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暑假的那个阳光班驳的下午跟小萍在小阁楼里发生的事,就像夏天肆虐的热浪一样,随着季节的变换,在记忆里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我好久好久都没有想起这件事来,直到这次在机场见到小萍,许多回忆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走过苍白的青春年月,体会生命的粗糙和柔和,经历喜极而泣的快乐和隐忍不住的悲哀,走过激情浪漫和压抑颓废,小萍和我都比过去成熟了很多。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小萍的学校找她一起去看画展,在美术馆的宽敞阴凉的展厅里,我想起了她初中时看了《茶花女》后想做妓女的想法,问她现在怎么想。别揭我短好不好,小萍气恼的说。听了小萍的话,我仰天笑了。有的人是越来越开放,有的人是越来越保守。小萍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疯丫头了。人就是这样,有时你特别热衷的一件事,过后想想,都不知自己当初为何那么狂热。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当初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的想法,过后觉得幼稚得可笑,而当初觉得幼稚可笑的,现在却反而觉得成为了真理。我曾经设想过,跟小萍一起会怎样。想来想去,我觉得那会是死水一样的生活。太熟悉了,人就会变得沉闷,变得懒惰,会有审美疲劳,会变得没有情趣。也许有人觉得结婚就是过日子,但我觉得,结婚不光是过日子,还需要有相爱,那种能让人感受到的让人心动的爱和被爱。太熟悉的人不适合结合在一起,就像我跟小萍这样。
我把小萍的死沉死沉的两个大行李箱挨个提进了屋里的客厅,差点儿没让我岔了气。已经过了午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房东和哲学博士都已经睡觉去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留下蓝色的片片水泽。我让小萍把鞋脱在门口,换上拖鞋,示意她安静一些,不想把房东和哲学博士在半夜吵醒。我提着一个行李箱沿着楼梯走到给小萍留的房子面前,放下行李箱,悄悄推开门。告诉小萍我住在隔壁的房间之后,我让小萍进门看看她自己的屋子,然后下楼把第二个行李箱也给提了上来。
饿了吗?给你做点儿吃的吧,我悄声问小萍说。
真饿了,小萍点头说。飞机上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我能先去洗个澡吗?一身都是飞机上的味儿。
浴室在隔壁,我带你去。
我带着小萍去了浴室,给她找了一条干净的大毛巾,告诉她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给她关上门。我走到楼下的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朔料口袋虾米,到出一些来放在一个碗里,放上温水化着冻。从柜子里的米袋里舀出一小碗米来,放在一个中号锅里,在水池子里洗干净米,放在炉子上熬粥,又拿出一个小锅来,煮了一锅米饭。我听见小萍去浴室洗澡去了的脚步声,不久浴室内就传来一些水声。看到虾米化开了,我把虾米切成一段一段的,又洗了几个西红柿,开始做西红柿炒虾仁。我知道小萍最喜欢吃西红柿炒虾仁。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我听见小萍的脚步走回房间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小萍从卧室出来,下楼顺着灯光到厨房来找我,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小萍走到我身边看看我做饭,身上传来一股暖气。
御膳师傅做得怎么样了?小萍探过脑袋来看。
西红柿炒虾仁做好了,正在做土豆炒肉丝,我笑笑说。粥要一会儿才能熬好,今晚不一定喝得上了。你在边上的那个桌子边先坐一会儿吧,这就好。
我来跟你一起做吧?小萍问我说。
不用了,我摇摇头说。马上就好了。你刚下飞机,肯定很累,先在椅子上歇会儿,我这就把饭端过去。
小萍坐在椅子上去歇息去了。不一会儿,我把做好的西红柿炒虾仁和土豆炒肉丝端到厨房的桌子上,又拿了两个碗盛了刚做好的米饭,拿了两双新筷子,摆在小萍面前。
喝点儿啤酒吧?我问小萍说。啤酒解乏。
好的,来一杯。小萍说。菜的味道很香啊。
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和两个玻璃杯来,把啤酒给小萍倒在玻璃杯里,坐在小萍的对面。我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举起来跟小萍干了一下杯说:
祝点儿什么呢?要不祝你快点儿倒时差吧。
祝我们重逢吧,小萍感叹地说。从小就在一起,到国外来了还在一起,太难得了。哎,你说咱们这么住,是不是有同居的嫌疑啊?
