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贝的四月》

1

            2010年四月。

春季。草长莺飞的时节。

刚从国外回来,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一直到凌晨四点才沉沉入睡。为了不影响妻子,我让她去楼下房间睡。

            电话铃响,我人若坠重雾之中,许久才醒转。铃声不屈不饶,我拿起电话,直想开骂。我不能真骂人,故意放慢几秒,拖长音问,谁呀?

            是许昌华,多年的老朋友。他在重庆当过国企的厂长,我平时喜欢叫他许厂。他说,还在睡觉?

            我告诉他准确时间。他惊讶地说,我以为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我再一次提醒他说,我在美国西部,东部是八点多钟。

            他骂了一声,美国鬼子,搞什么鬼时区,把人搞得好糊涂。他马上说,我不耽误时间,我有个急事,看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问,是什么事?

            他说,我女儿不见了。

            我的睡意顿消。他找我,莫不是要我大海捞针,从一千万洛杉矶居民中捞出他失踪的女儿?我说,再说一遍,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许昌华解释说,我心里急,没说清楚。不是她人真的不见了。她人还在洛杉矶,就是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我释然,不用找警察,不用挂失。同时,我却更糊涂。

            他说,我女儿许小贝去年到南加州留学,先是租公寓,后来,我自己去了一趟美国,觉得她跟人合住不方便,地方太小,就帮她在南帕萨蒂那市租了一处单独的房子,她一个人住也行,分租出去也行,随她的意思。我有几个朋友到美国,照那个地址去看她,她都在。上个礼拜,又有一个朋友去那里,发现住了别人。新房客说不知道她搬哪里了,但人还在洛杉矶,因为小贝说有什么包裹的话,她会开车过来取。我时常给她寄包裹。

我问,她没有预先告诉过你?

他说,没有。 就在那段时间,我给她打过电话,问她住得好不好,她说,挺好,好到连天堂也不要搬。

            他停顿下来,仿佛在找合适的说辞。我知道,下面才是他要找我的真正目的。他咳嗽了几声,说,吴若杰,咱俩是多年的老朋友吧?

            我说,算起来,前后有十五年。

            他又咳嗽一下,说,我给你直说吧,我女儿可能在做那个。

            我追问,做哪个?

            他那头沉默下来。他清清嗓门,说,做鸡。

            这可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态。

            我小心地问,怎么知道的?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有一个沈阳的朋友,他的儿子在美国念书,前几天突然对我朋友说,他在一个网站看到小贝的广告和照片,是卖淫的网站。

我问,他会不会看错?

他答道,我朋友带他儿子前年来过重庆,在我家住了三天。那个儿子对小贝有好感, 想追小贝。

我问,能不能问那个小孩是哪家网站?

许昌华说,问不到。小男孩发现说漏了嘴,改口说网站是随便碰到的,记不住网站的名。还说,网站上只贴了她的侧面照,他只是觉得脸型和身材像,不一定就是小贝。

我赶忙说,是呀,不一定是她,她怎么会干那个? 想太远了吧?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说,你不了解我女儿。她突然搬家,别人又看到她的照片,按她的脾气,这事,她干得出来。

沉默良久。

我想了想,说,许厂,可不可以这么办?你亲自过来,直接带她回去。

他说,我当然想,目前做不到。你知道重庆现在的形势,我没有被抓,但属于严控,现在出境不可能。

我知道他所指。重庆打黑唱红正酣,像许昌华之类的老板被关了不少。他做企业赚够了钱,转做古董。这个行业水很深,一年做一单顶人十年粮。我记得,他曾经告诉我,他在意大利花九千欧元淘到一件灯饰,送给一位高级官员,再让官员以八十万回卖给他,他放在店里,凭收购价的发票,以一百二十万转卖出去。

我建议说,那你找一位你女儿认识的朋友,想办法跟她联系上,带她回去。

他说,也试过,见面的时间、地点都约好了,临时她说有事,面都没有露。她这个人,胆子大,脾气倔,从小有自己的主见,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有一年,她中学放暑假的时候,本来跟两个女同学搭伴去苏杭一带玩,中途认识一个中年男人,她撂下同学,跟那个人一起跑去莫高窟。我老婆骂她,小贝说,她没有做错什么,跟人一起玩玩而已。还说,再骂她的话,下次还要走更远,沿着丝绸之路一直走,走出国门。我老婆气昏了,说,你这样对你父母,我们以后不管你,你把自己卖了养自己。小贝说,我以后做过你们看看。

这样的妈妈,口无遮拦,没想到一语成谶! 

许昌华接着说,我知道她的脾气,对她来不得硬的。

我再建议,你干脆告诉她,家里临时有急事,要她立刻回去?

他沉吟一会儿,说,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回来。

他告诉我,正因为重庆的形势发展不明朗,他去年下半年决定送小贝出国,先读社区学院,不久由她出面申请投资移民,第一步申请已被批准。小贝本人一直向往美国,对这个安排很高兴。现在让她回去,万一他自己恰巧出事,她会被连累,对他就是全盘皆输。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我们谈话内容的敏感。我问,我们在电话上谈这些,方便吗?

他说,我的手机是在街上买的,不需要身份证。这个号码只跟你联系用。

我放下心来。我问,许厂,知道小贝念哪个学校吗?

许昌华说,你等一下。他摸索了一下,拗口地念出来。他文化程度不高,勉强能讲几句英文,发音不是太准。我听明白,小贝念的是帕萨蒂那城市学院,在洛杉矶的东面,紧靠南帕萨蒂那。

我问,小贝念什么专业?

他说,戏剧艺术。专业是她自己随便挑的。她不会演戏,只是凭兴趣,瞎闹。我不管,反正她不用担心吃饭。

我知道,以许昌华的财力,养一个戏剧艺术系绰绰有余。

我说,我今天就去帕萨蒂那城市学院,直接找她,见见面,看看有没有办法说服她。

他说,那太好了。你先跟她认识,想办法开导开导她,你是律师,靠嘴巴吃饭,会讲话。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多花心思,千万不要吓到她。她只要继续留在美国,以后不再做这个,我就安心。以后碰到合适机会,我会找她谈谈这个问题。我呢,会给你付费用,该怎么算怎么算。

我说,不要考虑费用,现在找人要紧。

他说,你不要跟我客气。我赚钱的本事有一些,手里那么多钱终是要花掉的,花在你头上我心甘。

我说,好。你手里还有我的名片吗?

他说,有,一直存着呢。

我告诉他,你直接上我的网站,链接到我的电子邮件,发几张小贝的照片过来,我好对着照片找人。

他迟疑了一下,问,万一她离开学校呢?

我说,不会吧?顺便问一下,你给她的生活费够吗?

他说,她的学杂费、房租,我是实报实付。我给她买了一辆宝马七系的车,一个月的零花钱是五千美金。

这么一算,小贝无论如何不算饥寒交迫、被迫卖身的人。难道她染上毒品?

我问道,她碰不碰毒品?

他想了一下,肯定地说,我觉得不会。我周围很多朋友吸毒,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在重庆,她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可以干什么,想吸毒的话,机会多的是。她去美国这半年,会不会在那边染上难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不会,这个东西对她没有吸引力。

前几年,许昌华悄悄地弄了个菲律宾的身份,在宿雾买了房子。我去看他,听他讲过小贝出生不顺的往事。我清楚记得,讲述的时候,他真情流露,我深为感动。小贝后来怎样,他讲得不多。

我问,你们父女的感情怎么样?

他说,怎么说呢。从她出生,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们父女的感情很深,远远超过她跟我老婆的关系。我老婆只关心自己。我喜欢带小贝出门旅游,中国不用讲,世界上我们走过的国家超过四十个。她升初中考进重庆外国语学校,要住校,我们见面的时间少很多。她开始有自己的朋友圈,跟我有些疏远。不过,她离我再远,我觉得,我还是能够了解她,可以镇得住她。这一次,我算看走了眼。她跑太远,我跟不上,弄不好,会彻底丢了。

长久的沉默。

我们约好,我们每天联络,不管我这边有没有新进展。

最后,他抱歉地说,我家小贝来美国这么久,一直没有过来拜访你。她要是早点找你,恐怕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你看,给你添一个这么大的麻烦。

我说,我们两个,谁跟谁?现在找人要紧。

我抖擞精神,连喝两杯不加糖的浓咖啡,八点一过,开车直奔帕萨蒂那城市学院。路上,我用许昌华给我的电话号码,直接给小贝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

我找到戏剧艺术系,小费周折,打听到小贝最近三个星期没有上课,系里连发警告信,如她再不上课,将取消学籍云云。幸好,她挂在学校的电子邮箱还开通,只是不会保留多久。

我当即给她的邮箱发邮件,一直等到晚上,没有回音。

晚上,我收到许昌华传过来小贝的照片,一共六张,三张正面,三张侧面。她现年21岁,一头披肩黑发,笑吟吟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如弯月,唇微上勾,眉峰之间有一颗痣。一定要挑她毛病的话,她的牙齿保养不够,偏黄。

这完全是一个阳光的女孩,一个快乐的女孩,怎么看,跟失足女青年也连不到一起。

许昌华说,他也给小贝打过电话,她不接。

我不想告诉许昌华,但我内心隐隐觉得,他的女儿真的迷失在最难以启齿的行业。我们身处的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每天发生的无数新闻事件中,不断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少吗?谁能说一个美丽年轻的富家女不会选择卖身?

