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多好多年之后——直到离开尘世,找到灵魂的归宿处——卜羿始终也没弄明白;这天早晨,那一声又一声的喊叫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这催魂的喊叫声,他会立马起床到河滩去砸石并被人发现吗?会产生那意外的惊叹和失落吗?……,此时,阵阵不满的声音在昏暗的窑洞回荡,字字句句注射进他耳内,非常清晰地刻划在他心里……
“羿……啊羿……还睡,天亮了,快起床!日头快晒破屁股哪!昨个不是贪觉,咋会让那帮狗肏的占了近车道。那一远一近,错事着呢,这几天河里冻的严实,车轱辘打滑入不了深滩,你的沙石堆远了,哪个车肯要。几个月的沙石卖不掉,你花什么花?生在这山沟沟里,就得认这个命………”
卜羿让老爹一阵唠叨搞醒了,眼一睁,右眼扎心疼,他不由得将右手摁上去。
“狗肏的,打的真狠!”
他不愿让老爹再唠叨,便硬撑着身肢往起坐,腰膀难耐地酸疼,让他又倒下身去。他稍顿了片刻,慢慢翻过身子趴卧在炕上,双手按实炕面,将右腿拖至胸下,一点一点将上身扬起。他实在是太累了。
卜羿艰难地穿好衣服,溜下炕沿,散漫地拖上棉鞋,走到吃饭桌前,拿起破裂成几块仍挤在镜框内已模糊不清的镜子一瞧,右眼肿成了一条缝,那缝像用刀子割出来的血口子,眼圈则像用墨水涂了一般,一个圆青坨。
“狗肏的”,他又骂了一声。
卜羿走了几步,到土窑门口,天已经亮了。他抬头望了下天,发现眼里有盘银白色的耀眼的毛茸茸的没有轮廓的圆碟,忙低头横扫,见二郎山墨绿绿的,比往日清晰了许多,山脊轮廓分明地起伏延伸,天蓝山黑的线条一清二楚。他眼珠一挪转,映入眼中的射日峰是那么不可思议地脱离了二郎山,白茫茫的矗立着看不到底色,仿佛是平地而起的圆柱,终日被云雾萦绕着。(其实,他听爷爷说过无数遍:自己出世的那一刻,射日峰在电闪雷鸣中反复呈现出本来面目——后羿拉弓射日的造型。爷爷还说,那奇景是千载难逢,有的人终身也遇不上。他现在仍牢记着爷爷说这话的神态,那种见过大世面的满足的模样,是那么的洋洋得意,沉醉其中。他还记得爷爷说过,自己的名字是后羿庙的阴道长取的,说这一刻出生的娃(特别是男娃)都是有造化的,用心培养是会有出息的。)
要是爷爷还在,定能睡个安稳觉!唉!卜羿怀念起爷爷,记忆中的爷爷是从不让他做杂事的,只要自己一门心思念书。从爷爷的言行举止中发觉,一般的人他是看不上眼的,因为他有手艺,会泥匠、木工、杀猪、宰牛。他在卜羿眼里是个能人,谈起谁怎样,他总是不屑一顾地沉默走开。但是,他说起阴道长来,便一套一套的,眼色是那么的迷恋,语气是那么的陶醉,神情是那么的沉浸。
卜羿从爷爷口中得知,阴道长是河对面独孤庄人,年青时读书读到了西京,本来是要做大官光宗耀祖的。可东洋人来了,就忧国忧民起来,满腔热血地追随王老虎去抗日,官至参谋长(王老虎你不知道吧,就是在江汉平原独立抗日的师长——王劲哉)在被日军围剿的战斗中,人员打散了。阴参谋长身着便装潜回老家,不知什么原因,就弃家抛子上了华山,当了道士,成了阴道长。后来从华山来到后羿庙,主持后羿庙事务。就在卜羿降身之时,在电闪雷鸣中,后羿庙遭了天火,大火在雨中烧了三天三夜,直烧到木质的材料都成了木炭,火才息了,可巧此时,雨也停了,天也晴了。有好心人在路过后羿庙时,怕阴道长难过,去安慰,劝他想开点。
阴道长不动声色地抬下眼皮,徐缓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应该来,来的都是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劝他的人见他说完就闭上眼,神游去了,自讨没趣地离开,过了不多久,庙里的道士各奔东西,自找出路,听说阴道长回华山,在凌霄洞辟谷修行。
