牧阳轻声说:“别动,有狙击手。”
他说完,擦着南北走出半步,将她挡在了狙击范围外。
沙滩上站着两个年轻男人,一个仍保持着射击姿势,另一个则摘下射击镜,对身后说了句话,不远处树丛里马上走出四十几个菲律宾人。喷漆伪装的小口径步枪,丛林迷彩,标准的作战装备。
“内行?”说话的人上半张脸缠着白色绷带,遮住了右眼,竟能听得懂他们低声交流的语言,“这附近有四个狙击手,你们的胜算不大。”
那个人示意他们双手抱头,走下船。
程牧阳没有答话,用脚翻过那个菲律宾人的身体,看了看他的脖子。同一时间,南北也注意到了那人脖子上的异常,中枪的位置不是子弹,而是一根细针,在阳光下晃着细微的光。
“是麻醉,”端枪的人,嗓音倒是干净,用菲律宾口音的英语说,“药效三小时。”
绑架,仇杀?
还是**组织的活动?
因为程牧阳的那句话,明显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起码不会是普通人。**那些救援船的工作人员都很配合,马上扔下枪,双手抱头走下来,只有程牧阳和南北坦然走下船。
她每走一步,都在想,会发生什么。
“亚裔?华裔?也是做这行的?”那个领头的男人走过来,用刚才两个人说话的法语,问程牧阳,眼神颇有些挑衅和趣意,“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南北用余光看着他。
这些人应该没有想到,会碰到同样危险的人。如果按照程牧阳的计划,他已经死了,而她也应该配合他,同样消失在爆炸中。
所以,现在的他是谁?
而她,又该是谁?
“华裔,”程牧阳笑一笑,说,“俄罗斯华裔。”
出人意料的答案。
小头目盯着程牧阳,扬起了手,所有放下枪的人都再次齐齐端枪。黑漆漆的枪口全部都对准了他们两个。
“俄罗斯华裔?”男人的声音甚至有些发紧,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你姓程?”
程牧阳没有立刻回答,伸出受伤的右手,在数十道目光中,随意地搭住男人的肩膀,身子也微微向前倾了倾:“你说的不错,我姓程。”
小头目左眼的瞳孔很快收缩了下:“程牧阳?”
这里,只有南北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从刚才他透露自己来自俄罗斯开始,这个小头目就始终很紧张他的身份,或许是对程家有忌讳,但她却直觉,程牧阳和这个**组织有什么其它关系。
甚至是不太友好的关系。
短暂的安静里,远近的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包括双手抱头的那些俘虏,也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一个外国人,就能让**组织的小头目如此神情?他究竟是谁?
“不是,”程牧阳终于低声说,“我的名字是程牧云。”
“程牧云?”
他颔首,再次确认。
小头目眼睛里闪过讶然,疑惑,而后又是恍然的神情,他很快就笑起来,拍了拍程牧阳的手臂:“摩洛欢迎你,曾经的程小老板。”
摩洛?
南北没想到,在菲律宾北部,能够碰上南部的**摩洛伊斯兰解放阵线。这群西班牙殖民时代,热衷推翻西班牙人,美国殖民时代,又竭力推翻美国人,最后到了菲律宾独立时,却将炮火对准了自己独立政府的人。
绝对是令人忌惮的,狂热武装组织。
程牧阳倒像是预料到了:“怎么?这么欢迎我,不怕现任的程小老板为难你们?”
“为难我们?”那个小头目阴阴地咧嘴,笑的很诡异,“他趁着我们和政府宣战,就抬高了十个点的武器价格,这可都是用兄弟的血换回来的钱。//*www.*//别看我们和他做生意,只要他敢来菲律宾,绝对会被投海喂鲨鱼。”
“喂鲨鱼?听起来不错,”程牧阳也笑得很隐晦,“如果抓到他,一定告诉我。”
“一定!”小头目俨然已把他当兄弟,“不过他像个狐狸,听说常年在莫斯科隐匿,根本没人见过他。”
“他很狡猾,”程牧阳也不无感叹,“否则,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
南北听得微微笑起来。
他还真是个混蛋。
小头目又骂了几句,恨不得生啖其肉,剥皮去骨的样子。她实在听的想笑,视线移到附近,开始慢慢寻找附近的狙击手。
那个小头目竟然没有说假话,很快,她就找出了四个。
“我记得,你见过他?”程牧阳忽然揽住她的肩。
南北疑惑看他。
“他在问你,是不是见过程牧阳。”
“见过,”她不置可否,“在莫斯科见过。程牧阳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程牧阳轻轻地扬起眉,笑意浮在眼底。
小头目却听得大笑:“我们在返回棉兰的途中,有没有兴趣同行?”
他边说着,边侧身让出了一条路。说是邀请,倒更像是半强迫的劫持。
“好,”程牧阳倒是坦然,“恰好,我也有些生意,想和你们谈谈。”
最后,所有政府救援人员,都被押送到另外的船只,只有程牧阳和南北,坐了小头目的船。南北在船上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时,程牧阳并没有在身边。
接连几日的折腾,她真是累坏了,可昨晚为了看护他,几乎没有睡过。两天三夜的不眠不休,让她这一觉也睡得非常痛苦。梦境一个连着一个,不曾断过。
醒来时,骨头如同散了架。
甚至有些恍惚地看着舱顶,几秒内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陌生的潮湿霉味,让她慢慢地清醒过来。
这两天三夜,程牧阳始终状况不好,她竟然只顾着照顾他,而没有考虑这件事带来的影响。程牧阳昨晚曾在救援船上,告诉她,这个矿床一开始就是他和沈家的交易,他帮着沈家拿到矿床开采权,而沈家配合他演出这场戏。
难怪,在赌局前,沈家明的父亲还亲自递话,让自己避开程牧阳。
不过,沈家明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而南淮,当然更不知道这件事,这么意外的消失,纵然有沈家的解释,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自己。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要找到机会,递出消息给小哥哥。
他只含糊地说过,要剔除家族内部的叛徒,可如果只是简单的叛徒,根本无需他和程牧云如此地位的人,先后冒险,引出这个人。
他还有什么在隐瞒?
程牧阳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的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南北从船舱出来的时候,程牧阳和那个小头目在吃烤虾子,比手肘还要大的虾,两个人就着啤酒在吃。甲板上十几个端着枪在四处张望着,看上去漫无目的,可她看得出,其中的三四个人的视线,始终都在吃喝的两人身上。
客气的软禁。
姓程的人,无论是在任,或者落魄逃难的人,对这些**组织都是宝贝。她忽然推翻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如果有可能,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开。任何方式递出消息,都会有风险起码她现在,还想不到很巧妙的方法。
南北看着他,程牧阳忽然就了感觉,抬起眼睛来,望向她。
她走过去,被他勾住腰,抱到了右腿上坐着:“饿不饿?”
“有一些。”
“这个虾,你吃两只就饱了。”程牧阳把手里的半只虾,往她嘴巴里喂。
她咬了口,肉质口感极好。
“Jollibee的老板,就是个华裔,”那个小头目喝了口啤酒,有些含糊不清地笑著,“你知道吗?在菲律宾,只要有麦当劳的地方,就有Jollibee的连锁店,绝对不夸张,那个华人,一个人就赚了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就因为他太有钱,家里的几个女儿,都是我们棉兰的常客了,缺钱就带来住几天。”
程牧阳笑而不语。
“华人,真是太会赚钱了,”小头目的言语,有些恭维,也有些淡淡的嫉妒,“所以,在东南亚总要被当地人嫉恨。谁不恨有钱人呢?是不是,华人也讨厌美国人,一样的。”
他说完,干笑了两声。
程牧阳依旧沉默着,嘴边浮着很浅的笑,让人禁不住发冷。
船快经过很大的暗礁群。
风景越来越美。
南北走到船尾,看到海里有皮肤黝黑的小孩子不带任何工具,潜水游玩。她起先还没有太注意,后来竟发现,那几个小孩子,都在围着一只不大的鲸鲨。而不远处还有个小女孩,跨坐着独木舟,笑著往鲸鲨的嘴巴里,递送食物。
她见过这种鲨,却没见过这么多。
“有趣吗?”
程牧阳忽然伸手,把她横抱起来,作势要把她扔到海里。
南北抓住他的衣领,毫不在意:“扔吧,我一定把你也拉下去。可惜它们不喜欢吃人,就喜欢吃吃贝壳什么的。”
“倒也是,”程牧阳笑著把她放在栏杆上,搂住她的腰,“不太适合殉情。”
她笑。栏杆被晒的有些烫,坐着并不舒服。
刚才想要跳下来,程牧阳忽然就说:“我找个机会,把你送回畹町。”
南北怔了怔,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问:“怎么送?”
“我刚才通过他们,联系了阿曼,她会亲自送一批军火来,证明我的身份,”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希望能用程牧云的名义,和这批伊斯兰教徒结盟,把你送走。”
她恍然。
终于明白,他“承认”自己是程牧云的用意。
在那种环境下,如果说自己是退役的特种兵,是小军火贩,或是毒贩,都能遮掩身份,却不知会被如何处置。惟独是程牧云,才能引起这个小头目的兴趣。
在外人眼里,他这个“程牧云”,能和家族抗衡四年,绝对会有让**军馋涎的资产。
比如,军火。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早晨那么危险,他却在一念间想到了解决方法。
如果说,遇到摩洛是场意外,那他显然利用了这个意外。否则现在两个人,肯定被关在另外的俘虏船上,绝不可能联系到阿曼,继续完成他的计划。
南北暗暗感叹着,继续问他:“阿曼来了,就相对安全了,为什么还要我走?”
“这里不是很太平,他们,”程牧阳的视线,扫过远处的那个小头目,“并不单单是摩洛解放阵线,而是这两年分离出来的派系,摩洛自由武装。这是菲律宾最危险的武装,因为解放阵线想要和政府和解,所以独立出来,继续和政府作对的极端分子。”
她嗯了声。
程牧阳微微笑著,手从她棉质的短袖下,伸入,轻轻地揉捏着她腰间的细腻皮肤,如同只是谈情说爱,享受渡假。
可他的话,却和这些旖旎毫不相干。
“我以为跳海计划很完美,可你却意外出现了,离开菲律宾的路线也很完美,却没料到中菲会开战。就连坐政府的救援船,都会碰到摩洛,”程牧阳有些无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来会越来越危险。”
“是啊,”南北轻声说,“你是我的克星,有你在我身边,就连堵车都能碰到枪战。程牧阳?这次结束,如果你还活着,要不要考虑吃长素算了?积积德?”
“好,吃长素,”他笑一笑,“但是要喝酒。”
“酒鬼。”
她笑起来。
“听话,”程牧阳把话题又绕回来,“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很平淡的话,可是从他口中而出,就有着让人着魔的力量。
“阿曼什么时候到?”她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欣赏他身后的海景,和浮在海面上晒太阳的大小鲸鲨。“要躲开菲律宾政府,最快半个月。”程牧阳说。
她的手也在他的背部,若有似无地抚摸着,感觉着包扎伤口的绷带。
暗礁群中,和鲸鲨游玩的孩子,时不时爆出很童真的笑声。她没答应他,不过依照程牧阳的个性,也不需要她答应。估计到时候,他总有办法逼她离开。
心机如此深重,手段极端的男人,真的很危险。
可她却偏偏信任他。
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
明明是他,成了她的心魔。
因为马京达瑙省的冲突还在继续,他们绕开了那条路。
程牧阳和她被安排住在未被波及的岛上,驻扎地之一。两个人行动虽然自由,可在菲律宾内乱时,即便是能逃开这个岛,却难避开在大范围开战的军队。
这里很平静。
如果不说是在战时,根本想象不到,菲律宾正在有大范围的流血冲突。
他们的房间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有很小的客厅和洗手间,还有一个卧室,有一晚程牧阳离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负责替他们做法的小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似乎是知道今晚程牧阳不在,特意来陪她,顺便给她带来了晚餐。
平时程牧阳在时,这个小姑娘从不说话。
倒是今晚,话多了些。
起初南北只是用英文和她闲聊,直到听到她说丈夫时,南北才惊讶于她已婚的事实。
“这里的法律,允许你们这么早结婚吗?”
“十六岁,法律允许十六岁,”小姑娘笑,“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女孩十三四岁不出嫁,就会有损家族名誉。”
她喔了声。
想了想,自己十三四岁,还在台湾。
那时候和沈家明感情再好,也绝不会想到“结婚”两个字。十三四岁,是她还在教庭教师的折磨下,在连逃课都不能的环境下,被少女情绪折磨的年纪。
小姑娘走后,她自己无聊,又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索性就把前几天的觉都补回来,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到深夜,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慢慢醒过来,才发现程牧阳在轻轻地吻着自己:“醒了?”
南北嗯了声,搂住他的脖颈:“去哪里风流了?”
“去相亲了。”
“噢?”
“摩洛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古兰经教育他们,如果你能平等对待你的妻子,那么,就可以娶四个女人,”程牧阳轻声说,“所以,他们看到我只有你,就觉得,似乎可以安排我这个好兄弟,娶个美丽温柔的菲律宾妻子。”
南北又嗯了声:“其实你应该告诉他们,你有四个名额。”
他似乎在笑。
月光透过木制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而且在这里,有些民族更开放些,认为结婚的最大目的就是生儿育女,”他的手从她的腰下伸过,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在正式结婚前,还可以试婚。”
“听起来不错。”
她还沉浸在睡梦的情绪里,任由他摆弄自己。
自从他来了这里,就比较注意,尽量尊重伊斯兰教的习俗,避免喝酒。所以有的时候,他总以自己想喝酒得不到满足,而转而,去和她索取。
有时候她坐在海岸边看珊瑚,他都可以让跟随的人远离,在被太阳晒的滚烫的岩石上,轻易就进入她。他的任意妄为,超出她的想象,可也不得不承认,她难以拒绝。
“是不错,”程牧阳把她的压在百叶窗上,温柔地吻她,“不过,古兰经说的很清楚,你需要平等对待所有妻子,才能娶他们。我做不到,看到你,就没有别人了。”
“真的?”她想要从他身下逃开。
“真的。”却被他抓住脚踝,拉回来,压在身体下。
或许因为食物并不是习惯,她比来时更瘦了。
却更突出了漂亮的锁骨,还有手腕,脚踝……
他低头用牙齿,咬住她的锁骨。
南北扬起头,听见他用很轻佻的声音说:“张开腿。”
“流氓。”
程牧阳微微笑著,手指摩挲着她的皮肤,一路从腰间滑下去,直到再次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一条腿弯曲起来,压在了两人之间。
骨感诱人。曲线分明。
她咬住嘴唇,头仰到极限,承受他所有的力量。
在他们一次次相处的经验中,他几乎是看着她从生涩,疼痛,到现在的,几乎毫无保留地接受自己。程牧阳知道自己是爱极了她,远超过她对自己的感情,可纵是如此,却仍惊讶于自己的贪得无厌。
他对任何事情都进退有度,从来没有这样,永不满足。
事后,南北靠在他臂弯里,睡得很沉。
如同他回来的时候一样。
程牧阳看着她脸上每个细微的地方,甚至注意到她的额头,有微微鼓起来的小包,应该是过敏了?还是上火了?他的念头停在这里,忍不住自己都笑起来。
夜不安枕地看着个女人,还对着她额头的青春痘在思考。
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睡着的时候,嘴巴总不会放松,有时候是抿起来,有时候又是微微噘起来的,总让人猜想,她在做什么梦,或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程牧阳俯身,轻轻地用舌尖,撬开她的嘴巴。
他闭上眼睛,感觉她的小舌头,在无意识地回应自己。
现在的她,和在比利时,抱着书睡着的她,并不相同。她十岁到沈家,他十四岁到莫斯科,她的少女时代都是阳光四溢的,之前却是颠簸流离。而他的少年时代,都是长辈慈言,和佛香善语,在莫斯科之后,却是杀戮丛生。
她的路,是被迫选择,因为她别无它选。而他,是在善恶之间,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一条血腥的道路。人活百年,不过一场黄粱美梦。而,黄梁梦短,何必贪求?
可他若不贪求,她就不可能认识他。
程牧阳发现,自己竟在嫉妒。嫉妒她十几岁时最单纯的感情,并不是和自己。他扣住她的下巴,几乎是报复性地吻她。
南北终于觉得窒息,忍不住地扭着身子,想要推开他。
却被他捉住手。
他睁开眼睛,结束了这个亲吻,透过百叶窗的斑驳月光,沉默地看着她的身体,想要平息自己的心火。岂料,南北没了呼吸压迫,竟再次习惯性地搂住他,缠上来。
窝在他怀里,继续去做刚才的梦。
他无奈地笑了笑,在她的皮肤紧紧贴合自己时,索性又翻身压上去,要了她一次。南北几乎是累惨了,嘴巴里不停抗议,连眼睛都睁不开。可是身体却很配合地迎上来,应付这个索求无度的男人
次日早起,她从睡房里走出来,那个小姑娘已经开始忙碌地给两人做早餐。她看到南北脸上的红晕,还有疲累的有些软的脚步,忍不住对着她笑起来。
南北还以微笑,莫名有种被人看穿的窘意。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那个小头目,始终在尽职尽责地,陪着程牧阳在岛上的种植区行走。他们今天要去的,辣木和橡胶种植区。
她记得这个从摩洛解放阵线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组织,官方数字也不顾是近千人。不过从这十几天的行程来看,就发现他们的势力范围,要大了太多。
“他们和政府的冲突,结束了?”南北问程牧阳。
他把遮阳帽扣在她头上:“差不多了,一个想搞独立,一个阻止独立,但都不想太波及平民,冲突不会太久。毕竟这个棉兰老岛,是那些组织世代居住的地方,不像在中东北非,很多组织都是流动的,所以根本不会管流血冲突对平民的影响。”
“你最懂了,专家,”南北嘲笑他,“你是不是对各国的所有组织,都倒背如流了?”
程牧阳笑一笑:“差不多,都是客户,当然要熟悉。”
南北忍俊不禁,手握住他的手。
不远处,能看到20多名荷枪实弹的人,隐蔽在周边丛林中。那个小头目始终在介绍着这里的橡胶产值。南北倒是听得认真,忽然用法语说:“在中国云南,就有一批隐形富豪,都是种植橡胶起家的。”
小头目很有兴致:“我只知道,中国的煤矿很多。”
她笑:“所以我说,在云南做橡胶生意的,都是隐形富豪。在香格里拉、丽江、昆明的机场,你能看到很多私人飞机,基本都是橡胶业的老板所有。”
“你太太对中国的云南,看起来很了解。”小头目感慨看程牧阳。
程牧阳笑了笑,没说话。
南北也只是看到橡胶,倍感亲切,所以才随便说了两句。可显然,涉及了太多“中国云南”。她装作不太在意地说:“我是缅甸人,那里,离云南很近。”
幸好,程牧阳在最初就告诉他们:他的女人,是缅甸的华裔。
他们在回程时,那个小头目接到了一个消息。
“有竞选人,并不想停止这场内乱,”小头目笑起来,“程,你的武器再不到,我们恐怕就要去解放阵线抢武器了。”
程牧阳笑起来:“快了。”
在这个国家,暴力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政治走向,尤其在棉兰老岛。那些长期斗争的政治家族,为了打击对手,甚至不惜雇佣这些组织,进行绑架谋杀,不止本地人,还包括外媒记者。而这个时候,这些组织也不过是一个工具。
据说在过去三十年,这个叫“摩洛”的组织,还有它的分离组织,造成了十几万人的死亡。可谁能计算的出,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权力纷争呢?
下车时,有风吹过来,乱了她的头发。
在被分割开的视线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个金发的欧洲人。
他伸手,帮她捋顺:“在看什么?”
她靠在他身上:“忽然看到个欧洲人,有些奇怪。”
“认识?”
“不认识,只是觉得奇怪。*.**/*”
这个人,曾经和南淮合作过,她不可能不认识。
可刚才的回答就像是本能。该不该让他知道,这个欧洲人的身份?她还没有想好。
两个人在这里是“贵客”,一举一动,都会在无数双眼睛下进行。
她分不清,他是真的想要自己,或只是让人松懈,觉得他真的是个失势,却仍有资本挥霍的程家落魄男人。
程牧阳和她在一起时,像个执念深重的人。
她有时候,看着他在激情时的那双眼睛,都会怀疑,他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尊重伊斯兰教的习俗,南北平时并不常在附近走动,最多是坐在屋子里,看当地的英文节目。这天傍晚,那个负责给他们做饭的阿法芙,忽然说起了附近的暗礁群水域。
“有蝦蟹、海牡丹和海鰻,”阿法芙说,“最主要的是,那里有鲨鱼群。”
她恍然:“我来的时候见过,是不吃人的鲸鲨。”
“不,是真正的食人鲨。”
她听得有趣,追问了几句。
程牧阳看她跃跃欲试,笑一笑说:“去看看吧。”
他知道阿法芙是个伊斯兰的已婚妇女,所以,并没有要求同行。
南北跟着阿法芙到岩石海岸时,有人正在喂食鲨鱼。
完全不像他们来时的那片暗礁群,这里虽有夕阳余晖,却颇有些冷烈的味道。
有两个男人往岩石下扔了头小牛。
很快就有十几条白鲨出现,小的不过一米多长,大的看不到全身,从他们站的地方,能看到大概有三四米的样子。血红的颜色很快蔓延扩散,很快又在海水中淡化。
那些人又扔了些牛排,很快就离开,只留了她们两个在这里。可惜白鲨们还没有吃够,看到岸边仍有人,久久不愿散去,就不断往返游动着。
高耸的背鳍划开水面,一双双沉静的眼睛里,隐藏着杀机,随时都等待着一跃而起,咬杀猎物。
程牧阳,南淮。
都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始终贴身陪着她的女孩阿法芙,看着四下无人,才算是拿下面纱:“在想心事吗?”
她轻轻嗯了声。
“在想程?”
“是啊,”南北笑起来,仔细看她,“你真漂亮。从小就这样遮着,会不会很遗憾?”
“没有从小就这样,”阿法芙说,“我是嫁了人,才信仰造物主安拉。”
“难怪,嗯,”她笑,“看来,他们是有意挑你来陪我的?”
阿法芙弯起眼睛笑:“是的。你这个客人,一般的穆斯林女人是陪不了的。”
“比如?”
“比如,你和程的关系,还有无所顾忌。”
南北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环抱着腿:“是啊。*.**/*我听人说,信仰安拉的夫妻,都是禁止坦诚相见的?”阿法芙垂着眼睛,忍俊不禁:“也没有这么严苛,但是,最少也不能互相看到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我和我丈夫夜晚在一起,需要盖条毯子遮掩身体。”
南北有些讶异。
她刻意用了比较隐晦的词,没想到,阿法芙会这么坦白。
不过她是在婚后随着丈夫有了信仰,又是个妙龄少女,倒也不会太保守。
南北继续看着那些鲨鱼,她发现那些负责喂养鲨鱼的人,留了一小部分生牛肉,似乎是给她们娱乐的。她在思考,要不要亲自试试喂鲨的时候,阿法芙已经戴上了面纱。
她们身后,有一个人走上来。
南北回头看了眼,那个金发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南北小姐,再次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他说的是中文,腔调有些怪,但很流利。
阿法芙似乎认识他,肯快就走到远处,让两个人有机会独处。
“凯尔,”南北蹲下来,挑了块看起来很美味的牛肉,扔到了岩石下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从看到他开始,她从来都没有出过房间,尽量避免让他看到自己。
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我听到他们说到程家的程牧云,说到身边有个缅甸的女人,猜到,或许是你。”凯尔也笑著弯腰,陪着她喂鲨鱼。
岂料他的肉扔下去,猛地有条一米长的小白鲨蹿起来,夹带着浪花。
她没来得及站起来。
“**!”凯尔猛地对着白鲨眼睛砸过去。
海水夹带着血腥味,不知道是鲨鱼的,还是牛肉的,溅了她一身。小白鲨是吃的亢奋了,想要把两个人拖下水,却没想到岩石上的人都有铁块一样的拳头。
她眼看着白鲨张着口,獠牙从眼前闪过,随后,就是骤然的落水声。
南北蹙眉,站起来:“为什么猜到是我?”
凯尔耸肩:“只是个猜想,一个女人,年纪不大,和莫斯科的程家在一起,会说缅甸语,我听着,就会想是不是你?而对喂鲨鱼这么感兴趣的,更像是你,”他弯腰,好奇看南北,“可是我很奇怪,三年前看到你的时候,你说过,你不喜欢离开家。”
南北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在私奔,你知道,程牧云这样的身份,好像只能私奔了。”
凯尔笑起来。
她站起来:“所以,如果你坏了我的蜜月旅行,我就,”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凯尔的心口,“把你喂鲨鱼。”她的手指用了力气,凯尔笑眯眯躲开了她:“放心,北。我这次来,是为了菲律宾的大选,和你没有关系,而且——我也绝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故意请我来,想要做什么?”
“好奇,”凯尔笑,“你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知道的。”
凯尔这个人,南淮提到的并不多。
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在泰国的一次任务失败,泰国以涉嫌从事恐怖活动为名向凯尔发布逮捕令。而他却很聪明,早一步逃到缅甸,并委托南淮为他争取了十天的时间。
十天内,缅甸政府拒绝向泰国引渡凯尔。
十天后,凯尔消失了。
最奇怪的是,泰国也再没有追究过这件事,显然是有人出面做了一些交易,换取了凯尔的性命。
这种人,虽然披着欧洲人的皮,却不知道,究竟在为谁做事。
鲨鱼在夜幕降临前,消失在海面上。
南北也没什么兴致和凯尔寒暄,回到房间时,窗外已经没了自然光。
来到菲律宾之后,她发现这里每天都会下雨,但都是下一阵就好。所以今晚这种天气很难得,太阳落下去后,连月亮都看不到了。
这个房间里,厨房是开放式的。
她推门而入,程牧阳正在很有兴致地给他煎牛排,他拿着小刷子给牛排涂了薄薄的一层橄榄油。“等我十分钟。”他没有回头。
或许因为灯光的原因,他带笑的侧脸,莫名让人感觉安心。
“程程?”她靠在他左肩上,和他开玩笑,“程牧阳,你有没有觉得,程程这两个字很熟悉?”程牧阳笑一笑:“冯程程吗?”
“诶?你也看过上海滩?”
“无聊的时候,看过,不过是老版的,赵雅芝主演。”
“冯程程真是爱惨了许文强。”南北唏嘘不已。
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竟然在菲律宾的摩洛驻地,和他闲聊起狗血的电视连续剧。
等到程牧阳把牛排煎好。
她饥肠辘辘地,举着刀叉,把整块牛排切成均等的十几小块,这才张嘴,开始吃。程牧阳看她这种做法,目光难得柔和下来。
这是她最喜欢的做法。
因为懒,不喜欢边切边吃。所以喜欢把所有肉,都先切好,然后再拿着叉子,一块块往嘴巴里送。这种吃法,真是懒的可爱。
南北把自己的一块肉,递到他嘴边。
她忽然嘀咕了句。她说,我怎么忽然觉得,你就是我的冯程程?