现在的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的当务之急是,小贝究竟在哪里?只有这个解决掉,接下来的问题才有意义,就是,小贝图什么? 怎样说服她走出来?                 

2

      跟私人侦探莎丽合作办理过一起冤案,期间在旧金山云雨一回之后,我们没有再见面。各自面对彼此的世界之后,过去的一段显得不真实,心态亦变得坦然。

我在自己的办公室给莎丽打电话,寒暄过后,我直奔主题,免得两人尴尬。讲述过后,我问她是不是可以从私人侦探入手。

她说,动用私人侦探是个方案,只是代价大,而且,找到这个女孩之后,我们能干什么?还是需要一个人对她晓之以情。或者,我们先把她锁定,另外一个人,比如你再出场,完成下半段。或者……

我问,或者什么?

她说,我们给你提供线索,你亲自出马。如果这个女孩一开始跟你接触,对你产生信任,你后面的说服工作会容易得多。

我说,我可以怎样开始?

她说,给我三十分钟,等我跟你联络。

我连忙说,让我多说一句,我是受人委托,你花的时间,我会付你费用。是算在你个人头上,还是算在公司头上?

她犹豫了一下,说,算了,我愿意帮这个可怜女孩的忙,当做回馈社区服务吧。

我恶习不改,差点想说,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想想无聊,将滚到唇边的话吸溜回去。

过了快一个小时,莎丽给我回电话。她说,抱歉,多耽误些时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得请教别人。

我心想,天下真有这方面的专家?他们整日忙些什么?

她说,有两个方案。第一,你去买一份中国人社区的主要报纸,或者看看它的网站,查找诸如按摩、指压或者成人伴游的广告。她是中国女孩子,刚到美国,很有可能从自己的社区起步。第二,我给你的邮箱传一份东西,上面列有美国主要伴游服务的网站。你刚才说到,她在一个网站上登广告,可能就在其中之一。我打听到,卖春女会在几个不同的渠道登广告。所以,你两条路都要走。顺便问一下,这个女孩的英文怎么样?

我说,她中学受中英文双语教育,现在是戏剧艺术系的学生,英文应该不错吧?

她说,这个我有点怀疑。说实话,我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现场看戏剧是什么时候,或许自生下来就没有看过。

我说,这是个莫大的缺陷,会降低你在高档客户心目中的地位。

她好像笑了一下。她说,我想说,美国是个种族大熔炉,现在的戏剧里面,说不定不少角色不需要讲英文。不管怎么说,我要是你,我会先试华人媒体。

我问,好,先试华人这个渠道。我先联系好,然后再过去见面?

她说,就是这个方式。不过,我要提醒你,在加州,卖淫属于非法,买春属于非法,你要小心,寻人别把自己送进警察局。

我说,不会。我只是找人,不会找到床上。

她还是提醒我说,卖淫业是个高犯罪率的行当,你要特别注意。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似乎觉出我的不安,说,我是往最坏的方面讲。其实,卖淫业说到底是生意的一种,双方讲好价钱,交易过后,各奔东西,谁也不牵挂谁,谁也不想惹麻烦。我问过一个男同事,他做过类似的事情,调查一个政客私下嫖娼。他的处理方式是,确定对象后,把联系对象的地址、电话号码、通话的电话录音单独存档,留在公司。回来之后,他把脑袋记下的信息立即写下来,一并放进档案。档案保存一年之后,再处理掉。

我问,不管有没有状况?

她答道,对,不管有没有状况。

这个太复杂。对我来说,找到小贝就大功告成,建什么档案?她的提醒还是有益处,就是,要时时保护自己。

我说,我会照你的吩咐做。哇,我这不是做侦探的工作吗?要跟你竞争呢。

她说,我不怕,你竞争不过我。哦,想起来,再多说一句。找人需要时间,更需要运气。有时候,你面临的委托就像是在大草垛里寻一根针,运气好的话,你扒开的第一捆草里面,正好就有那根针。

我问,运气不好呢?

她笑着说,冬去春来,你还在那堆草里面忙碌。要命的是,你忘记做标记,忘了前面哪些草堆已经翻过了。

我说,我怎么才不会这么倒霉呢?

她说,相信直觉,及时调整。这只是个玩笑。难度不至于那么大。说到底,没有那么多女人做这一行,否则,上帝会插手。

现在,我对即将开始的经历跃跃欲试。有哲人说过,经历就是财富,没有经历的人永远是站一边对别人生活惊叹的角儿。不过,这种经历对我到底有什么实际价值呢?说不上。对,没准儿,将来写篇东西,给读者们的人生水面击出几串水花?

我最后问莎丽,凭小贝的家庭背景,有没有可能卖身?

她沉吟一会,说,不排除。听过纽约前州长艾略特·斯比泽的丑闻吗?

我说,就是跨州嫖妓,丢掉州长保座的那个倒霉蛋?据说,他还有问鼎白宫的雄心呢。

莎丽说,天哪,这种人能当上州长已算是人间奇迹。他要会面的妓女叫艾希莉·杜贝,生父是生意人,继父是口腔医生,脑袋聪明,长得漂亮,还会唱歌。她不是生计绝望的女孩,只要愿意,可以有不同的正道可走。你说,她为了什么要当妓女呢?被逼迫的?还是一觉醒来,轻松做的一项选择?如果是后者,我们可以做什么阻拦呢?

我不知道答案。但她的意思很明白,小贝同样会走这条路。

我谢过她,放下电话。我心里奇怪,我这边怎么一点调情的兴致都没有?莎丽也是处之泰然,完全公事公办的腔调。我想,我们两个都关心这个女孩,为她担心,其他情感或许不存在,或许不合适吧。

我开车去附近的一家华文书局,买了一份主要的华文报纸,在它的分类广告页找到提供“推拿/按摩”服务的广告。随意看几个标题,我知道找对了地方。

里面有将近一百个广告。我想,就算一个一个电话打下去,前后不会超过二个小时,不复杂,可以搞定。我只要提一个明确要求:年龄二十出头,重庆人。

我正好存有一台老式的日本造录音机,录音效果尚好。我打开手机的免提,将录音机拧开,打了第一通电话。广告上登的名字叫玫瑰,自称年轻貌美。铃响三声,一个女人接电话,听起来像中年妇女,声音灰暗无力。

我问,是你吗?

她说,是我呀。

我问,你是玫瑰吗?

她说,我就是玫瑰呀。

我说,哦,我要找一个年轻女孩,重庆来的。

她像惊醒过来,提高嗓门说,这是美国,不是中国,我们这里不分这个。

这个显然没戏。

第二个电话过去,那边还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说,没有重庆的,黑龙江的要吗?

她真的是东北口音,一开口就听得出来。这个也没戏。

第三个接电话的比较聪明,很快识破我志不在她,她很不耐烦,说,没见过你这样的,选妃子呀,还指定哪儿哪儿的。

我说,我对重庆女孩特别有感觉。

那边不屑地一笑,说,重庆姑娘怎么啦,多长一个屁眼哪?

我知道,这样一个一个找下去,肯定是浪费时间。我再筛选一次,只挑有诸如“大波美少女;学生情人;少女情;小甜心;小清新;多国佳丽”等字眼的,最后锁定三个,都在华人聚集的城市,相互比邻。我分别约定时间,中间相隔十五分钟。我一再说,我只要重庆女孩,只要年轻的,要不我走人。对方都满口答应。

            我的第一个目标在蒙特利公园市。我开车三十分钟,下高速,拐入一条街道。路面严重失修,不少住家的前院杂草丛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同一条街,几幢新盖的楼房拔地而起,气势恢宏,像是王子住进寻常百姓家。

            第一个女人住在公寓。我打电话联络的时候,她说,她很年轻。我问她,她听起来怎么像有三四十岁。她说,她最近感冒,刚好,还闹嗓子。

我在外头再打电话,得知她的公寓号码。我揿按门铃,里面立刻开门,探出一个至少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她一脸春风,说,这么准时呀?亲爱的,进来进来,我俩开始吧。

我改用广东普通话口音,说敲错门,我本想找一个叫安迪的巴士司机。他在不在?