爷爷要是活着,一定不会让自己去砸石卖沙。卜羿苦涩地拉动脸皮,叹口长气。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连续三年高考都名落孙山,总差那么一点点,缺少那么一口气。他追忆起高中毕业那年高考,只差五分就够线了,所以就闹着要复读,并抬出不在人间的爷爷来,父亲微闭双目表情漠然,硬不表态,他抓起一把铁锨,奔向门外。父亲怕他出事,紧随其后。他一口气跑到爷爷坟前,用铁锨整理坟头,自言自语地拼命狂干;突然,他一下子跪在还没修整好的坟头,痛哭流涕,浑身抖动。父亲茫然地注看着儿子的举动,见年久失修的坟被他修整得有点模样,产生愧疚感,扫视坟的四周,这是湾里的坟地,座落在清水河东岸的河滩。一片坟头几乎都面向日夜流淌的清水河,背靠龙首山脊梁,不知从哪辈人起,就规定这片风水地是湾里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听风水先生测算,此处前临水,后背山,是块保佑子孙飞黄腾达的宝地。可多少代人过去了,湾里人也没出位能上史志的人物。此时的父亲双眼迷胧了,有些感动了,也热泪双垂,咬着牙直点头。这一年,除了不能出门,父亲几乎是睡在河滩砸石卖沙,供养着儿子的梦。临近高考时,他莫名其妙地发起高烧来,医生建议住院,可他没钱,又不想让父母担心,就仗着年青体质好硬扛着,吃点退烧药进考场。结果是他题目都答了,可阴错阳差,文不对题,错得一塌糊涂。这一次他不好意思开口要复读了,在炕上就那么躺着不吃不喝不起床,父亲前两二天没在意,第三天无论怎么问,他就是不出声只是泪长流,父亲见问不出名堂,着急得上了火,一口气走几十里山路到学校去了解原因。班主任热情地接待,递烟倒茶,说卜羿因发高烧烧糊涂了,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落榜了。并建议还让卜羿复读一年,说他是个好学生,应该是有出息的,还说可以减免部分费用。父亲哀哀地叹口长气,回家后,掀开他的被子,说,你还可以复读,老师说的。这一年,父亲的背梁上放块卵石都不掉了,佝偻了,彻底地驼了。就那么弓着腰从家里去河滩,从河滩回家里。他预考后还信心百倍,因为分数远远过线,可临近高考时,他发现同学们大有超过自己的势头,惶惑了,变得怀疑起自己来,开始不自信了。在考场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提笔的手止不住地晃动摇抖,等他闭目沉静,清理思路,使手不再摇晃,刚把考卷答到三分之一时,时间到了,监考老师到眼前收卷了,尽管他念念不舍眼含热泪,也必须离开。他回家后不提考试的事,只是跟在父亲身后干力所能及的活,猛、狠地使劲用力,劳其筋骨,把自己弄得麻麻木木的。然而,他静下来就不安了,深深地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家人,特别感到对不起的是爷爷。
想到爷爷,卜羿深感疚愧和自责了。那年初中升高中,不是爷爷的壮举,能读书吗?他不敢想象了。那年他初中毕业,父亲托人准备送他到外地去学泥工谋生,他泪流不止,不知所措,坐卧不安。爷爷这时站出来说,只要羿儿想读书,就让他读好了。父亲气呕呕地干瞪眼,沉着脸走开。等到开学了,要钱报名时,父亲借故离家溜了。他焦躁得只能在炕上流泪,急得泪水涟涟。爷爷见到此情此景,于心不忍,长叹口气,牙一咬,眼一闭,把自己那口十二圆的棺木卖掉,换回的钱给孙子报名。卜羿震呆了,他知道这是爷爷亲自为自己的后事准备的唯一财产,是命啊!父亲在外闻讯后立马赶回,发现木已成舟,呆若木鸡地凝望着老父亲。爷爷苍凉地苦笑着,哀哀地说,娃的事大,我的事小,读书事大,棺木事小;活着事大,死的事小。卜羿注意到爷爷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早悬挂在面颊。就这样,他顺利地到几十里外的西塬集镇读高中了,中途他回家拿口粮时,发现爷爷也在河滩帮父亲卖沙砸石。高一读完,高二开学不久,湾里来人到学校,跟他说,你爷爷卧床不起,想见你一面。他二话没说,立即请假,跟来人回家,泪水止不住象断线的珠,滴落有序,走到爷爷床前。爷爷见到,眼睛一亮,一手抓住他的手指,一手抓住父亲的衣襟,一字一板地说,只…要…羿…儿…想…读…书…,就…让…他…读…好…了…!