小萍的话把我给逗笑了。一瓶啤酒下肚,我跟小萍都放松了许多。我们聊起了国内的许多往事和一些朋友,觉得又回到了旧时光。小萍不时地用手撩一下垂下来的还湿的头发,用筷子往碗里夹着菜,告诉我了很多大院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聊起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那些童年和少年幼稚可笑的故事,现在点点滴滴都成了珍贵的回忆。
当小萍问起我在国外的生活的时候,我把跟直子相爱的经过和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小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小萍突然一下沉寂下来,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变得不愿意说话了。我问小萍是不是累了,小萍说在飞机上没睡好觉,被飞机颠簸得有些疲劳。我让小萍早些去休息,小萍坚持跟我一起收拾完厨房,才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走回自己的屋里,关上灯,推开窗子,让夏夜里的凉风吹进来。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点上一根烟,看着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淡淡地照进来,屋子里像是笼罩一层蓝色的雾气。在黑暗里,我拿过烟灰缸放在膝盖上,低头抽着烟,突然想起了直子。窗外的轻柔的夜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忧郁。烟吸到了头我还没有察觉,直到过滤嘴被烧成黑炭状我才猛然惊醒过来。我把落在身上的白色的烟灰掸掉,把烧焦的烟头碾在面前的烟灰缸里。
直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掐灭烟,从沙发上站起来,在窗外透进来的朦胧的月光下,坐到桌子边,打开计算机。荧光屏在黑暗里闪着蓝光,系统缓慢地打开,我打开hotmail,进入自己的email信箱,看见一个邮件蹦了进来,是直子的。
告诉你个坏消息,直子在email里说。上个星期家庭医生给父亲检查后,让父亲去验血。前两天医生打电话过来,说验血结果出来,父亲的身体不太好,需要马上做一个手术。我这个星期要陪着父亲去动手术,然后还需要照看他一段时间,开学的时候回不去了,也许需要再过几个星期回去,要看父亲的身体的情况。
谢谢你陪着我来参加母亲的葬礼,直子在email里继续说。父亲和姑姑都很喜欢你。当初要你跟我来,想想也是很莽撞,跟你没有认识多久,就贸然的让你跟我回家。其实当初也不是非得要你陪着我来,只是觉得想跟你多在一起一些时间,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那些事情。这些日子在海边走过,就会想起你跟我一起坐在海边;从灯塔下走过,就会想起你跟我在灯塔里亲热;在家里走进你住过的客房,就会想起你的身影。那天我从小公园走过,看见有几个小孩在滑滑梯,就想起那个雨天我们在滑梯底下坐着避雨。平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你,想起很多你在这里的细节来。想着要陪父亲在这里动手术,无法回去见到你,就觉得有些难受。你会等着我的,对吗?