可是说完,就自己先收不住,笑了。
程牧阳倒是不太在意,反倒咬下那块肉:“如果我是冯程程,在家人和我之间有了利益冲突,你会选谁?”
“我哥哥。”
她说完,安静地看着他。
“意料之中,”程牧阳垂眼,切着自己的牛排,“所以,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发生了呢?”
“我会放弃。”
“如果你放弃了,我哥哥还要你的命呢?”
“那就要好了,”程牧阳也把自己的一块牛排,喂给她吃,“但是,要我命之前,怎么也要你陪我一晚。”他的声音,倒真是醉人。
南北被他气的笑起来:“是啊,你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耸肩,不置可否。
程牧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问起了那些白鲨。南北想到下午的血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和白天那些鲨鱼吃了一样的东西,顿时没了胃口。
在程牧阳很贤惠地收拾盘子时,她想到了凯尔。
就如同南淮所说,南家没有永久的朋友。即便哥哥当初救了凯尔一命,也只是利益交换,所以她并不认为,凯尔真的会为了什么交情,真就隐瞒自己的身份。
“阿曼大概什么时候到?”她终于决定坦白。
“最快后天,最迟也不会超过四天。”
“后天,也很晚了,”南北环住他的腰,轻声说,“我的身份被人识破了,很快,或许就是现在,他们就有可能知道你是程牧阳了。”
两个人同时在沈家游轮上出现,并不是秘密。
只要有人知道她是谁,不用多难,就知道和她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样登船的程牧阳,而不是四年内都行踪不定的落魄公子。
程牧阳沉默了会儿,依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把盘子和刀叉一个个码放好。
“会不会很麻烦?”南北追问他。
“有一些。”
“要不要今晚就走?”
“如果能走,在第一晚我们就离开了。自从进入这里,四十米外,永远都有四十到五十个枪手跟着我们,”程牧阳只是笑了笑,“很难说走就走。”
南北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她也想不到好方法。
“不过,这些组织需要的是武器。他们虽然恨我,但现在,不管我是程家的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是摇钱树,我们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回原位,“起码,危险不会来自于身边的菲律宾人。”
南北疑惑看他。
太多不知道的信息,让她听不懂程牧阳的话。
“记得我和你说,我这次需要引出的那个人吗?”程牧阳拿起干净的毛巾,把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阿曼已经知道他是谁,可惜没能困住他。所以现在,如果让他背后的同伴,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是个大麻烦。在我们猎杀他的同时,他的同伴也会追捕我。”
“他背后的同伴?”
程牧阳嗯了一声:“CIA。”
南北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松开手臂,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曾经怀疑,程牧阳要找出来的人,不会是简单的叛徒。否则,绝不需要他亲自冒险,让这个人露出马脚。可她绝对没想到,是CIA的人。
如果说,争抢碲矿床有可能得罪CIA。
那么现在,程牧阳根本就已经是CIA的敌人。
而南淮曾亲口承认,他还在和他们合作。甚至十年之内,不想和他们成为敌人。
忽然,耳畔传来轰然巨响,爆炸瞬间,气浪席卷了一切。程牧阳猛地把她按到地上,整个人都覆在了她身上。
四处都是玻璃碎片。墙壁断裂,房屋坍塌。
南北在半壁废墟中,下意识反过手臂,去摸程牧阳。忘了呼吸,心跳如雷,生怕他被弹片伤到。很快,她的手腕就被抓住:“不要动。”
程牧阳轻声告诉她。
他说完,忽然就咳嗽了两声,似乎是被灰尘呛到了。
几秒的安静后,又是巨大的爆破声,还有紧随而来的机枪扫射的声音。她听得出,是加特林机炮,通常在局部战争中,才会有人搬运这么大的机枪炮来攻击。
这里是摩洛自由武装的驻地,是菲律宾最难掌控的组织,绑架杀人,恐怖袭击,无所不用其极。可是今晚,却被人轻易攻入了。
在不断的交火中,爆炸仍在继续,不断有房屋被炸毁。
他们住在西北的角落,是第一枚炸弹爆炸的地方。所以那些进攻的人,应该恰好就是从这里攻入的,然后不断和驻地的人交火。
人的吼叫声,还有交火的声音,都在渐渐往东南方向转移。
她不知道程牧阳想要匍匐到什么时候。
“来的人,说的是菲律宾语。”他忽然开口。
南北听他说着。
“而且,听起来,就是棉兰岛的口音,”程牧阳简短做了总结,“不知道是官方,还是别的组织,不是针对我们,趁这个机会,看能不能离开。”
就在又一声爆破的瞬间,程牧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带着她往反方向撤退。
漆黑阴沉的夜色里,到处都是火光。
废墟里,不断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废墟之间,站着一些端着枪的人,看样子是进攻的敌人。
南北在黑暗中,和程牧阳快速移动。脚下有尸体,废墟有尸体,到处都是死尸。
这不是第一次和他逃生。
十几天前,在台风海啸中,程牧阳带着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她,游行了一千米。那时候南北只能依赖他,而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和他,有多合拍。
两个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但是他细微的一个动作,她就明白,他选的道路。
程牧阳忽然停下脚步,在黑暗中摸索几秒后,扔出来一道黑影。
她伸手接过来。
是微型突击步枪。
程牧阳自己也拿了一把。他凭借十几天的观察,已经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这个村子临着雨林和海。那些突然进攻的人,就是从雨林那侧而来。
所以,程牧阳自然就选择了海。
她并不知道他的选择,只是跟着他走,直到听到海浪声,终于明白了他的计划。可在看清这里的地形时,她却停住了脚步。
“怎么?”程牧阳回头看她。
“这里——”
她没有说完,程牧阳就骤然抬枪,扣动了扳机。
一枪一个,他接连击中了四个人。南北在他脚下,用半蹲的状态,给他迅速补枪,有子弹呼啸过耳畔,猛地刺痛下,温热的血顺着她的耳朵流下来。
很快就被海风吹冷。
凉意渗透了肩膀。
幸好,两个人在暗处,那些人在明处。
程牧阳的枪法又是出奇的准,不到两分钟,就解决了七八个守在海岸边的人。
到最后他收起枪,南北才用手按住耳朵,生死胁迫一解除,疼痛就开始迅速在神经流窜。他看到她的动作,把她的手拉开,接着远处的火光,仔细看她的枪伤。
很幸运,子弹真的只是擦过耳朵。
“还好,”程牧阳轻声安慰她,“没破相。”
南北疼的龇牙:“这里有鲨鱼,食人鲨。”
“下午你来的地方?”
“嗯。”
“没办法,想要走,只剩这条路了,”程牧阳弯下腰,去看岩石的侧面:“这里被人工造出了一条窄路,应该可以走出去。”
南北顺着他的视线,也去看岩石侧面,上半部分岩石壁被生生削去,而留下的那部分,刚好足够一个人贴着墙壁走。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很显然,是人为造出的路。
她下午来,因为被蹿起的小鲨鱼袭击,所以始终没有靠近海岸。
没想到这里还有路。
岩石海岸,直接连接着村子外的路。
虽然他们没有走过,但也绝对比另外的方向安全。
程牧阳从一个死尸身上找出军用绷带,替她把枪绑在了腰上。她想要先爬下去,程牧阳被拍了拍她的肩膀:“让我先下去。”
在黑暗中,程牧阳手扶着岩石壁的边沿,整个人都贴着石面滑下去。
南北始终紧绷着神经,看着另外的方向,谨防有什么人忽然出现。但显然那些突袭的人,很熟悉这里的环境,估计不会想到有人会在鲨鱼海岸撤退,只象征性地留了这么七八个人。
程牧阳站住后,伸出左手,示意她踩着自己的手下来。
南北有些犹豫,可是又知道他的个性,绝对不会任由她自己爬下去,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一只手,沿着石壁滑下去。
到最后,两个人都站在这条窄路上时,南北才算是松了口气。
程牧阳贴着石壁,和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她跟着他,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海面上,有白色的痕迹滑过。很快,就密集起来。
她攥住程牧阳的手腕:“白鲨。”
程牧阳停住脚步,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海面。
两个人站的位置,并不算高。
如果有成年的白鲨蹿起来,很容易就能咬住他们的身体。南北脑子里闪过白天的画面,只要鲨鱼有胃口,别说是这里,就是再蹿高两三米也绝对绰绰有余。
“北北,”他忽然说,“你沿着这里,用最快速度走到外边。”
“你呢?”她下意识问。
“我去上边,把尸体扔下去,引开鲨鱼。”
南北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下一秒,就更看透了这之后的危险。
他想要扔下那些尸体,暂时引开这些鲨鱼很容易,可是在她走之后呢?谁来帮他引开鲨鱼?而且那些食肉动物开荤后,肯定会对活人更有热情。她不敢想下去,摇头告诉他:“我们回去,换条路。”
“不可能了,”程牧阳看着她,“这个驻地留守有五百人,那么来袭击的人,肯定会超过两千人,我们两个人不可能冲出去。况且,我是自由武装的盟友,如果被抓住,也只能是死,”他伸出左壁,抓住头顶的岩石壁边沿,“听我的话,沿着路一直走下去,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同意。
可却挪不动脚。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与其留下他,不如一起死。
可是程牧阳的神情很镇定,仿佛就在证明,现在不是绝境。她终于被他的眼神说服,横下心,沿着石壁继续往海岸边走。
程牧阳消失在身后,忽然就有重物坠海的声响。
海面上白色的影子攒动频繁,不断有血的味道飘上来。她没有再继续看,一门心思往前走,听着身后有坠海,有撕咬的声响,有鲨鱼因为争抢食物而争斗的声音。
大概十分钟后,她终于走到尽头。这里已经是海岸边沿,夜幕下,黑色的海浪不断冲刷着粗砺的沙子。她回过头去,因为岩石是有弧度的,所以看不到尽头。
没有程牧阳。
她站在陌生的海岸上,莫名就有些腿发软,站不住,就把枪从身上解下来,坐在沙滩上等他。很久没有这么等待一个人。
不知道对方生死,完全是因为一句承诺,答应去等他。
就像南淮给她最后的那个电话,也是说,北北,给我一段时间,我再来找你。
还有海风,吹的她整个左肩凉嗖嗖的。
那里有她自己的血。
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那条路,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黑色的影子出现。非常快的速度靠近她,最后,她看清是他,而他已经从岩石上跳了下来。
显然是经过了搏斗,身上有血迹。
但幸好,有惊无险。
他有些精疲力竭,靠着她坐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南北看他手臂上的伤口,都不深,有些已经不再流血。
“还好,”她低声说,“没破相,也没缺了什么部位。”
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腰。
她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不要动,”他亲昵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这里有人。”
一句话,猛地收紧了她的神经。
身边的依靠忽然消失,程牧阳用最快的动作,抽身,反扑到身后不远处的岩石后。同一时间,她已经捡起枪,对准了岩石的方向。很快就有咒骂声出现,有一团人影从岩石后滚出来,缠斗中的两个人都手握着匕首。
程牧阳右手不能用,单单用手肘就顶住了他的腕部,让对方不能用刀。
南北对准两个人,食指扣住了扳机。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近身肉搏,但显然这个对手实力比周家管家更好。她在黑暗中,勉强能看出哪个是程牧阳,就在静心瞄准时,那个对手被程牧阳用手肘压住了脖子,猛地扬起了头。竟然是凯尔。
南北蹙眉,在犹豫的一瞬,凯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是她听不懂的俄语。
程牧阳姿势没变,可明显回避了致命要害。..www...他用很低的声音,问了凯尔两三句话,凯尔被他卡住咽喉,很难再发出声音,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南北听不懂。
她继续瞄准凯尔的眉心,猜想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最后,程牧阳从凯尔身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凯尔脱离桎梏,坐在沙地上,咳嗽了半天,终于抹掉脸上的沙子:“没想到,你们会从白鲨海岸逃出来。”
“今晚的是什么人?”程牧阳边问他,边把南北的枪口按下去,示意她安心。
“摩洛解放战线。”
“摩洛解放战线?”
凯尔嗯了声:“他们想要杀的是我。这次大选,解放阵线想要和政府和解,争取把棉兰岛变成自治区,可惜这里的自由武装不想妥协,只想从菲律宾独立出去,”他耸肩,蓝色的眼睛在夜幕下,有着遗憾,“穆斯林和穆斯林,自己人打自己人,信天主的要笑死了。”
他的话,信息量巨大。
却把今晚的局势说的很明白。
菲律宾最大的两个宗教,一个是天主,一个是穆斯林。信天主的在执政,而信穆斯林的分裂成了两个最大的**武装。
今晚,就是这两个组织的交火。
凯尔究竟做了什么,她并不是很关心,倒是程牧阳会因为什么,很快就相信他?南北找不到机会单独问他。凯尔继续用腔调古怪的中文,告诉他们,自己本来就安排了从这条路走,没想到能碰到他们两个。
凯尔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头,也没多废话,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示意他们两个一起离开。
他很熟悉这一带的路。
程牧阳和他一前一后,把南北护在了当中,很快穿出无人地带,走上了大路。或许因为今晚的交火,这条路上有不少走动的平民,开着汽车的,车内都有不少行李。
南北穿着的是在驻地的衣服,很寻常的平民装扮。
“刚才,他和你说了什么?”她走在程牧阳身边,看着前面和人借烟的凯尔。
“刚才?”程牧阳回忆着,告诉她,“他告诉我,他是拉姆的人。”
“拉姆?”
“俄联邦安全局第二局,反间谍情报局的头目,”他轻声说,“负责收集各国情报,同时在境外,进行反间谍活动。”
她诧异看他:“凯尔是俄罗斯的人?”
如果不是程牧阳说,她曾一度以为,凯尔会是中情局出身。
程牧阳颔首:“凯尔的任务,只和菲律宾大选有关。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他需要帮我们逃离危险。因为他的上司拉姆,是我的好友。”
他的答案,超出她的想象。*.**/*
在旅程之初,她以为程牧阳只是为了抢夺矿床。落海后,她才知道,他对矿床根本就没兴趣,只是要抓自己家族的叛徒。
而今晚,程牧阳终于告诉她:他要抓的人不止是一个叛徒,而是中情局的人。
现在,
她认定的事实,被他再次推翻。
脑海里,浮现出波东哈对他的评价:
程牧阳曾多次获得俄罗斯媒体的公开赞誉,是俄罗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他作为最大的军火商,不论国籍、肤色如何,都是莫斯科最尊贵的客人。
现在看来,程牧阳不可能只是“尊贵的客人。”
南北欲言又止,程牧阳似乎也不愿意再说下去。两个人在路上并肩走着,抢来的枪已经扔到从路人买来的旅行袋里。
反正在菲律宾这种国家,连学生都能持枪,两把枪并不会带来多少麻烦。
反倒是没枪,才是最大的麻烦。
凯尔很健谈,很快从经过的路人那里,买来了几瓶水,扔给他们。他从路人的口中,也得知了更多关于今夜的消息。
在两大组织交火的同时。另外有一股武装又对政府发动袭击,扣留了约500名村民作为人质。同时断了临近几个村子电力供应设施。
短短几个小时,已是地覆天翻。
因为军队负责护送,所以不允许自由走动。
程牧阳他们只能跟随着护送的军队,往安全的城镇转移。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大多数民众都走的累了,都三五个地坐在路边休息。
他们三个坐在路边,凯尔刻意穿着带着帽子的外衣,此时拉上了帽子,把头发遮住。
三个人的外形里,惟独他最扎眼,自然要回避些。
“菲律宾第一机械旅,已经派出士兵,专门护送平民转移,”凯尔席地而坐,顺便说自己的想法,“我需要去首都马尼拉,所以现在,会说服他们的指挥官,送我去棉兰岛的国际机场。程,你应该可以如鱼得水了。”
程牧阳不置可否。
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货运机群,只要到了机场就有机会悄然消失。
“不过忘了和你说,”凯尔忽然想起什么,“在我到棉兰岛之前,CIA就开始在这里,对你实行逮捕计划了。”
南北看着凯尔和他,始终保持沉默。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受,纵然你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能力呼风唤雨,可是在菲律宾,手无寸铁,不能和外界联络,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在这里,程牧阳只能是个普通人。
面对小范围围剿,能够自我防卫。
可真的碰上军队,或者是中情局的天罗地网,就如同蝼蚁。
“南北小姐,”凯尔弯起眼睛,轻声说,“不要这么看着我,昨天,我问过你,程是谁?你也没有说实话。所以你和我,彼此彼此。”
“我没有怪你,”她懒得理他:“我只是好奇,你有多少个身份。”
“很多,也很少,”凯尔笑,“你最好一个都不要知道。”
他说完,站起来,开始四处溜达。
菲律宾亲美,就连总统竞选,也大多有美国人在背后支持。所以凯尔很聪明,亮出自己的美国护照后,就开始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
他在试图得到特殊照顾。
“我是个内科医生,”凯尔从身上摸出了证件,“我需要立刻去马尼拉,我的病人在等我。”
那个指挥官拿过他的证件,有些半信半疑。
凯尔借了根笔,给指挥官抄了个电话号码。
指挥官让个兵士去打这个电话,在得到答案后,竟然亲自从车上跳下来,把自己的军用吉普车让给了三个人。
方向是棉兰最大的国际机场。
接下来的道路,很安全,所以只配了两个兵士和一个司机。三人先一步离开这里,向着棉兰岛最大的国际机场而去,如果路途顺利的话,应该下午就能到达。
南北替他包扎好伤口,靠窗坐着,有凉风从窗口吹进来。
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腰后搂过去,轻声用法语问她:“要不要和我回莫斯科?”
他说的话,只有凯尔听得懂。
凯尔却装作不懂。
南北往他肩膀靠过去,闭著眼睛说:“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哥哥和CIA的关系。”
“知道,”程牧阳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静,“所以,如果没有必要,我不会让你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尤其是这件事的□。”
“可我还是慢慢知道了。”
她猜到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已经布局多年,开始进入最后收官阶段的棋局。
程牧阳的背后,是俄联邦安全局,否则凯尔不会帮他。而那个叛徒背后,是美国中情局。
这场巨大的阴谋,是为了什么,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
她跟着他出生入死,到现在,才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秘密。可是她不能问,问的深入了,就需要做出选择。
程牧阳在等她的答案。
南北靠了会儿,终于说出自己的决定:“等到了机场,你回莫斯科,做完你要做的事情。而我回畹町,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你再来找我。”
“好。”他没犹豫。
她笑:“真会来?”
“一定会。”
“你不怕,有来无回?”
程牧阳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我怕再也看不到你,就像在比利时。那时候,我已经在做交接,想要把生意彻底都给程牧云,可惜,你没给我机会,忽然就走了。”
凯尔忍不住抬眼,看两个人。
程牧阳对他,比了个手枪的手势,指尖对着凯尔的眉心。
后者笑著偏开头,继续去装聋子。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车开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意外地,他们听到了枪响,很快就看到两个年轻女人,仓惶往这方向跑来。两个士兵似乎很紧张,不断让司机退后。
显然,来不及了。
程牧阳把枪从旅行袋里拿出来,把南北那把枪递给她。
却在和凯尔跳下车时,按住她的手,说:“不要下来。”
接下来的一切,是一场魔鬼似的战斗。很多的持枪人,跟着两个女人一起扑上来,黑暗中,无法辨别他们是哪一路的人,可是显然并非政府军队。程牧阳和凯尔的战斗模式就像是野蛮人,枪和刀在手中不断交互,凡是有倒下的人,都会被他们补上致命一刀,在敌多我少的情况下,完全不留活口。
南北和司机坐在车上。两个年轻女人,已经钻到了车下。
因为天黑,完全只能看到影子,听到枪响和大声骂吼。
这种看不到血腥,却不断看到人数减少的战斗,让人连毛孔都开始发冷。
程牧阳从最后一个敌人身上站起来,把匕首随手别到腰上,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下,升起来。很淡的日光,照亮了一切。
道路上,横陈了三十几个人,遍地的枪械和血。
车下两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是西方人的脸。凯尔捂着手臂,在弯腰询问她们一些问题。
程牧阳满身的血,脱掉自己的外衣,光着上半身,回到车上。南北仔细给他检查,没有新伤,他比凯尔幸运。
他低头,把她搂在自己身上,沉默而激烈地亲吻她。
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有太多的血,和太多的危险。似乎在太阳升起的一刻,乌云终于暂时散去了。她手搂住他的腰,感觉他身上有些微微的汗意,等到他放开自己的时候,轻轻喘着气。心跳过了很久,终于平复了些。
她从司机那里,拿来干净的军用绷带。
替他重新包扎着伤口,因为刚才激烈战斗,比较深的伤口,又有些崩裂了。她拿着绑带,在他手臂上缠绕时,忽然想到什么:“我听人说过一些印度佛教的典故,有些,很像你。”
“什么?”
“有人的七情六欲,有神的能力,有鬼的凶狠。虽然终日聆听佛法,却不向善。这些话,像不像在说你?”
程牧阳想了想,很慢地笑了笑:“你是说阿修罗?可惜,阿修罗从不喝酒。”
她愣了下,也笑起来:“好吧,只有这一点,不像。”
“还有,”程牧阳凑在她耳边,继续反驳,“印度的佛教传说里,阿修罗的男人都很丑,女人却很美。你觉得我像吗?”
“不像,”南北笑著用手摸他的眼睛,“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在比利时的E40公路上,从我和你对视开始,就被你色诱了。”
琥珀的颜色。
在生气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冰冷,可看着她的时候,却有眷顾,有温柔,有倦懒,也有种跨越很多年的,让人匪夷所思的深情。
他笑:“真的?”
“真的,”她说,“我记得,那天是二月十日,对不对?”
程牧阳有些意外。
他低下头,鼻尖从她的额头,一路滑过她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落在她的咽喉上,呼吸可闻,甚至有牙齿印刻皮肤的刺痛。“在到机场之前,找个地方,随便什么旅馆,或者就在这个车里,我想要你。”
“色鬼。”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不止是色鬼,还是恶鬼,”程牧阳笑著回应她,“死后一定会被投到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所以,只有一生一世,能和你尽兴在一起。就这一生一世,你舍得拒绝吗?”
她笑著,手从他的背脊滑下来,轻轻抚摸他的伤口。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一个男人,总是用这样自我诅咒的语言,描述对你的痴迷。她觉得程牧阳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劫。
而且是,万劫不复。
凯尔从那两个女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这两个女人,是来报道菲律宾大选的英国记者,在如今大选的白热化期,有人爆出传闻,最热门的总统候选人是倚靠了棉兰岛最大的家族——安帕图安家族。
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包括这两个记者在内的五十多个外媒人员,都来到棉兰岛。想要跟踪采访这个家族,还有这个家族的敌对家族。
然后,就遇到了绑架屠杀。
据她们所说,同行五十多个人,只有她们两个因为采访迟到,才得以逃脱。
也幸好,她们遇到了凯尔。
南北不是很了解菲律宾,但显然凯尔是个内行。他安抚了两个记者后,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两个士兵和司机都下车,带着女记者回到大部队那里,寻求临时保护。
士兵和司机接到这个任务,非常开心。
经历了黎明前那场恶斗后,程牧阳和凯尔对他们来说,甚至比恐怖组织还可怕。
程牧阳的右手还在恢复期,昨夜辅助用枪后,又旧伤复发。
所以只能凯尔和南北,轮流开车。
“菲律宾这个国家,完全是家族政治,”凯尔不厌其烦地,给南北普及知识,权当是开车时无聊的消遣,“国内有几百个家族,占据了国家中上层,这个帕安家族在棉兰岛,可以说是一手遮天。..一手遮天,这词没错吧?”
南北笑:“你中文真不错。”
“当然,还比不上你们四家,这么超脱,完全都游离在边境以外,”凯尔从口袋里,拿出根烟,自己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帕安家族很看重权力,所以这么做,不难理解。”
“就因为这个,就对记者大开杀戒?”
“这个国家岛屿太多,大多数都处于无政府状态,谁拿到权力谁就是国王。所以不管是省长,市长,还是小小一个地区选举,都会有很多暴力事件发生,”凯尔耸肩,“我猜,这些记者应该是采访了帕安的敌对家族,所以引火烧身了。”
这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
她听着这些,只觉得那些记者可怜,被卷入了突如其来的谋杀。
车开了十分钟,凯尔忽然踩下了刹车。
面前的画面,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曾经想到过,从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经过事故现场,却没想到。太过于血腥的场面,远胜于早上他们的,因为这里有老弱妇孺。很多都显然是受过侮辱,身体残缺。
和他们同时赶到的,还有当地的警察车辆。
因为他们驾驶的是军队的吉普车,还有指挥官留下的通行证,当地警察拿走通行证,告诉他们,需要等待验证。很快,就有个警察高官,通过车窗,递给程牧阳手机。
电话是接通状态。
程牧阳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来。
整个通话过程不长,程牧阳全程都没有说话。等到把电话挂断,交还给那位警官后,对他颔首说:“我很高兴,能接受帕安家族的邀请,参加今晚的宴会。”
这是个很诡异的画面。
他光着上半身,遍身伤口,却被当作了当地最大家族的贵客,受到邀请。程牧阳在说话这一瞬的神情,完全有着东欧贵族的冷漠。
南北和凯尔都很惊讶。
但都没有表露在脸上,他们知道,程牧阳如果做了这个决定,肯定是事情有了另外的转折,而且应该是很重要的转折。
在他说完这话后,车内三个人很默契地沉默着,听从那个警官的安排。
很快就有人开车,为他们引路,往家族的帕安开去。
凯尔不问,南北不问,他也就不说。
直到车开进了庄园的大门后,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异常温馨。沿着主路的是一条不算很宽的河流,四周种满了椰子和甘蔗树。也因为这些,空气里四溢的,都是植物的清香。
保存完好的庄园生态。
甚至保留着,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风格。
远处建筑,如同中世纪的油画。
他们下车时,迎接的人很多,穿着也非常正式。反倒显得他们三个非常的滑稽,南北在人群后看到阿曼,一瞬就明白了程牧阳这么做的目的。
是阿曼,安排了这一切。
在她醒悟的瞬间,有个漂亮的东欧女人,提着自己的裙子对着程牧阳走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同时用很生涩的中文叫他的名字:“程。”
不过这么一个字。
南北就听出了各种味道。
有惊喜,等待,期盼,还有担忧。
甚至,还有着淡淡的不满。不过最后这个感觉,应该是对着她而来的。
程牧阳单手,拍了拍那个女人的后背,笑了笑。
“你好,”那个女人换成了英文,对南北说,“我是喀秋莎,是程的朋友,很多年的朋友。”她的简短自我介绍,却让南北忍俊不禁,难得认识两个俄罗斯女人,还都叫相同的名字,这是有多巧合?
