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朱蒂突然醒了。
一开始她恍惚觉得是在自己的家中,所以本能地凝神倾听母亲的动静。有好多年,她不时地半夜惊醒时,会听到母亲饮泣或者叹气的声息,所以每每心惊。
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身处异乡。也许是因为公寓内漂浮着的浓重的海风的味道---虽然是在春天,白天的珠海已经闷热污浊不堪,但是像现在的夜半时分,空气却是潮湿清凉,并且带着若有若无的腥气。这种气息一开始让她很不习惯,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不过,她很快便习惯了,并且觉得熟悉,还有一点点感伤---那是她童年闻惯了的气息。在香港时,曾经每天都呼吸着这种空气。
感伤,还有无法排遣的孤独无力感,一时之间向她袭来,使她几乎窒息。
不!我不喜欢这样!不能这样悲伤。她软弱地想。不安地翻了翻身,她的右手触碰到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地握着那只小手,她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小希急切的声音又响起来:
“姐姐,你真的马上要走了吗?”
“唔。姐姐要回去做事啊。”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是临睡前小希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热切地凝望着她,仿佛等着她说:“很快!很快!姐姐很快就会回来。”
但她只是一把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喃喃地说:“会回来的,睡吧!小希,睡吧!姐姐会回来的。”
朱蒂来到珠海已经快一个月了。她的父亲得了胃癌,在她抵达珠海后的第三天,已经成功做了三分之二胃切除手术,明天就可以出院,而她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我阿妈上个月过身(粤语:过身即过世)了。想起来,我真是很不孝啊!我们母女恩情很薄。她养大我,我都没有孝敬过她,只除了她差不多过身那晚,我背过她去了一次厕所,又帮她抹过一次身。”她想起信佛的何太有一次那么说。那时朱蒂帮她按摩额头,她却一再地皱眉,伤心地说:
“我欠了她的债,今生来不及还,来世要不好过的哟。我真是后悔,没早点关心一下她。”她唉声叹气地说:“所以朱蒂啊,你要记得我的教训。趁着你阿爸阿妈还在生时,对他们好点。莫要欠了他们的债,将来还要回来为他们当牛作马的受苦啊。”
这么说来,我跟我阿爸的恩情也很淡薄,只是有机会服侍了他几天而已。她消沉地想。父亲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样子在心中浮现。如今,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怨恨了,只有深深的怜悯,和无法排遣的悲伤。
他要是能让我继续怨恨就好了。能让我恨他,说明他过得好,甚至比我们过得好。这样我和母亲才能继续怨恨他。原来要能让亲人恨也要有条件的,不管怎么样都比被亲人怜悯强。
“朱蒂,阿爸知道对不起你们母女。但是你看,那时一不小心,就有了小希。阿爸也不能丢下他不管。我还以为,加拿大那个地方福利好,环境好,不管怎么样你们母女都不会有问题的。没想到你阿妈却出了事。。。不过无论怎么样,我们有小希了。你看,小希多可爱!他是你的亲弟弟,将来你们也可以互相依靠,你们也不至于太孤单。”他刚见她时,便絮絮叨叨地说。
他竟然从来没提到过小希,直让她恨了他那么多年。。。不,也许他提过了,在那些每年一封的信里。问题是她从没有打开过那些信,一直让它们原原本本地躺在抽屉中。如果早知道是因为小希就好了,也许她能稍微理解些,然后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恨,她的生活可能就会不同。。。但是,即使知道了,她的人生轨迹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不,也许一切都一样。事实不会有任何变化,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真相。
小希是真的很可爱。 那么漂亮,又那么活泼,总是充满好奇和生气。她刚下飞机时,阿姨带着他去接机,手上举着“朱蒂”的牌子,看见她走近来,便大声说:
“你是朱蒂吧!这里!这里!我就是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小希的阿姨。小希,快叫姐姐!这是你的大姐姐啊!你不是一直等着姐姐吗?看,姐姐多漂亮!”
小希便绕着她团团转,叫着姐姐,姐姐的。又欢喜地说:“姐姐,我们等了你好久!为什么飞机那么慢啊!说是三点钟到,现在都四点十八分钟了!”
他有着跟自己一样的雪肤大眼,睫毛又黑又浓。虽然个子还瘦小,蹦蹦跳跳着的他,却有让四周都明亮起来的能量。朱蒂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小希,你多大了?”她不由自主地拉着他的手问。
“十一岁。还差三个半月满十二岁。”他说。
“哦,姐姐二十八岁。比你大。。。十六岁。”
“是大十六岁零三个半月。”他纠正道。他总是那么精确。
“是啊。小希数学真好呀!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数学家?”她不禁开心地问。
“我想做船,做很大的船,不冒黑烟的。”他认真地说。
船?为什么是船?她当时没来得及问,不久便明白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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