我点上一根烟,在黑夜里沉思着。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直子还没睡觉吗?烟雾在蓝色的荧光屏上缓慢地飘过,像是把荧光屏蒙上了一层薄纱。我抽完一根烟,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拉开台灯,开始给直子回email。
没想到你父亲的病一下变得严重起来,我回复给她email说。那你在那边好好照顾你父亲吧,不用着急回来。学校那边和你租的房子那里有什么需要办的事情吗?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一声,我去帮你去办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在等着你回来。但愿你父亲能够手术成功,把疾病给根除了。他年龄大了,动手术是一件很伤身体的事儿,你多陪陪他吧。上次跟你回你家,我觉得非常高兴。能够跟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我都很快乐。见到了你小时长大的地方,见到了你的家人,我都很喜欢。没有你我心情很糟糕,日子长得没有完,回来之后我才觉得跟你像是无法分开的一个人一样。前些日子我去酒吧,看见了一个卖海洛因的学生,不知道你是否从他那里买的。你答应我,不要再打海洛因了好吗?我爱你。
我敲完最后几个字,按了发出键。看着邮件发出去了之后,走到床上,躺在床上想睡觉。我想起直子的眼睛,想起直子的身子,突然觉得很寂寞,很想跟直子在一起躺着,想要她,脑子里想起在海边小镇上的那些日子里跟直子在一起亲热的时候的情景。计算机响了一声,像是有新邮件进来。莫非直子还没睡,在给我回email?我赶紧爬起来,黑着灯走到计算机前猫下腰去查看邮件,果然看见直子刚给我发来一个email。
我也爱你,直子回复我的Email说。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快乐一下,就像有时寂寞了想去酒吧找个看上去喜欢的男人睡一晚一样。本以为跟你也会是这样,没想到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会喜欢上你。跟你在一起亲热的时候,我像是被温暖的空气包围,觉得自己飘到了云层上,然后有一种像是要从云彩上坠下去的失重的感觉,周身被云层包裹,觉得喘不上气来。学校那边我已经打电话去了,告诉系里我会晚一些来上学,租的房子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就几个星期不在,如果临时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我再找你帮忙好了。
你不知道,直子在email结尾说,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你睡着之后,我偷偷的哭了很久,觉得心里好爱好爱你。我想你。
坐在计算机前,我把直子的email反复读了几遍,看到她在Email里结尾的时候说“我想你”,觉得心里翻滚起了一股涌动的热浪,像是温泉冒出来的热水一样在血管里流过。我合上计算机,在黑夜里继续坐了一会儿,看着月光照在地上的影子发呆。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屋内的影子消失了,寂静像是浓雾一样笼罩了屋子。
回到沙发上,我点上一支烟,没有吸,只是看着红色的烟头在黑暗里燃烧,逐渐暗淡下去。跟直子的相逢和相爱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我想起做完爱后我们相拥而眠,身体纠缠着,直子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腿随意的搭在我的身上,手指在我的胸膛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这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直子的影子就像是挂在紫色的天幕上的月亮,不断地进入云层又不断地出来,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暗淡。我想起夜晚在海边的沙滩上抱着直子,她的手随意地放在我的牛仔短裤上,长腿弯曲着并在细腻的沙子上。我喜欢跟直子这样随意而亲密的挨在一起,觉得很甜蜜很快乐。我想起在沙滩上,海风吹拂开了直子的头发,直子的脸上带着的浅浅的迷人微笑,两只眼睛看着我,像是要把我吸入深渊里似的。海面上的波浪不断地滚滚而来,水不断地漫上海滩,又哗哗地退去。浪花在月光下闪着一长溜的白光,像是一颗颗珍珠缀起的白色的围巾。我坐在黑暗里,看着手上的烟变成一长截灰色的烟灰,弯曲着,掉到烟灰缸里。烟头的火光逐渐熄灭,就像一只燃尽的蜡烛。我想起了李商隐的那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蜡炬成灰泪始干,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小萍去见房东,小萍把从中国带来的一桶装帧得古色古香的竹叶青茶叶和一条青花瓷一样淡雅的丝绸围巾送给了房东。老太太很高兴,叫小萍不要着急找房子,说开学的时候想租房的学生多,房子最难租,租金也贵,让小萍先住在这里,等开学以后再去慢慢找房。哲学博士在厨房里看报纸的时,我把小萍介绍给了他。哲学博士很高兴,跟小萍聊起了中国,问了小萍很多问题,后来还跟小萍聊起了哲学。小萍很耐心的听他侃,表现出很虚心求教的样子。哲学博士自我感觉很良好,跟小萍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带小萍出门熟悉周围的环境的时候,告诉小萍说哲学博士是个很好的人,学问大,心地好,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看你老说哲学博士的好话,不是想把哲学博士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吧?小萍问我说。
我才不管呢,我说。又不是你妈,没责任替你操心这些事。
你不操心有人操心,小萍说。你知道我爸妈和你爸妈老想把我和你给撮合到一起吗?他们觉得咱俩青梅竹马的,一直觉得咱俩特别般配。我觉得他们像是当初指腹为婚了,要不怎么总想把咱俩往一起捏股?