不过,她的笑,落在那个女人眼里,却成了嘲弄。
尤其南北现在的形象,实在不敢恭维。经过一夜的奔波,她虽不像程牧阳似的,索性把自己脱光了半身,却仍旧狼狈的可以。
甚至身上,有鲜血过夜的味道。
众人走近大厅后。
程牧阳始终在用菲律宾语,和主人做着简短的寒暄。那个女人,似乎也是主人的好友,不停微笑着,和他们交流着什么。
南北反倒是被冷落了。
不过她想起,这么美的庄园外,就是尸横遍野后,也对这个始作俑者毫无好感,只是跟在程牧阳身侧,沉默着。
过了会儿,阿曼俏无声息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听不懂,也无聊,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南北很感激地笑笑,跟着她离开了那里。
阿曼带着她走上三楼,她住的客房,有很大的浴室。
浴缸是沉入式的,足足能容下三四个人。
她交待两句后,两个菲律宾女人开始给她准备,一池的热水,还有新鲜的花瓣,所有都让人如入天堂。阿曼和她轻声说话,询问她这十几天的生活,南北只笑著说是回归原始生活,阿曼笑,摸了摸她湿漉的黑色长发:“我弟弟,他一定很心疼你。”
她在水雾缭绕中,累得闭上眼,笑了笑,没说话。
“喀秋莎从十几岁和他长大,始终很喜欢他,”阿曼的声音,继续给她解释,“这次也是多亏她的帮忙,才能安排你们进入帕安庄园。不过,我刚才在电话里没敢告诉他,怕他会拒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现在CIA在菲律宾铺下了天罗地网,如果没有帕安家族的帮助,他绝不可能到机场。”
阿曼的话,都很有道理。
所以她也没说什么。
不断流动的热水,恒温,也清澈。
她甚至快靠在浴缸里睡着了,听到有开门的声音,也懒得睁眼,直到感觉有人入水,手撑在她的两侧,才眯起眼睛,看他。
有烈酒的香气。
真是酒鬼,好不容易脱离了穆斯林地区,就如鱼得水了。
升腾的水雾,让她杏色的皮肤显得很美,他的眼睛里有醉意,也有情|欲。
她笑,头靠在他的左臂上:“这里,好像比随便找个旅馆,或者在车里好很多了。”
“的确是。”
“我很好奇,你怎么舍得来找我?”
“吃醋了?”他的声音,被酒色打磨的,诱人极了。
“嗯,一点点。”
“能不能多一点?”他笑,“这样我会开心一些。”
“真幼稚。好吧,”她也笑,“多一点。”
他的身体,贴上她的,竟然是穿着长裤下水的。
裤子的布料浸透了,摩挲她的皮肤,让她不知道舒服,还是难受。这样的水温和环境,根本不需要说话,程牧阳脱掉自己的长裤,闭气到水下,轻轻咬住她的胸。
水的浮力,容易让感官加重。
她忍不住想要推开他,却被拽到水面下,吻住了嘴唇。
在没有氧气的水里,他进入她,漫长的数十秒,都不给她呼吸的机会。直到她眼前白光叠加,有些发昏了,他终于把她抱到水面上。
“我刚才在想,”他舔着她的嘴唇,低声说,“如果我放你走,你会不会嫁给别人?再见面,你会不会是某人的太太?比如,沈家明?”
南北被他的话,气的笑起来。
有没有男人,还在你的身体里,就开始怀疑你会成为别人的女人?
“不会,”她想起刚才,程牧阳给喀秋莎的那个拥抱,忽然想气气他,“起码不会是沈家明。”她的声音未落,已经换成了轻抽气。
程牧阳搂住她的腰,在她身体里辗转,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这么自信的人,却忽然像个初次恋爱的男人,反复嫉妒她过去那一小段单纯的感情。
只是这么想着,她就已经毫无招架。
生平第一次,她不想回到畹町,回到自己想念的家。
晚宴很隆重。
甚至有传闻,这次大选最热门的总统候选人的谋臣,也会出席今夜的家庭晚宴。
帕安家的主人,让人送好备好的礼服。
最贴心的是,再次送来了上好的外伤药。
他的伤口,已经被人仔细清理过,而且上过伤药。南北看到主人细心备下的伤药,竟然有些尴尬,他是表现的有多明显,才让外人如此心领神会?
背上的伤口经过太多次剧烈打斗,崩裂数次,愈合的很不好。再加上从白鲨海岸逃离,还有刚才浴缸里的纵|欲,看起来,很难不留疤了。
南北替他小心打理好伤口,一层层把纱布缠上他的身体。
她的手,从他的身后,慢慢绕到身前,再绕回后背:“刚才给你处理的医生,有没有告诫你,伤口不要浸到水?”
他很平淡的嗯了声。
她无奈笑笑,替他穿上了衬衫,自己却仍旧穿着单薄的内衣。
程牧阳从移动的架子上,把礼服拿过来,也耐心替她穿上,甚至不允许她插手。
等替她戴上项链后,他才从整面墙的镜子里看她,说出了稍后的安排:“今晚的宴会上,我会带着你跳第一支舞,然后会有人带你离开。”
“你呢?”
“同时离开。”
“你不用管我太多,”南北告诉他,“我哥哥和他们的关系很好。所以,你最该担心的是自己。”
程牧阳比她高了不少。
她从镜子里,和他对视,感觉到两人之间,非常微妙的伤感情绪。
她转过来,用掌心拍了拍他的胸口,笑著去打破这种气氛:“我们这种人呢,日子过的太危险,永远都只能活在现在这一秒,多一分钟都不能想。所以,我对你过去的事情,不会太介意。”
他不懂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乖乖告诉我,”她话锋一转,刻意装作刻薄,“除了喀秋莎,你还有没有其它红颜知己?嗯?”
程牧阳这才恍然。
他有些想笑。
南北笑吟吟看他:“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想这么久?”
程牧阳从裤子口袋摸出酒,那个银色的小酒壶丢在了摩洛驻地,所以现在他手里的,是个小巧的扁平玻璃瓶,里边装着的是透明的酒。
他喝了口,低头,又给她喂了小半口。
她蹙眉,却很温顺地张开嘴。//
幸好马上就会分开,否则,她真的会被他灌成个酒鬼。
“你的问题,和一个秘密有关,”他离开她的嘴唇,低声说,“等我们再见面,我会告诉你答案。”
两个人在舞会开始前夕,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
不知道是主人,还是喀秋莎,太熟悉他嗜酒的习惯,让等候在门口的仆人端着新鲜的薄荷叶,替两个人去除嘴里的烈酒气息。她作为他的女伴,始终在他身边,看着他高调地,被主人给介绍给每一个贵客。
两个人不断走动着,举起香槟杯,频频碰触,寒暄。
她的视线,始终在周围的环境里,不断观察着。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她相信,不止有一个CIA的人,在虎视眈眈。
程牧阳很聪明。
CIA不可能暴露在阳光下,他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就在人群的中央,在菲律宾军政的人当中游走。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灯光渐暗下来,中年的帕安,挽住喀秋莎的手臂。
先滑入了舞池。
程牧阳轻握住她的腰,淬不及防地,将她旋入了舞池。太过醒目的入场方式,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他的脸孔被暗色的灯光模糊着,挂着抹笑,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配合着他的脚步。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游轮的酒吧里,没有任何人,两个人从深夜跳到了天明。
那时的程牧阳和自己无所顾忌,暧昧亲昵。
她的思绪只飘荡了几秒,再回神,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如同那晚,低下头,鼻尖轻轻摩擦着她的鼻尖,旁若无人。
“南北?”
“嗯。”
“南北。”
她又嗯了声。
她已经习惯了,程牧阳每次都这样叫她。不断重复,反复求证,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程牧阳扶在她腰上手,移上来,扶正她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愿意嫁给我吗?”
他们离的很近,近到她躲不开他的目光。
“认真的吗?”
“很认真。”
她和他握在一起的手,能隐隐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热。
两个人同时都有些心乱如麻。
“看我的手。”他的声音很轻。
南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心里,而他的手指上,分明就捏着个戒指。
剔透的绿。
近在咫尺,悬在她的无名指尖前。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脚步却没有停。南北看着他指间的戒指,很想伸手,给自己戴上。她相信,她不会再遇到,像程牧阳一样,让自己如此心动的男人。很多次,当他和自己缠绵时,总会有办法说些能敲入她心底的话。
他会说,莫斯科的雪,很适合让人深入简出。
而他要把她关在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壁炉旁,做一整天。
然后在深夜,他会陪她看整个莫斯科城。
南北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你每次都逼我做决定,”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这次真的不行。我从四岁开始,就跟着哥哥四处逃命。他经常会在半夜,偷偷把我往陌生人家房里一丢,然后就消失很多天,才会浑身血淋淋的回来。他每次都带着刀,大家都怕他,所以不敢不收留我,虽然大多是穷人家,却总能吃饱。可他就不同了,每次都把自己当作诱饵,就为了让我能好好睡几天,吃饱肚子。”
“很辛苦。”他说。
“嗯,很辛苦,”南北闭上眼睛,听着他难得有些焦躁的心跳,“所以,如果他说,南北,程牧阳是我们的敌人,那我绝不会再见你。”
程牧阳把戒指收回去,放入心口一侧的衬衫口袋里:“看来绿色不适合你,下次,要不要红宝石?”他说的很轻松。
“听起来不错,我很喜欢红色。”
她也答的轻松。
程牧阳笑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把她按到自己的身上,让她紧紧贴着自己。
舞曲进入□的节奏,两个人配合的非常完美,到最后和一对男女交错而过,是喀秋莎和一个陌生男人。喀秋莎仿佛是意外地惊喜,叫他的名字,而她的舞伴,则用碧蓝色的眼睛礼貌地看着他们,颔首招呼。
“我们换个舞伴,可以吗?”喀秋莎在她们不远处,忽然提议。
南北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非常自然地,两对人交换了舞伴。
当那个欧洲男人的手,搭上她的腰时,她分明看到喀秋莎的眼睛里,有着难掩的欣喜。南北移开视线,感觉到自己的舞伴,在看着自己。
她看向他,那个男人用浓重的伦敦腔英文问她:“小姐,你是喀秋莎的朋友?”
她颔首,笑了笑。
余光里,程牧阳已经拥着喀秋莎滑到了舞池边沿,从身侧招待的酒盘里,随手拿起一杯香槟,对着她的方向,轻轻地举起杯子,悄然做了告别。
在交错的灯光,和沉浸在舞曲的人群中,他的告别,显得特别的不真实。
南北礼貌地陪着那个男人,结束了整支圆舞。
程牧阳按照计划,消失在了宴会厅,她默默祈祷他可以顺利到达机场,同时也趁着舞池热闹非常时,悄然提着长裙离开了舞池。
这个建筑的背后,就倚靠着巨大的天然瀑布。
那里同样聚集了很多人的,相谈甚欢的,暧昧不明的,明争暗斗的,都是菲律宾的政治,和她毫无关系。很多人说话,她都听不懂,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记得,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拒绝求婚。
在沈家明满十八岁时,曾经在自己的生日晚宴后,在她的睡房门口,非常紧张地拿出一枚戒指。也是突如其来的求婚,被她几句话连消带打的,当成了玩笑。
她拒绝的很轻松,心里却有些愧疚。
可是今晚,拒绝程牧阳的那一瞬,她竟然也有很大的失落。或许,这就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他的求婚,是恳求她和自己一起回莫斯科。
她坐在瀑布旁的桌子上,用很随意的借口,和身边的情侣借来了移动电话。
在拨出一串电话号码后,听到了熟悉的等待音。
在瀑布的水声里,安静地等着南淮。
这是南淮和她的专属连线,所以在电话接通的一瞬,她没有开口,南淮已经先说了话:“北北。”声音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在休息。
“嗯。”
“玩够了?”
南北笑了声:“嗯。”
“我安排人去接你回来,”南淮的声音,出乎她意料的冷静,好像早就洞晓了很多事情,“有什么事情,等到畹町再说。”
南北笑了声:“嗯。”
“至于程牧阳——”
她的心骤然被提起来。
声音骤然消失,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
同时,有枪口顶住了她的后背。
“南北小姐,”不算太陌生的伦敦口音,竟然是最后共舞的那个男人,“我想,这个瀑布的声音太吵了,我们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谈。”
如果是几年前,可能会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
她在众目睽睽下,看似倚靠着这个男人,被挟持到了一辆车上。这个男人,还有他两个同伴的态度,非常客气,如果不是有枪口对着她,她甚至以为这就是程牧阳的安排。
他说过,“有人会带你离开”。
但南北相信,程牧阳不会让人以这种方式,带她离开。
她直觉上猜到,是CIA。
在陌生的国家,能一眼认出她的人,只能是掌握中缅、中越边境的情报机构。
她相信,谜底很快就会揭开。车从庄园一路开出,离开繁华的人烟区,进入了海岸边的村子。
她想起凯尔曾经说的话,因为流血冲突和断电,这附近的一些村民已经被暂时转移。 那些组织的人数并不多,也有自己的驻地,不会分散人力占据这些无人的村子。而政府军队已经转移走了平民,也暂时不会来这里。
所以,除了他们的这辆车,四周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很安全的地方,同时,也是绝对的隐秘。
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临海木屋前。
和她走下来的所有人,都留在了车下,只有那个男人将她带入木屋,整个木屋架在海上,她穿着高跟鞋,每一步都深陷细沙里,走得慢,同时也在观察四周是不是有能逃走的出路。可当她进入屋子后,才明白自己真的被困住了。
这样的房屋,绝非是临时寻找,而根本是长期的驻点。
看起来普通的渡假房屋,内里却是机关重重,她被带进完全封闭的房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人,曾经出现在畹町,甚至是缅甸的迈扎央赌场,是个亚裔。
“南北小姐,”那个男人伸出手,很礼貌地指着面前的沙发,“请坐。”
“杜先生,”南北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相信我,南北小姐,”杜揉了揉太阳穴,苦笑着说,“我也绝对想不到,你会和程牧阳有关系。”
“所以呢?”
“所以?”他笑著反问。
南北坐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通常,我们对待暗杀名单上的人,会有几个方法,”杜饶有兴致看着南北,“势力范围太大,牵涉到国际纠纷的,我们会让他亲自录制口供,然后带回美国公开审理,对国际社会有个交待,比如莫斯科上一个军火大亨。”
她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
“对于一些国际影响不大,又威胁国际社会稳定的,我们每年都会有暗杀的名额,无需请示,直接执行,不过事后会需要递交完整的暗杀报告,”杜把手放下来,靠在椅子上看她,“当然,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南北仍旧没说话。
她相信,杜会继续说下去,说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南北小姐,”杜终于开始揭开谜底,“我和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程牧阳却是我这两年一直想要逮捕的人,而且,现在他抓住了我最重要的同伴。怎么说呢?我必须要抓到他,这就是我来菲律宾的目的。如果你能看在我和南家的友情上,帮我找到他,我会很感激你。”
“如果我拒绝呢?”
杜看了她一眼:“我不介意,为你写一份暗杀报告。”
南北也看他,毫不在意:“你不怕,你的国家,因此惹怒了一群亡命徒?
杜笑起来。
是那种清冷的,甚至有些有趣的笑。
“和你最后在一起的人,是程牧阳,你们在菲律宾帕安家族的宴会上,当众跳了一支舞。而之后,两个人就都消失无踪了。如果在十几天后,你的尸体出现在菲律宾的某个地方,你觉得,南淮会怎么想?照你哥哥的脾气,他一定会要了程牧阳的命,对不对?”
他的假设,很现实。
南北的脑子里浮现无数可能。她始终不肯联系南淮,就是怕暴露程牧阳的行踪,可始料不及的是,最后竟然成为了最大的麻烦。如果杜真的对她下手,在这个无人的沿海村落里,除了CIA的人,不会有人知道内情。
程牧阳,肯定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而CIA想要做些“证据”,太容易不过。
以小哥哥的性格,任何有嫌疑的人,他都会一并报复,哪怕是误会也无所谓。
寒意瞬间遍布血脉。她的头脑很快清醒下来。
可如果她的死,让最爱的两个人互相残杀,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冷静,她的眼睛很骇人,盯着杜,一语不发。
杜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笑:“相信我,你还有时间考虑。现在开始,我给你三个小时的时间,让你好好想一想。”他说完,认真看了眼南北。
他和缅甸的南家合作数年,却很少见到南北。大多时候,出现在公开场合的都是她的“替身”。这个女孩子,有个太看重她的哥哥,如果不是因为要逮捕程牧阳,杜相信,自己绝不会动她。惹上南家,实在是个大麻烦。
“杜,你要相信中国的一句话,”南北也认真看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的事情,或许在明天,甚至是下一个小时,就会被我的家人知道。”
“我相信,”杜说,“但程牧阳对我们太重要,远超出你的想象。南北小姐,你是否想过,他也在利用你?如果不是你分散了我们的注意,他不会这么顺利离开帕安庄园。”
杜说完,开门离开了房间。
南北的身子,沉在沙发里,鼻端是各种混杂的味道。
非常令人反胃。
这房间有很浓重的烟草味道。
闷热,令人窒息。
她不在乎杜说的话,虽然程牧阳有太多的秘密,但她唯一肯相信的,就是他的感情。
现在唯一祈祷的,只能是哥哥能最快找到她的行踪,而程牧阳能马上离开菲律宾。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只要有时间,她总能想到办法。
门紧紧闭合着,没有表,也没有人。
她不知道,杜能给她多少时间。
程牧阳和喀秋莎在进入卧房前,行如的男女。当卧房门被关上后,他却恢复了冷静,和等待多时的阿曼打开后门,三个人通过庄园的通道,迅速离开。
车沿着颠簸的小路,疯狂前进着。
他难得闭上眼睛,让自己稍作休息。
这不是他第一次临时从一个国家撤退,在十岁的年纪,他已经有自己的货运飞机,还有出海的货轮,他需要应付太多的国际巡逻舰,还有那些恐怖组织的头目。
九死一生,百炼成精。
可是脑中却浮现出刚才的一幕,竟然看到别的男人,拥着她跳舞,就觉得不舒服。
有很大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躺着一枚戒指。
“今晚阿联酋航空有飞机来,我们会乘坐他们的专机回俄罗斯,”阿曼告诉他,“CIA这次真是有了大动作,我们的飞机根本拿不到菲律宾机场的降落许可。”
程牧阳颔首,没说话。
去年,美国在全世界出售军火,最大的一个主顾就是阿联酋。
可惜,程牧阳也和他们关系极好。
有时候美国难以给出的价格,他都能轻易做到,所以这个主顾总会偏心,帮他一些小忙。比如在中情局控制的菲律宾机场,把他安全送走。
从汽车进入机场开始,始终是畅通无阻,最后停在了停机坪的最北面。那里有一架中型公务机,阿联酋航空的标识很醒目。程牧阳从汽车上走下来,喀秋莎忽然就接到一个电话,她的表情很平淡,只是说话的语气非常不好。
程牧阳已经迈上了扶梯的第一级,却本能地停下来。
他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喀秋莎。
喀秋莎说话的语气历来如此,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但他却感觉到有什么问题。这是长久在生死线上徘徊,所培养出的直觉。
“程?”喀秋莎挂断电话,奇怪看他,“怎么不登机,到离开的时间了。”
“是谁的电话?”
“马克的,”喀秋莎笑了,“就是刚刚,和你换舞伴的男人。”
程牧阳看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阿曼从汽车上跳下来,看着两个人僵持在扶梯前,有些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了?”喀秋莎耸肩:“没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移动电话,再次发出呼叫的声音。
喀秋莎的脸,闪过一丝错愕。
“是谁的电话?”
程牧阳的声音,从炎热的空气里,穿透过来。
“马克。”
“是谁的电话?”他再次问她。
“马克,”喀秋莎看着他,“是马克——”
“喀秋莎,”程牧阳打断她,“请把手机递给我。”
直接命令,不容抗拒。
飞机上下,负责迎接人都是俄罗斯美人。
他们都是航空公司直接派来迎接贵宾的,而这个贵宾的身份,对俄罗斯人来说并不陌生。
他的脸孔在日光映照下,像是蒙了层浮光,更显得那双眼睛颜色剔透。激进,极端,却永远保持绅士风度,这一刻,他是东欧人眼中的战争之王。
喀秋莎不敢违抗,把手机递给他。
程牧阳拿到耳边。
听到陌生的声音说:“程牧阳先生,很高兴,能和你说话。”
“你好。”
“我知道,你和莫斯科上层,都在追捕我的朋友。所以我想,我们需要当面谈一谈。”
程牧阳笑了声:“好,我今晚会抵达莫斯科。”
那个陌生的声音也在笑,用很简短的话,告诉他,南北在自己的身边。程牧阳并不相信他所说的,他的安排非常缜密,除非出现内奸内奸,他忽然看了眼喀秋莎,后者瞪大眼睛看着他。很快,他就排除了这个想法。
喀秋莎的父亲,是这次活动的主脑之一,绝不该是她。
这些都不重要。
在马克说出南北的名字,他就出离愤怒了,可是声音依旧冷静:“告诉我地点。”
“帕安庄园,我会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不过我希望你独自来,你知道,只要你和你的人离开机场,就完全不受阿联酋保护了,”马克说,“我们并不想在这里杀很多人,而我相信,你也不想死很多的朋友。”
连线中断,程牧阳把手机扔给喀秋莎,脱下束缚自己的西装上衣:“给我枪,不要跟着我,我去找南北。”“程牧阳?”阿曼脸色有些发白。
他明显开始失去理智,目光完全不在众人身上。
程牧阳从她身侧枪袋里摸出枪,大步往车的方向走。
“程牧阳!”阿曼抓住他的胳膊,她从没如此害怕过,程牧阳从来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竟然要放弃最后的机会,“不要做蠢事南北不会有事,程牧阳,你知道南淮和CIA的关系,他们绝对不敢动她。想想你的背后,还有整个家族,你难道不怕南北会配合CIA?她毕竟是南淮的妹妹”
程牧阳完全忽视她的话,做了最后的决定:“程家还有程牧云。让他全盘接手,我退出。”
说完,扯开阿曼的手,大步往车的方向走。
喀秋莎从身后猛地冲上来,抱住他的腰:“程,不要去,他们恨你,一定会杀了你!为什么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找CIA,莫斯科有很多女人,有我,还有你的天下,我们马上就除掉CIA的间谍,马上就能完成计划了!”
喀秋莎的身体不停抖动着,说话断续的吓人。
程牧阳转过身,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立刻回莫斯科,我的事,和你们再没有关系。”
“不!”喀秋莎忽然从他身上夺下手枪,对准他,“如果你走,我就开枪。你知道,我不会打死你,我只想让你回莫斯科!”
漆黑的枪口,还有抖动的手臂。
程牧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阿曼身边的两个人,比了个手势。他的人是绝对服从的,哪怕知道他去找死,也绝不会允许有人拿枪威胁小老板。这绝对属于家族荣誉。
“喀秋莎,”程牧阳看着她,声音已经有些低沉的涩意,“如果你开枪,一定会被我的人击毙,不要做这个尝试。”
“程,”喀秋莎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手控制不住,却仍固执地按住扳机,“和我回莫斯科,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去死。我发誓,你一定会死,你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一定是你会后悔,绝对会后悔”
她语无伦次,不断有热泪滚落。
他只是后退了半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枪口。
“喀秋莎,你问过我,到底喜欢不喜欢女人,记得吗?”他的声音有着莫名的温柔,却不是对她,而是那个心中的女人,“我现在告诉你真相。我,程牧阳,在十四岁以前信佛,十四岁以后,我信的只有她。”
喀秋莎神色绝望地看着他。
她听不懂,却看得懂他眼睛里的感情。
程牧阳已经失去所有耐心,他把枪从喀秋莎手上夺下来。
就在拉起车门扶手时,门却没打开,车里的司机显然傻了,竟然忘记开锁。下一秒,程牧阳就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用拳头砸碎了玻璃,抓住了司机的领子:“下车!”司机哆嗦着,解开安全带。
他把枪扔到车里,自己也钻进车里,很快发动车,从停机坪一路向机场外开去。
喀秋莎神色已经绝望,对着离去的车大声哭喊:“她一定会害死你的,程,她会和CIA一起害死你!”
绝望的声音,飘荡在停机坪。
却挽留不住他离开的心。
阿曼从身后走上来,按住她的手臂,把她固在怀里:“你不会懂的,让他走吧。”
程牧阳开着车,时速比来时还要疯狂,在颠簸的道路上疾驰。他单手开车,想要让自己思考,可却明白根本就没可能冷静。眼前都是南北,最后告别时她看着自己的神情。他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衬衫口袋,想到了和她说的话,不禁无奈笑笑,估计是没有机会买红宝石戒指了。
他不怕死,只怕他们会为难她。
哪怕要死,也要让他和她说上几句话,强迫她答应自己的求婚。
他会告诉她,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甚至不止是爱。南北这个名字,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他活着的唯一信仰。哪怕背叛佛祖,死后要下阿鼻地狱,他也甘愿为她双手鲜血,化身修罗。
程牧阳到庄园外,还算是客气地被马克请上了车,但到了海边木屋,马上就被卸了枪。(那些CIA的人恨极了他,在沙滩上就开始对他下狠手,马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直到程牧阳被打到大口吐血,才让所有人都停手。
两个人架起程牧阳,把他带到审讯室,扔到了地板上。
“程,你要知道,我们用了十几年,才在莫斯科上层插入自己人,”马克笑著坐在椅子上,看他站起来,“你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把我们连根拔起,实在太残忍。所以这里每一个人,都想要你的命。”
程家的内鬼,已经在家族内生存了两代,时刻都在利用军火生意,向莫斯科上层慢慢渗透。而程牧阳的计划就是和莫斯科联手,剔除所有和这个人相关的CIA间谍。
毫无疑问,这对CIA是个毁灭性的计划。
损失不可计,却已无法挽回。
所以马克和杜要做的,就是逮捕程牧阳。他们需要利用他的公开审判,来彻底击垮程家,从而影响莫斯科的经济。这就是大国争斗,兵不血刃,却直插要害。
“我祝愿你,能活着走出菲律宾,”程牧阳眼底有冷漠的笑意,他有肋骨已经折断,疼痛的汗水,浸透了衬衫,“南北在哪里?”