“你娘都上香回来了,你还磨蹭个啥?”
听到父亲的催喊声,此时的卜羿有点不耐烦了,但只能把不满存在心底,只好把目光从射日峰拿开,扫描到河对岸的后羿庙遗址,看到残墙断壁被积雪覆盖着,白茫茫之中露出墨绿绿的石面,有种说不出滋味的感觉。忽然,有个人影从遗址中有节奏地挪出,他知道,那是母亲烧完香,敬完神开始往回走了。望到母亲稳健的在茫茫雪地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他感到有股苍凉冷气在心胸回旋。
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这么孤独沉静地与世无争地活着,从起床到上炕,一天到晚地运动着肢体,做着那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做饭、下地、喂鸡、针线、洗浆、柴米……,总有事干地不闲着,毫无怨言地接受。母亲唯一的自作主张就是拜祭,那是谁也阻挡不了的。记得为香纸之事,父亲曾阻止过,发过脾气骂过人,可种种努力都无效。母亲低着头,不争不辩地默默离开,等没人注意时,就速窜到庙址去朝拜心中的神。沉默的反抗像山一样有力,几次劝阻失效后,都不理不睬不过问地随她而去。
母亲怎么那样虔诚呢?卜羿搞不明白地把目光收回。窑前积雪的白光刺得他的眼睛眯缝了一阵,眨了眨,淌出一些水来。他擦了擦左眼又小心地敷了敷右眼,走向院子一边,解了裤子,洒了一泡热尿,打了一个尿噤,地面上的雪被消化出一小块湿空地,那通过热尿刚传达体温给了这一小堆黄土地,丝毫感觉不出温热。
“……你就认这个命吧!这些年来,哪一样没依你?娃啊!人能命不能,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有些东西是不由人想的。你都这么大了,要懂点事,要为家里想想。”
父亲手捏铁锨走出土窑,见卜羿没动静,忍不住再次唠叨。他佝偻着腰,抬头仰望,才看清几乎比自己高一头的儿子那国字型的脸。自从儿子没考上大学,他专注儿子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越来越觉得儿子高大英俊,冷漠中含有强烈的男人味;他在越想越舒服的同时,那忧愁也越来越浓重了。这十里八乡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娃们,基本上成家有娃了,就是没结婚的,也定了对象。而卜羿呢,别说结婚,连对象的影子也不知在何地,恐怕丈母娘还没生呢?他暗地里托了媒人,媒人见到儿子都喜笑颜开,可一踏进院门,看到家景,脸色就急转而下,阴云密布,要下雨了,头也不回地坚决离去。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穷呵,但穷能怨他吗?他牢记自己父亲的遗言,把所有的所得都花在卜羿身上,原以为儿子能考上大学,离开这鬼地方,远走高飞,不求儿子养老送终,只求老了没有负担。那知,儿子命不好也不争气,连续三年总差那么一点点。
能有什么办法呢?唉!父亲叹口气,不由得怪怨起自己的老父亲,怪他卖棺木。那年不是他卖棺木支持儿子读书,现在怎么会落到纸空瓦空的地步呢?不读那高中,就不会去高考,这些年的积蓄也够儿子结婚成家的,说不定也抱上了孙子。怎么心头一热,就随应了呢?而且一应就是好多年,只怪自己不坚定。走到这一步,也不能怨谁怪谁了。这川里至今还只出了这一个高中生,那时谁不说儿子是读书的料,谁不说儿子是会做大事的,能光宗耀祖的呵!
