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父亲工伤。
父亲的工伤,不仅给我们家庭生活带来巨大冲击,也给我的学业带来很大影响。我每天除了要完成学校的功课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去医院照顾父亲。父亲的伤势很重,双手和整个面部没有完好皮肤,生活完全依赖别人的照料。在那个年代里,按中国的医疗水平也只能提供最基本的治疗,还谈不上护理和康复医疗,而所有这些必要工作都是依靠家庭成员来完成的。
在医院的治疗期很快就过去了,父亲托着鲜嫩的双手和带血丝的面孔就要出院回家了,他这一生的梦想,就是以这种结局而宣告结束了,而在他下面即将面对的将会是那些曾经嫉妒过他的人的冷嘲热讽。他向单位请了一个长假,带着我回到了上海。
上海是个对我来讲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因为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父母们就带我去过上海,那个时候,爷爷还是一家之长,没有结婚的叔叔们还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一个十几个人的大家庭,每天的吃喝拉撒,虽然都井然有序,但也热闹非凡。奶奶每天负责买菜,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了,爷爷是雷打不动地天天去茶馆,叔叔们一大早去上班,每天两手空空地就下班回到家了。
叔叔们从小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工作以后都在做着很苦的体力劳动。我记得有两个叔叔都是在码头上做搬运工。有一天,我的第六个叔叔带我去十六铺码头,他给我一节甘蔗,叫我不要乱跑,我看到他自己在泊船上跑上跑下,肩上背着很大的麻袋包,每次经过一个磅秤,都要停留一下。对于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对那个会晃动的磅秤很感到好奇,于是就把脚伸了进去,结果脚被卡在了里面,怎么也拔不出来了,我看到大人们非常着急,赶紧找来撬棒,把铁板撬起,才让我得以把脚抽出。我的脚面被擦破了皮,没有伤到骨头,但是在心灵里遗留下来的恐惧至今都难以忘却。
爷爷的住房是上海老式的石库门建筑,前门是天井客厅,后门进来是 厨房间和去阁楼的楼梯,一家十几口人,到了晚上就都打地铺睡阁楼或睡客厅。我和父亲一直都睡在阁楼上。有时候叔叔们下班很晚,听到下面传来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们下班回来了。
人们都说,上海的居住环境,造就了上海人精明能干的性格特征。如果用我的观察和体会,我认为,上海人其实很能吃苦耐劳,身处繁华都市,当然都要向往更美好的生活,但因条件所限,也就只有挖空心思,精打细算,把一个有限的空间安排得富丽堂皇,井井有条,这就是上海人精明能干之所在。而且上海人都很懂得体面,不管家里居住得多么狭小,只要是出门,都要把自己打扮得笔挺亮丽,给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出生非凡的样子。
当时爷爷一家虽然都挤在重庆路的亭子间,鸽子笼里,但实际上爷爷却在浦东高桥还有一处房子,房子虽是在奶奶的名下,却是常年空着的,没人去住。原因是当时的叔叔们都还是单身,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所以谁都不愿住到乡下,深怕变成乡下人,可怎么去找女朋友。而且在那个年代,还流行着一个说法,那就是;宁要浦西一张床,也不要浦东一间房。
但父亲却喜欢经常带我去浦东乡下,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曾经在那里住过,但是乡下的风景和水乡环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奶奶的房子在高桥小镇上,下了汽车,沿着石板路一直可以走到奶奶的家。那是间古老的房子,内有带井的院子,窗户外面还有一小块地,可以随便种点什么。这种居住环境,拿今天人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乡间别墅。当然,后来据说因为狭窄的道路需要拓宽,整幢房子早已被拆除掉了,今天如果有机会前往话 ,在高桥镇的双井街,看到的也许只有当年留下来的一点点遗迹了。
记得有一次去乡下,父亲借了部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栏杆上,带我去海边玩。一路上,父亲教我讲上海话,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我会讲的第一句上海话是,"阿拉踏脚踏车到海边浪去白相'。那个时候,我大概是在4到5岁的样子,妹妹还小,仍和母亲在新疆。
大概一年以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再次来到上海,那时妹妹已经3,4岁了,长得玲珑剔透,聪明可爱。几个叔叔虽然已经开始谈恋爱,但都还没有结婚,妹妹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每天晚上,在餐桌上,妹妹就是大家的关注中心,宠爱对象。而我呢,就自然被晾到一边去了,不再有人关心,成了二等公民。也就是在那一次,妹妹被留在了上海。叔叔们都舍不得让她跟我们回新疆,而且,那个时候,母亲也需要工作,两个孩子,对于他们的生活负担也很沉重。
当我再次来到上海,已经是上小学两年级了,妹妹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当母亲带我来上海接她回去的时候,妹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她留着披肩的长发,穿着叔叔们给她买的漂亮衣服,俨然像个小公主的样子,哪里还会把我这个土里土气的新疆人放在眼里。她不喊我哥哥,只叫我"新疆",而且总是带着不屑的眼光对我冷眼旁观,一有不顺眼的,就会用一口上海话去找奶奶告我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