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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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父亲的最後一眼,在九年前的深秋,正元二年,我十五岁。天明时,密云遮住了乌鼠山颠,後院那棵与我一样高的树上,还剩最後三片红叶,叶子摸上去是湿的。

父亲全身披着土色的厚重铠甲,一开门,屋外的寒风刮进来,两张习字的草纸给卷得乱飞。

我说:「打仗让别人去,爹陪我读书行吗?」
父亲摇摇头说:「如果爹不能回来,茂子,你要记得爹一句话。」

「不要被人牵着走,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就像爹今日这样。」说完,他跃马扬鞭,留下一地沙尘乱舞。

父亲再也没回来。

那一年,蜀贼姜维再次来犯,数万大魏将士在战场上牺牲,襄武城半夜都是妇孺的哭声。但我没哭,只想着父亲的遗言。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就是杀了这个姜维,替父亲报仇,不再让千万个孩子失去父亲。父亲常梦想天下统一,三国归一,也就不会有这麽多悲剧了吧。

一个月後,母亲被官府安排改嫁,对象是洛阳的一个远亲,那人不久前丧了元配。我藉口服丧没跟去,承诺每月写信问安,谁知从此就断了音讯。

同一时候,陇西来了一个安西将军邓艾,据说他打败过姜维。我披麻戴孝求见,说要为天下统一奉献一生,竟然准了。一进兵营主帐,我见到一位英武雄伟的武将,便大声喊他邓将军,想不到那只是他儿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丢脸……

邓艾是一个乾瘦短小的老头,有撮黑白夹杂的小胡子,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天他穿了一件黄袍,上面绣着许多小战马的图案。邓艾说话很慢,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说在刀口上。後来听人说他有口吃的毛病,常给人笑。我一想有理,只要想清楚了再说,就不会紧张结巴了。

邓艾问我家世,又问我成亲了没。我说从小在洛阳有个很谈得来的红粉知己,彼此承诺了要定亲。邓艾慈祥地笑了。他说我们同姓,而他也在这个年纪丧父,家里穷,只能帮人放牛。邓艾鼓励我说,要把轻视与讥笑化作上进的动力,好学不懈。我心里奇怪,我从没给人轻视讥笑呀?後来才明白那是他自己的过去。当时我说,只要是我认为对的事,做起来就绝不怕笑骂。

邓艾听了点头叫好,立刻派了工作给我。他说能胜任这事的很少,但他看得出我是块料子。事成之後不仅大有赏赐,他还要身代父职,替我下聘礼娶亲。我很兴奋,满口答应。

邓艾说,去年蜀贼姜维掳走凉州三县百姓回贼窝益州。他要我说话不要带洛阳音,假称是陇西狄道人,去益州找寻双亲,却留在成都,打听蜀贼的各种情报。他会定期派人与我接触,付我工资。除此以外,我就过着正常成都人的生活,不要叫人起疑。若他哪天调往他处,就接我回北方,替我作媒。

魏蜀两国虽然交战,民间却仍有商队经常往来。有些商队其实是「自己人」,我就随这些自己人到了成都。

去哪里收集情报呢?自然是第一手的资料--打入蜀贼小朝廷最好。本想试试权力最大丶机要最多的尚书台,但那时的尚书令是陈祗,很讲人情的。一般人光凭考试成绩丶没关系还是进不去。我一来没亲没故,二来也不喜欢这样的事。於是我应徵秘书台,寻得一份斗食书佐工作。

秘书台虽然经手众多公文,绝大多数是非常无聊的,如中央官员去地方巡察先打招呼,地方要求中央拨款建设,尚书台回函说准了,还没见过不准的。还有许多武官任满调动,文官资历够了升迁……最刺激的,不过是老官员发篇牢骚,世风日下什麽的,提前退休。

秘书台每季编一份「魏国时事」丶「吴国时事」,发送给中央与各郡县官吏阅读。我帮着编,总觉得他们只看见皮毛,把魏国写得牛鬼蛇神,遍地荆棘,亡汉贼心不灭。有次我忍不住,说魏国人没那麽坏,同僚便讥笑我太天真。我一想也对,我这不是来偷你们情报的吗?呵呵。

要看见更刺激的机密,必须升官。但我不争气,老怕树大招风。上司与同事晚上聚会应酬,我都推掉;同僚把握机会奉承上级,我装笑代替。在蜀贼小朝廷升迁算什麽呢?过眼浮云而已。其实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

为了怕被人怀疑,头几年我住在成都西郊竹林边的道观里。这座道观叫「朝真观」,不属於官府,也不收寄宿费,可说对我有恩。因此我按月捐献房钱给他们,心里踏实。我常在道观里给父亲烧香,许愿他在天之灵保佑我打倒姜维,保佑母亲生活幸福。现在回想来这真让父亲难堪……哪天我死了,还要妻子去跟别的男人幸福吗?至於保不保佑就看父亲的了。

道观里我认识了一个姿容绝丽丶仙女下凡似的小姑娘,头上顶着两个大发髻,名叫小玉。平时有很多男孩子来看她丶偷看她。小玉喜欢听我说些历史与当代故事。但她记性不太好,有的故事道理我明记得讲过,她却毫无印象。但她实在太可爱,也不好责备。