怨来怪去的他只责备自己没用,所以,他对卜羿只敢唠叨,不敢给儿子施压力。他猜不透比儿子差那么多的同学都能考走,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儿子就不能?此时,他走在通往河滩的小道上,那后羿庙的遗址在他眼中反复呈现,这不能不勾起他的回忆。
那年那月那日,天阴沉沉的,云很低,闷热闷热的,人们的呼吸都变急促了。他发觉老婆在炕上躺着,手摸大肚皮,一声接一声地呻吟,明白她发作了,要生了。他快速地出外,把接生婆请到家里,准备产前的程序。突然,道道闪电划破天空,把河川照得通亮,毫毛毕露,紧跟着一阵阵的滚雷炸响,山摇地动,回声在山谷游荡,余音绵长。这时,有人大声喊:“后羿庙着火了!后羿庙着火了!……。”接着,雨条像鞭子样左右摇晃,倾注而下,哗啦啦的天地混沌了,天地相连了。射日峰下的后羿庙狂射着火烟,随着风向转换着火苗,随着雨量时高时低。忽然,眼里的白光像蛇样扭转,原野亮闪闪的,有人脱口尖叫:“后羿射日了!后羿射日了!……。”他顺着尖叫声朝门外的东方望去,见终日被云雾缠绕的射日峰此刻变成了高大勇猛的男子汉,只见他曲蹲着左腿,右腿跪在地面,拉弓射箭,银白色的箭头闪着光射向昏暗的苍穹,那亮晶晶的箭火胜过流星赶月。这一幕把他的魂魄勾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痴痴凝视,象木偶样动也不动。
“生了!生了!是个男娃!”他在报告人的推拉中,才回过神来,明白后,兴奋得流下了热泪。可是,娃出生后不哭,只是瞪着黑豆豆的眼珠,很久也不眨一下,开始还以为是雷电惊吓了娃,几天过后,娃的表情仍无改变,他和老婆就急了,烧香拜神,不知还有何法?
这天,有节奏地响起一轻两重敲击门板的声音;他不耐烦地猛然扯开大门,准备发脾气,一见是位道士站在眼前,瞪眼瞧看,原来是后羿庙的阴道长。
“恭喜!恭喜!”阴道长几乎不动声色地说。
“喜?唉!喜?”他挤出苦笑回答。
“喜得贵子!喜得贵子。”
“唉!”他忙迎阴道长进门,忍不住把娃的异常状态诉出。
阴道长倾心地听完,略一思索,抿抿嘴,摆摆手,说:“无大碍,看后便知。”
阴道长在他的引领下,走进土窑,来到母子间,见婴儿瞪着自己,表情木板板的。阴道长会意地一笑,口里念念有词地走上前,用手掌来回抚摸婴儿的面。突然,阴道长拿开手掌,捏着拳头,伸出手膀,五指直立,掌心指向门外,蹬了下脚,低沉地吼到:“去!去!去!”顿时,婴儿的表情复杂起来,朝阴道长咯咯咯地笑了,转之,又大哭不停,似乎泄洒着多日的喜悦。他见娃正常了,扯住道袍,硬要道长为娃取名。
“施主贵姓?”
“免贵,姓卜。”
“那就叫卜羿好了。”
阴道长说着,沉思着拿根枝条将“卜羿”两个字写在地面,指给他看。这时,在一旁静观事态进展的老父开口了:“道长!怎样当贵人?”