知道,我说。我妈跟我说过,可是我觉得不可能的事儿,他们就好瞎操心。
为什么啊?小萍好奇地问我说。咱俩为什么不行啊?
咱们不是以前讨论过吗?我扭过头来说。太熟了,你不觉得吗?你跟我在一起有心跳的感觉吗?
好像是没有哎,小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心静如水,好久没见你了,见了你也没激动的想啃你一口的感觉。可是,人非得有那种触电的感觉才能在一起吗?我看好多人也没什么感情就结婚了。
那种感情都不牢固,我说。比如说我们两个结婚了,也没有什么真爱,就是家里觉得不错,我们也知根知底,也觉得人都不错就婚了,可是如果结婚后你或者我突然遇到了一个觉得特别爱的人,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有真爱又怎么样,有真爱感情就能一直维持下去吗?小萍反问我说。今天你爱一个人,你能一辈子都爱下去吗?不都说爱情是婚姻的坟墓吗?我早就不相信永久的爱情了。爱情和性欲一样,都是短暂的,只有生活才是长久的。你的孩子,你的家人,这些才是永远存在的。
如果你相信爱情的话,你就得相信你会是一个例外,我说。一个能爱一个人一直到老的例外。不管你做得到做不到,你总得相信你能做得到。
没想到你还这么幼稚,小萍撇嘴说。
后面几天里,每天我都带小萍去看房子,在开学前终于找到了一处小萍中意的房子。那是挨着O大附近河边的一处很新的漂亮的公寓楼。它刚落成不久,楼道里还弥漫着油漆味,里面装饰的很好看,墙上贴着瓷砖和壁画,门厅很宽敞,地下室有游泳池,桑拿室和健身房,就像是一个四星级酒店似的。小萍的房间在22层,带着一个宽大的阳台。我给小萍把行李搬过去的时候,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从阳台上往下去,蜿蜒的河水一望无边,白鸟在水中的岩石上栖息,河边绿草萋萋,风景优美。一个小公园就在楼下,公园里人不多,几个学生在野餐的桌子上像是在一起讨论什么,一个穿得很少的女人在草地上日光浴,一对情侣在河边的长椅上搂抱着亲吻,几个小孩在一处古堡一样的沙坑里玩耍,还有一些孩子在一个蓝色的露天蘑菇池里淌水。小萍对这个房子很满意,虽然租金不菲,但是都是她爸给付钱,她并没有觉得什么。
小萍搬家之后不久就开学了。过了两个星期后,小萍把上学的事情都办好了,周末的时候请我到她的公寓去吃饭。搬到自己的公寓之后,小萍就恢复了在家里娇生惯养成的习惯。她是个很懒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生能有本事把屋子搞得像小萍的公寓那么乱。虽然刚搬进去不久,小萍的屋子已经乱得像是垃圾窝,屋子里的地毯上堆得到处都是衣服和杂物,床上和橱柜上的衣服也都乱堆着,行李箱打开了就没再合上过。在小萍的公寓里走道儿的时候真得像跳芭蕾舞,得先看好了落脚地再迈腿儿。公寓的洗衣房在楼下的地下室,小萍洗完衣服从来不把衣服叠起来或者分类放置,衣服就一直放在洗衣筐里,需要穿什么就去洗衣筐里刨,要不就是把洗衣筐里面的衣服往橱柜上或者地毯上一倒。我虽然也不是一个勤于收拾的人,但是跟小萍比起来,我就算是有洁癖的了,至少我会把各类衣物都分门别类放好,比如衬衣都挂在壁橱里,T恤衫都放在壁橱的一个角落,裤子放在另外一个角落,内裤一类则放在衣柜里的顶端的架子上,干净的袜子和脏袜子各放在不同的筐里,洗澡的大毛巾挂在浴室的墙上,备用的牙刷牙膏香皂香波放在洗手池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里。我在小萍那里去上洗手间的时候,看到洗手间也搞得很乱,乳罩挂的东一条西一条的,还有一条脱下来的内裤仍在马桶后面的水箱上忘了洗。洗手间里有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都是小萍仍的纸,卫生巾一类的东西也在里面,垃圾堆得要冒出来,好像小萍从搬进去后就从来没有倒过垃圾一样。看到这些我只能摇摇头,人的习惯一旦养成是很难改的,我真不知道得有多耐心的男人才能忍受小萍这样的。我觉得小萍必须得找一个特别爱她的或者忍耐力特别强的,不然谁也受不了她的生活习惯。