“在隔壁,”马克笑著,在桌上放上一张纸,“只要你照着这张纸的内容念一遍,我就可以让你看到她,然后放她走。但是你,只能和我们回去,接受审判。”
“审判?”程牧阳笑了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张纸。
很简单的话。
大意都是你给我多少钱,我就给你相应的武器。这是军火交易最常用的话,只不过多加了两句废话。诸如,生平最恨美利坚,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免费提供武器,轰炸美利坚平民。
这是CIA惯用伎俩。只要录下这些话,就是庭审的最佳证据。
通常持有这种证据,会被起诉战争罪,以及恐怖袭击罪。
“如果你需要我说这些话,不用给我草稿。我相信,如果让我自由发挥,会比你们写的更精彩,”程牧阳看了马克一眼,“现在,先让我看看她。”
他把手中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
每个动作,都在撕扯着他的伤口,致命的疼痛,让他越来越清醒。
马克示意他转身,他打开了墙壁的开关。只是隔着单面可视的玻璃,他看到南北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的脸,左手在摩挲着自己的右腕。
在看到她的一瞬,他就知道,这是真的南北。
马克关闭了墙壁:“怎么样?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这里是录音状态,你可以随时开始。”
程牧阳转过身,把手中纸揉成一团,微微笑著,扔到了墙角:“如果你需要我说这些话,不用给我草稿。我相信,如果让我自由发挥,会比你们写的更精彩。”
每个动作,都在撕扯着他的伤口,致命的疼痛,让他越来越清醒。
“我这里有八十枚地对空导弹,反装甲火箭发射器,5000的AK-47和C4,四百万发子弹,今天标价是七百万美金,随时送货,”程牧阳的声音,冰冷透彻,“当然,所有美国人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只要你的目标是美国,我可以提供你更多武器,还有更低的折扣。”
完美的证据。
可以随时被控告的证据。
只要进入美国领土,他将被控一系列罪名,在服刑期间“意外死亡”。
程牧阳说完,已经痛得紧咬牙关,齿根发酸。他停顿了很久,才轻轻地吁了口气:“我希望,在我离开菲律宾之前,可以和她说两句话。”
马克想要说什么,耳机里,忽然传来声音。
他仔细听了会儿,才对程牧阳说:“好,让我问问她的意思,”马克神秘一笑,“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贵宾,我们都需要尊重女士的意愿。”
一墙之隔,南北完全不知道外边的任何情况。
她靠在沙发里,感觉这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甚至心跳有些奇怪的频率。左手搭住右腕的脉搏,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甚至开始出现迷幻的感觉。
她很庆幸,自己是在畹町长大。
那里的**组织都是以毒养军,而内部却一律禁毒。所以为了避免毒品诱惑,他们有自己特有的土方子,来抵抗毒品带来的反应。
她不敢说,自己能抗拒这种精神药剂多久,但起码在十几分钟内,还能保持清醒。
“杜,我要见你。”她忽然说。
片刻的安静后,门忽然被推开。
有人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是杜。
她恍如已无意识,看着他的眼睛,足足两分钟后,用口型说:关掉监听,为了你的女儿。
她知道,这样的房间里,都会有监听系统。甚至他的同伴,就在另一间房,看着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用了最直接的话。
杜虽然尽力遮掩,但还是露出了一瞬的意外。
他关掉了监听系统。
此时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南北。封闭的空间,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话。
“我记得,你曾经有个合法妻子,”南北嘴角弯弯,“也是个亚裔,后来难产死掉了。”
杜的眼睛,在努力平静:“是的。”
“我很喜欢这种爱情故事,所以很好奇,看过她的照片,”她说,“你说,世界上有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她长得特别像我在比利时的一个老师。你妻子是七年前死的,而我四年前离开比利时,她刚好举行了婚礼,还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
“南北小姐,你在威胁我。”
南北笑笑:“我发现这个有趣的事情后,你的前妻,就已经被接到缅甸居住了。不要怀疑我说的话,你和她失去联系,应该是在三年前的六月十三日,对不对?”
这是她告知南淮后,南淮所做的安排。
那个女人和孩子住在哪里,只有她和南淮知道。
南北继续说:“如果我活着,很容易让你见到家人。但如果我死了,你就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们。因为你不敢问我哥哥,只要问,就代表你和我的死有关。”
杜沉默了几秒,终于轻声问她:“你想我做什么?”
“解决你的同伴,放我走。”
杜想了想:“好。不过,你需要先配合我,骗过所有人。我需要制造一个内讧的机会。”
“怎么配合?”
杜打开了监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所以,南北小姐,你的意思是,你此行也是为了抢夺军火生意?”
南北也看着他,明白了他所谓的配合。
“杜,你很聪明。”
南北忽而一笑。
她明白了杜的意思,他要自己忽然改口供。不管马克是不是相信,杜都会有借口和马克周旋。
南北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将成为她这一生最后悔的话。
如果她知道,程牧阳就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想要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她绝不可能这么说。可此时的她,只想竭尽自己所能,离开这里,让自己不会成为他的软肋。
“从比利时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谁,”她的声音很温柔,“那时候,我的家族在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我承认,当时我的,真的想受他庇护。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了,我在畹町的地下市场,拥有绝对的势力,怎么可能会去莫斯科,做一个男人的影子?所以——”她笑了笑,“沈家赌船之行,只是一次刻意的安排,莫斯科的程家常年垄断军火生意,而我们,已经觊觎太久,久到不得不亲自动手了。”
杜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
南北说了太多的话。CIA在这个房间用的药剂,已经开始彻底发挥作用,她眼前的所有,都叠成了多个影子。她很庆幸,自己在刚才告诉杜,他妻子的下落。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快要挟他的方法。
“南北小姐。”杜的声音像在遥远的地方,又忽然逼近,刺耳难耐。
她紧紧咬住牙关,不再说什么,也根本说不了什么。
杜的脸,在凑近:“我还记得,在畹町,你曾说过,我和你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缘分。我想,我从那时开始,就被你彻底迷住了——”
南北蹙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莫须有的话。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杜竟然凑上来,给了她一个淬不及防的吻,她的脖子被他的手紧紧扣住。难过的几乎要死过去,却连指尖都没有力气,靠在他身上,竟如同沉醉其中。杜最后松开后,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放心,为了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放你走。”
他松开她,摸到她的手,凑在唇边碰了碰她的手背,颇有深意地告诉她:“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相信我,迷人的南北小姐,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而这句话,在隔壁的两个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程,”马克耸肩,“抱歉,这并不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一幕,你知道,这完全是个意外。”
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笑意。
可是他却有些怀疑,为什么刚才,有一段时间的静音?
程牧阳在轻轻地呼吸换气,疼痛加剧。
可是他的神情,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他慢慢走到马克面前,一把攥起他的衣衫前襟:“我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菲律宾。”马克诧异看他:“我可以告诉你,你杀了我也没有任何作用,所有的录音,都是同步到CIA总部,你从刚才起,已经是全球通缉犯。”
程牧阳因为情绪,眼睛几乎变黑,嘴巴紧紧抿住。
他脸部的弧线,都绷起来,从上至下看着马克,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俯瞰猎物。
“我想CIA应该很高兴,我能杀掉几个他们的公民,又多了一项新罪名,不是吗?”他的声音很轻,非常的无所谓。
马克瞳孔骤然收缩。
可已经晚了,程牧阳的拳头照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砸下去。在门外有人冲入时,他已经把马克的身体扔出去,撞翻了一个人。马克在彻底昏迷中,不断从口里涌出大口的鲜血,他的同伴都有些骇然。
谁会想到在审讯室,忽然会出现这种事。可是接下来的一切,他们更不能理解,这个男人竟然能忽略处境,将整个封闭审讯室,变成彻头彻尾的修罗场。
拳到之处,皆要见血。
肋骨骨折,再这么剧烈运动,就是致命的血胸,他再清楚不过。可理智于他,已完全不复存在。他想起的,是少年时的那个女孩子。当自己默念心经,却得不到佛祖拯救时,只有她在黑暗中出现,驱散了所有梦魇。
所以他绝对无法忍受,任何人威胁她。她说什么做什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但她如果被人逼迫去做什么,他一定会亲手,杀掉所有看到的,听到的人。
程牧阳在扔掉马克的瞬间,夺下来的枪,很快就击毙了两个人。
余下的三个也被他打掉了枪,都把短刀握在手里,以包围的状态,猫腰围着他。
他的眼睛,看着交替出现在视线里的三个人。
内伤已经痛得难以承受,甚至开始出现,灵魂出窍的幻觉。
他轻轻吐出一口血水,用儿时的习惯,念出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般若心经,渡人安乐解脱。
他在执念中不得解脱。
只能依靠它,在难以承受的痛觉中,守住最后的意识。
程牧阳低□子,手中的刀在往下滴血,就在三人错身扑过来时,他掌心里那把闪着银光的刀子,非常精准的,擦过了一个人的咽喉。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程牧阳眼中只剩残酷的冷静,把自己手中的刀,插入他的心脏。
下一秒,已经从这个死人手中,夺过新的短刀。
余下的两个,看着程牧阳,越来越后悔刚才冲进房间。
如果只是放弃马克一个人,起码还能活五个,可是现在,他们两个谁也不能逃。即便不是为了CIA而战,他们也清楚,自己绝对逃不出程牧阳手中的刀。
这根本就不是困兽之斗,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杜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监控录像中的一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牧阳这个男人,竟然在CIA的监控录像前,杀了这么多人。
这次行动,是他和马克主导,带了六个人。
此时此刻,只剩下他和身边的男人,只剩了两个。
“引爆这个房子,如果我们的人都死了,就引爆。”杜马上做了决定。
程牧阳的供词已经拿到,这次任务并不算失败,起码炸死他,也有了足够的证据,继续下一步和莫斯科的交涉。程牧阳和他们上层太多人有“完美的友谊”,所以他的罪名,足可以威胁到他们。
“杜,有人在问,你刚才关掉了2分钟监听,是为了什么?”那个坐在监控室的男人抬头看他,“任何人,在监控室审讯,都不能关掉监听,这是基本要求。”
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笑:“这个,我会亲自和他们解释。”
这句话说完,监控中,所有人都倒在了地板上。血流成河,甚至只看着这样的画面,就能嗅到浓郁的血腥气味。两个人都有些安静。
在血泊中,程牧阳单手撑住地板,艰难地站起来。
他走到昏迷的马克身前,用一种极原始的方式,跨站在他的身体上,将短刀狠狠地插了下去。然后,抬起头,看向监视器。
杜轻轻地,吐出口气。
太可怕了,这个人。
他想到引发他发狂的事情,背脊隐隐有冷意。
心口竟似有刺痛,仿佛这一刀,是插在他的心脏,而不是马克。
“两分钟引爆,我在海岸西侧等你,”杜烦躁地抓着椅背,又放开,有些不放心地追问,“这个房间是不是封闭的?两分钟他会不会跑出来?”
“完全封闭。”那个人迅速设定好引爆程序。
杜没等他说完,已经用枪口对着他的后脑,扣动了扳机。
他必须带走南北,换回他的家人。所以程牧阳所做的,等于成全了他。
杜冲出监控室,到一墙之隔的审讯室抱起南北,往木屋外跑去。此时天已经彻底漆黑,他抱着一个昏迷的女人,在细软的沙子上奔跑。因为沙子太软,比他预估的要跑得慢,在轰然巨响,和巨浪中,他只能把南北压在身下,挡住了四处飞溅的砂石和建筑碎片。
不知道被什么划开了后背,他手摸着温热的血,看着燃烧的废墟,从沙滩上坐起来。身边是昏迷的南北,他对这个女人刚才所说的一切,恨不得对她扒皮抽筋,却不得不妥协,甚至还要在爆炸中,护住她。
如果有可能,他此一生,都不会再碰任何南家和程家的人。
不过杜明白,从对CIA的同伴下手,自己就必须从这个世界“消失”,或是做他国的反间谍。他想着这个可能,就有杀掉她的。
在漫长的昏迷中,南北开始听见有雨声。
很大的雨声,却像是隔着层玻璃,朦朦胧胧听不太清楚。
房间里没有灯,她整个人都被绑的很结实,嘴巴被胶带封起来,手脚也被固定住,完全不能移动。应该是是躺在床上的,床单上似乎还有很难闻的味道。
不管这是哪里,起码不再是海岸边。
她想,杜应该是成功了。
否则他们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方式,来绑架她。
漆黑的夜,还下着雨,只有灰白色的自然光,从外透进来。
她睁着眼睛,看窗外。
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头痛欲裂。从太阳穴开始,一阵阵的刺痛,蔓延开来,抑不住,只能闭上眼睛,一遍遍默念般若心经。
这是她从小和妈妈学的,只要心烦气躁,就念它来静心。
没有死路,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会有死路。只要离开了CIA,就是出路的第一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想到了程牧阳。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他倒是看得很透。
外边的雨似乎越来越大了,让她想起了在比利时的日子,回忆铺展开,到最初的那天。
在拥挤的车后座,他单手放在座椅上,另外那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腿长,不得已要侧过来紧贴着她。开始的如此平淡,只是她想闲聊,而他又刚好会中文。
程牧阳。
程牧阳。
这三个字从心尖滚过,就是灼热的。
希望他能顺利做完一切,而她,需要先回到畹町。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都是听不懂的当地语言。她听了会儿,想要放弃时,忽然就听到了菲律宾口音的英文,在应酬着什么人,很快从间断的男女对话中,她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风化区。
很快,返回的杜就证实了她的猜想。
杜扯下她嘴边的胶带,给她一口口喂着面包,始终沉默不语,在最后给她喂水的时候,终于说:“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直到你哥哥把我的妻子和女儿,送到英国。”
送到英国?
南北咽下水,没有说话。一个背叛了CIA,同时又得罪了莫斯科的人,投靠英国情报机构,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吃完东西,杜又给她封住嘴巴。
杜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躺下来,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她闭上眼睛,开始继续在心中念着般若心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有梦随行。
梦中是程牧阳,少年的程牧阳。
穿着量身定制的小西装,小小的领结,褐色的眼睛,白瓷一样的皮肤,黑色的头发软软的卷在耳朵下边,像极了西洋布娃娃。他正襟危坐,在翻看着佛经,翻了会儿,眼睛终于从经书中移开,一本正经地看向墙壁。
南北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挂着一幅浮世绘春图。
真是个小色狼。
她如同个旁观者,看着镜头推近他,只觉好笑。可就是这么盯着少年的他,看着,看着就觉得痴了。这场爱,不管是谁先入了迷,都早已注定了一生一世。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
依稀回忆昨晚的梦,只觉得很暖。她从没见过小时候的程牧阳,这些片段,都源自于在千岛湖时候,他家里老阿姨所描述的话。
接下来的十几天,她都这么被绑在床上。杜带来一个菲律宾的七八岁的女孩子,在他不在房间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就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守她。等到杜回来,才会用手铐把她右手铐住,关在洗手间里,依旧让那个小姑娘看着她。
只不过,这时候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的一把枪。
南北曾做过尝试,她根本听不懂英文。她握枪的姿势,很生疏,应该是被杜刚刚教会的。
杜在第十四天晚上回来时,身上带了伤。
他让那个女孩子帮她包扎时,女孩子先做的事,是手心向上,和他要酬劳。
杜用菲律宾语咒骂了句,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把东西,杂乱地扔到木桌上,里边有几张纸币,他扔了一张给小姑娘,终于换她给自己包扎。
南北被毛巾绑住嘴巴,旁观这一切。
杜竟然一改平日的沉默,扯下她的毛巾,用枪抵着她的额头:“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他说的是中文。
语调不是非常标准,却咬字很重。
南北看着他,冷冰冰地说:“我也是。”
她本来就偏瘦,这十几天的折磨下来,更显得脸孔小,眼角微扬着,黑色的瞳孔里映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她有着一双和南淮极相似的眼睛,只不过少了戾气,多了些亮度。
杜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的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用她的命,换回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被她的目光激怒。
用力用枪口,把她压到了墙壁上,整个人都俯身上来,对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诅咒。
“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杀我?CIA的人,你哥哥的人,俄罗斯的人。好像我才是大军火头子,大毒枭,十恶不赦,该下地狱!你,生下来就该下地狱,竟让能活到现在!”
南北被撞的眩晕,竟有反胃的感觉。
她太阳穴被压的生疼,手脚都被绑着,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
可是杜的话,却仿佛一个大笑话,让她冷笑起来:“谁该下地狱?世界这么大,有哪个国家没有你们的特工?你们都在做什么?想要让每个国家的人,做你们美国人的狗。伊朗、危地马拉,还有智利,哪个不是刚开始富有,人民刚开始安定,就被你们策反了政府?”
她听着外边的热闹,有些为这个民族悲哀。
“这里也一样,菲律宾大选有什么用?他们连选个总统,都要你们支持。我告诉你,CIA不是上帝,你也不是为拯救人类而生,你们的美国梦,带给多少国家战争和内战?我们都一样,满手鲜血,谁也不比谁高尚。”
她用余光看着他。
有一点,她比他要强。
无论是哪个家族,他们最初的起源,都是为了守住一方土地上的人。他们从来不是为了侵占别人的土地,霸占别人的资源而存在。
杜被她说的无言以辩。
他紧紧地握住南北的脖颈,只要一只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的神情却极坦然,仿佛是看透了他不敢下手。
到最后,他终于恨的笑起来。
“你很信佛?”
南北被卡着脖颈,呼吸不畅,更难以开口说话。
“我们信上帝的人,都听过一句话‘Joy may end in grief’,”他低下头,声音从牙缝里穿过来,恨意夹带着快意,解释给她听,“这句话的意思是:快乐至极,必生愁苦。南北小姐,我想,佛教里应该也有类似的话。”
杜莫名地笑了几声,南北忽然有些心慌。
“我这几天,为了拿到要挟俄罗斯安全局的证据,冒着生命危险,拿到了一些CIA的资料,是几段视频,”杜的声音,有些诡异的兴奋,“我想,你和程牧阳先生在前一段时间,应该有过非常快乐的相处,否则他不会如此在乎你。”
南北眼睛骤然睁大,猛地扭过头来,紧紧盯着他。
他提到程牧阳。
又莫名其妙说着“快乐至极,必生愁苦”,还有这种因为复仇而兴奋的笑,每个细节,都让她心惊胆战。他说程牧阳“在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杜又笑了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
那里在播放一段视频。
非常血腥,南北在看到画面的一瞬,就呆住了。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被杀的都是什么人,可她认识那个脚步不稳,低低弯着腰,握住短刀的人。
到处都是鲜血。
她看得忽然干呕起来。
心跳的极快,无数种猜想在脑中飞过,抓不住,乱了套。杜的声音非常配合地,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样,低声解释给她听:“那天,你在审讯室和我亲热的时候,程牧阳就在隔壁,你们就隔着一层玻璃,可惜你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你。”
她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杜说的每个字,都直接砸到心底,最深处。
“真是个疯子。你猜,他忽然发狂,是因为你背叛了他,还是因为我们两个亲热?或者,因为你和他隔着一面玻璃,他却保不住你,而丧失了理智?”
她看着他,只是看着杜,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他绝不会怀疑自己。那么多日日夜夜,从比利时开始,他们有太多,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只有彼此,才熟知对方的感受。
杜用枪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因为干呕,而布满泪水的眼睛,“他如果不是这么屠杀,我们就不会死这么多,而我,也不会下令炸死他。轰地一声,我们的军火大亨,就没了。”
南北的瞳孔,骤然一缩。
“没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尸骨无存。”
杜的声音,继续说着话。
南北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程牧阳死了?
尸骨无存。
听着真像个梦。
从两个人再相逢开始,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她。
他说:“北北,我记性始终不错,这里一直记得你。”
他说:“这件事情结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说:“我很少开枪,刚才只是怕你有危险。”
他说:“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代表畹町。我只认识,刚才欠我赌债的那个南北。”
他说:“我本来可以做个好人,可惜,诱惑我的人是你。”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细软的沙子,冰凉,却让人舒服惬意。有的时候很远,有的时候又很近。只可惜她睁不开眼,看不到他。
这本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她的出现,成为了第一个意外,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险境。或许最初,是她被他连累,卷入这场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较量,但故事的结局,却是她成为了整个较量中最大的意外,害死了程牧阳。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绑的地方,都出现了红疹。
杜开始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时看到她竟然又开始不停流泪,身体温度始终烫得吓人,终于开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条件,只有一个,要把南北完璧归赵,一根头发也不能少,那么杜的妻子女儿就能顺利到达中国。
他烦躁地拍醒睡着的小姑娘,让她去找个医生。
来的是个当地的医生。
而且是个老人,还是个瞎子。
杜看他行动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备地拿着枪,始终防范任何的意外。那个老年医生看起来是个华裔,给南北搭脉后,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说:“先生,你太太,怀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来。
简直太好了。
怀孕的南北,足够让南淮加快妥协。
这么多天,南淮都因为他同时被多方追杀,而有恃无恐。合作这几年,杜太了解南淮这个人睚眦必报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十倍奉还。他曾经听过一个传闻,南淮曾经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孤身一人,把所有当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杀掉。
这是个,任何人都不想为敌的男人。
老医生很快开了些温和的药方,想要尽量避免影响胎儿,让南北的身体好转。
南北是杜最大的筹码,他虽然恨之入骨,却也不能让她出事,还是非常听话地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来给她服药。在两天后的深夜,南北终于有些清醒的意识。
“醒了?”杜走过来,弯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动了两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肿胀,刺痛,视线模糊。
多日的昏迷,将她的意识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现状。
“太太醒了?”老医生笑起来,“醒了好,应该活动活动,否则对胎儿不好。”
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上,有一节非常特殊的车厢。
车厢有四个独立的房间,却只有一间住着主人,余下的三间,有医生,也有持枪的人。中国和俄国,持枪都是非法的,可惜并不适用于这节车厢的主人。
主人的包厢里,没有护士,只有两位医生,和两个男人。
一个坐在床边睡着了,是凯尔。另一个躺在床上,刚刚脱离死亡沼泽。
经过几次紧急抢救,床上的人,已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六天六夜的车程,太耗费精力,连两个医生都疲惫不堪,却不敢怠慢这个男人。
有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落在地上,列车正在穿越西伯利亚大陆,车站之间间隔数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如此风景,他却看不到。
谁也不知道他的梦境在哪里。
除了他自己。
他在这世上二十九年,去的地方非常多。从炮火丛生的局部战场,到步步为营的圆桌政治会场,太多人怕他,恨他,也有太多的人甘愿俯首称臣,甚至,有太多女人深爱过他。可是那些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记。
而真正让他有记忆的,只有年幼时的上海生活,在比利时的几年,还有十四岁那年的东南亚之旅。那次旅途的终点站,在畹町。
是他唯一自作主张,做的事情。
他太想看看缅甸,那个人人信佛的国家,而畹町则是最好的通路。
畹町是西南的国门,走过一道桥,就是他想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热带雨林,也有最小的国家级边防站,东南亚人很多。少年的他,很感兴趣,可他却没想到,那里有东南亚最大的地下黑市,也有不顾性命的烂赌之徒。
在深夜的酒店里,他被人忽然蒙住头脸,绑了出去。
是因为黑市有人忽然出了高价,要买他的命。
他那时的名字,叫程牧。
之所以少了一个“阳”,就是为了和程家脱离关系,可惜仍旧因为难化解的血缘联系,受了牵连。外公是资本家出身,从未涉黑,母亲是早年嫁给父亲,离婚后带他回到上海,自然也没有太多的牵扯。
甚至是在父亲死后,程公派人送来程家族谱,母亲才清楚他父亲的家族生意。
所以他被绑,完全是意外。
这个意外,害死了那天跟随他的所有人。那些人,这一生都没见过真正的枪战,黑市,还有亡命之徒。只有一个同样被绑的苗族女孩子,带着他逃出来,两个人逃到深夜的密林里,脚下深浅的都是野生植物,骇人的声音,还有发现他们,追出来的几个成年男人。
苗族女孩子吓坏了,最后扔下他,爬上了几米高的大树。
只有他趴在草丛里,紧紧攥着拳头,听着逼近的声音。
在念着佛祖。如果佛祖肯伸出援手,他愿意剃度入空门,大段大段的佛经,不断从脑海里涌出,他心跳越来越慢,恐惧弥漫着,甚至记不住下一句是什么。
喘息,唾弃,还有咒骂的声音,在无数光线照射下,高处的女孩子露出踪迹,在光线交错下,竟被几个男人用枪胡乱射死。女孩子的尸体从高空坠下,血溅的到处都是,温热粘稠的,落在他左眼里。
他不敢擦,也不敢动,眼睛剧烈刺痛,视线都被血染的鲜红。
他不敢再念佛。
甚至开始学着家里阿姨的样子,开始祷告上帝,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他愿意相信,如果上帝愿意伸出援手,他甘愿自此虔诚。
没有传说中的光,也没有想象中的拯救。
只有越来越恐惧的心跳,还有那些成年男人的嬉笑恐吓。恐吓他立刻出现,否则会把他抽筋扒皮,卖给那些喜欢食肉的野蛮家族。
在一步步离近的脚步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有人倒下的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枪战。无数子弹穿梭过密林,硝烟的味道,血的味道,轰然巨响,爆炸的声音竟让他忍不住动了一下。也就是着一下,眼前有个濒死的男人看过来,找到了他。
他眼前,那个男人的嘴巴微弱开合着,没有说出半个字,就死了过去。
“小哥哥,那里有人?”忽然有女孩子的声音。
“人?不是都死了?”
男孩虽然说着,还是谨慎地排查过来。
他手里拿着小型冲锋枪,不断用长枪管,戳着各处。
“嘘,”女孩子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地上的小领结,“不找了,找到了你就要灭口。”
男孩搂住小女孩的肩膀:“我的北北,心软了?”
小女孩嗯了声,蹲下来,看着那个死掉的女孩子:“阿布庸追的可能是几个孩子,死了一个已经很惨了,剩下的,就让他们逃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可他看到了她。
她的脸孔很小,眼角微扬,有着黑色的瞳孔。
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南北渐渐有些自主意识,她太虚弱,说不出完整的话,却下意识想要去抚摸自己的腹部。可惜杜太谨慎,就连是如此重病,仍旧绑着她的手脚。
只不过把细软的,勒紧皮肉的绳子,换成了布条。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做这个简单动作,不发一言,闭上了眼睛。
那个老医生,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眼珠对着她的方向,始终在告诉她要如何注意饮食,如何活动,如何养胎。
说的非常冠冕堂皇,就如同不知道她是被绑着手脚。
杜怕任何人泄露他的行踪,从老医生到来后,就把他也困在屋子里,承诺自己离开就放他走,并且给出极高的酬劳。而对于南北被囚禁的状态,他只说她有严重精神问题,怕她伤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美国要向阿联酋出售400枚掩体炸弹,”杜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很快,就会超过莫斯科的军火出售量,”他有着惯性的骄傲,“很快。”
南北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接近疯狂。
而她,要保住程牧阳的孩子。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骤然收缩,疼的身子蜷缩。
老医生在给她探脉,像是发觉她的异常,手稍微顿了顿,忽然对杜的方向说:“先生,你太太被绑的太久,需要按摩按摩手脚,否则——”杜挥挥手,打断他,让那个小姑娘把南北的右手手腕拷在床头,这才解开捆绑她双手和双脚的粗布条。
杜的枪,就握在手里,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老医生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始慢慢地按摩,给她疏通血脉。
她被捆绑了十几天,连去洗手间,双脚都被绑着,被枪指着额头。这还是第一次双脚解脱开,在老医生的按摩下,左脚慢慢有了活动的能力。
然后是右脚,左手。
她闭著眼睛,感觉血开始慢慢畅通。
只有右手,仍旧拷在床头。
杜仍旧在看祖国的新闻,电视里隐约能听到主持人在说:“美国和阿联酋,双方就炼油、军事、航空、观光等合作进进行了实质沟通。”杜忽然关上了电视,有些烦躁地拍了拍桌子:“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老医生说。
南北忽然呻吟了声,像是被弄疼了哪里。
杜看她。
她的身子忽然如同痉挛,用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右腿,因为被封着口,说不出真实的话,却能看出很痛苦。杜本就心里烦躁,被她弄得更加紧张,站起来,走过去看她:“怎么忽然这样了?她到底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流产?”