我一直以为自己定力够,不是那些像苍蝇一般,成天围着美女转的男孩,但我还是常忍不住多看小玉几眼。我当然不能辜负婚约对象,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海誓山盟……但人家万一是当真的怎麽办呢?再说小玉是纯洁无知的少女,那种暴发大户干的丧尽天良的事我不能做。於是我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认小玉做乾妹妹。後来我知道很多男的正面碰了钉子,迂回前进,都要认小玉做乾妹妹,甚至还有想认乾女儿的……

小玉竟然答应了我,就认我一个兄长。她又介绍我认识她的母亲,其实是义母。她是朝真观里的道姑。我在成都是「父母双亡」的,便认了她做养母。养母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大美人吧,但不是小玉那样的惊艳四方丶男人一见就盯上不放的绝代风华,而是深藏不露丶暗吐芬芳的气质美才女。

拜过义母,我才知道她竟是蜀相诸葛亮的亲生女儿,叫诸葛果,我也改姓诸葛了。父亲很尊敬诸葛孔明,从小对我说他的故事。我却不喜欢他为虎作伥,不自量力丶屡次入寇,与姜维是一样的路数。我认贼作母,本有些反悔,但想到她已经隐居二十年,与蜀贼朝廷没什麽瓜葛往来;而且父亲生前很讨厌「夷三族」这个极刑,认为父罪不应波及子女亲族,反之亦然,所以我也坦然释怀。就像佛家说的,相聚就是缘份吧。

我与养母诸葛果极少谈国事,却常说诸子百家思想。她虽是道姑,却一点不像道观里的其他人那样……那样无知迷信。这样说好像不太厚道……如果能选择,谁愿意笨呐?养母聪明绝顶,我差得远了,每次同她说话都有收获。有这样的母亲是幸运的。

小玉虽然是女人家,却一心要上战场「杀魏贼」报国,从小勤练武艺,非常厉害。结拜完的那晚,她与我比武闹着玩,一扫帚将我打趴在地,幸好没人瞧见。但小玉很信任我,我偶尔随口瞎掰,她都当成真理。有这样乖巧的妹妹真好。

我深怕哪天养母与小玉发现我的身份,会伤心欲绝。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哪天我要回北方了,就上前线去「杀魏贼」而失踪。当然这样她们也会伤心,但不是发现被信任的亲人背叛的绝望心碎。等天下统一了再与她们相聚,如果有机会的话。

就这样,我摇身一变,成为诸葛亮的假外孙,深入虎穴,做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打倒蜀贼,促成三分归一,一做就是九年。我每天都期待回去,但邓将军一直没有调往他处。他与姜维是一对天生的宿敌冤家,棋逢对手千局少,因彼此而存在发光,呵呵。我只希望自己的情报让姜维多打几次败仗。但我很怀疑,知道哪个小县开垦多少亩田,对邓艾究竟有什麽用……

九年来,见识多了,自己的心态转变颇大。其实守忠信丶讲道德的「好蜀贼」挺多,很大一批在官场坚持着。成都百姓非常守法,不像在洛阳人情超过律法,被忽视的律法轻重影响到欠下人情的多寡。正因为如此,成都人活得坦荡舒服,单纯互信,颇有点「死於安乐」的样子,从没人怀疑我是奸细。哪天三国统一於大魏,我希望这些好人都能活下来,继续为天下效力。但他们大多忠於他们自称的季汉,或许宁可殉国而死吧。我常想,如果有办法让天下统一,他们又不会死,那就好了。

另一方面,损人利己丶是非不分的「坏蜀贼」也不少,近年越来越多。在我进去之後,秘书台来了十几个新人,上班就是泡茶聊天,关心房子丶女人,说些很露骨但不好笑的笑话。在公务上,这帮人的书法简直是孩子的手笔,正经事一问三不知,还怪我太认真。有时真希望他们被魏军在战场上……淘汰掉。但後来我明白这些人都是靠行贿丶耍小花招进来的,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殉国,随时准备逃跑投降吧。他们也是人家的父亲,我有什麽权力诅咒他们呢?只能希望他们慢慢变好。

成都百姓也有讨厌的一面。他们时常无理取闹,一点点不满意就辱骂官府。中原的官府可以绕过律法,任意逮人打人,但这里不行。这些刁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知道骑在我们头上拉……真该送他们去中原,吃吃大人的板子。

姜维在成都是个很受争议的人物。有趣的是,喜欢姜维的多半是「好蜀贼」,而讨厌姜维的常是「坏蜀贼」。毫无争议,姜维是个奉公无私丶磊落光明的人;如果当年他不降於诸葛亮,在魏国也应是前程似锦的吧。有阵子我同情他,怎麽为这样一个没前途的小朝廷效命;但现在,或许是耳濡目染了「好蜀贼」的思想宣传,我反而更佩服他,因为他有勇气,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也有自己的想法,做他自认是对的事。

再怎麽同情丶佩服姜维都没用。我的任务就是打倒姜维……除非我叛变。但我怎麽可能帮杀父仇人呢?那简直比不孝还更不孝,三头六臂都不够砍了。再说,只要打倒姜维,邓艾就会被调走,我就能回洛阳成亲丶找亲娘。九年来我一直不敢写信给她……

世事难料,就在这个月,竟出现了「打倒可恨的姜维」与「不打倒可敬的姜维」之外的第三种可能。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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