小萍准备了几样简单的菜,鸡蛋炒西红柿,烧茄子,清蒸鱼,波兰蒜肠。我带去了一束花,一盒冰激淋和一箱啤酒。小萍把啤酒放到冰箱里冰镇起来,把花放在一个放大口袋牛奶用的朔料捅里,摆在餐桌中央,插在花瓶里的红色,蓝色,黄色和紫色的花在餐桌上开放得很热烈。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着小时候的事儿,好像在一起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儿。
吃完饭后我拿着一瓶啤酒到小萍的阳台上去乘凉,坐在阳台的一把朔料椅子上。聊了一会儿到国外的新鲜感之后,小萍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让我闭上眼。我把眼睛合上,听见她进屋里去了。过了一小会儿我听见她的脚步声从阳台门出来,然后她让我睁开眼。我惊奇地看见小萍拿着一把崭新的吉它,说这是她给我买的。小萍说她知道我原来在国内暑假的时候去上过吉它班,虽然弹的不好,但是可以弹几首。她说我的长头发配上吉它会很帅。小萍满怀期望地让我给她弹一首,但是我好久都没弹了,所有的曲子几乎都忘了。我抱过吉它来,抚摸着吉它弦,一边找着感觉,一边回想还会哪只曲子。我终于想起了一支曲子,那是一首略带悲伤的曲子,于是我站起来,靠在阳台上的栏杆上,一只腿弯曲着在身后踹着阳台的灰色的水泥护墙,一边弹起了这支忘不掉的曲子。小萍远眺着碧蓝的天空,听我弹奏。她问我这叫什么歌,我说这首是甲壳虫乐队的,叫《Norwegian Wood(挪威的森林)》。我一边弹着吉它,一边把歌唱给她听:
I once had a girl, 我曾拥有过一个女孩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抑或说她曾拥有我
She showed me her room, 她带我参观了她的房间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那不就是一片美好的挪威森林 ?
九月的风在阳台上吹过,我弹完吉他,俯下身去,看着22层楼下的小公园,公园里走动的人小得像是一个个移动的小老鼠。空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一只蜻蜓飞到了阳台上来,停在栏杆上用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喝空了的啤酒瓶,半透明的翅膀一动不动。时光在无言地流淌,我觉得自己在飞快地老去,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坠着一样。我突然有一种想从阳台上纵身而下的欲望,于是扶着阳台边上的墙壁把脚站到了栏杆上去,闭上眼,想像着身体坠落时的失重的感觉和地上溅满血迹和脑浆的样子。一阵风吹来,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听见小萍惊叫了一声,双手拽住了我的腿。
清晨的时候,我坐在滴雨的窗前,看着眼前的计算机发呆。已经是十月初了,开学一个多月后,夏季的热风也开始变成凉爽的秋风了,直子却好久了都没有消息。雨水穿过屋檐滴到灌木丛里,在地上积起了一小洼一小洼的水,积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灰色的沉郁的天空和屋边的一颗枝桠横生的枫树。秋天的触手在抚摸着大地,它的手到之处,树木,草地都被罩上了一层黄色,显得一片悲凉。
当初刚从海边小镇上回来的时候,我跟直子每天通过email联系,诉说着相思之情,信誓旦旦的要永远相爱。从那时起,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给直子写一封email,详尽地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儿,每天我都干了些什么,询问她父亲的病情,和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每天早上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计算机,进入自己的email账户,看看有没有直子回复来的邮件。每次读到直子的email我都要读好几遍。我想象着在海边的屋子里,直子赤着脚坐在计算机前给我敲字的样子;想象着直子陪着父亲去看病,回来后打开计算机看到我给她的email时高兴的心情;想着着直子在晚上陪着父亲坐在客厅里聊天和看电视,想象着直子晚上走出家门独自在夜幕下散步,走过我们曾经依偎在一起的沙滩;想象着直子从灯塔下走过,抬头看着灯塔的顶端。每次看到直子在email里说我爱你,我都感到很激动。每次看见email里直子送给我很多吻,我都恨不能马上飞到海边小镇上去吻她。我等待着直子,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说,直子快回来了,她就快回来了。