接连几个问题,都是追问老医生。
话音未收,已经骤然觉得头皮发疼,被南北猛地抓住头发,撞向她的膝盖。瞬间的疼痛眩晕下,他想要往后躲,却被老医生猛地抱住了腰。
一切发生的太快。
南北用两条腿扭住他的脖子,将他甩到墙上,杜的头狠狠撞上了墙面。很大的一声闷响后,她单手夺下了他的枪,顶住杜的太阳穴。
房间里简短的搏斗,吓坏了那个小姑娘。
她发现自己的金主被擒住,马上就跑到门口,扭开大门,却被门外的景象骇住了。分明有四五把枪,对着她的额头。
在暗红的灯光里,很高大的一个男人弯下腰。
“怕了?”他用菲律宾语,不带任何感情,问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连摇头都不敢,这个人,比刚才的景象吓人百倍。
黑色的眼睛,黑的几乎没有倒影。
这是一双戾气浓郁的眼睛。
南北不停喘着气,看着门口的人,心口忽然疼起来。十几天的折磨,再加上大病初愈,还有程牧阳,还有孩子,她刚才真是拚了全力。
在那个老医生给她暗示前,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机会。
那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南北已经开始脱力,对他伸出一只手。男人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身后有人从杜的身上拿出钥匙,打开了南北的手铐。
南淮不忍心仔细看她现在的样子,低声说:“我在外边守了十几天,怕伤到你,不敢硬冲进来。”
她像是小时候一样,窝在男人的怀里,一声不吭。
不哭也不动。
南淮把她整个人从床上抱起来,对身后的几个男人说:“从现在开始,南北已经死了,南家要大办丧事。十年内,我不想看到CIA的人出现在东南亚,”他看了眼怀里的南北,“告诉他们,我说的,绝对不是玩笑。”
他不允许再有外人,知道南北的下落。
更不允许再有人,有机会,威胁她的安危。
十一月下旬。
莫斯科。
在这个国家里,由黑帮控制的经济,占去全国经济总值的两成,甚至是三成。自然在这个欧洲最大的城市,总有些地方,是专属给某些势力的。
比如在某个森林区附近,独立的庄园。
因为主人的伤病,庄园里的人都保持着应有的沉默,谢绝探访。
喀秋莎的车开到大门口,却被拦住,就连这张熟的不能再熟的脸,都被拒之门外。
她的电话,直接打到庄园的管家那里。管家的声音,礼貌而有歉意:“抱歉,喀秋莎小姐,先生还在休息。”喀秋莎靠在车门上,看着庄园深处,很轻地问管家:“他还没有醒?”
“昨晚醒了,但很快又睡着了。”
喀秋莎沉默不语。
究竟是怎样重的伤,数个月,都让他深居简出?她没有权力探病,每每都在很遥远的铁门外,看看他。这次也是一样。
因为程牧阳在CIA的犯罪档案,他已经因为战争罪和恐怖袭击罪,在全球范围通缉。如果说之前是CIA见不得人的暗杀活动,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国家对个人的起诉。而对于那场对CIA的压倒性屠杀,仿佛从未发生过。
恐怖袭击和战争罪,这是国际公敌。
为了堵住国际舆论的口,程牧阳的死亡必须是事实,否则当美国公开要求俄罗斯引渡时,将会为程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所以,现在的莫斯科,只有солнце。
房间里,程牧阳靠在躺椅上,身边围着四个医生,房间里有几个男女,或站或坐的,等着他换药。所有人都不出声,只有他身边仪器的轻微声响。
“莫斯科最大的华人市场,收到停止营业的通知,”阿曼轻声说,“很多华人商人,想要我们出面。还有,最近有组织有计划,敲诈华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光头党也吸纳了很大一批年轻人,在莫斯科的学生,已经失踪了十几个。”
“凡是死人的案子,都被警察简单结案,”那个曾帮程牧阳在豪赌游轮上拆弹的男人,继续说,“官匪勾结,他们还真当солнце死了?刚才借我们的手,摘掉CIA在莫斯科和核工场的间谍,就开始把枪口对准我们了?”
阿曼笑起来:“谢律师,镇定,程家近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青耸肩:“我很镇定。”
“镇定就好,”阿曼抿嘴笑,“别忘了,我们也是匪。”
“莫斯科进入深秋了。中国人很看重农历新年,我希望每个在这里的华人,都能过个好年,”程牧阳说话的时候很慢,那些私人医生都很懂事,在他开口时,很快退出了房子,“如果莫斯科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警察机构,我不介意,免费送一些武器给民间组织,比如车臣?”
常年居住莫斯科,却敢如此威胁上层的人。
估计也只有程牧阳了。
“我会婉转一些,告诉他们,”阿曼叹口气:“如果真这么做,咱们今年的钱又白赚了。”
程牧阳笑一笑,没有说话。
他的体力并不好,还需要长时间的监视仪陪伴,能说的话也不多。
那样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其余的,谁都不敢强求。
在所有谈话结束后,他忽然看始终沉默的宁皓:“有没有在CIA的资料库里,找到爆炸那天的资料?”宁皓犹豫着,告诉他:“солнце,我只看到你杀人的画面,其余什么也没有。CIA应该和南家是非常友好的关系,所以主动为南家消除了证据。”
当初程牧阳在菲律宾落海后,他都敢调笑这个小老板抱着个女人私奔,浪漫至极。
可是自从他这次醒过来,开始调查南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开始,就再不敢有任何私人玩笑。程牧阳变得,让人不敢靠近了。
程牧阳点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累了,在众人离开房间时,他忽然对最后退出的人说:“谢青,给我一本书。”
“什么?”谢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本书,随便什么书。”他的声音有些低。
医生不再敢追问,从整面墙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放到他的手边。在门关上的瞬间,谢青看到,程牧阳只是安静地打开那本书,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继续靠在躺椅上休息。
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再次熟睡。
整个房间里,只有监测仪器的规律声响。
一本书带来的黑暗。
隔绝了程牧阳所有的感官。
农历新年。
比利时。
东北部的一个城堡,建于18世纪。曾居住过一个贵族家庭,但因家族破败,在男主人去世后,整个家庭都搬到了首都布鲁塞尔。
而这个城堡被非常低调的英国人买下来,重新翻修。
城堡的塔楼,可以直接通往封闭的天台。
南北坐在天台的长沙发上,看天台玻璃外热闹的人。
她的腿脚都有些肿,据那些请来的中国生产助理说,如果腿脚肿的厉害,很可能就是个女孩。她一直不让人告诉自己,孩子的性别,只想让自己在待产几个月里,有些期待。
在午夜十二点时,有个电话准时接进来。
天台只有她一个人,她直接接通了视频。
“北北,新年快乐,”沈家明的声音很愉悦,“我是说,农历新年快乐。”
“嗯,知道了。”她抱着厚重的羊绒毯。
“我的宝贝儿子怎么样?”
“不知道,”南北淡淡地说,“在谁肚子里,就问谁去。”
“北北,孩子出生,总需要爸爸。”
她不喜欢和人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有人从塔楼的楼梯走上来,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孩子出生后,会叫我爸爸,”南淮走过来,给她端了杯苹果汁,“这样他会认为自己父母双全,不会有心理阴影。以后,南家所有的都是他的,也不会有人敢威胁我的孩子。”
沈家明彻底偃旗息鼓。
对于一个偏执的哥哥,任何人都是外人。
估计这世界上能坦然说出这样话的,只有南淮一个。
如果不是一个月前,南北产前忧郁症已经严重到威胁生命。沈家明根本不会有机会知道,她还活着。沈家明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打开门的瞬间,都有些害怕。怕不是真的。
南淮很快挂断了电话。
开始很认真地和南北探讨问题。
“医生说,宝宝从下个月开始,就要慢慢活动,头向下转动身体了。”
“是啊,快入盆了,”南北在自己肚皮上比划着,“据说,如果头向上,就会难产。在古代,那些难产而死的,大多数都是头在上。”
南淮漆黑的眼睛,很严肃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不会头晕?二十四小时倒着?”
她想了想。
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难以作答,只得抱着羊绒毯笑起来:“小哥哥,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宝宝不会呛到水?”
南淮在笑:“这个我很清楚,因为宝宝不靠肺呼吸。”
他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孩子顺利降生还重要。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南北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这个妹妹,他从十岁带着她,那时候她学说话很晚,到了三岁才开始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从她三岁起,他的人生就简简单单的,只有两个词,报仇和妹妹。前一个他用了十五年做完,而后一个,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最好。
直到,他发现,南北上了周生家的赌船后,他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最后他找到她,是在马尼拉风化区,一个非常肮脏的妓房里,十几天的囚禁和折磨,她又开始恢复三岁时的模样,不说话,不哭不笑。困了就睡,饿了就等着他给她拿饭。
到她怀孕六个月,终于有了严重的忧郁症。
甚至开始忽略任何人,包括南淮。
某个夜晚,他终于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你不要以为是他救了你?如果他没有回去杀掉CIA的人,你马上就会被CIA送回畹町!我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他回去有什么用?能帮你什么?什么也做不到?死有余辜,知不知道?”
那时候的南北,靠在躺椅上看他。
他还说了很多话。
但是南北就像听不懂。
“北北,”他觉得怕了,终于在躺椅旁半蹲下来,“他已经死了,而你,还要好好活着。”
南淮的手,握住她的手。
在长久后,南北终于张了张嘴巴,喉咙有些干涩的自言自语:“小哥哥,如果有人拿我威胁你,想要抓到你,你会怎么做?”她有十几天没有开口说话,嗓子的声音非常奇怪。
南淮摸摸她的头发:“用我自己换你。”
“如果换了以后,他们先杀了你,最后还是要杀我呢?会不会很蠢。”
“这不重要,”南淮回答她,“我不能忍受的是,我还活着,你就死了。”
南北没有再问。
她想,程牧阳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他可以有更多的方法,可以让自己更冷静处理,可还是选择了最笨的一个。过了会儿,才低声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提他了。”
“好。”
那个晚上,南淮答应她,再也不提程牧阳。
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提过这个
两年后。
莫斯科的天空,霜雨不断,厚重的云层覆盖在树梢之上,有种压抑的美感。这是莫斯科的低云天气,曾无数次出现在苏俄画家的笔端。
有个欧洲人裹着风衣,在路上疾行而过。
直到有黑色的汽车停在身侧,他终于像松了口气,对着拉下来的车窗内,招呼了一声,车门很快打开。那个欧洲人钻进车里,人和车都消失在了街头。
“老朋友,怎么忽然想出国了?”凯尔接过烈酒,“你这么有权有势,还需要我保护?”
凯尔面前的程牧阳,也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我并不需要你保护。”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式样的白衣黑裤,脸孔被黄色的灯光映衬的轮廓鲜明,光线并不十分足,更显得那双眼睛颜色颇深。
这个男人,曾让莫斯科政府认为,有机会扳倒他。
尤其是在他两年前元气大伤时,俄安全局“反集团犯罪特别工作组”甚至开始行动,准备从他身上榨取好处后,彻底让他,甚至是程家从莫斯科消失。
结局却是,有特工接二连三叛逃国外,公开揭露安全局内幕:
什么高级官员**,国家军火大量倒卖到黑市,甚至还有与乌兹别克毒贩的生意。最可怕的是,当民众得知,莫斯科最有名的抢劫犯罪团伙,幕后老板就是安全局一位陆军上校后,民众愤怒了。
当然,所有这些,还不包括车臣的频繁活动。
所以,这场角斗的结局,只剩了一个解决方法:双方握手言和,继续情同兄弟。
而凯尔这次接到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位国际通缉犯的出国游。
凯尔有些意外:“听说,为了你这次临时的旅游,我们第二局可是出动了四组特工。而且,听说是你亲自和拉姆要的人。”
“我要和CIA做个小游戏,”程牧阳继续给凯尔到酒,“有你们这些人陪着,所做的事,就代表了你们国家的利益,比较容易些。”
凯尔笑起来。
他当然知道不是旅游这么简单。
只是好奇,程牧阳想要亲自去,是为了什么:“很危险的游戏?和两年前比怎么样?”
“在菲律宾,我虽然死里逃生,却还是输了,”程牧阳的声音低缓,而清冷,“输了我的女人,也输了我的身份。所以这次,我需要赢回来。”
“赢?”凯尔看不透他的眼神。
“让我的公开身份,成为世界和平爱好者,慈善家。”
凯尔轻吹了声口哨。
从战争犯,到世界和平爱好者,这个目标非常远大。
这是个绝对聪明的人,以联邦公民的身份,在莫斯科安全局的保护下,成就自己。
凯尔感叹他阴险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
“我很后悔,当初在菲律宾的海岸救了你,你知道,那时候的你,并不是我的主要任务。”
他只是临时受命,去看有没有机会营救,可惜太悬殊的实力,凯尔只能等待机会。其实他并没有抱有很大希望,如果没有他杀掉大部分人,没有杜临时设定了爆炸后,又杀掉自己的同伴,凯尔不可能有机会救出程牧阳。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程牧阳轻举杯,喝了口烈酒,视线转向窗外。
程牧阳这个人。
落在美国人手里,就是最大的威胁,他掌握了太多绝密资料。
可对于莫斯科,又何尝不是颗原子弹?手里握了太多的绝密力量。
所以,
凯尔想,他还是好好的,做个磁山大使,活到寿终正寝比较好。
在飞机即将在甫抵利雅德机场降落时,凯尔终于知道了目的地。
是沙特。
凯尔拿出护照,程牧阳看了眼,让阿曼给了他一本新的。
“不要在这里用英国护照,”程牧阳说,“这两年,英国和沙特关系有些紧张。”
“紧张?”
“最近这里的一个皇室成员的妻子,走访英国时有了婚外情,申请政治庇护,英国政府批准了,所以,现在两国关系有些微妙。”
“程,”凯尔笑起来,“你还喜欢看花边新闻?”
程牧阳看了他一眼:“我感兴趣的是,英国和沙特的关系,非常巧合,两年前英国在彻查和沙特的战机交易,涉嫌贿赂。最后是英首相出面,阻止了调查,这次又忽然出了这种事,不觉得很有趣吗?”
凯尔轻出一口气:“谁做的贿赂?”
“不知道,”程牧阳坦然说,“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很好。这些明账上的买卖越不顺利,我的生意就越多。”
“可惜我在的第二局,是反间谍,”凯尔笑,“并不是反集团犯罪组,否则把你这些录下来,完全可以做罪证了。”
随行的两位医生,已经开始为程牧阳做例行公事的检查。他没有立刻回答凯尔,等把袖口挽起来,完成肌肉注射后,才慢慢放下衣袖,说:“安全局的反集团犯罪组,本身就是最大的黑窝,如果你需要他们的罪证,我倒是可以送上门,”他笑一笑,“不管文档,还是影音,都有大量备份。”
凯尔扬眉,笑了。
这个人还真是,人见人怕。
所有人都知道,烈酒和药物不能共存,但没人敢提醒他。
凯尔在加入安全局之前,是名外科医生,在救下程牧阳之后,他曾给程牧阳做过急救,当然知道伤有多重。如果不是程牧阳之前身体底子好,恐怕等不到返回莫斯科。
而眼下的人,在努力延续自己的生命,却同时,也在用烈酒损耗生命。
一行人,只有阿曼一个是穿着黑袍和头巾,在海关口外等着他们。
“三个失踪的科学家,已经找到了两个。”
“还有一个,在CIA手里?”
“应该是,”阿曼说,“很有趣,那个科学家最后出现的时间,是三天前,来沙特朝圣的路上——”阿曼轻声和程牧阳交流着,有些话凯尔听得并不十分明白,不过大概猜到,应该是一些很重要的科学家,在中东这里失踪。
始作俑者,肯定是CIA,而想要从中作梗的,是程牧阳。
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个叫乌拉的小镇。
所有的酒,都留在了飞机上。
这是个严格禁酒的国度。
吃饭时,很多人都知道程牧阳的习惯,特意给他要了不含酒精的啤酒。泡沫也有,味道也有,偏偏就没有他的酒精。幸好,还有薄荷叶做的饮料和蔬菜。
当向导发现只有程牧阳对薄荷叶不抗拒时,很是惊讶。
“我太太喜欢吃薄荷。”程牧阳很简单地回答。
沙特本就个重视家庭的国家,听到程牧阳这么回答,向导更好奇了,不停追问各种问题,主要是想了解世界上有哪些地方,会这么热衷薄荷叶。
程牧阳的声音,很平静:“中国云南,瑞丽市畹町镇。”
向导马上拿出手提电脑,想要google出那个地方。
宁皓立刻咳嗽了声,灌了一大口味道奇怪的,果汁混杂薄荷的饮料:“向导啊,这东西真好喝,是不是你们沙特特产?还是在中东都能喝到?”
尴尬的话题,这才被解决。
他们住的旅馆紧邻沙漠,因为风沙,四周的山丘都形态诡异,夜晚的声音也有些凄厉。
程牧阳听着风声,月色下,那些山丘都像一座座浮屠,悄无声息,却有着让人平和的力量。在穆斯林的地方,竟然能想到这些,他都觉得自己是太缺乏酒精所致了。他需要太多的酒精,让自己有时候,并不是那么清醒。
他需要不断告诉自己,南北还活着。
他从两年前开始,始终在查南淮的行踪,两年来,那个男人去了太多的地方,可惟独是比利时这个地名,让他有感觉。他不相信南北死了,不论南淮做了多少伪装,因为他知道,那个疯子和自己一样,太看重南北。
如果她真的死了,东南亚一定不会这么平静。
程牧阳走进浴室,打开水,冲了一个冷水澡。
11月的沙特,已经进入了冬季。
白天从机场出来时,还流着汗,到现在,已经是10度以下。虽然房间里有恒温的空调,但毕竟是冬天,凉水淋在身上,是渗入骨头里的冰冷。
就在擦干头发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宁皓举着台迷你电脑,晃了晃。
“老板,小风在比利时,找到了你要的东西。”
程牧阳有一瞬的反应,很快拿过电脑。夜晚的灯光里,明显是在个餐馆外的偷拍,一个女人和个小女孩的背影。熟悉的地方,他不可能忘记,这是布鲁塞尔东南80公里处的于伊市政府广场,是那个中国餐馆。
照片是连拍,但没有整面。
整个餐馆都只有她带着宝宝,每个动作,都看得出来,她的小心翼翼。从挑菜到喂到嘴巴里,擦嘴,偶尔还轻扯扯宝宝的衣服,亲亲宝宝的额头和脸蛋。
他从没见过,如此温柔的南北。
纵然看不到正面,可他知道一定是她。
程牧阳的手因为没擦干,还有些滑,竟拿不稳这么小的一个电脑。
他就靠在洗手间门口,不停看这四十多张照片。
反反复复,很多遍。
但他没想到,她有了宝宝。
程牧阳轻轻吐出一口气。
胸口因为刚才的紧张,有些隐隐发疼。
他伸出一只紧紧揽住宁皓的肩膀,难得声音不稳地说:“我做爸爸了。”
宁皓抬了抬帽檐,也是满眼喜悦,却还不忘开玩笑:“老板,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女儿?”
程牧阳忽然勾住他的脖子,作势要拧断。
“是,绝对是,”宁皓可不是什么功夫老手,纯粹靠的是几根手指和大脑,他可不敢和程牧阳造次,“不过,小风说,他跟丢了。”
“三天,”程牧阳伸出三根手指,并拢在一起,“告诉小风,三天找到我太太和女儿。”
比利时。
南北在拿着和小臂一样长的铲子,给花填土。她戴着大大的遮阳帽,露出半张脸,而身边蹲着的小女孩,也戴着和她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数倍的遮阳帽,认真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花棚是恒温的。
虽然是冬天,但是难得好太阳。
“爸爸呢?”
“爸爸在中国。”南北柔声说。
“爸爸在中国做什么呢?”
宝宝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却问的很认真。
她笑:“工作啊。”
“爸爸为什么要工作?”
“给你买奶粉吃啊。”南北笑著摘下手套,摸摸她的脸。
她看着宝宝的眼睛,和他一样的颜色,只是很亮很清透,睫毛很长,随着眨眼的动作,很快就带走了南北的所有思维。她想起,在菲律宾生死之间的那个梦,少年时的程牧阳,也是这样安静,并且干净。
“妈妈。”宝宝忽然学着南北,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
“嗯?”南北也捂住自己的脸,把她的小手按在手心里。
“宝宝吃的不多,”宝宝小声说,“叫爸爸不要工作了。”
南北听得啼笑皆非,答应下来。
南淮并不常来这里,只是在宝宝刚会说话时,陪她住了半个月。可能一个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天性就很依赖“父亲”这个角色,所以宝宝真的很喜欢他。甚至会在学会叫他爸爸后,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南北的房间走出来,叫南淮起床,并且一定要亲自把床头的拖鞋,并拢摆好,再让南淮下床。
其实小哥哥只是第一晚累了,才睡得久了些。
余下的十几天,却都乖乖躺在床上装睡,直到宝宝出现。
也许到宝宝懂事了,她需要给她讲,这个爸爸不是真的“爸爸”。不过,看宝宝现在的样子,她甚至想,这一天可以永远不用到来。让她觉得有爸爸,有妈妈,每天问些奇怪的问题,真的是最幸福的事了。
晚上南淮电话来,她和他说了这件事。
南淮的声音,也是出乎意料的温柔,他说,他会尽快解决手里的事情,在农历新年赶过来。两个人交流着宝宝最近的近况,说了半个小时后,南淮突然就问她:“昨天,你带宝宝去布鲁塞尔了?”
她自己虽然能偷跑出去,但想彻底瞒住他,根本不可能。
所以也承认的坦然:“我忽然想吃那里的菜。”
南淮沉默了会儿,笑起来:“有些小麻烦,明天我给你们换个地方住,好不好?”
她倒不意外,嗯了声:“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读书时,南北住在法语区,可这次住过来,却大部分在布鲁塞尔以北的荷兰语区。有时候带宝宝出去,还要带上个翻译。在一些特定的时间,她总喜欢带宝宝,去走一些自己和程牧阳走过的地方。
搬家后不久,就是中国农历新年。
南淮没有准时来,却来了个意外的客人。沈家明。
宝宝很礼貌,但是明显对沈家明充满敌意,始终趴在南北的怀里,从年夜饭一直到睡着,都不肯离开,最有趣的是,只要沈家明想和她说话,宝宝一定会问她问题,打断两个人难得的沟通。直到小孩子真的睡着了,南北才把她放到小床上,让人看着,走出卧室。
她的卧室外,就有个小型的客厅。
沈家明坐在那里,拿着根烟,在手指间来回把弄着,却不点燃。
“在戒烟?”南北奇怪问他。
“没有,”沈家明笑看她,“怕对小孩子不好。”
“她在睡着了。没关系,你抽吧,一会儿会有人处理味道的,”南北在他对面坐下来,“怎么这么好,新年特地来看我。”
“没什么,”沈家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就是想看看你。”
南北笑:“忽然说的这么煽情,是不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
“没有,”他把手里的烟放到桌上,把眼镜也摘下来,丢到桌上,“玩骰子吗?”
“可以啊,反正今天是新年。”
南北让管家,拿来骰盅和筹码。花花绿绿的,推在透明的长桌上。
沈家明笑著拨开那些筹码,轻轻地用右手晃动着骰盅,看她:“如果你赢了,我送你个新年礼物。”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从骰盅传出来。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他每次想要送她礼物,都要这么做。既让南北赢,又让她收到礼物,乐此不疲。在暗红色的壁灯光线里,她看沈家明的手,想起那段,她过去生活里最平稳,没有任何生命威胁的日子。
单纯的比大小。
最简单的玩法。
可沈家明偏就让她赢得非常绝对,给她开了三个六,而给自己开出了三个一。南北忍不住笑起来:“家明,你觉得可以去演台湾版的赌王。”
“我喜欢输的彻底。”沈家明半真半假笑起来。
他看着南北,并没有掏出礼物的意思,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十二点的钟声,就在此时响起来。
低沉而有规律。
新年了,新的一年了。
南北笑著对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沈家明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程牧阳还活着。”
简单的几个字。
她却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沈家明又说了两遍,一字未改,告诉她,程牧阳还活着。南北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发抖,扶着透明的长桌边沿,不断攥紧,再攥紧,手心被压迫的发疼时,她忽然就站起来:“他在哪里?”
沈家明不可能骗她。
可是她却很怕,下一句他就会说,这根本是个新年玩笑。
“不知道,”沈家明的声音有些低,“我只知道,他还活着。”
他说完,也站起来:“其实我这次来,是你哥哥授意的,”他笑的非常遗憾,“多好的机会,我本该向你求婚的。”
南北的心跳,非常不平稳。
“南淮应该比我清楚的多,你可以去问他,”沈家明看出来,南北早已无心多留,示意她可以先离开,“快去吧,打个电话,就什么都清楚了,不用管我。”
“谢谢你,家明,谢谢你。”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书房。
沈家明把烟夹在两根手指上,看着书房,莫名地出神。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只能拿时间来衡量。如果说他和南北有六七年的缘分,那么程牧阳,显然比他要幸运的多。
运气好的话,或许真的就是一生一世了。
他把烟握在手里,笑了笑,沿楼梯而下,离开了这个房间。
电话接通后,南淮先问宝宝。
她没有回答,却问了程牧阳的问题。
南淮有些意外,甚至一开始的语气非常不善,在压抑自己的烦躁。他想不到,沈家明会告诉南北。如果他不说,沈家明不说,几乎与世隔绝的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作为一个哥哥,亲眼看着出游的妹妹,历经生死,遍体是伤,怀着孩子回到身边,他觉得自己不杀了程牧阳,已经非常有度量了。
可偏偏南北,就是这么爱他。
“我想见他,”南北对哥哥说,“我一定要见他。”
不论南淮怎么说,她都反复只是这句话。
最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谁都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南淮终于妥协,他就这么一个亲人,永远的妥协已经成了习惯:“不要让你的心情影响到宝宝,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我送个人去见你。”
她嗯了声,断了连线。
因为南淮的话,南北彻夜未眠,坐在宝宝的小床边,看着她。宝宝自从习惯自己睡,睡姿就变得极乖,永远都是仰面躺着,两只小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对于睡姿,从没有人约束过她,可她似乎天生就喜欢这样。
她对宝宝的依赖,甚至更甚于小孩子对她的。所以她不肯给宝宝别的名字,就愿意很俗气地叫她“宝宝”,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与世隔绝,只是一心一意地对着和程牧阳如此像的孩子。
每天她都是这么看着宝宝睡醒。
独独今天,南北心神不宁,等待着南淮所说的“那个人”。
宝宝醒的时间,非常准时,还没有睁开眼,就习惯地伸出两只手臂,软着声音叫妈妈
南北笑著,用小被子裹着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爸爸呢?”
真是记性好,竟然还记得自己说过,南淮会新年来看她。
“爸爸还在路上,”南北接过身后提来的温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宝宝喜欢爸爸吗?”
“喜欢。”宝宝重重点头。
“喜欢妈妈吗?”
“喜欢。”宝宝继续点头。
“谁排第一呢?”