她一眼迷茫,咧开嘴,几根绿色的菜渣粘在牙缝。趁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连忙闪人。

我将车开到罗斯密市,停在第二个约会地点附近的一个路口。我拧开收音机,调出音乐台。说老实话,我对刚才那位中年妇女毫无怨言,心存愧疚。不管她因为什么人生遭际,走到这一步,她不容易。她对我的笑容是真诚的,她也许赶着吃中饭,或许是囫囵几个饺子,只为着这单生意。我想,就算我不是找小贝,真的到买春的地步,我怎么也不会看上她。

又一想,这个世界,各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应该还是有人饥渴难挡,愿意在她身上花钱。想到这里,我感觉好一些。

遵照事先吩咐,我给第二个女人提前打电话,告诉她,我到了。她给了我门牌号码,提醒说,这个号码管两幢房子,她住在后面那一幢。听出我的犹豫,她主动说,她在外面人行道上面等。

我下车左拐,朝街道下面走。前方,相隔几尺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稍胖的年轻妇女,我想她就是跟我通电话的那位。不用说,她不是小贝。另一个是中年男人,个头跟她差不多高,结实得像树桩。他们这样虎视眈眈地站着,我刚才用过的借口这回用不上。我默默地经过他们,经过几幢房子,再慢慢折回。我腰间的手机在振动,我知道谁在打电话。她在回拨。我不能接。

那个女孩将手机贴在耳朵,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漠然而过,真切感到后面的两双眼睛针扎似的刺穿后脑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小贝就是下海,断不会选这么差的环境。我想像,她选的地方应该像美国老电影里面呈现的那样:慵懒地坐在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里面,手摇着缎子镶边的扇子,跟客人先谈风花雪月,然后牵着一个肥胖的中年银行家,步入幽红光照的大房间,走向支了大蚊帐的瑞典出产的大床。

再后面,我缺乏经历,想像不下去。

约好的第三家,住在圣盖博市。我将车停在马路对过,守坐在里面,先查看周围动静。

这是一幢两层楼房,上下楼的几扇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我敢断定,对面有眼睛正盯着我的车。因为前面的惊险遭遇,我有些紧张,甚至想干脆走人。我想,小贝很有可能根本不在这里。

我尽力说服自己,大白天的,紧张什么?她们是卖身,不是想伤人。

我按门铃,开门的又是一个中年妇女,长相不俗,可以说好看。我问,她在吗?她点点头,说,先进来呀,一定让你满意。

我一脚踏进去,她伸过手,将门闩上。我问,在哪里?她笑笑说,看你急成这样,等一下不行吗?先喝口水吧。

我跟她进了厨房,中间横着一个隔帘,餐桌上摆了几袋方便面。她弯下腰,肥实的臀部对准我,从饮水器接了一杯水。她眉眼一挑,说,喝吧,消消火。一会儿,我们再上去。

我问,跟你?

她说,当然跟我。

我说,我们讲好的,我只要重庆女孩,年轻的。

她说,嫌我老,长得不好看?她的手伸下,抓到我的裤裆。她满意地说,你看你,挺不住吧,硬了。还等什么?

我移开身体,说,这不行。来之前,我跟你讲得清清楚楚,我得走。

她啪地打我一下手臂,嚷嚷道,想玩人?不行,为了等你,我推掉好几个,我的损失谁来补?

我从兜里掏出钱包,点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说,拿去,不好意思。

她抢过我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百元,说,一共一百二十,多的不要,讲好的价钱。我不白占你便宜,钱给了,我们这就上楼。说完,她唰地一声拉开隔帘。后面坐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抬头只撩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修剪他的手指甲。他没有前面那个男人结实,甚至长得有几分文气,但他的眼神锋利,慑人心魄。

我知道,今天不破点财,断是脱不了身。我从钱包里再抽出一张百元钞,说,这个也给你,补回你的损失。说完,我转身往门前靠拢。男人干咳了一声。那个女人跟过来,手攀着我的肩膀,埋怨道,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那儿都直了,愣是不干,愣是要什么重庆姑娘,找对象啊?反正我有你电话,下回有重庆人,我先给你留着,我记性好着呢。

出了门,我重重舒一口气。我这算什么?花钱招罪!

我决计不再在华人圈子找人。我想,在这里混的卖身女基本如此,人过中年,叫卖秋女或许更合适,藏身于让人不安的环境。许昌华说小贝胆大,凭她的出身,再胆大恐怕也不会接受这种恶劣环境, 而且, 她被熟人认出的风险很大。如果她确实从事这一行,她会瞄准外国人。

许昌华说过,他朋友的儿子在网上看到过小贝。这下,我更肯定,这是寻找她唯一的途径。我要做的,就是从莎丽提供的网站里面,沙里淘金,搜出小贝。

3 

            我照着莎丽的单子,粗粗浏览了一下英文卖春网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么多女人在出卖自己的身体?!归于世风日下?还是经济不景气?还是这个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行业,本来就有蓬勃的生机?

            超过一半的网站需要付费,我略费思量,全部买定,花费不过三百美金。众多的卖春女被分门别类,年龄从祖母级到刚成年,地域从本土的各色人种,到从欧洲漂洋过海来淘金的。亚洲人占相当比例,大多数是韩国人,标明自己是中国人的少之又少。我很振奋,搜人的范围不就大大缩小吗?除非,有些中国卖春女冒充别国人。我想这个可能性不高。祖国现在蓬勃发展,中国人在哪儿腰都挺得直,即使卖春女应该也不例外,说不定,正因为中国人少,别国的女人硬要冒充呢。

            经过仔细搜索,我在两个不同的网站锁定了五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仅从贴出来的照片看,三个基本可以排除:

第一个有正面照片,眼睛部分做了滤镜模糊处理,但身材过胖,不是小贝的身材。如果这个女孩用的是假照片,而她恰恰就是小贝呢?不太可能。女孩子喜欢自己苗条,谁喜欢胖?卖春女会例外吗?我不相信。

第二个在该站注册的时间为2009年三月,那时候,小贝还在重庆读外国语学校。有无可能她早有计划,那时就越洋注册呢?不太可能。

第三个要求付费换露面孔的照片。我用等值于九块美金的点数,立刻换到十五张照片。一看就不是小贝。同样问题,如果这个女孩用的是假照片,而她恰恰就是小贝呢?可能性不高。照片上的女孩长像不如小贝本人,如果小贝用假照片做广告,按基本常识,起码会用一个超过自己长像的人。

            淘汰下来剩下两个。如果小贝确实从事卖淫,确实通过广告吸引嫖客,她极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两个女孩都贴了五六张照片,关键部位作了滤镜模糊处理。她们标榜说自己介于19-21岁之间,是在读的女留学生,照片保证就是本人,但实际长像和气质超过照片,具有标准的邻家女孩个性。

许昌华朋友的儿子上网,看到的也许就是其中的照片。我可以将网页内容截下,发给许昌华自己看。可是,他在国内的邮箱安全吗?他愿意面对自己的女儿搔首弄姿,一心卖肉的残酷事实吗?

            头一个女孩,暂且称A女,辟有单独的网页,从广告处直接链接。她写有长长的自我介绍,强调自己 “只服务极少一部分富裕、有品味的男人,”“我不但有惊人的美貌,还有良好的素质,如火纯青的技巧,是你社交场合的最佳搭档,是你欢度良宵的终极伴侣。” 她要求提前四十八至七十二个小时预约,提前一个礼拜更好。

我觉得我等不得那末长的时间。得先把她放一放。

            另一个女孩,暂且称B女,在个人兴趣一栏,列出自己喜欢读书、音乐、艺术、舞蹈和摄影,最喜欢的,是周游世界,让自己护照上每一页加上各个国家的戳记。她还列了几条好笑的语录:

 

            政客和尿片的共同之处是:需要勤换,理由相同。

      如果上帝真的在注视我们,我们能做的,至少要搞笑多一点。

      光速超过音速。所以,有的人开口说活之前,还显得满聪明的。

 

比照她的照片,我觉得B女像小贝,尤其是她微笑时,唇角扬起的神态。搞笑语录透出的调侃和玩世不恭跟她的个性吻合,只不过显得过于成熟了一些。如果她就是小贝,我便应了莎丽讲过的运气:扒开第一捆稻草,迎面就是那棵闪亮的针。

B女同样要求通过电子邮件预约,并必须符合其中一个条件:提供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的电话加网址;两个以上同一网站卖春女的背书。经过验证后,她会主动联系下一步,如提供一个手机号码和地址。否则,她不予理会。

第二个条件我不可能满足。对第一个条件,我犹豫不决。这样做,我要承担风险,一个是被敲诈,另一个万一B女被抓获,她手头的来往邮件会成为政府的证据,顺藤摸瓜,我不就惹麻烦吗?

我又给莎丽打电话请教。她让我给她十几分钟,她会打过来。

又是找那位专家?这位老兄,我倒真想有机会见见他。

莎丽回复说,这种卖春女不像街头的流莺,来去无踪,受街头人渣的控制,为了短期利益,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住家卖春女希望生意稳定,不太可能敲诈客人,招致说不定更可怕的后果。所以,她们愿意遵从行业的规矩,就是,生意归生意,不谈其他。用一个比喻,这些卖春女跟客人的关系,就像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核恐怖平衡,互相害怕,互相尊重。美苏之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打不起来,同理,卖淫这个行当得以长盛不衰。

这个莎丽,喜欢借战争说明观点,说穿了,还是有西点军校的情结。

我说,好,我不用担心被敲诈,那政府哪天对我来真的怎么办?

莎丽说,这个更不用担心。照我上次讲的那样做,把所有来往做详细记录,越详细越好。如果你让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脱身,政府说不定还会表彰你呢。

我说,这个就免了。我愿意低调。

      我觉得,现在是高速开动脑筋的时候。莎丽的话让我安心不少,但是,我仍有余悸。我想,应该还有一个什么办法,让我更全面了解她们,然后再决定会面。

我注意到,两个女孩的名下,挂有嫖客写的二十几篇感想文章,大部分写得就像低级成人片的翻版,通篇就是干干干。有几篇写得情真意切,颇具感染力,要是请他们帮忙推销某项商品的话,上钩的人不会少。我发现一位仁兄先后给几百个卖春女写评论,每条自成一篇成熟的文章。我想,此公这么有空闲,这么有文才,不知算何方神仙?起码很有些银子。

      我从写评论的里面各挑了十个人,给他们发了相同内容的电邮: 

      大侠: 

      拜读了你的感言,声情并茂,深受感染,亦想跟进。

我初次入行,对一些规矩不懂,敬请指点一下。比如,这个女孩是不是真的那么年轻?她的英语可以交流吗?她属于快乐的,还是害羞的个性?最主要的,你的投资不低,回望一下,值得吗? 