但是突然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样,直子的email就终止了。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一天的过去。我每天都查看很多遍email,总是见不到直子的email。我打过直子的手机,但是没人接,她也没有回电话。我可以开十个小时车去海边小镇上去看直子,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不想这样做。我一直认为,如果直子不愿意email给我,也不愿意回电话,那说明她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告诉我,即使我去了她那里也于事无补,只是会使事情更糟。我宁愿等着,等着直子自己把事情解决好,等着直子告诉我说,一切都Ok了,等着直子回到我身边。我不愿意让命运主宰自己,但是有时我只能认命。是你的总归还会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不是你的。
我想也许是她父亲病重了,或者是直子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一定是处于苦恼和纠结之中,才不愿给我发email和回电话。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感到她在离我远去。两个人不能常在一起的时候,那种亲密的感觉会慢慢在空气中淡漠,在空气中蒸发。直子好像在慢慢的重新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悲哀,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但是现在却看着我们变得陌生起来。和直子的爱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我曾经以为时间和空间不会改变爱情,但是现在我发觉自己错了。当我跟直子分开了之后,我只能靠回忆来记住我们的爱,回忆跟直子在小镇上日子,回忆直子身上的香气,回忆触摸到直子的皮肤的温暖的感觉,回忆直子的湿润的嘴唇,回忆直子的动作和话语。那时的直子是多么的柔情绵绵啊。但是记忆在悄悄流失,特别是既见不到直子,也听不到她的消息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幸福快乐,正在转变成迷惘和难以忍受的分别的痛苦。我开始理解了那些异地恋的人为什么最终会分手,因为那种思念变成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当你想一个人却无法见到她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折磨只能靠着酒精才能麻醉。当相爱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的时候,你宁愿死掉,或者分手,也不愿意经受这种沮丧和失望带来的折磨。我不愿相信跟她的爱就会这样痛苦地结束,每天我打开email的时候,都期望着能有直子来的一封邮件,渴望着听到直子的消息,期盼着直子告诉我说,她爱我,她马上就会回来,或者让我去小镇找她。但是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小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直子跟我断绝了email和电话联系呢?