“学而优则仕!”阴道长望了一眼,徐缓地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到底怎么做?”老父追问,“道长!我们是粗人。”
“读书!”阴道长脱口而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后来,他曾几次专程找阴道长,问娃的名字是否与后羿神有关联?阴道长总是含糊其词,答非所问,笑而离开。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决定,找阴道长打破沙锅问到底时,阴道长失踪了,四处打听才得知,阴道长回华山了。
按儿子的生辰八字,按儿子的聪明机灵,按道长的交待,按全家的努力,儿子应该有出息啊!不应砸石卖沙出苦力!可怎么就看不到出头之日呢?父亲迷惑了,此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高低不平的埂道上,眼里只有白茫茫……。
卜羿紧好裤子转身走回土窑,伸手朝挂于空中的小圆竹笼里抓了两只冷馍,往怀里一揣,从门背后取出那人头大的铁榔头,往肩膀上一扛,踩着老爹雪地上的脚印往河滩走去。脚下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熟悉而无奈的声响。
“娃!莫逞强!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担忧。先卖后卖,总是要卖的,娃!听娘一句话,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打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娃!你爷爷生前不是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母亲在返回途中,见卜羿扛着铁榔头气汹汹地踏向河滩,发觉他脸上有紫色块,担心地拦住,轻言细语地劝告,但声调吐词仍是干脆有力的。她看到卜羿高壮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就感到心中柔绵绵的,酸甜甜的滋味使她舒服得想不出更好的享受。
她在有卜羿以前,曾怀过几次孕,但每次总在要出怀时,流产了,看了无数大夫,也没找出原因。那时,她彷徨了,暗自落泪,认为是自己前世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无后是今世的惩罚。她在万般无奈之中,想到了送子娘娘,烧香拜神,把一切寄托给神灵。开始在家偷着祭拜,后觉得不虔诚就到河对岸的后羿庙去。有天,她跪在神像前许愿(也许是她常来的诚意引起了庙内的注意)。这时,一位面慈目善有着仙风道骨的老者轻声问她,何求?
她脱口而出地诉说着心事,说着泪水涌出,流而不止。
“命中该有终须有,命中没有莫强求。”
她焦急地抓住道袍,问,是无还是有?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不明白地哭倒在地,全身抽搐,那是种彻骨的无法诉说的痛。道长到了后院,指使个徒儿拿着包东西给她,说,这是药,也许能治这种病,并交待了用法和用量。
回家后,她死马当做活马医地照吩咐喝那灰粉状的药,尽管有点苦,不出半年,她就有了身孕,而且是牢牢地有了。这回,她彻底地相信了,迷恋起送子娘娘来,只要一有空闲,双脚便不听使唤地奔向河对岸,在庙内烧柱香,跪拜在神像前,心灵也宁静了,仿佛听到神的召唤,安祥得失去欲念,有融入其中的感觉。后来,她才打听清楚,那天接待自己的道长姓阴,是本庙主持,那药也是他配制的。