过了一天,一共各返回两条答复。对A女的两条回复谈到她的服务不错,就是英语水平欠佳,真想跟她充分交流而不得其门。

我想,A女不用再考虑。

B女的评价,一个回复就事论事,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是,她真的很年轻,英语够好,可以跟她讨论莎士比亚。她是一个快乐天使,你会觉得她比我还喜欢做爱。是的,我付的每一分钱都值得。当年的洛杉矶湖人队何等神勇,一年接一年重返NBA冠军宝座。我真想像湖人队一样,一次一次重返她的怀抱。

我的朋友,这一行里面,充斥着谎言,说自己三十来岁的,直接加十岁上去错不了;说她身材富有曲线的,肯定胖得举步维艰;说自己苗条的,你会天上地下,找不到她的奶子。

这个女孩,货真价实。我担心,她在这行做不长,她的行情会好得她受不了。

我的朋友,趁她还在,把握机会。 

我不得不承认,从文笔而言,堪称一篇锦绣文章。 

第二封回复,言简意骇: 

这一行,中国人很少,年轻的更少,弄得好,就是开金矿。这个女孩子就是矿主。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从中国来的女孩这么少?我估摸,跟孔子文化的浸淫有关。 

想起祖国的繁荣娼盛,我只能一笑了之。他不知道,这里恐怕有语言签证等等方面的实际障碍。一旦排除这些障碍,我估摸,他要惊恐于来自中国的漫漫黄沙。

从这两篇回复来看,他们热心,而且,一看就是聪明人。我试着想像他们的职业,终不得要领。至于他们的个人爱好是否合适,那是他们自己和上帝之间的事情。
      我客气地回复: 

谢谢,我欠你一顿午饭:- 

什么时候可以兑现?天知道。

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B女就是小贝的最可能人选。我不能犹豫,马上要跟她联系上。我送上一份预约单,照实填写我的工作电话和事务所网页。还好,我的网页内容简单,对自己的介绍简略,重心放在我的业务范围和满意客户的评语。我想,我没有什么好怕的,躲在那头的小贝们比我更害怕。

我给忠诚能干的老秘书罗莎打了招呼。她怪怪地看着我。我问,有哪里不对吗?

她摇摇头,说,你最好对我讲实话。你要是太玩花样的话,别扯上我,我要是感觉不对,我干脆退休。

我请她放心。她还是摇头,说,真有电话过来,我怎么回答?

我说,照实讲,没问题。

过了一整天,那头通过电子邮件回复: 

我已经查实,请通过电邮跟我联络具体时间。

另,我想先问清楚:你是中国人?还是台湾人? 

我立刻回复: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是台湾人,父母是外省人。你是哪里人?我们可以用中文联络吗? 

我暗自庆幸,事务所网页上对自己的介绍简略。她把我当成台湾人,她会更自在一些,我们可以更方便交流。

过了四个小时,她回复: 

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半见。我是中国重庆人。

我们还是用英文吧。我的中文比英文烂。

另,我们先在一家餐馆见面,如果我们相互没有问题,你再跟我走。第一次要按两个小时八百美金收费。

我立刻回复: 

没有问题。我怎么辨识你呢? 

这回,她正好在线,她回复: 

       绿头发,红眼睛,全身不穿衣服。嘻嘻:-

你希望我怎样打扮呢? 

       我回复: 

       一般出门打扮。 

我不希望她穿着过于艳丽,和她在一起,我会觉得难堪。我脑海中刀刻一样记住的,是许昌华给我传过来的照片。小贝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希望她没有变得认不出来。

我当即通知许昌华,说我联系上的女孩很可能就是小贝。许昌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怀,一再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不是养不起小孩,不是听党的话搞计划生育,老天只能给我一个种,是我用血泪换来的,我看得比天还重。我有的是钱,给她,三辈子用不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小贝要演戏,可以,不想继承我的生意,可以,嫁给乡下来的大学生,可以,我只求她一个平安。过分吗?过分吗?我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你一定要帮着拉回来。拜托拜托哇。

这个女孩会不会是小贝,明天自有答案。 

4 

            重返蒙特利公园市——华人新社区的心脏地带,这是我们相约见面的城市,离小贝住过的南帕萨蒂市不远。如果B女是小贝,她只搬出这么些距离,证明她仍存小心谨慎的一面。

            出发之前,我叮嘱罗莎从十二点半开始,每隔半个小时给我打一次电话,让我有灵活掌握事态变化的空间。她又是疑窦重重地看着我,差点要提退休的事。我安抚她说,我这是救人,她应该为我祈祷。

            我穿一身上班西服,系了一条我平时最喜欢的红底白斜条纹的领带。这是我的幸运领带,原来出庭的时候必穿的。

            我从60号高速公路下来,沿大西洋大道北行,约六七分钟到达B女所说的意大利餐馆。餐馆装潢现代,挑高的屋顶,规模不大,一共只有八张餐桌,都是两人对坐式。意大利餐馆开在华人大本营,有生意就属幸运,做大做强恐怕机会不大。

            里面已经坐了两桌客人,小巧的吧台前空着。我挑吧台最里边的高脚椅坐下,面直对入口。一个学生模样的高大女招待给我送上冰水和菜单,我说,给我一点时间。她默默笑笑,影子一样消失在拐角处。

            我拿出手机,拨了B女的号码。响了两声,她接了,问,到了?

            就这两个字,我觉出她的声音比实际年龄成熟。

            我说,到了。

            她说,我马上就到。

            她说的一点不假。不到一分钟,我看见门口一个女孩子拉开餐馆的门。她走进来,扫视片刻,朝我走来。她就是小贝!我心中腾起难以按捺的激动,真想冲过去,一把捉牢她,说,不干这个,回家吧。可是,我们见面的理由却难于启齿!我稳住自己,仔细打量她。

她一身上班妇女的打扮,深蓝色的西服西装裙,胸前配了白色的大领结,脚蹬黑色高跟鞋,肩挎看不出品牌的黑色挎包。这样穿着,她显得成熟,比她实际年龄大好几岁。

我站起来,握握她伸过来的手。女招待过来,招呼我们在中间的一个位子坐下。她坐到我对面,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仔细看,她没有化妆,脸蛋自然红润。我很想现在就亮明身份,劝她退出。但是,我想起许昌华的警告,千万不要逼她,引起反作用。对她,要想好办法。

我问,这么快?

她说,我就在停车场。我看到你下车。没有跟你进来,怕跟错人。

她启唇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跟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样。她的笑容,加上她天然无修饰的青春气息,构成档不住的魅力。不是我知道在先,凭我已经历的人生,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她是一个卖身的女孩。

换了别人也一样。

我望着她,眼光内容丰富,她不太自在,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有心无心地把玩着。她的手腕戴一付特细的金手链,双手的手指染成紫红色。

我收回目光,拿起菜单,问她,要吃点什么?

她说,真要吃饭?

我说,当然,我肚子好饿。

她说,我十点起床,吃过了。要不,你自己吃?

我不再跟她商量,直接说,你喜欢吃套餐还是喝汤?

她看着我,提醒说,吃饭要花时间,我们说好是两个小时的。

我明白她的暗示。我拿出装好钱的信封,推到她面前。她捏捏分量,笑了一下,收进她的挎包。

我问,不数一下?

她摇摇头,说,不用,一摸一个准,除非里面装的尽是一块一块的。不会吧?

我说,还有不少quarters (二十五美分币)。

她掩嘴一笑,人放松下来。

女招待过来。她定定地看着我们。她心里好奇的话,免不得会猜测我们的关系。父女?长辈跟一个小女孩?老板带年轻的秘书?就算她看够了人生,她总猜不出小贝的职业吧。

小贝点了通心粉,说,我只能吃几口,怕胖。

我们等了几分钟,菜上来。她熟练操持刀叉,咀嚼时没有声音,手注意掩住嘴角。这是一个自在,有教养的女孩子,谁会相信她操的职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唉!

她再吃了几口,放好刀叉,用餐巾的角落轻印几下嘴唇,说,真的吃不下。我等你。

我以为她会主动跟我聊天。她没有,她打开手机,手指飞转,人掉进去了。她间或抬头,敷衍地对我笑笑。

我还是吃得不紧不慢,眼睛始终盯着她。她终于警觉起来。她将餐巾对折两下,站起来,再将餐巾整齐地放在椅上,说,我上一下洗手间。

我知道,她开始觉得我人怪怪的,她要查一查信封里面的数目。

她一会儿回来,笑盈盈地说,还在吃呢?她一付笃定的神态,潜台词是:你爱吃多久吃多久吧!

我吃好,喝一口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问,你是重庆人?

她说,对呀。

我说,重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蹙眉一想,说,我们重庆特别的地方?我想想。倒是有几个。我们是山城,房子依山建的,从高楼的半中腰,抬脚可以跳出窗户,直接跳到天桥。我们喜欢吃辣椒,吃火锅,越热越吃辣。以前好落后,后来中央派了一个薄熙来,变化好大。听过薄熙来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关心政治,我只关心自己,关心亲朋好友。听说重庆还出美女?