雨水的寒意透过玻璃窗浸透到屋子里来,我看着窗外的雨滴,觉得心情很郁闷。看了一眼计算机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过一会儿该去上学了。我关上计算机,到浴室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后,下楼到厨房去吃早点。早点我吃得很少,通常就是牛奶泡些全谷麦片。房东和哲学博士已经起来吃过早点了,厨房里充满了他们做的煎咸肉煎鸡蛋的味道。我走到厨房的时候,看见哲学博士还在桌子边坐着看报纸。哲学博士喜欢在厨房里的餐桌边上坐着,因为那里对着后院,能够看到后院里的绿色的常青藤和紫红色的海棠树。秋天的野花在后院里盛开,把后院点缀上各种紫色,红色,白色和黄色。海棠树上结满了一颗颗小海棠,一个长尾巴的灰黑色的小松鼠在树上窜来窜去,蓬松的尾巴把秋海棠碰落了一地。我尝过那些落在地上的海棠,又苦又涩,几乎无法下咽。我跟哲学博士打了一声招呼,从一个柜橱里拿出全麦谷片,倒在一个碗里,又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往碗里到了多半碗牛奶。
坐在哲学博士对面吃我的谷片泡牛奶时,我拿过哲学博士看完的一些报纸,一边浏览着报上的新闻,一边听哲学博士发着牢骚。他总是说要写一本深奥的哲学书,但是总是不见他动笔,每天我都看见他懒洋洋的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晒太阳。
八点钟的时候,我吃完早饭回到屋子里,提上沉甸甸的塞满了书的书包,出门开上我的那辆停在房子前面的driveway上的老福特车去上学。雨已经停了,天还在阴着,启动车的时候我听见车像是摩托车一样响。我把火熄了,从车里拿出两张废报纸铺在被雨水淋湿的柏油地上,爬到车底去检查。我看见粗大的消音器上被腐蚀出来了几个黑色的洞,洞边是褐色的铁锈。我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找出一些灰色的胶带。我重新爬回到车底下,把灰色的胶带一层层缠绕到消音器上,把窟窿堵住。不管以后效果怎样,我知道至少消音器暂时不会像摩托车那样响了。
我把车沿着车流川流不息的Bronson街开到了C大。街上的车很多,车速缓慢,路边一颗颗枫树的叶子在开始发黄。秋风从街上穿过,没有阳光的天空显得有些阴冷。八点四十分,我在C大旁边的街道上找了个停车位把车趴在那里。我背上书包,在雨水带来的新鲜而潮湿的空气里,沿着C大校园里的小径,穿过体育场和游泳馆,向着红色的Loeb大楼走去。
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在校园里走着,在各个不同颜色的楼里进出着。在去loeb大楼的中途,我沿着楼梯爬上学生活动中心,在里面的咖啡馆里要了一杯热咖啡,然后握着热呼呼的纸杯子穿过中心的后门,走过图书馆前的小花园,进到Loeb大楼里。我走进二层楼里的一个大教室,在后面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等待着教授进来讲课。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电子钟,上面显示8:58分。过了一分钟,我看见有着花白头发的一个老教授夹着两本书走进教室来,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讲台前,用粉笔往黑板上写着一串一串的字符,粉笔渣儿顺着黑板掉了下来。教授一丝不苟地扳着面孔严肃地写着,我打着哈欠,身体窝在窄小的座位上,刚上课就已经开始盼着下课了。
上课的时候,我有时会陷在沉思之中,听不见教授讲得是什么,心里总是惦记着去查看email。一下课之后,我沿着楼梯飞奔到系里的机房,打开计算机,先进入到email帐号里,去看看有没有直子来的email。但是直子总是毫无音信。我觉得非常的沮丧,好像离开直子已经好久好久了。其实也是已经好久好久了,直子给我的最后一封email是九月中旬,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就像是十年一样的长,我觉得自己等待得都快病了。天气预报说这个周末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系里机房内的同学们在讨论周末一起出去看枫叶,也有人问谁想下午下课后去到学校附近的小酒吧去喝酒。遇到这种活动我都是能推辞就推辞,因为觉得无论到哪里,无论多么阳光灿烂的日子,看到街上的情侣牵着手亲昵地走过,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疼,会一刹那被一股莫名的惆怅笼罩起来。