宝宝想了想:“爸爸。”
南北被逗的笑起来:“那妈妈呢?”
宝宝慎重地想了想,“爸爸排在1,妈妈排在0。”
“为什么呀?”南北更觉得好笑了。
宝宝勾住她的脖子,不甘心地说:“因为0在1前面。”
她终于懂了。
“宝宝,妈妈告诉你,你还有个——”南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程牧阳,后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有个小爸爸。开心吗?”
宝宝疑惑看南北:“小爸爸?”
“就是比爸爸年纪小,所以,你要叫他小爸爸。”
宝宝把头贴在南北脸上,蹭了蹭:“比爸爸小,是小爸爸。比爸爸大,是大爸爸。”
南北哭笑不得,继续哄她:“不是哦,宝宝只有两个爸爸,别人都不是。”
宝宝刚才接受一个概念,又被推翻后,更迷糊了。
只是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像是在思考。
“多个人陪你玩,不开心吗?”南北继续诱导。
她看到南北在笑,而且笑得很漂亮,终于也笑起来:“他会送我礼物吗?”
南北笑:“会啊。”
“他会喜欢宝宝吗?”
“当然会。”
估计会喜欢到疯掉。
“妈妈喜欢小爸爸吗?”
“喜欢。”
宝宝弯起眼睛:“小爸爸明天会来吗?”
南北轻摇头,亲了亲她的脸:“不会,但是很快就会来看宝宝了。”
“好吧,”宝宝终于首肯,贴在南北身上,小声提醒,“让小爸爸偷偷来看宝宝。爸爸知道,会生气。”南北嗯了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南淮像是算好了宝宝吃早餐的时间,等到人带来时,恰好她在陪宝宝画画。宝宝专心致志地拿着笔,在纸上意识流地涂抹着,管家暗示南北可以离开了。她马上让旁边的两个女人看好宝宝,起身悄悄地走下了楼。
到一层就已经是大步在跑。
中式的庭院里,在下着雨,不是非常大,几个男人拿着微型手枪,指着个身材修长的人,是小风。两年的时间,大男孩变成了年轻男人。
他的头发淋湿了,本是簇着眉,在看到南北后,有一瞬的怔住。南北也看着他,过了会儿,两个人忽然笑了起来,同样的恍如隔世,同样的如释重负。
在飞机的上层甲板贵宾室里,南北轻声和波东哈交谈着,她需要迅速获取很多信息,推测到程牧阳到底想要做什么。当然,这很难,但只要猜到一二,也会有很大帮助。
那天见到小风,他简单用中文写给她,说自己在比利时已经有一年,而在一个月前,终于发现了南北,可惜,南淮非常的小心,在南北在布鲁塞尔露面后,就安排她和宝宝搬到了另外的城市。小风带着几个人,好不容易摸到了这里,却被撞破行踪,看管了起来。
南淮并没有为难他们。
一定意义来说,南淮再讨厌程牧阳,也不得不把他当“家人”来特殊对待。自然不会杀程牧阳的人灭口,囚禁却在所难免。
小风最后告诉她,程牧阳在沙特。
已经留了足足一个月,而因为囚禁,两人也断了十几天的联系。
“你知道,他去沙特是做什么?”
小风握着笔,摇了摇头,写下来: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是为了CIA。
十几天,足够做许多事情,但实际是,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人关注的事情。在这两天,任何联系方式都试过了,找不到人。他一行十三个人,没有任何人有消息。身为一个被起诉“战争罪”的人,能让他离开莫斯科,前往一个陌生国度的原因,肯定非常重要。
南北在当天,就决定和小风去沙特。
离他越近,越有机会找到他。
南淮像非常清楚她会做什么,让非常熟悉中东业务的波东哈来陪她。“那个人,是瓦利德-本-阿勒的私人助理奥塞马,”波东哈喝了口饮料,轻声说,“他的主人,是沙特最富有的王子。”南北颔首:“据说,沙特有几千个王子?”
波东哈笑起来:“的确,他们的皇室成员非常多,所以他们的名字很长,都带着父亲和祖父的名字,以避免亲近的婚姻。比如这个瓦利德王子,父亲和祖父的名字,就分别是他名字里的本和阿勒。”
她喔了声。
奥塞马看到波东哈,忽然停下和身边人的交谈,走到两个人身前:“看看这是谁?我们的老朋友?我真该看看乘客名单再登机,否则也不会在快降落时,才看到你。”
波东哈站起身:“老朋友,不要太客气。这次只是私人之旅。”
南北也站起来。
因为沙特的法律,也为了不太惹眼,她早在飞机的私人套间换了衣服,黑袍头巾和面纱,一个不少,只露出一双眼睛。
除了点头招呼外,奥赛马没有多看南北。
穆斯林教的这个习惯,对南北非常有利,他们的男人对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自然也不会记住千篇一律的服装面纱下,记住她的任何特征。
奥塞马和波东哈似乎有很多话题。
两个人说起去年的麦加朝觐,有外国来朝觐者举行了反美游行。这并非一个禁忌话题,两人身边有个西方脸的男人,义正言辞地说:“伊的战争,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世界的灾难,而不单单是对一个民族的。”
众人不语。
南北和波东哈对视一眼。
看来一定程度来说,这场战争,不止对中东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对美国自己又何尝不是。美国在伊的驻军,每一天都在吸引各种组织,进行保卫圣地的“圣战”。死伤从未中断,一个国家从完全封闭的统治,过度到了流血冲突不断的地方。
这就是美国的所谓“自由”。
飞机快要降落时,很多身着时装的女人都匆忙返回私人套间,换上黑袍和头巾。
南北走到小风的私人套间外,轻敲敲隔板,很快,他就从内拉开。
她看见他时,小风刚刚合上套间提供的电脑,摇头。
意思是,依旧没有程牧阳的消息。
按小风所说,他最后一次的消息,是说自己要去沙特的东部——哈萨。所以,波东哈早已在登机前,就安排了行程。岂料他们一下飞机,就被告知,刚刚在机场附近截获了一整车的地对空导弹,整个机场都在一级戒备状态,排查非常的严格。
幸好他们在飞机上遇到了奥塞马。
南北在贵宾室递出自己的护照时,那个检查的警察忽然多看了她一眼,立刻被奥塞马低声制止。“抱歉,女士,”中年警察移开视线,去看她的护照,“按照规定,所有旅客会在首都居住三天,等核实个人身份后,再放行。”
“抱歉,”波东哈没等南北说话,就先开口说,“我是这位女士的监护人,请和我交涉。”
中年警察点头,刚要再说话,奥塞马已经蹙眉说:“这位先生和随行的女士,是王子的旧识,我可以为他们担保,他们绝不会是沙特的敌人。”
正如波东哈所说,奥塞马的主人是沙特最富有的王子,也是国王的侄子,自然地位尊崇。他既然开口,警察也不敢说什么,请示自己的上级后,马上就改了口:“那么,请这位客人说明你们未来三日的行程,以便我们可以随时联络你们,”警察笑著解释,“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在我国的安全,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批地对空导弹,是针对哪一位的。”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波东哈很快说,自己会在当晚住在哈萨,不出意外,未来三天都会在哈萨,胡富夫市居住。胡富夫的北部都是连绵的沙漠,拥有沙特为数不多的自然景点,警察只当这几个人想要体会沙漠风情,也就没有什么警备,很快记录下联系方式还有下榻酒店后,对他们放行。
南北从利雅得机场一出,直接就上了私人汽车,直奔哈萨。
他们所住的酒店,离沙漠很近,已经在绿洲的边沿。
因为风沙,四周的山丘都形态诡异,夜晚的声音也有些凄厉。
南北听着风声,看月色下的远处,那些山丘都像一座座浮屠,悄无声息地矗立在那里。她给宝宝电话的时候,宝宝刚才喝完奶,准备睡觉。能听得出来宝宝很开心,因为南淮在她走得当天下午,赶到比利时,准备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陪着宝宝。
“妈妈。”宝宝软软地叫她。
“嗯,”南北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宝宝今天做什么了呀?”
“在和宝宝玩子弹。”
南北吓了一跳,等到南淮接过电话,才知道下午宝宝想她,怎么哭都劝不住。南淮就把身上两把抢的子弹都退出来,用毛巾擦干净递给她玩,她反倒是不不哭了。所谓玩,也就是握在手里,数来数去,自娱自乐。
在挂断电话前,宝宝忽然让南淮走出屋子,小声问她:“小爸爸开心了吗?”
“开心了,”南北哄骗她,“见到妈妈就开心了,很快就不生病了。”
如果她不是说“小爸爸”生病,见不到妈妈不开心,就不会病好。宝宝也不会心软,放她离开身边。
“那,明天能回家吗?”宝宝轻声问。
南北被问得心酸。这还是宝宝生下来,南北第一次离开她身边。小孩子虽然表示理解,但总是想念她的。“明天不能哦,”南北轻声哄她,“宝宝上一次生病,十天才好,小爸爸是大人,要比宝宝生病久一些。”
宝宝哦了声。
电话挂断后,南北更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程牧阳能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够见到。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要做什么?她一无所知。就在思维有些混乱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忽然就响起来,她以为又是宝宝,很快就接起来。但仍旧谨慎地没有先出声,她怕不是专属的连线,如果是有心的外人,会被识破声音,在这里每一步都要很小心,她甚至始终没有摘下过面纱。
电话那侧,同样没有声音。
慢慢地却有一段心经的梵唱响起来,南北先是一愣,很快就心跳快起来。如果是一般人,都会认为是神经病,立刻挂断电话,但是她却直觉猜测,这个电话和程牧阳有关。当梵唱结束后,电话里报出了一串号码。
南北用心记下来。
断线后,马上就拨出了这个号码。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来。
“北北?”是程牧阳的声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的不象话,也不真实。
“嗯。”她答应着,竟然说不出第二个字。
“我很想你。”他的声音有些低。
南北的眼眶已经很烫,被他一句话就说的,眼泪流出来。
“这里不能喝酒,所以,我现在很想要你。”
很无赖,很流氓,也很程牧阳。
他笑,最后说:“把门打开,我马上过来。”
她不敢相信,电话却已经挂断。
她跑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就看见走廊的另一侧,程牧阳快步走向自己,很大的步子。她睁大眼睛,还以为这是幻觉的时候,程牧阳已经走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腰,直接走进房间,狠狠撞上了房门。
南北还没等张口,就被他扯下黑色面纱,压在墙上,直接压住了嘴唇。
他的一只手肘撑在门上,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的,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漫长而深入的吻,他不愿意放开,她也舍不得推开他。
她缺氧到胸口发疼,终于被他松开嘴唇。
“女儿叫什么?”程牧阳说话的时候,仍旧不肯放弃,断断续续地亲吻她。
南北搂住他的脖子,喘息着,嘟囔着说:“宝宝。”
“好名字。”他的手开始给她脱黑袍和头巾。
她呼吸不稳:“流氓,你就问这一个问题就够了吗?不喜欢女儿吗?”
“喜欢的快疯了,”他笑一笑,声音诱人极了,“一会儿在床上慢慢问,好好问,仔仔细细的问。”
南北笑起来,是那种无可奈何,可却享受其中的笑。
她认识的程牧阳就是如此,有着想要向佛的心,却也享受和她的鱼水之欢。他把她的衣服都脱下来,南北却拉住他的手,看了看浴室。
她需要洗澡,裹着这身穆斯林女人的衣服,她已经出了不少的汗。
“先说好,不许在浴室做,让我好好洗澡。”南北把他关在了玻璃房外。
透明的玻璃墙,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就光着上身,穿着条长裤,很听话地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看着她。不断有半透明的水流从她头发上淋下来,顺着前胸,小腹,大腿,一直流到乳白的瓷砖地面上。自从看到那些照片,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是怎么小腹隆起,到生下女儿。
失而复得。
这个女人,他失而复得了太多次。
程牧阳手扶上玻璃,曲起食指,轻轻地敲了敲。南北把玻璃门拉开:“怎么了?”他笑而不语,捏住她的下巴,慢慢地亲吻吮吸她的嘴唇。
不像刚才的霸道和急躁,他的舌头在她嘴巴里,温柔的要命,不纠缠,只享受。南北笑著和他亲吻着,过了会儿,他放开她:“快洗。”
南北被他眼睛里的情|欲烫的发昏,心猿意马地关上玻璃门,冲洗掉身上的泡沫。
她光着身子走出来,扯下镜子前的浴巾,擦着头发,程牧阳终于开始脱自己的裤子,在她把毛巾挂回去的时候,直接从身后把她抱住,一瞬不瞬地看着镜子里,手指近乎迷恋地反复在她的嘴唇上抚摸,然后伸进去,轻轻地碰触她的舌尖。
“戒指,我准备好了。”
“红色的?”
他笑,把她的一只手按在镜子上:“红色的。”
那么久不触碰的身体,贴在一起,让所有的香艳画面瞬间清晰。
程牧阳的手滑下来,握住她的一只腿,强迫她对着他分开腿,她呼吸发涩,感觉他的手像在回忆着什么,反反复复从前胸到大腿,再一点点探入她的身体。
直到他握住自己,从后重重撞入她身体里。南北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
动作不快,却很深。她的手从镜子上慢慢滑下来,又被他抓住,按在镜面上,撑住两个人的身体。程牧阳有时候从镜子里看她,有时候又低头看两个人交合的地方。
浴室很热,能清楚地从镜子看到,他的汗是怎么落下来的。
“生宝宝的时候,疼吗?”他从后咬住她的耳根。
南北嗯了声:“比,中枪疼。”
破碎迷乱的声音,他的也是。
他的身体摩擦着她的背脊,两个人的汗都混在一起,同样□的身子,他比她的要滚烫的多。她脱离意识,只在他不断进出的动作里,将手攥成拳,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镜子里的程牧阳,就在以为一切要结束时,他却停下来,扯下来挂在镜子前的浴巾,铺到地上。
他把南北放到浴巾上,压在身下,再次进入。
再不需要镜子。
她能清晰看到他的下巴,鼻梁,还有眼睛:“程牧阳。”她叫他,他就答应一声,她再叫他,他依旧耐心地答应着,只是动作越来越激烈,把她的叫他的名字还有呻吟声,彻底撕裂开。他越来越慢,每一下都让她以为,他会离开,可马上就是更彻底的贯穿。
和程牧阳这么多次,从没有一次,她到最后难以负荷,想哭出来。
最后到底有没有哭出来?
她不记得了。
程牧阳把她横抱起来,光着脚走出浴室。两个人还没有上床就被沙发绊倒,滚在地毯上纠缠在一次,做了一次。到最后南北都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她在睡梦中,被程牧阳从身后翻过来,搂在身前。两个人扯过来白色的被子,就窝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
南北几次想要翻身,都差点跌下沙发,嘟囔着要去床上睡。
程牧阳却都驳回了申请。他这个自虐狂发现,睡沙发比床好太多倍,只有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南北在睡梦中才会紧紧地搂着他,唯恐掉下去。
天亮的很快。
她醒过来,觉得腰酸的要断了,悄悄地从他身上抽出手臂,想要去床上舒展地睡一会儿。程牧阳似乎睡得沉了,果然纵欲过度是极耗费体力的,她从棉被里钻出来,从衣柜里拿出备用的棉被,把自己整个人都扔到了床上。
甚至头都埋入被子里,遮住光线。
就在迷糊着要见周公时,感觉有冰凉的触感,从脚背开始,慢慢地移动着。她哭笑不得,懒懒地哼了两声:“小流氓,你让我睡一会儿。”程牧阳慢慢地亲吻着她的脚和腿,慢慢向上,直到找到她的嘴唇,两个人在黑暗里又吻住彼此,腿压着腿,身体压着身体,交缠在一起。
程牧阳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头上,想要再要一次的时候,电话忽然就响起来。两个人都是一愣,南北很快就反应过来把他推到一侧,拿起了电话。
很快,电话的彼端响起宝宝的声音:“妈妈早安。”
“早安,宝宝。”南北轻轻喘息着,尽量让自己声音正常。
“宝宝吃了梨和草莓,牛奶和面包。”
“宝宝乖,牛奶有没有喝完?”
程牧阳终于明白她在和谁说话,从伸后抱住南北,把她整个人都拽到怀里,用口型说:我要和女儿说话。南北看了他一眼,他看她没有动作,只好凑在她耳边听。
“喝完了,”宝宝骄傲地说,顺便还不忘告状,“可是,爸爸没喝完。”
南北忍不住笑起来:“嗯,爸爸不乖。”
程牧阳诧异看南北。
她捂住电话,嘘了声。
等到宝宝乖乖汇报完早餐情况,又关心了下“小爸爸”的身体状况,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南北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程牧阳凑近,眯起眼睛看了个仔细:“宝宝说的爸爸,是不是你哥哥?”
“是啊,”南北倒是意外了,“你怎么知道?”
“除了南淮,我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程牧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所以,那个‘小爸爸’就是说我?”
她嗯了声,拉过被子,头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轻轻地吐出口气:“我抢走他一个妹妹,他抢走我一个女儿,也算是公平,”他低头,用脸贴着她的脸。
“你不喜欢宝宝?”南北伸手,摸着他的脸。
程牧阳很配合地闭上眼睛,感觉着她的手指:“喜欢,她说话的态度,很像你。”
南北嗯了声,心里软软的:“她很听话。”
“不过妹妹只有一个,看起来,南淮更可怜些。”
她笑起来。
六点三十分。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晨光泛白,还能看到远处天然的泥岩,被风化成各种形态。原来这就是昨晚看到的浮屠,暴露在日光下,其实有着各色的面貌,远看去,像是矗立的一座座人脸。
“昨晚,我看这些泥岩的影子,都像是浮屠。”她说。
“我刚到这里,也是这种感觉,”程牧阳把她的身子翻过来,从她的肩膀,亲吻下去,到脊背的弧线,“然后就想到你。”
她被他弄得发痒,躲又躲不开:“为什么?”
他沉默地笑了会儿,说:“因为有你,我才不能信佛。”
南北头埋在枕头里,笑出声:“太肉麻了。如果没有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剃度出家了?”
“差不多,我说过,我很有佛缘,”程牧阳搂住她的腰,倾身覆上去,两个人最敏感的中心相互摩擦着,他却始终没有深入。
南北动了动腰,觉得酸的像是要断了:“程牧阳,节制一些——”
他的手,从她小腹滑到胸前,轻轻握住,低着声音说:“我尽量。”
程牧阳真的说到做到,这一次,温柔的不像是他。像是个极端节制的禁欲者,只是安静地进行着。等到结束时,终于叫来早餐,不允许南北动一根手指,把所有东西都送到嘴边,甚至连衣服,都要他亲手给她一件件套上。
失而复得,只不过让他心魔更深。
没有什么比南北更重要。
她看着他给自己一粒粒系纽扣。
“你怎么知道我的行程?知道我昨天到这里?而且连酒店都清楚?”
“以前在菲律宾,你说过护照上习惯使用的名字,”他说,“昨天你到机场时,拿出了护照,而检查你护照的警察,是我的人。你们的行程都在他手里,所以我立刻就过来。”
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过也只有这个方法。为了方便安排“商团”旅行,波东哈给小风几个人都换了护照,他如果想要第一时间知道,除非本人就在机场,否则每天这么大的客流量,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你怕是陷阱,就先给我拨了电话?”
程牧阳不置可否。
“为什么给我听般若心经?”
“我猜你听得懂。”
“如果听不懂呢?”南北问完,又发现了另一个疑问,“你还有更安全的方法,比如,先联系小风,确认我行踪后,再来找我。”
“不是好方法。”
“为什么?”
“不好吗?谁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找到你了。”
她忍俊不禁:“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次来沙特是为了什么?”
“从伊开战后,就有传闻中东这里,有个国家在做核工厂。CIA一直在查这件事,也算有了些成效,他们成功策反了三个科学家,”程牧阳把她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系好,拿过来牛奶,喂给她喝,“其中两个在我手里,最重要的那个,在去年10月来麦加朝觐时,被他们带走,至今还没送出沙特。”
南北想要接过杯子,他没放手,她也只能凑过去,让他一口口喂给自己:“你想和他们抢人?”程牧阳语气平淡地说:“没错,他们想要把那个人运出沙特,而我要把那个人抢过来。”“为什么?”
“他们来策反核科学家的事,如果曝光,会成为国际危机,你知道我们在中东的朋友,对朋友都非常友善,而对敌人都绝不会姑息的,”程牧阳示意她再喝一口,南北听话地又喝了口,他终于放下杯子,说,“所以,我只要有那个人在手里,就掌握了话语主动权。目的很简单,既然他们逼死了程牧阳,就让солнце成为公开的慈善家。”
“慈善家?”南北上下打量他。
程牧阳笑著重复:“没错。程家交给程牧云,以后他做军火商,而
南北问程牧阳,他的下一站是哪里。程牧阳正握着她的手,在轻吻她的手心,痒痒麻麻的。“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在哈萨,”他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有着危险的吸引力,“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游戏,信佛的人,要在真主安拉的土地上,让上帝的信徒一败涂地。”
他说完,伸手替她戴上黑色的面纱。
“等到日落,我陪你去看看我们的‘浮屠’。”
他们所在的城市哈萨,拥有世界最大的加瓦尔油田,而在这里负责程牧阳饮食起居的,并非是个人,而是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沙特阿美公司。
当波东哈得知此事后,都笑著对南北感叹,程牧阳真是个非常合格的“生意人”。
不过波东哈也提醒南北:“这里是很敏感的地方,伊斯兰在沙特有两大教派,这里的教派,和沙特真正的教派是对立的,”他告诉南北,“不知道程牧阳想要做什么。”
“他没告诉我,”南北想了想,说,“或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做完所有事了。”
波东哈笑起来:“有你和他的关系,我倒是不怕什么。程牧阳这种人,只要不和他做敌人,做什么,都应该会很有趣。”
是很有趣。
她想起在台州重逢时,程牧阳带自己去看千岛湖的水下古城。在漆黑无波的水底,他是如何送给自己千年古城的惊喜。
他总能让人意外,却并不觉得危险。
或许,只是对她来说,不危险。
那些看起来近在咫尺的高耸岩石,比她想象的要远。
傍晚时,程牧阳接受医生检查后,亲自开着车,带她开车进入沙漠,她透过车窗能看到远远有散养的骆驼,拖着长长的黑色影子,慢悠悠地走着。
车在沙漠上缓慢地开着,程牧阳开的很慢,让她可以欣赏沙漠的风景。
“北北?”
“嗯?”
她回头看他。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捏着戒指:“把手伸过来。”
南北哭笑不得。
不过,她还是很听话地伸手过去,看着他把一枚古董红宝石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这个戒指,多少年了?”看起来,非常的中世纪。
不过她并不喜欢研究珠宝,只觉得很有故事。
“不知道,大概很久远,我只是听人说拥有过它的女主人,都非常美丽,而且婚姻幸福,就留下来,准备送给你。”
她嗯了声,抬起手,仔细看那枚戒指。
然后就听见程牧阳说:“我一直想和你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菲律宾,把你一个人留下来,先离开了庄园。那之后,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一点点,”南北爱极了这个戒指,“只是有时候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再晚一些时间,或许宝宝就保不住了。”
程牧阳看了她一眼。
南北仿佛有感觉,也侧头看了他一眼。
她承认,无论是在南淮身边,还是在沈家,甚至是在比利时,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在菲律宾时的生死危机。程牧阳安排的很好,只是CIA太无孔不入,而菲律宾本就不是他和自己的地方,任何意外都足以致命。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也是在菲律宾,对杜说出那些话,”南北摸摸他的肩,想起刚才看到他接受肌肉注射的画面,“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在隔壁,绝对不会说那些话。程牧阳,你生气吗?当时是不是气坏了?”
“不是生气,”他的声音带着笑,告诉她,“是失去理智,而且,失去的非常彻底。”
的确非常彻底。
所以肯定伤得很重。
南北往他身边移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回头的一瞬,她轻轻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程牧阳想要扣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她却笑著躲了开。
“这条路上怎么没有人?”
“这里人不算多,石油公司的人知道我要带太太来,就临时封闭了这条路,安全一些。”
南北哼了声,嘟囔了句:“说的还真顺口。”
“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手,“你娶太太,绝对是全世界最容易的一个人。”
“可我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爸爸,”他笑一笑,低声说,“你哥哥,准备什么时候把女儿还给我?要不要我给他送几个莫斯科女人,给他多生几个,换回我女儿?”
南北好笑看他:“我以为你不在乎。”
他没立刻反驳,却忽然问她:“取重舍轻方得胜。听过吗?”
她笑:“听过,出自施襄夏的《弈理指归续》。”
她记得在赌船上,她还和程牧阳一起摆出了施襄夏的当湖十局。
所以程牧阳能念出这个清朝大国手的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想说什么。
程牧阳看她疑惑的表情,忽然就笑起来。
“我呢,只想先让南淮放松警惕,”他低声说,神情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宝宝的妈妈都和我回莫斯科了,宝宝还会留在比利时吗?”
还真是“取重舍轻”。
“阴险,”南北忍不住笑,“程牧阳,你真阴险。”
靠近那片石岭,她才发现,很像是中国峨眉山的一线天。只不过峨眉山有流水,也有参天古木,而这里只有黄沙。程牧阳陪着她看这些东西,两个人从裂开的石壁下,一直爬到山顶。说不上什么好景色,只有远处,有蔓延的植被,很单纯的绿色。
“是椰枣,”程牧阳从身后搂住她的腰,“是这些沙漠王国的特产,他们叫它国宝。那里的有上万亩,是专属沙特王储的椰枣林。”
南北看着这些椰枣,想起仅在云南,就有各种奇妙的植物。
而在这缺水的沙漠国家,只有这种植物适合生长。
“老天真是很公平,”南北说,“给这里人的只有沙漠,却在地下埋了最好的石油。你说那片椰枣林,是王储的?”
程牧阳嗯了声。
“我听说,哈萨这里,是整个沙特最大的油田,可是这里人的派系,和当权的王室不和?”
“差不多,所以王室在这里种椰枣林,也算在表示诚意,”他说,“明天,沙特公主的发言人,会代表公主,在这里开启世界科技高峰论坛。”
“经济高峰论坛?”
“是,”程牧阳笑了笑,“沙特明年想要建世界最好的科技大学,请最好的教授,招最好的生源,所以他们这几年,每年都会开办这种科技论坛,吸引人才,顺便做宣传。”
南北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关注这种东西。
“别告诉我,你不止想做慈善家,还想做大学教授?”她往后靠过去,头枕着他的肩膀,“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物理系高材生。”
当初在比利时念书时,她和他都在理学院。
很多人讨论起程牧这个名字,都绝对是佩服的,他是个高智商的人,连沈家明起初对她描述程牧阳,都是这样的措词。不过——南北实在想象不出,程牧阳去搞科研是什么样子,研究核弹原子弹吗?
“这是沙特这一个月,唯一的大型国际活动,会有很多外国学者和科研人员,”程牧阳曲起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也是送走‘那个人’最好的途径,这么大范围的出入境进出,会有国王的特许,是CIA的最佳机会。”
“你一直在说,‘那个人’特别难找,难道没什么资料?”