她嘿嘿笑起来,说,你面前就坐了一位,不能不信吧。

我问,你家境不错吧,有钱送你来美国念书。听过大陆最近不得了,钱多得淹脚。

她吃吃笑,说,哪有那么夸张。我们重庆只有嘉陵江涨水的时候会淹脚。

我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不动声色,说,普通,政府里面的公务员。

我说,喔,公务员都有钱送子女出国念书?

她说,我们大陆只准生一个小孩。父母省吃俭用,有机会从单位再拿一点,钱还是够。

这时,罗莎来电话,我听了几句,说,下午再说吧。

我收了电话,问,你来美国,做过别的工作吗?

她说,做过,在一家韩国人开的精品服装店,一天站五个小时,帮女客人拿衣服,带她们试衣服。

我问,够付学费吗?

她说,最低工资,见人就要开口笑,笑到后面,嘴巴收不拢,僵了。有一天才好玩呢,我站得实在有点累,偷偷躲到角落,找一张凳子坐下,好舒坦啰,抬头一看,看到三个摄像镜头,眼睛不眨地盯着我。我豁地站起来,对三个镜头一一点头微笑。

我说,所以,你就……?

我不指望她会解释她为何下海,问问而已。

她说,刚来的时候,我跟一个大陆来的女孩合租房间。她是天津人,说她妈妈是做高档酒生意的,跟部队做,好赚钱。她也上社区学院,每天骑自行车去。她说她在外头打工,可我觉得她的上班时间好怪,中午很忙,下午回来,晚上又忙,忙到很晚。我问她,是打餐馆吗?她说不是。我觉得,这种工作不会比我的好到哪里,可她从来不抱怨,不像我,回来就说我真的好累,真的不想笑。她说过,她妈妈抠门,给她的钱只够房租吃喝,多的不给,逼她打工,说可以锻炼人。后来,她手头钱很多,买好多东西。她喜欢说出去约会。 她骗我,根本没有男朋友。

我问,这个怎么弄得清楚?

她睁大眼睛说,你不懂。女孩子真有男朋友,她天天会缠着你,男朋友长男朋友短,烦死你。谁闷着头谈恋爱呀?她出门前穿的衣服,一色性感的。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她一定做这个。我问她,她承认了,还说,干这行的中国女孩少,行情好着呢。

我问,所以……

她说,所以就有今天的你和我。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舔了一下舌头。

她可能随便编一个故事,可能讲的就是真相,可能她决定下海,就像莎丽讲过的,一觉醒来,轻松做一个决定。我们这些自诩曾经沧海的人,有时候想太远,惯性地以为卖身女的背后一定有曲折或悲惨的故事。

我避开她的眼睛,说,下次有机会,我去重庆转转,能不能介绍几个好玩的地方?

她眨眨眼睛,说,好玩的地方?没有耶,跟别的地方差不多。哦,我们重庆有红岩纪念馆,有渣滓洞,听过吗?

我摇摇头。

她说,就是国民党迫害共产党员的地方。国民党真坏,都输成那样了,还要杀人,杀好多人呢。呵,你不是台湾人吗?是国民党的吗?

我摇摇头。

她说,你应该去,接受接受革命教育,不要再想什么反攻大陆的美事。

我说,我从脑袋清醒开始就没想过。

她手里把玩着手机,眼睛望着窗外,说,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上演朗诵剧《红岩颂》,我给安排有一小段。我们整天排练,人累得要死。演出那天在外面操场,烈日炎炎。轮到我的时候,我坚持挺住,发挥特别好,一个字没背错。表演完,刚走到休息室,我就昏倒在地。

我问,结果没事?

她咯咯笑起来,咳嗽几声说,没事,一会儿就醒过来。刚好学校的团委书记在场,他夸奖我,说我重现了红岩精神,问我有什么要求?要不要填志愿加入团组织?大家都望着我,我说,先给我喝口水行不?

她一脸神往。

我问,你读哪一个中学?

她说,重庆一外,重庆外国语学校。

我说,难怪,你的英语这么好。

她说,是呀,我们要住校,学校请了好多外教,管得好严,我们学生骂是魔鬼式教育。唉,我要是成绩再好一点,可以保送进国外名校的话,人生就是另外一种啰。

她陷入沉思。

过了几分钟,我问,那你还在念书吗?

她歪一歪脑袋,说,念呀。没来美国之前,好多人骗我,说美国的大学,闭着眼睛拿A。胡说!我天天做作业,忙得很,眼睛想闭没得机会,到今天还没见过A长什么样子。

我问,那你学什么专业?

她犹豫了一下,说,戏剧艺术。

我说,哇,难怪,长这么漂亮,这样会讲话,可以当好莱坞的大明星哪。

她连连摆手,说,我是戏剧专业,不是电影专业,照这条路走下去,最多到百老汇跑个龙套。嗳,你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说,经济学。

她立刻说,噢,跟我的一样,找不到工作的。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大概怕我再问什么,催促说,快点买单吧,时间不够了。

我一边付账,一边说,你住哪里?

她说,在山上。我在前面引路,你跟着我。

            我说,会不会带丢了?

            她捶了我一下,说,你是白痴呀?我开很慢,跟考驾照时一样。

            她开一辆深红的Mini Cooper车。我记得许昌华讲过,他送了一辆宝马七系的车给小贝。难道她把宝马卖了?

            我紧跟着她,沿着山路缓慢爬行。越过山顶,往下再开大约半迈的路,她的车右转,驶入一条僻静小道。她住的房子在路尾,两层楼,淡绿色,两边分种了挺拔的柏树。她通过遥控打开车库门,我看见里面停了一辆黑色宝马,七系的。

她用钥匙打开门,门口放了一双男士运动鞋,起码有45码,静静地戳那儿,透出不可言说的威慑力。沿着环形阶梯,我们拾级而上。阶梯的墙上一路挂有她的照片,半个真人那么大,有户外的,有摄影棚内的,尽显她的青春魅力。

进入一间特大的房间。房间大部分是空的,靠里面角落放了一张床,床脚下面铺了一张大毯子,上面散放了好几本书。她解释说,我搬过来不久,房间乱,来不及收拾。

她带我绕过毯子,走进一个洗手间,超大,带冲浪浴缸,浴缸容得下两个成人。她抬头看我,说,先洗洗吧?

这时候,罗莎的电话及时打来。我对罗莎说,让他等一下嘛。不行?怎么不行?好好,我过来,叫他在办公室等我。

我收起手机,抱歉地说,你看,没有福气。我有一个重要客户,非要我赶回去。我们下次吧?

她仿佛不相信,眼睛眨巴眨巴,说,可倒是可以。那费用怎么算?

我说,没关系。你陪我吃饭,陪我讲话,本来就应该收费。

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点了一个吻。

我开车下山,绿灯亮过左拐的时候,看见前面一所佛堂,玻璃窗上贴了一块醒目的广告:

 

瞻前居士驻场 

人事家事天下事    不问怎知有没有事?

 

我平时难得来这一带,刚刚见过小贝,同时考虑晚上怎么对许昌华叙述,脑子有点乱,想想,何不请这个居士看看,听他高论一回?

我走进佛堂,里面光线晦暗,香火缭绕,等我的眼睛适应过来,我问一个端坐一隅,视我若无物的尼姑,问,居士在吗?她没有答话,手指冲后门一点。

我穿过后门,进入一座小院,靠墙处有一个类似暖房的单体建筑,门半掩。我推门而入,只见一位六旬男人端坐一张竹桌之后,悬右腕写毛笔字。他留有头发,看来是俗家弟子,跟咱们是同路人。

我轻声打一声招呼,他没有住笔,头极轻微地点点,说,请坐。

眼前只有一张椅子,铺一方绣有云燕的坐垫。我坐上去,等他问话。他说,等一下,我会给你批个东西。

他一直写,加起来举首扫过我三四眼。我不太懂书法,看不明白他写的是草书,隶书,还是别的什么书。写毕,他小心地放下毛笔,双手一搓,问道,先生贵姓?

我说,吴,口天吴。

他说,吴先生,请您转过身,等我说好了,您再转回来。

他用“您”来尊称。这是大陆人,正宗同胞。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听到他说,吴先生,您请回首。

我回转身,见他手提了一张小贴,上书“河边行走  足履无痕”八个字。这就是他批给我的东西?

我接下帖子,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反问,您哪个字不认识?

我说,每个字都认识,深刻的含意闹不明白。

他不直视我,眼睛看到我脑后的某个物件,一字一句地说,河边行走,有真走,有比喻人生的遭际。你会游泳,池子里花样多,江河水你怕怕,学不来毛泽东,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你见过钱,大钱往往擦身而过,绕道而行;你见过色,女人如凤舞蝶飞,最终都随孔雀奔东南,不再回头。总结一下,这八个字的意思就是,对你,钱色不长留。

我细细一品,他说的真有那么回事。

我问,就这个?

他说,就这个,够您捉摸捉摸。

我问,那,我得付您多少?

他轻松一笑,说,随意。眼睛瞟一下门边的一个小红罐子。

我说,谢谢。有一个小问题,您就这样瞧我几眼,把我的前世今生就读全了?

