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一个单一天才亡灵的延伸
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海子的意味是不同的。不仅公众,就是在文化界、文学界,有很多人对于当代诗歌的概念,还仅止于海子。当代最好的诗人是海子,这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常识?
对于八、九十年代,那个还提供诗人出道机会的时代,出道的诗人,无论学院派还是其他,在他们的演讲中,还带着对海子博物馆似的敬意。而对于80、 90后写诗者,海子不再被提起,被回避或是被忽略。海子是最早的习作期记忆,海子是一个缺乏现时代复杂性的诗人,海子是谁?“我其实并没有读过海子。”海 子已经死了25年。从他死到现在,足以成长起一代诗人。每年的今天,在豆瓣上、微博上涌现而无从细读无从分辨的90后诗人,他们都是在海子死后才出生的。 必须看到诗的世界早就变了。对于每个人,如何看待海子,在一定程度上是如何看待当代诗歌的问题。
俗气的不能再俗气的论调是诗歌已死,无知的不能再无知的看法是现代汉语诗不行。实际上,每个时代的诗人都在对现代汉语诗的累积、成长、建构做着贡献。
七月派带来不纯的世界和纯诗的人格,九叶派带来分析时代和社会的方法,朦胧诗于中国正如象征主义和阿克梅派于俄罗斯。海子的贡献是什么?于今日他的价值何在?从诗歌本体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海子开启了现代汉语音乐性的真正自觉。到了海子,现代汉语诗才在音乐性这个面向达到了较高的“完成度”。同时作为一种启迪和标准,这种自觉对于后来的、我们这一代诗人成为必要,并因此繁衍着一个因个人化而无限丰富的语调和声音的世界。这是前所未有的。
就诗歌本体的外围来看,一个最浅层的现象是,大学生诗歌写作。海子的成功维持了一种校园对于诗歌的热情,其人其事其诗激发了很多大学生的写诗冲动,让校园成为最初保证诗歌不死的堡垒,成为年轻诗人的必经之地。由此形成了北大和上海诸高校这两个被自身运作所强化的营地。细想其实这跟海子也没什么关系。教育普及,大学普及,你们这些诗人中的多数不从大学里出来,还能从哪里来?仔细往内里观察,却看到了一条由海子、骆一禾、戈麦这些诗人之死所界定出的绕道之路。
新世纪初年,大学BBS兴起,这种打破时空界限的场所,为大学诗歌带来了新一轮繁荣的开始。那段时期,曾流行过“海子体”,满眼麦子、土地、风。空 洞的意象。写诗变得容易,也成为一种投机。任何天才的才华只属于天才。不久,海子的史诗理想与抒情短诗的范式,造就了某种新的神话写作,大鹏及各种自编神 兽,古今之穿越,代之以海子“全无全有”的极端意志,是精巧和游戏感。混杂其间,有个性的诗人继承了前述音乐性的自觉,寻找属于自己的独特变异,而真正的 当代性在于他们的虚无感。
海子风刮过,“像海子”又成为要求更高的写诗者们所鄙夷,所摆脱的。海子也连同被抛弃,唯一留下来的是语言的标 杆。在翻译诗的大量阅读和外语能力提高之下,视野扩展了,更晚的写作者们有了新的榜样,那些“学成者”将之推广,他们(这些榜样)便是布罗茨基、米沃什之 类西方当代大师。他们是新批评之后综合而熟巧的一代诗人,他们的优异之处在于综合。之所转而学之,意味着汉语的新一代严肃、自觉的诗歌写作者,为超越海子 所走出的道路渐趋清晰,即:无限个人化具象化的形象、细微的感官反应、社会生活的日常场景、新批评思辨似的夹叙夹议、克制于言说的抒情、书面的整饬的语 言、有规律的音乐性。所有这些体现为一种客观的、反思性的、对局限报以认同的、学术式精耕细作的样貌。
为什么我们选择了这样一条突破之路?我曾谈过一种分类:有两种天才,单一的天才和较全面的天才。安德烈耶夫、特拉克尔、洛尔迦、策兰是前者,沃伦、布罗茨基、沃尔科特、托尔斯泰是后者。等等。
海子是单一的天才,他在他的内向和精神的面向,在自身语言即兴和音乐性的面向做到了极致。然而,他既没有完成现代汉语诞生伟大诗人 这一历代愿景,也没有发展出有效的诗歌的方法表达更大范围的时代和社会生活、我们当下的种种处境。因而在海子极致的面向,后来的诗人退却、绕开了,退却自 有别的社会原因,但诗人们确是在他的空缺之地寻求。
一种综合而整饬的风格,同样造就了大量缺乏足够区分度的诗和写诗者。我看诗,时常期待一些突然的东西,认为亟需新颖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个性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有必要重看海子,重新发现从他那儿丢失了什么。
综合的尝试、表达复杂问题的方法,在80、90后诗人那里还没看到太多有效的实践。有人问我,你怎么看待海子?我说,当下的写诗早已不是海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任何人不能仅仅知道海子,而我们应该超越海子,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