“没有任何影响资料,因为她是个女人。”
“女人?”
南北恍然。
这就难怪了,在这个国家,除了外来的人,所有女人从穿着到打扮,都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有眼睛上的稍许差别,也很难第一时间分辨出来。
况且,这是个禁止照相的国家。
尤其禁止对女人拍照。
所以,想找特写的完整影像资料,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程牧阳既然敢来,敢带着“国际通缉犯”的名头,来到沙特,就肯定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南北对他的迷信,绝对和南淮相同。
只要出现问题,总有解决的方法。
晚上两个人回到酒店,南北陪他吃晚饭时,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宁皓”。
“喔~传说中的女人,”宁皓笑著抬高自己的帽檐,看南北,“幸会幸会,我真是佩服身手好的女人,尤其这个女人,还能让我们小老板舍生忘死。”
她记得非常清楚,当初困在孤岛时,就是这个声音,非常愉悦地通知程牧阳一个个坏消息后,还要嘲笑他抱着女人跳海的浪漫之举。
所以对于宁皓的言论,她并不惊讶。
宁皓又废话了两句,这才坐下来,开始给程牧阳看一个个的资料片段。
“那天我们在机场附近,运了整车的地对空导弹,真的拦下了他们,”宁皓指着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还有他身边的一些男男女女,男人都是西装革履,两个女人都是黑色袍蒙面,“第二局的一组人跟着他们,在地对空导弹发现后,机场进入一级戒备,他们的航班也延迟起飞了两个小时。我刚才锁定他们所有人的护照,他们就放弃登机了。”
放弃登机,就等于回到蛰伏状态。
可惜了。
那些人手里的护照,可以随时更换,离开机场后,很容易就更换身份和容貌。想要再查,还要重头再来。程牧阳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侧,看着户外,在思考着什么。
南北看着整个静止的画面,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放大一些,可以吗?”
宁皓给她放大。
她像是看到什么,指着一个角落,宁皓马上心领神会地继续放大细节。
南北稍稍愣了下,叫程牧阳过来,指着那个角落问他:“你觉得,他这次来,是敌?还是友?”程牧阳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用手指,来回滑动着,隔着衣料抚摸她。
过了会儿,才很觉有趣地笑起来:“不知道,真的很难说。”
很年轻的男孩子,眉目间书卷气极浓,南北记得,他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她也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身边靠着个不大的行李箱,低着头,像是在擦拭手里的眼镜。
“他来沙特,一定不是为了收集吴歌。”南北轻声说。
真没想到,会是周生辰。
她以为那个满是上下五千年尘土气息的家族,应该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应该每日在青苔蔓延的大宅子里,临摹字帖,焚香作画。
宁皓调出来他的入境信息,用的还是真实身份。
只要有入境信息,就不难查到他。
目的地,也是哈萨。
“同一间酒店噢,”宁皓笑起来,“和你们马上要住的酒店,是同一间。都是这次公主亲自邀请的贵宾,这次经济论坛的科学家,或者专业领域的知名人士。”
知名学者?
这个二十几岁周生辰?
王室非常看重这次的经济论坛,特地将邀请来的贵宾安置在王室的酒店。这种不对外营业的酒店,因为招待的贵宾身份特殊,安保也非常严格。
进出酒店的人,从论坛开始前两星期,就确认了人数和身份。
只有九十六个人,二十六个女士,七十个男士。
程牧阳这一行人,只有他和凯尔入住酒店,表面上沙特阿美公司邀请的贵宾。而南北和波东哈并没事先预料到,需要参加这样正式的经济会议,在最后一天,才从奥塞马那里得到了王室的特邀信函,成为惟二新增的人员。
四道安检,十天的行程,所有都在这间酒店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他们入住后,当晚就拿到了时间表。
都是学术交流会。
“谢谢。”
南北接过休息室人递来的中国茶,看着女士休息室内的二十几个女士。这里绝大多数人,都并非是伊斯兰教的信徒,但80%都很尊重这个国家的传统,穿戴黑袍和面纱,只有寥寥数人,穿着衬衫长裤,露出完整的五官。
这里是女士会厅,男人是不允许进入的,所以,人不多,也自在很多。在开场后,她们可以通过整面墙的屏幕,看会场直播。
南北用余光扫过身边的女人,大多是安静的,有些偶尔低声交谈,用的是通用的英语。内容不外乎,是沙特即将落成的国王大学。
按照程牧阳的说法,那个他们想要找到的科学家,一定就在这些人之中。四组莫斯科来的人,早就锁定了CIA的大致活动范围,他们再想通过正常渠道离开,已不可能。
所以,CIA一定会让这个女科学家,混在这群人里。
因为所有的贵宾,都会在会议结束后,被送到利雅得机场,从王室专属候机楼离开。
非常严谨的行程,也是“那个人”唯一在程牧阳眼前,安全离开的机会。
南北在整晚,把每个女人的眼睛都记在了心里,总有区别,总有特殊。程牧阳一行人,只有十天的时间,来找出这个科学家。等到结束,她会场的直播屏幕上,看到真正的会场里,程牧阳在和几个人谈笑风生,似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
画面里的他,穿着简单却有严谨的黑色西装,浅灰色衬衫和领结。在几个身着中东传统白色长袍的男人身边,非常显眼。
南北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他何时会结束这场谈话,索性决定,先返回房间。
她和几个黑袍的女人,在等专为女士的电梯,非常巧合的是,她终于在进入酒店一个星期后的今天,看到了周生辰。他在和身边的老教授交谈着,也是用通用的英语,只是偶尔,蹦出些像是西班牙语的词。
“辰,”老教授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里的国王大学由王室投资,计划第一期投入一百亿美金,做科研基金,很诱人,是不是?”
周生辰嗯了声,不大在意地回答:“沙特的目标很明确,想做中东的麻省理工。”
“所以,他们想聘请你,在你毕业后来这里任教。”
他摇头:“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
周生辰说完,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这些黑袍蒙面的女人。
南北只听到这里,就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的女人,一个个离开,她看着跳动的数字,很快到了自己的楼层。门打开时,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笑容可掬的周生辰。他看她的眼神,显然已经透过面纱认出了她。南北走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弟弟一直很想念你,上一次游轮爆炸之后,他找不到你,哭了一整晚。”
南北嗯了声,笑起来:“我也很想他。”
这个年轻男人,面容很普通,可就是因为毫无攻击性的书卷气息,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是不算友好的接触。
周生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这里非常好认。”
南北恍然。
他又说:“我很好奇,你这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很惊讶,他能问得这么直接。
不过像这种学术论坛,她的出现,的确不会只是巧合。南北有一瞬的犹豫,要回答到什么程度。如果周生辰是敌,那么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他肯定知道了很多事。如果周生辰只是个局外人,说什么更不重要,他一定会避开这么敏感的事情。
“我来找一个人,”南北想了想,简单的说,“一个女核科学家。”
“很难找?”
“很难,”南北指了指自己的面纱,笑著说,“你知道这里的习惯,总有些麻烦。”
周生辰轻点了下头,说:“祝你沙特之行愉快。”
他很隐晦地,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南北不无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不要把我当作周生家的人,在这里,我就是个受邀的研究员,”他不紧不慢地笑著说,“那次在游轮上,也是因为知道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才临时决定去船上接小仁。自始至终,你们的世界,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来,也只是和老朋友打个招呼。”
如果说他刚才的话,是避开了敏感话题。
那么现在的话,就是很明确表态,他不会和他们的事有任何关系。
这件事,等程牧阳回到房间,她讲给他听。
“你相信吗?他说的话?”
“我?”程牧阳坐在沙发里,示意南北走过去,他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认真想了想,“应该会相信。他曾经有过他详细的资料,他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完全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
南北和程牧阳不同。
因为南淮尽力让她生活简单,所以她所知道的一切,仅是出于好奇的兴趣。而程牧阳从十四岁踏入莫斯科,就要在那个东欧之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步步都要自己走出来,所以他对于对自己有威胁,或是潜在敌人的人,都很了解。
“他智商很高,非常高,一直以来的生活,似乎只和科研有关,”程牧阳笑起来,两只手臂,把南北搂抱着,随手拿下来自己的领结,解开衬衫的领口,“今晚阿美公司的人也提到,他是这次贵宾里,沙特公主非常看重的人。所以他的出现,应该是个巧合。”
“有意思的人。”
“是很有意思,尤其他收集的那些吴歌刺绣屏风,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是啊,浮世绘春图,”她用手指轻戳他的手心,“你当然印象深刻。”
程牧阳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顺着一路捋顺到发梢:“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说完,手又从她的腿滑下去,抓住了南北的脚踝,“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流氓。”南北笑著,拍开他的手。
她可是记得这四句,就是他在船上,用来揶揄自己的淫辞艳曲。
他笑一笑,把微型电脑拿过来,放在南北的腿上:“今天我们拿到了所有女嘉宾的影像资料,不过都是蒙面的。宁皓也查到了那天,那个时段从机场出来的人,锁定了四个。”
程牧阳边说着,边给她看照片。
四张大同小异的黑纱蒙面照。
“有没有印象?”他问她。
“这四个?”南北回忆下午见到的那一双双眼睛,“我都见过。”
她的记忆力素来好。
只要用心,记住二十几双眼睛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四双眼睛,都很特别,区别也很大:严重的鱼尾纹,蓝色的瞳孔,眼角有痣,还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如果锁定范围,想要找出“那个人”并不难。
程牧阳把她放到沙发上,和服务生要了中国茶。
因为是华人面孔,他们在这里很受礼遇,甚至连茶,也是尽心准备的。服务生把茶放在她的面前,青瓷茶杯里,正在慢慢绽放开很大的一朵茶花,芳香清淡。
茶,不见得多名贵,可这心思,却让人很舒服。
南北端起来时,服务生已经退出房间,可还没喝两口,就有人,又轻叩着门。程牧阳走过去打开门,身穿白色长袍的贵宾招待人员,微欠身,用纯正的英文平铺直叙地告诉他们,首都利雅得和哈萨同时出现了爆炸案,公主非常震惊,立刻安排这次的贵客离开哈萨,前往首都利雅得。
他说话的时候,能听到临近几个房间门口,都传来同样礼貌的声音。
也是同样的说词。
看起来是非常严重的爆炸案,如此礼貌的沙特人,也仅给所有人留了三十分钟。为了方便保护客人行程,主办方并没有安排每人一辆车,而是为女贵宾安排了一辆,男贵宾安排了三辆车,在重重保护下开往首都利雅得。
程牧阳关上房门,南北已经放下茶杯。
“利雅得也在发生爆炸案,为什么要去那里?”
“哈萨主要是什叶派教徒,和掌权人不和,”程牧阳告诉她,“这次会议放在这里,算是王室的一次‘示好’。但发生了恐怖袭击,王室也要保证贵宾安全,必然会把人都转移到首都,保护在自己的势力范围。”
南北嗯了声:“刚才那个人说,这次会议延期,所有贵宾都可以在明天开始,自由安排行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也是程牧阳所担心的。
他不可能在沙特境内,同时绑架四位贵宾,尤其还是这么重要的经济论坛。
十天缩短为一天,他必须在去机场前,找出这个女科学家。
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改变了所有计划。
和CIA的游戏,似乎永远是这样。
程牧阳搂住她的肩,笑了笑,轻声说:“去收拾行李,让我打个电话。”
南北看他。
他笑:“放心。”
“如果你不和CIA斗这一次,对你以后也不会有太大影响,需要冒这么大风险吗?”她尽量简短,“我是说,在中东最强大的国家,带走中东的核科学家。”
“影响很大,”程牧阳低声告诉她,“如果成为CIA的敌人,他们就会用无数特工,前赴后继,去要一个人的命,或者推翻一个政府。比如伊拉克,比如阿富汗,或者是**。他们的一个计划,可以维持数十年,我不想用后半生来躲开他们。”
他说的没错。
庞大的战争经费,还有不断培训出的特工,不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可以抗衡的。
“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以另外的身份出现,成为公众人物,”程牧阳的手滑到她的脸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做慈善,做投资,将大部分投资放在美国,成为他们最大的外来个人投资者,成为他们纳税人的朋友。”
南北听他说着,替他解开衬衫的纽扣,脱下来,拿了件干净的递给他。
“你要知道,CIA的所有经费,是需要从纳税人口袋里拿出来的,”程牧阳穿上衬衫,从上至下,一粒粒系上钮扣,“我既不炸他们的大楼,又给他们送钱,估计十年后CIA还要来保护我。”
她挑了个领带,替他戴上:“所以,就差一个和谈的筹码。”
他嗯了一声。
慢悠悠地低下头,去亲吻她。
她也慢慢地去回应他:“你还真是阴险。先是把CIA当作敌人,彻底从程家和莫斯科剔除,让他们多年的辛苦毁于一旦。现在,又要让他们妥协认输,把你当作朋友?”
“我不会和任何人是长久的朋友,更不会有长久的敌人,”程牧阳轻声回答她,“这才是生存之道。”
诡谲狡诈,残酷无情。
她记得波东哈给他的评价:
他从不发起任何的战争,却能轻易让那些东欧政客和黑势力内斗,从而坐收渔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缄默法则”,任何与程家有关的事,不论是走私,亦或死伤,都不会有任何官方记录或搜捕。
南北不知道,他过去在莫斯科是怎样做到的。
但现在,程牧阳就是在故计重施,用在美国身上。
因为这次意外的事故,程牧阳很快和沙特阿美集团,商量好了对策。很快,当南北登上前往首都利雅得的车时,车上的负责人说,因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向各位学者宣传即将成立的国王科技大学,所以沙特王储和公主临时决定,在各位离开前,要在利雅得有个招待会。
邀请部分学者,进行本人的研究项目介绍。
负责人发下来制作精美的名单,她看到,程牧阳锁定的四个人,都在名单上。
“各位想必很好奇,为什么这次会有女士出现在名单上?”负责人,声音带笑地看着所有的人,“因为我们未来的国王科技大学,将会首次打破传统,准许男女同校就读。所以这次的学者演讲,也请了车上的四位女士,来打开沙特的先例。”
真是好理由。
南北想起离开房间前,程牧阳那个时长不到十分钟的电话。
他不止有一个可怕的大脑,更有能迅速帮他执行的团队。
从她离开房间,就戴了隐形接收器。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才有机会和这里的女科学家一起,而真正进入会场的,最后也不过程牧阳和凯尔两个人。他们三个人,需要好到机会,带走这个女科学家。
而首先要做的,却是找到她。
车从哈萨开走时,有大批政府武装的保护,很多女学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已经开始按奈不住,眼神紧张,低声交流着。她看到那四个人,有淡定,也有慌张的,可这种表面功夫,完全不能作为判断的依据。
接收器里,也始终安静着。
车在夜色中行驶。她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想要休息一会儿的时候。
就听见,忽然有了声响。
“莫斯科第二局,请来了核科学家,他们会在莫斯科本部听这四个人的论题,”阿曼的声音说,“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短暂沉默后。
程牧阳的声音说:知道了。
复又陷入沉寂。
但很快,程牧阳的声音就顺着接收器,有些低沉地说:“北北,睡一会儿,昨晚你睡的不是很好。”这是公共频道,她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有些脸红。
不知道是谁,非常合时宜的,笑了声。
“在演讲之前,把声音都关掉。”程牧阳淡淡地补了句。
很快,各路就暂时收了声音。
三个小时后,所有人抵达利雅得。
这里是沙特的首都,也是王权的集中地。沙特这次为了建立这个大学,可谓是费尽了心力,在这些学者抵达后,王储,公主发言人,都亲自出现,迎接这九十多名被邀的各学科尖端人才。
接下来的行程,非常紧密。
这也是初次,那些女学者和男学者走在一起,共同交流的机会。王储亲自为众人展示了沙特科技大学的模拟图像后,不无骄傲地告诉在场人:“各位如果到来,会发现薪水绝非他国可比。我们开出的薪酬同时,还有额外50%的海外生活津贴,等于美国大学同级薪水的四倍。并且只招收研究生和博士生,一律给予全额奖学金。”
大部分学者,都有些触动,有人问科研经费如何。
“科研经费无需申请,我们有足够能力,让你们做任何想做的研究。”
非常蛊惑的言论。
程牧阳始终微笑听着,他并不属于学者,却是贵宾。而恰好就站在他身边的周生辰,却仿佛并不认识程牧阳,低声和身边老教授交流着,时而颔首,时而摇头。
南北知道,进入这里后,宁皓他们就会锁定那四个女人。
如果那个科学家,想要从王室候机楼离开,就首先要听完全程。
她手里是完整的发言名单,在男士里,周生辰也在其内。
能源材料,论题是:无卤阻燃硅烷交联POE复合材料
还真是高端。
而那四个女人,主要学科领域分别是计算机、地球、环境、海洋。看起来,都和核工程没有太大交集。她不知道那些坐在莫斯科旁听的科学家,能通过什么,找出这四个人的破绽,只能按照安排,坐下听众席,看着装饰颇具中东风情的演讲台。
演讲在顺利进行着。
接收器始终保持缄默。
直到第一个女人登台,她开始听到有几个不同的声音,都在用俄语交流着。有缓慢,也有十分快的,她听不懂,但按照语气来说,都很严肃,甚至紧张。
满场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阿曼用中文告诉南北:
这个人不是。
她轻松下来,下一秒,更紧张地看了看另外三个人。
她们都坐在同一排,看起来,都听得认真。
男士的比重很大,过了两个人,终于轮到下一个女士。仍旧不是。
终于在第三个女人时,接受器里,爆出了非常激烈的争论,而并非是之前的交流。台上的女人,眼角有一颗泪痣,声音很低沉,整个论述过程目光都很平稳。南北边听着那些听不懂的语言,边仔细观察她。
直到她走下台,阿曼终于长出口气:
可能会是她。
是“可能”,而不是肯定,也就是说还要等待最后一个人。
在阿曼的声音中,第三个女人已经走下台。
当最后一个人上台,讲述了十分钟后,接收器里的竟然意外沉默了会儿,然后是低声的交流,非常让人不安。南北在等着阿曼做最后的总结。
忽然,程牧阳的声音说了句话:“告诉我,有多少可能性。”
他的声音非常清晰,绅士,同样也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莫斯科的科学家,都有短暂的噤声,然后就开始了激烈的争论。但是声音明显很压抑,可以明显看的出,他们很怕他。
南北的视线,短暂地从演讲台移开,看了看会场,程牧阳并不在这里。
他应该在某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审视演讲台上的人。
争论未曾停止,讲台上有着一双黑色眼睛的女人,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话题。她用非常纯正的伦敦腔,道谢。就在刚要起身时,忽然有人说了声sorry。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因为今天并未有交流环节。
周生辰非常礼貌地,起身,用英文说:“抱歉,我对您论述的课题,非常感兴趣,请问是否能提几个问题?”非常礼貌的学术交流,没人会拒绝。
当然台上的女人,也不会有异议。
她的方向是环境工程,周生辰是能源材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交集。而他们的交流的问题,听起来也非常的正常。没有任何类似于临界堆的相关话题。
所有人都在认真听着。
接收器里,也保持着令人意外的安静。
“I really appreciated it. ”
周生辰坐下来时,南北看向他。
她很明确地看着周生辰,很肯定地,对着她点了下头。
她有些惊讶。
在这一瞬,她有怀疑。可直觉却告诉她,周生辰帮了他们一个忙,这个女人,一定是程牧阳费尽心力想要找的人。
那个黑色眼睛的女人走下演讲台时,直接从消息区通道离开,看上去只是去洗手间。南北下意识站起来,无声地跟了上去。
她只来得及用非常隐晦的手势,让坐在会场最后一排的波东哈跟上自己。
她这次,选择相信周生辰。
“北北?”程牧阳的声音从接收器传过
接收器是单向收听,不能回答。
她不知道程牧阳是在哪里,但现在耽误之急,是要锁定住这个女人的所有行动,不能让她离开视线范围。洗手间的门是透明的,在合上的瞬间,南北再次推开了它。
还有个人在这里,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在用清水清洗脸颊。
南北看也没看她们,走进一个单间,关上门。她从缝隙处,看到陌生的女孩子将视线移向了女科学家。
而同一时间,接收器里的莫斯科科学家们,仍旧在喋喋不休。
忽然,程牧阳说了句话,是用俄语,她听不懂。但明显能感觉到,他真的生气了,不再有任何的绅士风度。那些莫斯科本部的人,都噤声,保持了频道的安静。
“凯尔,”程牧阳换到英文,以便让南北也听到自己的安排,“让你的人准备好,最后一个女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很聪明,南北的动作,已经告诉他最后的结果。
“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凯尔的声音,非常悠闲,“我现在这里,有所有人的航班资料,这批贵宾会分三批前往利雅得机场。我会想个办法,让这个女人的车的临时脱离,或者索性做个爆炸现场,把人带走。”
程牧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无论你怎么做,带她离开沙特。”
南北盯着一门相隔的两个女人,安静地听着程牧阳和凯尔的对话。
她看见镜子里的女科学家摘下面纱,摸出随身携带的睫毛膏,开始补妆。这个女科学家,有着一张亚裔脸。
同时,那个女孩子已经直起腰,从口袋里摸出张干燥的白色纸巾,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两个人,就像是一对普通人,没有任何的交集。如果她不是刻意的窥探,又怎么会想到她们的联系。
很快,女孩子把纸巾扔在一侧,离开了洗手间。
白色的纸巾,被揉的皱了,就在洗手池的边沿。
那个女科学低头去看时,南北也透过门缝看着同样的地方。听过刚才程牧阳的安排,她也渐渐放下心。只要这个女科学家顺利听完会议全程,坐上去往利雅得机场的车,就会有人料理一切,不再需要南北再操心任何事情。
想到这里,她的手已经扶住门,想要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离开洗手间。
没想到此时,女科学家忽然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低头边看着纸巾,边输入了一串的电话号码。南北一瞬间停下来。
非常安静的一通电话。
女科学家惜字如金,从始至终,低声说了一个词“法赫德机场”。听起来声音有些疑惑、不确定,像是在重复电话另一边的话。
法赫德机场?
南北记得,刚才接收器里,凯尔说的并不是这个名字。
她虽然不熟悉沙特,却能猜到,这肯定是沙特另外的机场。
女人已经挂断电话,把那团纸撕烂,扔进了垃圾口。
南北再没有时间思考,更不可能求证。
她猛地推开门,大跨出一步捂住那个女人的嘴,手起掌落,砸向她的后颈。悄无声息地,把这个女人放倒在地板上。
南北站在镜子旁,俯视这个昏迷的女人。
她知道,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刚才那个电话说明,CIA已经改变了这个女人离开的路线。
如果南北现在把她明目张胆带出洗手间,CIA马上会发现,如果他们得不到这个核科学家,很有可能会向沙特反咬一口,说程牧阳绑架了中东的核科学家。
到时候,别说是这个女人,连程牧阳这一行人都很难再离开沙特。
可她也不能偷偷把这个女人运走。
一但CIA发现,这个女人没有返回会场,很快就会猜到,这个核科学被绑走了。
忽然。
波东哈又咳嗽了声,像是呛了烟的声音。
这里是公众洗手间,随时会进来外人。南北没有时间再思考,迅速把女人拖到一间里关上门,把她的手表和手机都拿出来,和她换了黑袍和鞋。
同时,将她口袋里的眼镜拿了出来。
在刚才的一瞬,她决定要下一个赌注。
她要把这个女人留在洗手间,让波东哈通知程牧阳,以最快的方式,把这个女人送离沙特。
几个小时之内,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做这个女人的替身。
代替这个女人,继续听完所有课题演讲。
代替这个女人,坐车离开这个会议大厅。
代替这个女人到法赫德机场。
然后找机会,脱离CIA的监控,和程牧阳会合。
她有把握,最少在一个小时之内,CIA很难近距离接触她,认出她是个赝品。南北迅速扯下一张纸,用睫毛膏给波东哈留下了简短的话:
女人交给程牧阳,最快时间带走。
做完这些,南北把昏迷的女人留在单间,紧闭上门。然后走到镜子前,给自己刷了几层厚厚的睫毛膏,并用睫毛膏的尖头,草草地描了层眼线,伪装了眼睛的形状。
最后,她戴上了眼镜。
眼镜子里的南北,虽和那个核科学家有区别,但已经掩饰的非常好。
她看着自己,再次程牧阳的好运气。
他要找的偏偏就是个黑眼睛的女人,而又偏偏这个女人,自始至终都蒙面,除了一双眼睛,没人会知道她的外貌。况且,这些科学家都只相识一日,不会深刻记得彼此的容貌。
如果没有这些有利条件,南北根本没机会伪装成她。
万事妥当后,南北终于走出了洗手间。
波东哈始终在不远处的吸烟区望着这里,当南北走向他时,他还没有留意,直到她走近,轻轻地用缅甸语说:“去洗手间,取东西。”
波东哈夹着烟的手,忽然就顿了顿。
南北没有停步,迅速回到了会场。坐回那个女人的位置。
接收器里,所有的频道都已经静了音,不再有任何的交流。
凯尔一定以为,坐在这里的南北就是女科学家。
而他真正的猎物,却在洗手间最右侧的单间里,安静地躺着。
按照行程安排,所有的科学家果然如凯尔所说,分成了三批。有负责人在谨慎地清点着人数,等轮到南北的时候,负责人的助理,忽然轻声说了句什么。负责人立刻点头,笑著对南北说:“卡纳女士,我们已经知道您和另一位女士的意愿,听说您非常想要体验,从首都到达曼,横穿沙漠的列车,我们非常荣幸地为您安排了头等舱。抵达达曼后,您会从法赫德国王国际机场离开沙特,祝您旅途愉快。”
南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颔首,算是礼貌答复。
果然,CIA做了临时的变动。
所以,按照这个负责人的说法,她会先坐一列穿越沙漠的火车,然后才会到法赫德机场。
CIA对危险的感知,真是灵敏。
莫斯科的核科学家尚在争论时,CIA就已经察觉这个女科学家可能暴露了身份,迅速做出了反应。他们果然是非常狡猾的敌人。
南北按照安排,离开大部分人,和另外一个女科学家,被同时送往了利雅得火车站。
负责接待的女人,在轻声介绍着这个古老得火车站。
阿拉伯半岛最古老的客运路线,横跨了沙漠,听起来非常有趣。
她从坐上汽车,抵达利雅得火车站,进入火车的头等舱,始终没有看表,心里却分分秒秒估算着时间。“卡纳女士,你刚才所说的课题,我也非常感兴趣。”和她同行的另一位女士,对南北始终感兴趣,估计是源于刚才在会场的那场精彩的演讲,和周生辰的问题交流,让面前这个女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南北犹豫了下,没有说话。
她的冷漠,显然伤害了面前的女人。
“抱歉。”那个女士,神情有些不自然,礼貌地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坐下。
利雅得火车站的人寥寥无几,而这趟列车上,也只零散坐了几个人,坐在南北身侧女士离开后,她这一排,就剩了自己。
接收器里,仍旧保持着缄默。她猜不到,程牧阳那里发生了什么问题,只希望自己没有白白冒险,能够让他,成功扼住CIA的喉咙
列车开始缓慢地开动,南北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终于低下头,看了眼手表。
刚刚过去半个小时。
从这列车的起始站到终点站,要耗费五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CIA的人,很可能随时都会出现,和自己接头。如果真的就在这火车上,她要如何,才能不被识破?沉默不语吗?显然行不通。
“北北。”
接收器里,突然响起程牧阳的声音。
南北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心急跳了几下。
接收器装在耳朵里,他的话像是耳边低语。
“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程牧阳的声音很柔、也很稳,只有对着南北,他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注意安全。”
很快就会追上来?