人的悲哀在于,你无法忘记过去。当你被雷电击中之后,即使雷电已经远去,它依然在你身上留下疤痕,每一次你看到天际的电闪雷鸣的时候,你的疤痕依然在痛,在提醒你被雷电击中的那种感觉。就像我看到学校里的情侣们在一起走的时候,就会想起直子。每当我看电影的时候看见里面的人在相爱,我也会想起直子。甚至当我去酒吧里喝酒,看见在门口排队的一个个女孩的时候,也会想起直子。我隐隐约约的感觉直子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但是我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我在等着直子,而等待像是一种无尽的折磨,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你像是在黑夜里,把希望寄托在一颗微弱的星星上。那点微弱的星光,牵动你的心,让你不舍离去,让你在坚持,让你继续等待,虽然你知道,那颗星星可能永远只是遥远的一颗星星,你只能看见,它却不会来到你身旁。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还在爱着她,等着她。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上完最后一堂课,离开Loeb大楼,沿着校园的小径走回到小公园,开上车回到住处。吃过晚饭后,我回到屋子里,打开书本看书,但是总是看不下书去。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总是萎靡不振,空虚,烦躁,没有心情做事情。我睡不好觉,在黑黑的夜里我凝视着天花板,像是要把天花板看出一个窟窿来。隐痛在心里不断地会冒出来,我总是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常整夜无法入眠。睡眠状况的糟糕直接影响了第二天的学习,我头晕脑胀,在开车停在红绿灯前的时候有时会闭上眼睛两秒钟。在学校里我心烦意乱,在课堂上出神,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无法集中精力。我知道我内心里很害怕,害怕失去她。
我每隔几天依然会给直子写一封email,告诉她我最近都忙了写什么,告诉她我爱她,想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所有的email都没有回音,都像是失踪在了茫茫的网络之中,我甚至不知道直子是否换了email,不知道她是否依旧能读到我的email。现在每一个晚上都变成了一种煎熬,我知道直子就在那里,但是我无法接近她。半夜里雷雨交加,我被雷声惊醒,爬起来,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的如注的大雨发呆,不明白直子那边为什么总是死一样的寂静。记忆就像是发黄发脆的被虫蛀过的书页,残缺不全地记录着过去的事。我呆呆的坐在窗前,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些亲吻,拥抱和相爱,像是空气里的肥皂泡,看见在眼前飘过,伸手一触碰就破碎了。我躺在床上,心里觉得很空,空得就像是一个没有家具,没有人,没有声响,没有动物和植物,甚至也没有空气和阳光的古堡里的一个阴暗潮湿的大房间。
我的头脑里无法摆脱直子,于是我拉开桌上的台灯,从床下摸索着拿出原来画的《风儿》那套连环漫画,开始继续画漫画。我画风儿穿着黑色的风衣,穿过秋风落叶的校园,坐到一个咖啡馆的外面。咖啡馆的墙壁是黄色的,地板是橙色的,天是红色的,星星是蓝色的。我画风吹起了风儿的长头发和身上的围脖,他面前的桌子是白色的,手上端的咖啡杯是褐色的。我画风儿手揣在风衣兜里走过街头,走过枯干的树木,无人的街道,沉默的建筑,空荡的汽车。我画风儿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看见他喜欢的女孩坐在橱窗前。我画女孩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一只手抚摸着脖颈,一只手在窗前的桌子上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我画女孩的清澈的眼睛,翘起的鼻子和紧闭的嘴唇。我画风儿敲着玻璃窗,让女孩看见他。我画女孩跑出来,白裙子在风里飘扬,扑到风儿身上,像是久别重逢了一样。我画树叶像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翩飞舞,围绕着他们旋转。我画风儿和女孩牵着手在街上走,来到了一个小公园。我画宽阔的河面,白色的帆船,绿绿的草地,紫红色的落叶,石子铺成的灰色的路。我画他们站在河边的一颗枫树下亲吻,红色的树叶落到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来。我画红色的月亮,黄色的星星,白帆一样的风,火红的树,张开翅膀绕树飞翔的白色的荆棘鸟。我画风儿抱着枕头闭着眼睡觉,身边是一本又一本的书。我画蓝色的晶莹的水晶湖面上,女孩在看着头上的月亮。我画一间沉闷的屋子里,女孩低头盘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身边有一只孤独的野猫在看着她。我画一滴大大的眼泪自天空坠落,像是紫水晶一样晶莹,折射着蓝色的月光和红色的树叶。
我把一切思念和烦恼都倾注在里面,不断的画,直到黎明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回到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