那日临产时,尽管窑外雷电交加,风雨狂扫,可她舒坦得失去痛感,明白该来的终归要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娃落地没几天,她觉得自己能动了,就起床照顾娃和自己,沉静而别无所求地默默操劳。
在月子里,她听说后羿庙烧了,难过极了,但不知是何惨景,那天见阴道长主动上门来为娃看病,取名,感动得只有流泪,无法言谢。一满月,她就抱着娃到庙址去,见能烧的都烧了,剩下的是烧不着的砖石,止不住流泄伤痛的泪。此后,她不管庙毁无人,只要感到不舒服或觉得是日子了,就到庙址去点几柱香,烧几张纸,嗅到味儿看到缥缈的烟雾,静静地呆会儿,一切疑难杂症就迎刃而解了,不图回报地就这么坚守着,坚守着那份……。
昨天,她在晚饭后才发现卜羿脸上有伤痕,想问,看着人长树大的娃,竟不知怎么开口;今晨,她做完家务就到庙址去敬拜神灵;此时,在回家之中,看到娃脸上明显的伤疤,忍不住挡道劝说。
“知道了。”
卜羿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耐烦,停下的脚又重新启动了,迈向清水河滩。时交三九,带哨的北风因川道更加肆虐,猛推斜飞地雪花一把,让它们一一贴在卜羿的脸上,冰得他直打哆嗦,他用嘴在一只手上呵了呵,又捂了捂一只耳朵,低头踩在无数脚印拧成的绳子上,摇摇晃晃,往前迈着步子,那绳子一端系着身后的村庄,一端系着村东那条永远流淌着的清水河。
绳子两旁冒出积雪的枯草枝,早歪斜了头颅,身单力薄地在寒风里前仰后合。卜羿几次脚下打滑,一闪身,踩上几根枯草,将它们齐根折断葬于雪地里。卜羿脑子里是先天与那人为抢近车道而斗殴地残酷场面……
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今年暑期那个梦来,从昨晚到眼下,他这已是第四次忆起那个梦了。七月的河滩,恶毒的阳光刺得河滩里的石头也缩小了三分。卜羿终于从连年高考的补习大军里撤退了下来,出现在家乡村前的河滩里,他把牙关咬得咯嘣响,光着膀子,穿条短裤,肩头搭了条湿毛巾,疯也似地抡着榔头,榔头砸在磨盘大的石头上,喊出一声声的白光,巨大的汗珠掉在热石上,刹时就没有了影子,手上打出了一个个血泡,一个个血泡又一个个磨破了,长长的榔头把给染成了红色。老爹走过来夺了他手中的榔头,拖他到河边一棵老榆树下。他坐在树根斜倚着树身,不久便合眼睡着了。
睡梦里,他见到几十年后的自己,长得跟老爹一模一样,两鬓斑白,腰杆深弯,穿一个对襟短袖黑衫,脖颈后斜了一杆旱烟袋,黄亮的烟锅闪闪发亮。不知道怎么我自己就死了,被装进了漆刷得油光光的黑色棺材里,墓穴就在清水河的老榆树下。下葬时,儿子,孙子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站在了葬我的人中间,我发现我的儿子和孙子跟我长的没有一点区别,那身材只是按比例缩小了而已,脸上全一个像。忽地,又闪现出这是我率领我儿子孙子们在葬埋自己的老爹,墓穴还是清水河的老榆树下。哭着哭着便被老爹唤醒了。
卜羿起初只觉得是那段时间自己太累了,才做出那个怪诞的梦来,而且仅仅是怪诞。可从昨晚到眼下,这个梦境又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在临近河滩的时候,他口里突然冒出不着边际的话。
“难道在这山沟沟里要呆一辈子……难道我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我自己?”