怎么追?他没有说,但很显然,程牧阳已经离她很近了。
“请问,”有询问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位女士,您现在是否需要用餐?”
送餐的女孩子,正在侧身询问她。
南北想要摇头时,接收器里又传来程牧阳的声音:“记住——”她凝神去听,声音忽然就变成了嘈杂噪音,竟然在沙漠中断了联系。
“请问您是否要现在用餐?”
身边再次有人礼貌询问。
南北侧过头去,想要开口拒绝,却被眼前的那张脸惊住了。这张脸,虽然几年未见,却一眼就能认出她。电光火石间,她们同时认出了彼此。
女孩子摸枪的一瞬,南北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狠狠地,砸向座椅的靠背,摔掉了她手上的银
他们的位置,在首都利雅得附近的荒废之地。
接送程牧阳的私人飞机,会在日次清晨抵达利雅得机场,在这之前,他似乎想要一直呆在这里,毕竟沙漠对于城市来说,更适合他这种人。万一迫不得已有流血冲突,也比较容易掩盖,尸骨和鲜血,都将被流沙掩埋。
而这里,距离全球最大的骆驼买卖市场,非常的近。
午后,程牧阳带她去看那里的骆驼买卖。
不止有骆驼的贩卖,还有骆驼奶,甚至是骆驼肉的汉堡。
程牧阳把一个骆驼肉的汉堡递给她,南北神情怪异地拿过来,闻了闻:“这个真的好吃吗?像什么味道?鸡肉?羊肉?还是牛肉?”
“都不太像,”他笑一笑,说,“不过肯定不会让你变肥胖。他们沙特人总是人为,骆驼肉味道非常鲜美,而且脂肪含量会非常低。因为大多数脂肪,都在驼峰里。”
南北喔了声,咬了小半口。
这个味道怎么说呢,没觉得好好吃。
她看程牧阳并没有买自己的那份,就把手里的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尝一口。岂料,程牧阳只是摇了摇头,她又把骆驼奶递给他。
程牧阳又摇摇头,轻声告诉她:“忘了告诉你,在阿拉伯男人眼里,骆驼奶就是天然的壮阳药,非常有效。”
南北啊了声,顿时也不想喝了。
她想起昨晚,程牧阳不止自己喝,还要用嘴巴喂自己骆驼奶,忽然觉得非常的脸热。
因为是贩卖大型牲畜的市场,这里非常杂乱,还有现场的宰杀,血腥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让人非常的不舒服。南北很奇怪,程牧阳为什么特意带她来这里,直到他们走进一个很大的帐篷,看到了非常非常多的,美丽的石头。
有大有小,摆放在帐篷里。主人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这些石头都是黄棕色的,表面像有着砂砾,被人工雕刻出两三朵玫瑰花。帐篷中最大的玻璃罩内的那个,甚至有近百朵的样子。
花的形态各异,但都有层叠的花瓣。
“沙漠玫瑰,”程牧阳揽住她的肩膀,告诉她,“最大的那个,我已经预定下来,准备送到莫斯科我们的家里。”
“沙漠玫瑰?”
他颔首:“挖出这块石头的地方是红沙漠,所以结出的玫瑰石,和澳大利亚的沙漠玫瑰一样,是偏橘红色的,观赏价值更高。”
南北摸着临近的那块小,能感觉到沙砾的触感。
程牧阳低声给她解释。
告诉她,在沙特这里的某个特定地点,很容易挖出这些沙漠玫瑰。用铁锹挖地三四米后,如果碰到湿地层,就会有石块,幸运的话,就是这种沙漠玫瑰。
“流沙长不出真实的玫瑰花,但可以用几百、几千年结出沙漠玫瑰,永不凋谢,”程牧阳从身后环住她的腰,用旁人都听不懂的中文,低声说,“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快乐。”
南北回答他。
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但真是足够浪漫。
他笑:“释迦牟尼在29岁时,感叹人有生老病死的苦难,索性舍了王族身份,夜别妻儿,出家修行,”他的声音很清晰,“我一直以为,他做的很有道理。昨晚仔细想了想,怎么会有人能舍弃妻儿,只为脱离生老病死的苦海?真是傻透了。”
南北笑起来:“释迦牟尼,从生下来就是七步生莲,可不是你这个凡人的境界能比的,”她握住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玩笑着说,“程牧阳,你这种动不动就说佛家典故,手握屠刀的男人,绝对是所有女人的克星。”
程牧阳笑了声,没继续说下去。
这个帐篷的主人,并不懂这两个东方人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礼貌含笑着,在一旁陪着两个人看形态各异的沙漠玫瑰。甚至还用临时学的中国话,一直在说“永不凋谢”。
南北听得笑死了,料定肯定是有人事先授意,让这个生意人要讨好程牧阳。程牧阳反倒表现的很正常。两个人从帐篷出来,看到远处有一群出乎意料漂亮的品种,大多是盛产在阿拉伯地区的单峰骆驼。
只是这一批很醒目,皮肤光滑,眼睛也是大大的,倒更像是用来观赏的骆驼。
她看得有趣,程牧阳在身边告诉她,沙特贵族特别喜欢赛骆驼,所以这是当地人专门培育出来的精品跑驼:“有时候碰到上等骆驼,单匹最低50万美金,高的可以有百万。”
“这些?”她好奇看那些骆驼。
“名贵的跑驼,都不是在这里交易。”程牧阳笑起来。
他说的时候,有一些穿着讲究,面相贵气的阿拉伯人,在为他们的主人购买精品跑驼。他们在大声交谈着,程牧阳仔细听了会儿,然后翻译给她听:“下午,会有一场小型的赛骆驼,我们可以跟着去看一看。”
她毫无异议。
这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然后她就会和程牧阳回莫斯科,和宝宝,还有他住在一起。
大概一个小时后,赛骆驼终于开始。
就是在距离骆驼交易市场几公里的地方,有个簇新的赛场。很多穿着白袍的沙特男人坐在看台上,南北和程牧阳挑了个角落,看着场上坐在骆驼身上的小骑手。
照程牧阳所说,骑手年纪越小,骆驼负担就会越轻,自然奔跑迅速。
所以看上去,那些坐在骆驼臀部,紧紧抱着驼峰的男孩子,都差不多十二、三岁模样。比赛开始后,看台上群情激昂着,不断有人站起来,大声喊着。
南北也被叫的热血沸腾,忍不住握住程牧阳的手,却发现他在看着不远处的地方。她有些奇怪,刚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程牧阳却已经悄悄地搭住她的肩膀,轻声说:“不要回头,他们来了。”
“谁?”
“我们现在的敌人,未来的朋友。”
CIA的特工?
听程牧阳的语气,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南北散漫了大半天的心情,也终于再次打散,绷紧了心弦。她其实猜到了,在他们送走核工程师,又绑架了他们的特工人员后,迟早是要追过来的。
这次他们不会有顾忌。
如果说昨天之前,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要从沙特带走核工程师,那么现在,他们的任何更简单直接,在这里,暗杀这个记录在CIA名单上的头号通缉犯。
程牧阳大概知道,肯定会有这一次交手。
所以才选择停留在利雅得的城外,在沙漠的腹地,和他们来一场游戏。
骆驼的奔跑,飞尘滚滚。
程牧阳忽然就握了下她的手,跳下看台,对她伸出手臂,南北紧跟着他跳下来。程牧阳稳稳扶住她的腰,两个人转过身时,大批的骆驼已经迎面跑过来。
而不远处的几个白袍人,也明显站起来,沿着看台往这里跑。
欢呼的人群太多,没人会留意这几个白袍人的特别。倒是程牧阳和南北,以非常快的速度横穿过赛场,让看台上的人嘘声四起。
骑手们已经在冲刺,纷纷跳上驼峰,手握着缰绳,不断鞭打骆驼。
这种速度,根本不可能避开两个人。
幸亏是程牧阳,也幸亏是南北。
两个人在滚滚尘土中,飞快穿过赛场,在程牧阳踏出赛道那一步时,身后飞奔的骆驼蹄,已经踏上了刚才穿过的地方。两个人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时,抢过了他们手里即将上场的骆驼,程牧阳把南北抱上去,自己也跨上去,迅速骑着它,离开了赛场。
身后是观众席的欢呼和掌声,还有工作人员声嘶力竭的叫喊。
“他在喊什么?”南北侧头,问脸贴着自己的程牧阳。
“他说这是冠军骆驼,”程牧阳的声音带笑,“潜台词就是,非常值钱。”
“最少要百万美金?”
“不止。”
“强盗,”南北笑,“你不止是流氓,还是强盗。”
两个人的对话,被风撕裂开来。
不愧是冠军骆驼,虽然身后有人追着,却完全把那些人甩的远远的。大片的沙漠,望不到边界,南北把黑色面纱戴上,挡住越来越强的风沙。
程牧阳显然在往沙漠腹地走,避开多余的人群。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绝不担心。
如果说菲律宾的旅程是意外,这次完全就全完是精心部署的行程。
细沙如粉,在日光下,呈现出刺眼的橘红色。
不同于马,骆驼的跳跃式奔跑,绝对是折磨人的。
好在他用双臂把她梏的很紧,不让她颠簸的太厉害。
程牧阳怕她被细沙吹的难过,竟还很细心地在“逃难”中,把她的黑色面纱拉上来,裹住她的整张脸,连眼睛都遮了起来。
南北的视线,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不至让她眼睛受烈日和流沙的摧残。
只是有些不透气。
“前面会有阴阳山,”程牧阳低头,抵在她耳边说,“跳下骆驼,阿曼会接应我们。”
南北嗯了一声,很快就模糊看到,远处的沙丘和砂石山。
真狡猾,这是早已安排好的陷阱吗?
“程牧阳,”她低声抗议,“你下次能提前通知吗?”
“提前通知?”他笑,“会影响你玩的心情,得不偿失。”
好理由。
应该说他永远都有道理,不管是真理,还是歪理。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似血,沙漠如血。
风化的砂石山丘越来越近。
那些被风沙侵袭百年的山丘,形态各异地矗立在远处,无论白日姿态如何,到了深夜,在月色下都勾出了一座座浮屠的影子。她想起刚到沙特时,也是被这样的景象所吸引,程牧阳也提到过月下浮屠。
日落只是转瞬。
当他们放弃骆驼,从山体的天然裂缝中进入后,就已经变成了黑夜。程牧阳很熟悉这里的地貌,在几次分岔路前,都果断做了选择。如此大范围的沙丘地貌,非常容易迷失,很快,身后跟随的六七个CIA,都不再有踪迹。
程牧阳最后,彻底从迷阵一样的阴阳山走出来,绕过巨大的商丘后,竟然看到两三簇火堆,旁边都坐着早已等候的人。
还有搭好的帐篷。
阿曼和凯尔在低声说话,看到他们出现,凯尔才笑著抬头,用腔调奇怪的中文说:“两位,情人节快乐。”
程牧阳没搭理他,走过去。
所有火堆旁坐着的人,都马上站起来,安静地看着他。
程牧阳探身,仔细看看火上正在烤的肉,随手撒了些粉状的调料。
“我们本来的计划,是有人假扮你们两个的样子,把CIA的人引来,”凯尔笑眯眯看南北,“可惜,今天是情人节,程坚持和你庆祝。”
南北笑一笑。
程牧阳的浪漫,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比如能给你多大的惊喜,这背后就会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幸好他是程牧阳。
阿曼身边的宁皓,始终在用电脑监测那片山丘之内的CIA。人体热源的红点,不断在屏幕上移动,有时候那些红点聚集在一起,甚至能听到不远处,小范围的枪战声响。看来程牧阳不止安排了这个迷宫,还安排了诸多障碍物。
很快,密集的枪声就消失了。
程牧阳从身后摸出一把短刀,把最好的割下来,走到南北的身边,蹲下来喂给她。
南北咬下来半块,轻轻咀嚼了两口。
“好吃吗?”他问。
“肉质不错,”她笑,“好吃。”
程牧阳笑著把另外的肉吃下去,告诉阿曼,他要洗个热水澡,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原计划,一个小时之后开始,务必在明早7点之前解决所有问题。
他交待完,带着南北走进一个小帐篷。
早有准备好的淋浴设备,还有用来冲洗的淡水。
“这里,水可是比石油贵,程小老板,你可真奢侈。”南北在水流下,清洗着头发,将那些发根处的细沙,都冲掉,大片的白色泡沫在她的头发上,迷了眼睛。
触感中,他的手,在帮她抹掉耳根,下巴,那些不容易冲洗的泡沫。
然后顺着她的脖颈,滑下来,握住她的胸。
“流氓。”她睁不开眼睛,只嘟囔着笑骂他。
“不是流氓,”他声音调侃,“是强盗。”
这是她下午嘲笑他的话,没想到他还记得清楚。
她抿嘴笑著,没有说话。
程牧阳贴上她的身体,给她洗澡,从头发到身体,都清洗的一丝不苟:“我有些奇怪,周生辰为什么会帮你。”南北想了想,摇头:“或许是举手之劳,或许是因为他弟弟很喜欢我,但理由都很薄弱。”
程牧阳的眼睛,在水雾中,有着很漂亮的光泽。
只不过此时,真的不些不快。
南北笑著,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脸:“或许这么想,我们都流着华人的血,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程牧阳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和她亲吻。
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很快就都有了渴望对方的反应。
只是在他有所行动时,忽然远处,又传来了枪战声,CIA应该又遇到了山谷里的人为“障碍物”。南北趁机拉开他的手:“外边很多人。”
他笑:“今天是情人节。”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以后还给你。”
“加倍?”
“加倍。”
“六日六夜,如何?”
好大的胃口。
南北觉得好笑,随便点点头,拿过浴巾,迅速擦干身体上的水,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很快又穿戴上黑袍头巾和面纱,经过刚才的沙漠上的逃亡,她忽然喜欢上了沙特女人的装束,起码不会让如粉的细沙,无孔不入,弄得浑身污垢不堪。
他们走出来,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一队人,从山顶侧面爬上去,走在高地起伏的砂石上,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山底所有的景色,程牧阳拎着把微型冲锋枪,带着众人在山顶穿行。直到进入小范围包围圈,南北终于看到有几个男人匍匐在山顶上,用巨石遮蔽着自己,不断和下边的人交火。
这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可惜CIA的人还不明白。
这些自认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特工,在执行暗杀任务的时候,却碰上了敌人设下来的陷阱,南北想,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甘于承认的。
可惜,程牧阳想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绝望。
程牧阳拿出自己的银质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这还是他来这个国家后,第一次的违禁。对于朋友的信仰,他通常都很尊重,而对于敌人,就没这么仁慈了。
深夜的沙漠,风沙很大。
他的头发也被吹乱了,挡在脸孔上,眼神却犀利而直接。
在观战仅仅五分钟后,他对那些和CIA交火的手下,说了两句话,非常简短的俄语。那些人的神情都有些凝固,但很快就收起枪,停止了射击。
程牧阳戴上夜视镜,很快举起手里的枪,瞄准谷底,尖啸的子弹声响撕裂空气,不间断,不留情,南北不断看到有人影扔掉枪,却没有人倒下。
他只是在给他们卸枪。
或者说,是震慑。
他射击的姿势,非常漂亮,尤其在沙暴中有种让人窒息的威慑力。
山顶上程牧阳的人,加上莫斯科安全局的特工,大概有二十五六个,却只有他自己在示威一样的,进行这场极为藐视的射击。
“我不想杀你们,”他终于放下枪,用英语对那些美国人说,“相反,我还要还给你们一个朋友,让你们安全回国。所以,放下枪,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谷底的人影没有变化,但显然,已经停住了射击。
程牧阳把枪扔给身边的阿曼。
然后走到身后,蹲在被绑住双手双脚,堵住嘴的阿法芙说:“我知道你们这次来沙特的目的,而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阿法芙睁大眼睛看他。
这个男人,她在遇到他之前曾经阅读了大量的资料,但都很皮毛,直到他忽然出现在菲律宾,上级马上对她卧底多年的密令取消,改为追踪这个军火大亨的行踪。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在菲律宾海岛上,对身边女伴温柔眷顾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初次印象。后来,菲律宾上**组织的内耗式恐怖袭击,让他消失无踪。当她回到总部,才看到他单人屠杀数个特工的血腥录像,用东方人的话形容,他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阿修罗。
国际通缉犯,暗杀名单上的重要人物,竟然在沙特公然抢走他们策反的核工程师,绑架她,甚至还在沙漠的腹地,围困CIA负责暗杀他的特工。
程牧阳看着她的眼睛,撕下她嘴巴的封带。
“你想做什么?”阿法芙哑着声音问他。
“把你们交给沙特,”他神情平淡,有着旁观的冷漠,“当然,你可以对他们告发,我抢走了核工程师,不论他们是否相信,首先就会要了你们的命,因然后会有大批的宗教分子仇视你的国家,恐怖袭击将会绵延不觉,防不胜防。”
因为说的慢,突显语调的冰冷柔软。
客观的分析,让人难以招架。
程牧阳每句话都说的没错,在这个世界,美国已经得罪了大多数宗教和国家,关系已无法修补。所以他们一直做的,都是不断找各种机会,制约、控制这些国家,中东是个危险的地方,如果这件事被揭发,将会带来更多的仇恨。
“如果想清楚了,我就放你下去,”程牧阳笑一笑,“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将会接受漫长的药物和心理审讯,然后,你的国家一定会以经济投资做妥协,换回你们这些特工。我只有一个善意忠告,封住你们的嘴巴,忘掉核工程师的事,这样你们才有命回去。”
他说完,站起身。
示意左右的人给她松绑。
“祝你好运。”
他不再看她,返身走到南北身边,轻轻替她拨开吹乱的头发,吻了吻南北的额头。好像他和南北,只是偶尔路过这里,放阿法芙一条生路而已。
“程牧阳,”南北轻声说,“有时候,你真吓人。”
“真的?”
她眼睛微微弯起来:“真的。”
“我对美国人没好感,”他低声说,“纯属种族歧视,只想吓一吓他们。”
南北渐渐听到,是螺旋桨飞速运转的声音。震耳欲聋的噪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有强光的照射,而且不止是一束。
南北的黑袍被风卷着,飘起来。她抬头,能看到四五个直升机的影子,盘旋在夜空里。有梯子从直升机上放下来。
沙特警察?还是什么?
她看不清站在扶梯上的人。
直到那个人跳下来,在巨大旋风和噪音里,向着她走过来时,南北终于认出来是波东哈。显然,在她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波东哈已经成了程牧阳计划中的一部分。
“王储听到有这么多美国特工出现在沙特,非常震惊,”波东哈笑了笑,“同时,他也非常担心,你这位贵客的人身安全。”
波东哈看到南北,颔首招呼。
“我很好,”程牧阳在高分贝的噪音里,笑著说,“只是,稍微受了一些惊吓。”
波东哈心领神会:“这句话,我会帮你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
“谢谢你。”
纷乱的光束,不停从程牧阳的身上、脸上掠过,这样的强光,更突显他的皮肤白,他的头发被直升机搅出来的旋风吹乱了,混着流沙。
南北只是努了努嘴,示意他稍后给自己解释。
能让波东哈出手的,只有南淮和她。所以,显然是南淮帮了他。
虽然终究已经是一家人,但她不太相信南淮能这么容易妥协,在最后,利用自己和沙特王室的关系,帮助程牧阳,颠倒了黑白。
此时,沙漠的尽头,已经有数十辆警车和军队武装车,向着这里开过来。程牧阳将枪递给波东哈,后者心领神会,把这伤人的凶器递给王储的心腹。
从程牧阳递出枪开始,‘事实’就已经注定:
整件事情的过程非常简单,他这位沙特贵客,在观赏赛骆驼时,忽然遭遇美国特工袭击。幸好,王储英明神武,事先收到情报,及时救了他。
而从头到尾,他这位贵客,根本不知道有关核工程师的事情。
而之后的事情,就是美国和沙特之间的纠葛了。
最后,程牧阳带着南北和自己人登上直升机,远离了沙丘。南北从高空看下去,那里已经被车灯照的亮如白昼。非常多的武装包围了那里,如临大敌,只是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在谷底的那几个CIA特工,早已经被程牧阳击溃信心,弃枪投降。
南北盯着越来越远的地面,越来越佩服身边的男人。
“在想什么?”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
她笑:“在想你颠倒是非,黑白不分。”
他笑而不语。
南北继续说:“这些人一定会被起诉间谍罪。而且,这件事也一定会让美国和中东关系紧张,这一次,莫斯科更要感谢你了。”
程牧阳嗯了一声:“他们又欠了我一次。”
“CIA真可怜,”南北感叹,“费尽力气,策反了核工程师,却让你转手送给了俄罗斯。如今不仅没了工程师,还要忍气吞声,接受间谍罪的起诉。”
他又嗯了声。
过了会儿问她:“要不要喝酒?”
“不要。”
“就喝一小口。”
“我会喝醉,你喝的酒,简直就是酒精。”
“不会的。”他笑。
“如果醉了呢?”
“我会把你送回家。”
非常不搭调的答案,却是程牧阳有意的回答。他们离的很近,她甚至觉得,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两个人的嘴唇就会碰上。那样双眼睛里依旧有允诺,也有蛊惑。
她忍俊不禁。
这分明就是最初相识,他在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话。从眼神,到口气,都有着非常迷惑人的暧昧。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揶揄他:“说实话,你当初是不是就想把我灌醉?”
他笑:“是。”
南北扬眉,还真是个流氓。
程牧阳低声说,“如果那个时候把你灌醉,就不会有现在的程牧阳。不过,不论怎么样,我们的结局都一样。”
真是非常诱人的情话。
南北本想继续问下去,让他告诉自己,究竟是什么理由,能够让小哥哥妥协,在最后这一刻助他一臂之力,将整件事情做的更加完美。可惜还没开口,身边的宁皓忽然就递过来耳麦,示意程牧阳接电话。
看上去,是莫斯科的事情。
她收住自己的好奇心,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再问。
在他们离开沙特的当天,已经有媒体爆出美国特工,在沙特行动时被抓获的消息。而行动目的,行动内容,都不得而知。南北在飞机上看到中东某个电视台的特别播报,先是非常意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快知道这个消息。
但是很快,她就相通了。
这一定是直升飞机上,程牧阳和莫斯科的那通电话所安排。
经过沙特这次极为简短,而又非常有效的旅程,她对程牧阳运筹帷幄的手段,还有国际政治头脑,已经非常信服。
她能想象的到,一切的走向都会按照程牧阳的预估而发展。只不过最开始,程牧阳只是想联手莫斯科,以核工程师为由头,威胁美国承认程牧阳的慈善商人身份。而南淮最后的帮助,却让中东也成为了程牧阳的盟友。
在接下来的日子,这些国家之间,将会重新进行一些利益的协商。
程牧阳相信,南北也同样相信,在现代社会,任何的战争、策反、分裂,或是间谍、暗杀活动,都只不过是为了经济服务。经济利益高于一切,这才是斗争的核心。
所以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的事情,都会在另一个圆桌上悄然解决。
这个世界,陆地和海洋总面积近5.1亿平方千米。
而同样的地下世界,也始终存在着。
或许生存规则不同,但同样的,那里的每个角落都存在着一些势力,在为自己一方土地上的人,进行着尔虞我诈的争斗。
就如同南淮所说: 北北,我们这种家族诞生的起源,是因为要保护自己的亲人和故里,不论战乱贫穷,不论朝代更替,保住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而程牧阳,也说到过类似的话。
南北想,她对程牧阳最初的心动,就是因为看到了真正的他,和自己同属于一个世界的程牧阳。她很庆幸,她遇到了他。
她以为飞机的目的地是比利时,却没料到,程牧阳并没有如此安排。更令人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去比利时,也没有直飞莫斯科,而是到北京,转换了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列车。
他们在极特殊的一节车厢。
除了程牧阳安排的人,就再没有其余的乘客。
有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落在地上,列车正在往西伯利亚大陆行驶,车站之间间隔着数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绝非是畹町能看到的风景。
南北正在低声哄着宝宝,无心去看窗外。
“我哥哥带着宝宝回云南了?”南北挂断南淮的电话,有些紧张地看向程牧阳。
她以为,程牧阳是要给她惊喜,所以才突然改变行程。
或许在这列车上,宝宝忽然会出现,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更加有惊无喜的消息是,南淮竟然带着宝宝离开比利时,回了云南。
程牧阳倒不意外,嗯了声:“他和我说过,他要带走宝宝三年。”
他的手顺着南北的背脊,滑到腿上,轻轻地抚摸。
“你舍得?”南北总觉得,这里边,有什么蹊跷。
他摇头:“不舍得。”
“那你还答应他?”
“他是你哥哥。”
“可宝宝是你女儿。”
“没关系,”程牧阳笑起来,“我会再想个办法,抢回来。”
南北哭笑不得。
这两个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哥哥答应帮你,就是因为要带走宝宝?”
“不是主要原因,只是附加条件。”
“主要原因是什么?”
程牧阳笑一笑,声音低下来,却并非是回答她的问题:“北北,你没发现这条路线,风景非常好?”南北看了眼窗外,听见他继续说道,“这条从北京通往莫斯科的铁路,车站之间间隔着数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非常适合安静的看书,或是做一些喜欢做的事情。”
“的确很美。”她随口应付。
“最主要的是,整个行程刚好六日六夜。”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个男人,还记得自己在沙特应允了什么。
程牧阳笑而不语,接通内线,吩咐人送来晚餐。
很快有个莫斯科姑娘,端来烈酒美食。
南北在那个姑娘放下托盘时,才随便看了她一眼,却有些愕然。是喀秋莎,在比利时念书时她的室友,那个多年未见的莫斯科姑娘。喀秋莎只是对她龇牙,笑了笑,很快用俄语和程牧阳恭敬地说了句话,退出房间。
南北更加疑惑,回头看程牧阳。
看来她真的需要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关于比利时,关于程牧阳和自己的相识,是否都是他的刻意安排:“她是你的人?”
“不是,”程牧阳搂住她的腰,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她是安全局的人。”
南北躲开他的手,却躲不开他忽然望向自己的目光,像是看着一样等待了太久的东西。
这样的目光,很容易让她妥协。
“这个问题,我以后再问你,”她的声音,不觉低了下来,“告诉我,我哥哥答应帮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程牧阳安静地看着她,过了会儿,才突然笑了笑。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我十四岁时,经历的故事。”
他边说着,吻已经落在她的身体上,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并不着急。这么长的故事,他需要慢慢地讲给她听:
他,程牧阳,是如何欠了她一条命。
而又是如何,贪得无厌的,要了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