他说,您出佛堂后门,往这间小斋走来的时候,我就在观察。我借写毛笔字,思考该批给你什么。顺便说一下,我的毛笔字还没练到火候,看人嘛,倒还没走过眼。

我用心折好批文,再次感谢,出门时,往那个小红罐塞了两百块。

值!

晚上,我给许昌华打电话,告诉他前后经过。我安慰他,小贝看上去跟普通孩子一样,很快乐,身体也健康。听完,他有些犹豫地问,那我们该怎么收场?

我说,等一下,我直接给她发个邮件,公开身份,劝她回头。

他连忙说,别,别,时机还没有成熟,不要吓到她。我看,你得再去一次,别尽打哈哈,要跟她讲讲道理,让她体会,自己回头。她的脑袋好使,话讲对了,她听得进。

我想,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要紧的是,下次见面越快越好,在这个泥潭子里面,小贝多呆一天多一天风险。

放下电话,我立刻发邮件给她,希望后天见面,把今天补回来。 

5 

            小贝没有回复。再等一天,还是没有回复。

许昌华来电话,他说,是不是她觉得你哪里不对,不理你?是不是她又搬了家?

            我无话可说。

            次日中午上班的时候,我直接给她敲手机。连续打了十几次,她不接。我改成隔十分钟再打。打通了,她说她正在学校书店买课本。那头传来嘈杂声,她在户外没有错。我问她是否收到我的邮件,她说好像有,邮件太多,她来不及回。我问我们可不可以再见面,她说难说,要我等她的电邮。我还要坚持,她大声说,我听不清楚。她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我再打电话,她说正在商店买东西,不方便。

我无计可施。

晚上,我收到她的邮件。她说,明天下午一点。直接来我这里。还是两个小时?

我马上回复,明天,还是两个小时,上午十一点半行吗?时间超过加算我的。

她说,好吧。

我告诉许昌华,这次我要争取说服她,成败在此一举。

许昌华说,万一她不听呢?

是呀,万一她不听,万一她再次消失,再要找到她定会难于上青天。许昌华要付出莫大的心理代价,我出于友情,出于对这个小女孩的怜爱,同样将深受重创。

我只能勉励自己,尽一切努力吧。

第二天,我开车回到蒙特利公园市。上山之前,我等红灯左拐,又看到那家佛堂。我灵机一动,生出个想法,看瞻前居士能不能帮个忙。

交通灯变成绿灯,我直接开过去,车停在佛堂门前的马路边。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那个尼姑还在。她闭目打坐。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她。她打开眼,认出我,手往后面一扬。我急匆匆地赶进去。我猜想,居士还在练毛笔吧。他没有。进门的时候,他端一茶杯,半张脸埋在里面。

我跟他打招呼。他放下茶杯,头往下点了两点,说,还要我解字?

我说,您的意思我全懂。等会儿,我要带一个人过来,您帮断断?

他的手抹一把自己依然完整的头发,说,我在这里恭候。

我问,我知道您洞悉人生,该讲什么讲什么。不过,有时候,可能只需要点到为止,给人指出一条光明路,给人开出一点改善空间。这个,您做得到吗?

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放心,您的朋友尽管过来,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要是守不住自己的嘴巴,守不住与人为善的底线,我早晚得收摊,留不住这间小斋。

他珍惜地看看自己的小天地。

出佛堂,我在拐角处买了一束鲜花。

我准时到了她的住所。她打开门,对我打了一个大哈欠。她接过花,低头闻闻,又打一个哈欠。

我问道,你好吗?

她垂下眼帘,羞涩地吐一吐舌头,说,下学期要多选课,整天读书,睡不好,老打瞌睡。

她没课可选,她在撒谎。为什么呢?她还是有自己的防线,只不过,她能坚持多久?

她穿一件水红色的短衫,深蓝色牛仔短裤,赤足趿一双拖鞋。这次她花了妆,不如素颜好看。她轻声哼着小曲,带我上楼。

她手捧鲜花,嘴里嘟哝说,送什么花?真当约会呀。你不用担心,我拿了钱,该做的都会做。她四周看看,看看搁哪里合适。最后,她从楼下提了一个缺角的水罐,随意将花插进去。我想,我一走,说不定她会将花扔出去。处在花样年华的女孩,对花儿不懂得珍惜。

她说,你先去洗洗?

我将装费用的红包交给她。红包上印有“平安是福”四个字。她吃吃笑,说,还有这种红包?不说恭喜发财?跟贺年卡一样。

她没有打开红包,随意放在床头柜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安全套,天女散花一样分撒到床上。我愣了一下,问,用得上这么多?

她又吃吃笑,说,我嫌不够呢。上次欠过你,今天一起还。她见我站着不动,问,还等什么?要洗鸳鸯浴呀?

我连忙解开上衣扣子,说,我自己来。我习惯一个人洗。

我匆匆洗好,挑了一条特长的白浴巾,披到身上。

她站在大房间,背对着我,正在脱衣服,我的眼睛跳过她的身体,跳到墙上,再转到房间外的阳台。四周真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洗好回来,披了一条小尺寸的浴巾,掩不住她那青春的肉体。她面对我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拆一个安全套。

面对活力四射的小贝,我的身体没有骚动,心潮没有澎湃。但是,这样干巴巴地望着她而毫无动作,同样不合适。

我问,你这里有水喝吗?她抬头说,房间门口有饮水机,上楼没看见?

我捧了纸杯子回来。她撩开浴巾,全身赤裸,背抵床头,看着我,不动声色。

我说,天有点凉,披件毛巾吧?

她说,不用,冻不着。你还是不想做?

我说,再等等。

她直起身,高声地说,等什么?没有见过你这样子的客人。你是不是这里不行?她指指自己的胯下。

我说,我年龄大了,属于慢热,你不要急。

她翻翻眼睛,说,好了,好了,不做可以。看你这个样子,我也不想做。我想做的话,我要杀了你,看你做不做。

我往自己脖子上一抹,说,欠宰。

她说,那好吧,我就休息一下,带薪度假。她得意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看一眼,按掉。一会儿,铃声又响,她看都不看,直接按掉。

我问,不接电话?

她说,傻不拉叽的,比你还不如。

我说,谁呀?

她说,一个犹太人,做投资的,好多钱。

我问,他不如我什么?

她叹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就说一说话,你什么时候硬起来,告诉我,我们再做。他开车来这里几次,干真的不行,钱照给。上个礼拜,他要我送外卖。

我问,外卖?

她说,就是去他家。他住在洛杉矶市中心,十六楼,楼下面有一个公园,一个游泳池,还有一家医院。我进了房间,看到靠窗的地方,放了一架望远镜,好长喔。他招呼我,过来,快来看。我眼睛对准望远镜,看到下面一个房间,窗户打开,里面没有人。我问,这是什么?他好得意哟,说,医院护士的休息室。每天这个时候,有一个护士的男朋友会来,先是口交,然后吃点喝点东西,再性交。我觉得好无聊。我等他说话,看下面他想干什么。他抢回望远镜,说,等一下,等一下,我会告诉你做什么。过了几分钟,他大声喊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上帝呀,准时得可以对表。他一只手扶住望远镜,一只手连忙解开自己的裤裆,催我说,快过来,蹲这里。我蹲在下面,忙我的事。他一边看,一边现场解说,像中央五套的体育转播,老脸涨得通红。好笑不?

我没有回话。我想,这个老头病得不轻,需要看医生。立刻!

她接着说,他比前几次来我这里激动好多,一直到射。完事了,他拿出好几本这末厚的笔记本,硬要我看。

她夸张地比划笔记本的厚度。

我问,里面是什么?

她笑起来,说,里面记满了他几十年偷窥的经历,有路上看到的,火车上看到的,什么时候,见到谁,长什么样子,当时他射没射,写得好详细。我问他,给我看这些干什么?他说,不给你看给谁看?我每天得读一读,一边读,一边DIY,要么睡不香。我死以后,这些东西带不走。都是我的心血,让人分享一下,我感觉好一点。

我说,这个特别,不会有更怪的吧?

她说,有。一个客人,开始还行,做不长,就几秒钟。后来,也是要我去他家。他家在Bel AirUCLA附近,好大的房子。

我问,就他一个人住?

她说,好像是。他脱了衣服,一身的毛,跟大熊猫一样。他忸忸怩怩了半天,说可不可以让我帮他刮毛。我说,刮痛了怎么办?他说,只要不见血,痛最好。我特别小心,要是刮破了皮,真出问题我怎么办?我刮呀刮呀,他激动很,身体一直抖,弄得我下不了剃刀。我说,休息一下,翻过身。他翻过身,那里射得一塌糊涂。

我说,你碰到的客人不太正常啊。

她望着我,翻了翻眼睛,说,你比他们正常不到哪里去呀。花这么多钱,硬不起来,逼我讲故事,客人都像你的话,我的嘴皮子练得可以跟郭德刚搭伙说相声啰。

我问,你想过没有,天天碰这样的人,万一出个意外呢?

她说,哪里天天有。别的都很正常呀。你以为我像那些烂菜头,谁都要哇?我查得可严呢。有客人抱怨,说我的条件怎么这么苛刻?我说,规矩由我定,不听也得听,爱来不来。

她想一想,又说,不会出意外,我的运气好,知道保护自己呀。做外卖,我只做熟客。过夜?免谈。

我问,这样一直要做到什么时候?