一块冒出地面让雪伪装起来的石头隆起一个小包,卜羿一不小心刚踩上去,一滑,差点儿让他栽倒。
清水河在乱石的中央地带,那已成了一条固体的河,看不出来半点自由活泼的样子,只是在你亲临河床时,可听到冰下那河水咕咕的打嗝声,可看到水面上的雪花站不住,尽都消化了。
卜羿从一帮正在砸石捞沙的人身边蹭过,将一块小鹅卵石摔进了人家涮沙的水渠里,那人哼了一声,狠狠地不怀好意地盯了他一眼。卜羿没有吱声,朝着远车道老爹一起一伏的身影而去。
卜羿恨自己没有枪,不然准嘣了刚才盯他的那家伙。
卜羿是握过枪的。他是在西塬上读的中学,他们这段川道,四五年了就出了他这么一个高中生,因他个高体质好,被校体育队选中,起初练投掷,后发现他眼头不错,又把他编入射击队,可惜乡下学校体育器材短缺,直至他上高二,一次参加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取得手枪慢射六十米靶第三名的好成绩时,他才摸过两次真枪,加上比赛共打过十三发子弹。
卜羿有时也想,假如那所中学教学条件好,那次他不至于得第三名,若是第一名,便能参加省上比赛,或许自己的命运会和枪有缘,枪会打出他一条铺满阳光的路。可眼下……他走到河边,用榔头往河冰上一蹲,冰面便显出一个洞,一股河水漾出冰面,卜羿用榔头再蹲了几下,洞口扩大了,他弯下身子,扬起河水洗起脸来,冰冷的水使他彻底清醒,禁不止抖动身肢,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洗罢轮起右袖头往脸上抹了抹,拾起榔头准备干活,忽觉手上扎疼,一瞧,两个手背上布满了被刺骨的风割出的长长短短龟裂的伤口,令卜羿浑身一紧,阵阵冷汗积在心头。
我将这么过一辈子吗?卜羿怀疑起现实来。
“卜羿!卜羿!卜羿!……。”
轻柔而惊喜的唤喊声随着时长时短的北风,顺着清水河逆流而上,阵阵吹来,缓慢而有力地钻进猛砸石头的卜羿耳里。他不相信地使劲抡着铁榔头,以为是风哨音,可喊声吐词明朗,清亮清亮的,没有含糊的余地。卜羿心烦意乱地停下手,抬起头,朝那喊声传来的方向瞭望。
只见一辆黑色乌亮得闪着冷光的轿车映在眼里,小车在清水河桥面由西向东徐徐驶行,有只白暂的手伸在车窗外,在眼中左右晃动着招手,一张圆圆的粉红脸庞望着,看得出是激动的表情。卜羿惊呆了,这是谁呢?忙瞪大眼珠盯看辨认,注视着面容追忆。哦!像王姐?他越看越觉得是记忆中的王姐,目不转睛的痴望着。对!一定是王姐!那粉面的神情,那招手的姿式。不是她还能是谁?她不是在城里打工吗?怎么坐上了小车,还这么高级。
卜羿就这么呆立着一动不动,眼看轿车过了桥面,转弯朝北驶去,他才醒悟过来,向前猛跑几步,就停下不动了,因为轿车消失在视线里,找不到踪影,像幻觉般没留下痕迹。肯定是王姐!此时,他的思绪就失去控制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高中所在地的镇上,那天太阳还在头顶,他和几个同学出校门逛街,因为这天是集贸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们走到家商店门口,有位女人迎面而来,挡住他的去路,跟他聊天;因为面对面,略一思索,马上认出她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王姐!聊了片刻,他借故走开,因同学们在前面等待张望,漏出焦躁的神情。他从王姐口中得知,她从婆家回来后,没呆多久就在远房亲戚——刘妈的介绍下,到秦东市区打工了。看得出,她生活得不错,一身打扮加肤色不像干粗活的样子;从她满意的口吻中,听得出她知足了。卜羿以前听说,她嫁到婆家不到一年,她男人因组织人挖古墓,被捉了;因涉及到贵重文物又是首犯,根本没放出来的条件。婆家人都骂她是扫帚星,是灾祸之根,说挖坟又不是一家两家,村里哪家没人挖坟;不挖坟就没钱,没钱就只好打光棍。还说挖了好多年都没出事,她一来就出鬼,抓得几乎家家户户有牵连。她在婆家呆不下去了,孤寂地逃回娘家;好在没生育,无牵挂,婆家也不理不睬。她在娘家做事吃饭,轻松极了。
