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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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時候,祖父母輩只有祖母一人在世,惟儘管如此,我與她相處的日子亦不多,僅餘的記憶在腦海中猶如逆光下的大光圈圖像,背景開始模糊,而人物亦順著輪廓鑲了一圈溫暖的highlight這麽近,那麽遠

祖母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卻寫得一手秀麗的字體,似乎用的還是毛筆。她還會講好多歷史故事,說是小時候看戯學會來的。晚年的她開始駝背,但一張清秀的臉總是高高揚起,皺紋平鋪在潤澤的額頭眼角,寫滿笑意,稍稍有點沙啞的嗓音,呼喚著幾個孫輩,確是世間最爲動聽的聲音之一。

祖父很年輕便過世,祖母一個人靠收租養大三子一女,供書教學,走過抗戰和民國的動蕩。祖上留下的一些田產,土改時都被分掉了,一片良田現在是村裏的一個公園,住著的石質碉樓被拆掉,旁邊一座大宅亦被分給貧農,孤零零的祖母被安排在大宅旁邊原用作堆放柴火的小平房裏。那時我還很小,不識人世艱辛,不曉得她怎去面對這巨大的落差,只記得每一次她到廣州去,都會曬一袋子番薯干給我吃,是自家蒸熟太陽底下吸收了鄉間陽光空氣田野芬芳的味道,現在吃不到了。

沒有見過祖母憂愁的模樣,人生的苦難曲折她都一一走過,恬淡豁達。每次回鄉掃墓,我站在祖母曾經居住過的小柴房門口,望著那低矮黑暗的小房子,心中黯然,仿佛看到祖母在清冷的月夜,獨自抽著捲煙安然面對人情冷落世道無常。

大宅後來落實政策收回了,但被拆毀的,被用作公園的,則一去不返,而祖母亦離去多年,留在大宅的痕跡,只有一張鑲嵌在木質鏡框内的三寸照片梳得一絲不糾的過耳銀絲短髮,駝著背,穿玄色企領唐裝衫,一排中式盤扣從領口扣向右斜下方,衣襟上還塞了一條方形小手帕,那是她一向的習慣,干淨,整潔。她站在一棵一人多高的樹下,陽光從她的左上方斜射下來,細長的樹葉有些微反光,黑白的照片於是有了躍動的氛圍,笑容來自天國

2011年我剛買車,首次載了父親叔父和姑姑回鄉掃墓,在大宅内一時手癢,將祖母的遺照取下來拍照,想著要傳給我遠在澳洲的表哥看看。回程時不知怎的竟將車開到一輛貨車的車架旁,碰上去了,可幸損毀不大,人也無恙。心中一直以爲是對祖母不尊,

她跟我開個玩笑,給我一個小小的懲戒吧!

今年無暇回鄉掃墓,謹以此文送給我親愛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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