她说,快了,快了,最多一年。一年的阅历比得上十年吧?读完书,我打算去百老汇,花一年时间试试运气,用不着打工赚钱。不行的话,凭我的经历,争取写一本书,请顶级枪手,像郭敬明、韩寒这级的帮忙写,再翻译成英文法文,保证红遍全世界。

又是一个文学青年。她真的动笔,说不定会将我收入,描成一个好笑的傻蛋。要是她首先投到海外原创,说不定和我撞车呢。 

我问,然后呢?

她说,然后嘛?然后怎么样,真没想过。要想那么远吗?要不请算命的帮我算算。

我问,你相信算命的?

她说,信哪,不信算命的信那个?哦,我还有一条路。知道吗?我出门旅行,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碰过几次星探,问我要不要做模特。他们以为我一听会激动得蹦上天。

我说,你没有?

她说,切,模特有什么了不起呀?瘦得像峨眉山的小猴子,就是爪子长点,至于吗?我点着他们的鼻子,说,就凭你们这两下子,想唬我?太嫩。知道我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我问,他们猜着了?

她哈哈笑起来,手掩住嘴角,说,他们还在那儿翻猫儿眼呢,我早闪人了。

我跟着她笑起来。

我问,如果有一天,有人弄你怎么办?

她说,弄我什么?

我说,比如威胁你,要翻你老底,讹诈你?

她不屑地摇摇头,说,他们更怕我弄他们吧。我的客人,全是中老年,年轻的没有,出不起钱呗。我的客人有钱,喜欢打电话,不喜欢发短讯,嫌麻烦。特喜欢找我聊天,劝我从良。我觉得好笑,他们一身脱的精光,坐我跟前一口一个做正常人怎么怎么好。我心里说,要退大家一起退,没你们,哪来我们?我变正常了,你们照旧,哪找谁去?这些人的底我全知道。他们弄得到我什么?比方说你好了,你要弄我的话,可以得到什么?我要是把一切兜出来,你有家有口有事业,失去的怕是更多吧?这个世界,你玩我,我玩你,不想玩的话,别惹我。

我问,你在家的时候,怕你爸爸,还是你妈妈?

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说,怕爸爸。逗你玩的。我怕谁?我能怕谁?我谁都不怕,就怕没你这样的客人。她抬起头,狡诈地冲我一笑。

我问,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吗?可不可以让我看看?看你到底像谁。

她支起身,爽快地说,可以,多的是。她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的确有不少照片。她翻着翻着,手停下来。她拿起一张,看了数秒,爬近我,递到我手上。

照片上面的男人戴一副墨镜,面容严峻,不是许昌华,年龄倒是接近。我只好说,你跟你爸有点像。

            她说,好了,光说话,那里雄起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

            她说,时间可是嘀嗒嘀嗒跳个不停啰。我还指望你给写一写评论,挂到网上呢。

            我问,写评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写?

            她说,当然是英文。中文不用写。我不做大陆人的生意。

            我问,为什么?

            她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一个大陆来的客人,是个卖保险的,成天在十八频道做广告,要大家爱孩子,爱世界,买他的人寿保险。头次见面,我们讲好两个小时,跟你一样。我们也是先在餐馆碰头,然后上山。就那一次,我再也不想理他。

            我问,他哪里做得不对?

            她说,他喜欢在上面,动几下,他就要爬下来,说要歇会儿,慢慢来,时间要用足。他在我身上东摸西摸,老是看表,然后说,可以了,动几下,又爬下来,说不急,两个小时还剩最后几分钟。他一直看表,一直算时间。我被他弄成神经病,再也不让他来,再也不接大陆来的。前几天,他打简讯,说附近有一家公寓,他想买一套送给我。鬼才理他。要是住了他的楼,那以后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想想好恐怖喔。

            我心想,这位保险业者的日子过得有点辛苦。

            她补充一句说,你是台湾人,不算。

            我望着她,面含微笑,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她将滑下的浴巾重新披好,感兴趣地说,是什么?不要害我就成。

            我说,刚才你不是说,信算命的吗?我上山的时候,看到山脚下有一座佛堂,里面有个看面相的驻场,说是能预测家事人事天下事。我们两个现在就下去,一起让他算算,看他灵不灵。钱我出。然后呢,我们到附近买一份中饭,回这里吃,你呢,听我讲故事。

            她异样地看着我。那神情仿佛在说,又碰到一个架望远镜偷窥的怪物,下回得讲给别的客人听。

            她迟疑地说,行哪,那时间怎么算?

            我说,就算四个小时。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开始点钞票。她接过钞票,放入床头柜,开始穿衣服,一边说,过这么久,你应该能行吧?

我说,保证如虎添翼。

            她穿戴整齐,满面笑容地站到我跟前。现在不用再面对她的裸体,我内心的不安解除,心情变得轻松自在。

            我开车,她坐在我的边上,架一副太阳眼镜。

一路无话。

            进了佛堂,那个尼姑不在,看场的换成一个俗家弟子。他很热情,笑脸相迎,说居士正好在,可以直接过去。穿过小院的时候,我故意放慢脚步,居士有多一点时间观察。

            居士这回没有练毛笔。纸笔已备妥,整齐地摆一边。他低着头,似在沉思中。桌前,摆好了两张椅子。

            我们坐好。居士咳嗽了一声,对小贝说,这位小姐,请摘下太阳镜,一下就好。小贝望我一眼,摘下眼镜,居士看她片刻,说,可以戴上,没关系。小贝说,出去再戴,让你看个精光。

            居士埋首片刻,说,二位请背过身,等我的话再转过来。

            我上次来,是好几天前,凭他的功夫,中间他一定看过别的客人。他记得我这张面孔,不一定记得给我批的那八个字,除非他留有记录。我想,看他给我批什么,可别弄得跟上回不一样。

            居士给我批的字跟上次一模一样,还是:

 

河边行走  足履无痕 

            给小贝的十二字批语是:

 

花红四月      风起四月      财散四月

 

            居士的眼睛落在我们身后某处,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二位谁先?

            小贝看着我,一副不理解的样子。我说,那我先?

居士重复上次对我的解说,几乎每一个字都相同。

我忍不住赞扬道,您像天天跟我一起生活,没有什么逃得过您的耳目。

他浅浅一笑,说,承蒙夸奖。那, 这位小姐需要我说什么吗?

小贝说,当然,不知道你老的意思。

            居士说,四月来临,春光明媚,像你,正值青春好时光,若红花绿叶,若晨露云霓,好哇!四月来临,又是冷风突袭,野火乱窜,瘟疫四起的时节,万不可被暖风熏醉,忘记还有四月飞雪;四月来临,在美国,还是老百姓缴税的头痛关头。山姆大叔伸出长长的手,一阵紧似一阵催促,拿钱来,拿钱来,欠我一分试试?

我笑起来,小贝没有反应。她听不懂。

居士正对着小贝说,我无意讲笑话。对你,四月可以说好,四月可以说不好。风起火燎,花谢草黄,水化青烟,只在弹指一挥间。敢问路在何方呢?

            我们没有接话。

            居士说,小姐天性聪慧,胆大敢为。走大路,堂堂正正,可上重霄九;走夜路,偏锋边门,恐招致祸害。

我再次叹服居士的洞察力。

小贝怨恨地看着我。她可能怀疑,我跟居士事先已经约定。

            我帮小贝问,那她要注意什么?

            居士说,简单。走大路,躲夜路,过了四月,一切Ok

            我希望这出戏演下去,正要再问,小贝啪地站起来,二话不说,蹬蹬窜出去。我看一眼居士,他说,关键在这个月,过了五月就难说,人做事要是成习惯就很难纠正。

            我连连道谢,出门在他的小罐子里面放了三百块,甩开步子追小贝。

            她站在佛堂前,重新戴了墨镜。她说,什么居士?他妈他妈骗人骗人的,别给他钱。他算什么东西,欠骂!什么大路夜路,吓唬三岁的小儿怎么的?我做自己的事情,招谁惹谁,犯得上这里弯弯那里弯弯,干脆直说了嘛!我就不信,他在我面前摆一付好了不起的样子,要教我做尼姑还是什么?我敢打赌,他有胆,让他脱光衣服试试,保不定是个怪物。

            等她发泄完,我小声说,听听就是。想吃点什么?

            她大声嚷道,吃什么?吃大便!我气都气饱了,吃什么东西?你要吃,自己吃。她转身想走。我看到马路对过有一家日本小餐馆,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说,我们还是过去吧。

            她的手卧在我的掌心,显得那么小巧,那么脆弱。她的手开始颤抖。我的心跟着揪紧。我不能放手,这一放,只怕是覆水难收!

            我们进了餐馆。她不愿跟我坐一起,守住门前的一张桌子,好像随时要闪人。我的眼睛一直跟随她,一边点了两份寿司套餐,特意问招待可不可以给两包日本玄米茶。招待跟里面商量片刻,点头说可以,不用另外付费。

            等厨房做寿司的时候,我坐到小贝身边。她一直不讲话,忸头看窗外。她的手机很忙,她不断低头察看,就是不接。她最终接了一个,直接说,现在没空,我正在学校书店买书。刚说完,她睃我一眼。她也意识到,她对我讲过同样的话。我的心再一次收紧。她一路这样走下去,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还胡扯些什么。

如果她是一个跟我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同样做这一行,就算我知道她在撒谎,我不会往心里去。她们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该怎么玩怎么玩,不关我的事。可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孩,是我好朋友的女儿,滑入卖身这个黑洞,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回到山上,我跟着小贝进楼下的厨房。我招呼她坐下,将玄米茶泡好,碗筷摆好,俨然我成了主人。她说,管我那么多?你吃你的。

我赶快吃自己那份寿司。她用筷子拨自己的盘子,像是寻宝一般仔细,最好只吃了两块。

我吃好,建议说,楼上那个阳台很漂亮。我们到上面喝茶吧?