初中毕业那年,学校连续几天见不到她的人影,班主任急了,以为她病了。这日放学后,班主任跟着平时与她要好的男女生,走了好一阵子,才到沋河的另一条支流----稠水河畔的王家湾,走到她家时,才知她在家是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弟一妹;不能到校是被父亲锁住了,逼她退学。仔细盘问,得知她爸做主把她许给稠水河西岸几十里外刘石村一个叫刘砍娃的人。听说那男人三十开外,又矮又瘦,一副猴像。知道的人都连声叹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她爸就愿意,因为她哥——她爸的长子要结婚,已定了亲的女方放言,如来年不娶就吹。她爸急得像绿头苍蝇——乱撞,到处找人嫁女——明码实价。出得起此价位的人,周围村庄没有。不知怎地,这风吹到河对岸几十里外的刘石村,此村有个叫刘砍娃的中年人,是个暴发户,有钱,他通过媒人回话,钱不成问题,只要人好。她爸跟媒人去看后,发觉刘砍娃瘦、矮、黑不说,年纪又大,显得老气横秋。她爸沉着脸不答不问。媒人急了,尽说好的;刘砍娃明白了,说价格可以翻番。这一下点中了她爸的死穴,顿时热血涌动,假装不热乎地点下头。她爸收好定金回家后,叫她退学,做好嫁人的准备。她在床上只是哭,诉说要读书,她爸怕她乱来,锁上门不让她出门。现在,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跟她爸讲道理,同学们也左一句右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向她爸开火,前后夹击地使她爸无言相对,只好同意;此时离初中毕业不到一学期,也就是四个月。就这样,她勉强地读完了初中。听说没过多久,她就嫁给了刘砍娃,因她哥等着钱拜堂成亲。
卜羿怎么也忘不了,那还是在小学的时候,她说,她村里在破四旧,大人们砸祠堂,扒寺庙。那天天高云淡,微风拂面,太阳悬在头顶普照大地,原野青枝绿叶,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出校门,到社会中去学游泳,锻炼自己,首战就是王家湾后山坡旁的东营庙,在大人的指使中,他们兴奋地劳其筋骨,砸神像、烧旧书,坚信地认为旧的——落后的毁灭,马上就能进入新世界。卜羿边挥动着锄头边想,怎么自己村没有寺庙呢?如果那后羿庙还存在,那该多好,说不定还能得表扬!那是大有作为的地方,他叹惜,有点恨大人们传言的那把天火,怎么就把庙烧了呢?
卜羿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光荣地加入少先队的日子。他们几位刚入队的新队员,站在队旗下宣誓,庄严而隆重,宣誓词完后,是由老队员给新队员佩戴崭新的红领巾,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王姐,王姐严肃而热情地把红领巾围在他脖子的衬衫领内系好,理顺,抚平;因为他们都知道,红领巾是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是来之不易的,容不得半点虚假的。所以,他们把红领巾视同生命,从不离身,人在阵地在,人不在红领巾也应在。此时,他仰望着比自己高一头大好几岁的王姐,注视着她那文文静静的神情和粉红的脸蛋,心动异常,回旋起喜欢的感觉,在心里把她当信赖的姐。此后,他见到她的面就喊姐,有事无事总愿跟她在一起;她成绩不好,有许多不懂之处,也爱问他;他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像个小老师,特别是瞄到她文静羞涩的神态,就使出看家本领,十有八九地让她满意而归。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当年的红领巾呢?卜羿追思着,找不到方向,那革命先烈染红的红领巾在何方?
卜羿呆呆地站着,纹丝不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目光注视着东北方向;那是东塬,也叫长埝塬,有条油路通向市区。忽然,他注意到眼中有亮点一闪一闪地向前挪动,定神一看,原来是白光照射在乌黑的车顶。他辨认出也感觉到,那向前行驶的车里坐着王姐,那手那脸在他眼里荡漾,恍恍惚惚地呈现着得意样,泄漏出炫耀,使卜羿感到失落,觉得是在嘲弄自己。她怎么就有轿车坐,而自己砸石头出苦力呢?她凭什么坐小车,自己何须卖命呢?他觉得不公,深深地感到不公,他决定打破这个不公,怎么才能打破不公,脱离此环境,坐上小车呢?他想,只要能离开,有小车坐,抛弃所有都值。他盼望那一刻,开始幻想那美景,那迷魂……
卜羿觉得憋气,猛地挥舞铁榔头;可他的心已随着轿车进入了市区,在那广阔的天地寻找着,在人海茫茫之中艰难地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