我们到了阳台,分别支开两张躺椅,将茶放在中间的一张小矮凳上。

从阳台下看,整条街尽收眼底,一片岑寂。再远一些,是山下此起彼伏的民居。今天不是晴天,加上无时不在的烟霭,我只能看到山下的大致轮廓。蒙特利公园市在大洛杉矶地区,不算高尚社区,但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居山揽景,无疑是该市的高尚地段。

我开始讲话,说,刚才居士的批语,该信的信,该听的听,不信的话,管它呢?我要讲段故事给你听,听就好。一样,该信的信,不信的话,管它呢。

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对她的人生,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大陆,是福建县城里头长大的,从小吃过很多苦。我知道他第一桶金是靠开地下赌场,大小有十几处,从闽西开到赣东,像当年发展红区一样,形势一片大好。

小贝问,那你们怎样认识的?

我说,我帮他介绍的一个官员女儿来美国留学。那还是九十年代中期,来美国自费留学拿签证很不容易。我帮了他这个忙,收获了他这个朋友。后来,他转到重庆发展。

小贝说,重庆?做什么?

我说,先是承包国营工厂,后来改做古董。他这个人沉默寡言,不擅言辞,很有个性。一年,他开车送我们一家上武夷山玩,车停在盘山公路半道,他自己突然跳下来,往后冲刺几百米,在那头休息片刻,再冲刺奔回来。当时,我想他这个暴发户,不过是想显显所谓的个性,增强别人的好感。我觉得好笑,犯不着嘛。后来,他自己来美国,一次我带他去新港海滩,他脱掉皮鞋,照样在沙上狂奔一个来回。跑完了,他蹲在海水边,跟几个小朋友一起玩堆沙,两只手弄得很脏。我记得,他手上戴了一只钻戒,他没有摘下来,毫不犹豫地连带着捅进泥沙。他每回来,每回要请我有空去重庆玩。我一直敷衍说忙,说实话,那时的重庆真没有什么吸引力。后来,他在菲律宾宿雾岛悄悄地买了房子,邀我过去看看,那年,我正好有公事,就顺便去了宿雾。

小贝若有所思,将茶杯放下。

我说,到了宿雾,我问朋友,怎么个安排,我住哪儿?他说,住比佛利山庄。我纳闷,说错了吧,比佛利山庄在洛杉矶。朋友解释,菲律宾把美国当大哥,什么都是美国的好,起名字也一样。他们那里的比佛利山庄,是宿雾最富的社区之一。

小贝哦了一声。

我接着说,晚上在外面吃过饭,朋友拉我进了后院,像我们两人现在这样,支开两张躺椅。他给我开了一瓶贝克啤酒,不含酒精的那种。他说,刚才吃饭是个场面,喝什么身不由己。现在哥俩一起,只喝想喝的。我摊开双腿,对着山下的万家灯光,咕咚喝了一口酒,无比舒心说,还记得我喝什么啤酒?朋友手里端了一杯鸡尾酒,晃动杯中的冰块,说,当然。第一次去你家,你还没有换房子。房子那末小,餐桌只能勉强坐四个人,你,你太太,大女儿,我,四个人,挤得像当年坐火车去北京。你请我喝的酒,就是贝克。你喝下去的样子,那个满足样,像是见过毛主席,让人羡慕得要晕倒。

小贝问,毛主席是谁?

我说,毛泽东啊。你不知道?

她想一想,哦了一声。

我说,我对朋友说,本来想给你买青岛啤酒。一来贵,二来,来美国,要喝洋酒嘛。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这是德国的啤酒。怪不得,啤酒的发源地嘛。朋友说,他喝酒最牛的时候,是从县城下放,参加双抢,一顿可以喝两斤乡下人做的白干,就是弄一点井水,拼命兑酒精,经常喝死人。进了城,找不到工作,先做小生意,拉大板车,摆地摊,后来有自己的铺面,酒越喝越好。那时候,一瓶人头马在广东不算稀奇,在他们市,送两瓶可以办大事,他喝这个上了瘾。有人开玩笑,说他一年喝掉市里一半的GDP他是最早发财的一票人,身边女人不断。他的太太是一个市委常委的女儿。她的脾气不好,结婚几年怀不了孕。我朋友想过,他是长子,家不能无后,干脆跟她离了。就在这时候,他太太怀孕了。

小贝摇动茶杯的手慢下来。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问,后来呢?

我说,朋友觉得,这是天意吧。 一路下来,他太太反应很大,不停地呕吐。知道她怀的是女孩,朋友又动了换人的念头。他们家缺男丁,不缺女的。后来,医生说,胎位不正,生下来母女都有生命危险。从那个时候开始,朋友自己研读中医医书。他不甘心,经历这么多,到头来一场空。女儿一出生,马上转入加护病房,住满七七四十九天。医生还是说,小女孩生命脆弱,要他们作最坏准备。朋友觉得,这是报应。他谈不上是个好人,做了很多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坏事,可是,那个小婴儿对不起谁?

我沉默了一下。

小贝没有看我,低声问,你不是台湾人,是大陆人?

我点点头,说,我撒谎,对你不住。

我接着说,说到这里,我朋友把他的杯子伸过来,我帮他斟酒。他看看,将杯子放在躺椅脚边,站起身,往灯火方向走去。他走到护栏边,抚摸一阵,转身,捏了捏一颗盆栽植物的叶子。他始终低着头。等他过来,我已躺下,注视满天的繁星。他跟着躺下,他比我重,身体压得躺椅吱吱作响。他问,不喝了?我说,要歇一歇。朋友说,他看了更多的医书,自己配了一些药,让他女儿吃。有几次,他自己先试,吃出大事,三次被送医院抢救。

小贝抬起头,直视前方。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从外表看,还看不出来她内心的骚动。她继承了许昌华的好基因,坚强刚健,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我说,我夸我朋友,练到这么高的境界,没有想过再试一次,整个儿子出来?他说,他问过太太,太太说,除非要她死。朋友想,他把女儿从死神那里捞回来,已经是老天开恩,一生的珍惜还不够,还想伸一次手?不敢。在女儿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突然对女色失去兴趣,一点兴趣都没有,再漂亮的女孩站跟前,他毫不动心。他说,他怕女儿将来碰到像他一样的人。要是真碰到,他会一刀劈了。

小贝盯着我,两眼幽幽。她轻声地问,他还会来美国吗?

我说,可能来不了。他有护照,带他女儿走过好多国家。但现在被限制出境。他要是能来,你真应该见见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最近,我跟他聊过。我们谈到一生中做过的许多事,包括对不起家人、对不起社会的一些坏事。我们不是完人。

小贝看我一眼。

我接着说,以后你要是碰到有人对你说,他很完美,你离他远点。好,再说我朋友。他提到开过赌场的事,我说,你开赌场,在中国算犯法,在美国就是办大事。我还说,美国不准开妓院,韩国、新加坡同样是亚洲国家,同样是孔子文化,妓院合法,社会没有陷入一片黑暗哪。所以,跟道德有关的一些事可能是相对的,不像杀人放火强奸,放在哪里都是死罪。如果我有权力,我会准许赌场、妓院合法。一定要谈对人类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危害,我觉得同性恋、婚外情才算。你猜我朋友怎么说?

小贝没有搭理。

我说,朋友说,因为他必须在中国生存,在中国开赌场属于非法,他就无法躲开非法经营的阴影,无法消除被当局抓获的惊恐,钱鼓鼓地枕着头,挡不住晚上的恶梦连连。等他脱身而出,改做企业再转古董以后,他说,遥想往事,他感到后怕,庆幸老天放他一马。做生意同样有风险,但是,一旦有事可以在公开的法律框架内解决;如果从事非法的事情,一旦有纠纷,靠什么解决?重则血雨腥风。

小贝不吭声。

我说,然后,我们又说到他女儿。我说,你女儿知道这些吗?他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告诉过她。我说,你女儿要是知道你为她平安到达这个世界,为她平安在这个世界活着,几次豁出自己的生命,她一定会深深感激,绝不会让你再被送进医院急救室。

这时,太阳西斜,阳光将小贝的身体涂成桔黄色。她毕竟年轻,承受力到底有限。她的眼泪开始坠落,一滴一滴,滑下面颊,滑入胸间。

我避开她的泪眼,想起居士对小贝的十二字批语:

 

花红四月      风起四月      财散四月

 

四月,到处莺歌燕舞的美好时节;四月,让人心悸心跳的残酷时节。四月过后,就是五月。小贝,你走得出四月吗?

      2010年四月二十六日,三年前的今天。

      晚上,我跟许昌华通过电话,将电脑打开。我上了小贝登广告的网站。她的广告内容和照片全部删除,只留有一句话: 

      Don’t cry because it’s over, smile because it happened. 

      不要哭,因为已经结束;微笑吧,因为曾经经历。    

wuchan 发表评论于
好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