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黄的麦浪波波相接,层层毗连,想到收获在即,不由得饥肠空鸣,刚吃的那几粒果子都不算了。
站在牛头山半腰上远望,四方山势重重叠嶂,奇秀万千。
也许看得见襄武与乌鼠山呢。只是……哪一边是北边啊?
「啊呀,姑娘原来在这里。呼--」
她穿了这一身蜂黄,还坐在麦田边上,要不是琴声悠扬,还真难发觉。
嵇萦一见我来就不弹了,十指按琴,对我微笑。
「哪一边是北啊?」
「你爬上半山腰,就为了问这个?」
「姑娘真风趣……」
花了这麽大工夫爬上来,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汗,我不太好意思,故意离嵇萦远些坐下。
嵇萦的微笑消失了,莫非嗅到我腋下汗味……但是小玉说,军队里气味比我重的多的是呀?
「刚才操练场比武可热闹了,姑娘不是在练飞刀吗?怎麽没见到妳?」
「……人都挤在一团,我这飞刀该丢草人丶还是该丢真人呢?」
「呵呵,姑娘又说笑了。」
仔细一想,这并不好笑,甚至有点可怕。
因为家门不幸,心思里多是仇恨吧,我以前似乎也是这样子。
「你怎麽找来的?」
「先是回军帐里找,扑了个空,又记起姑娘喜欢独自在幽静的地方弹琴。山谷里到处是军士,没人的地方就是山上了。」
「我以後要挑人多的地方弹琴了。」
「那不是更好找吗?哈哈。先说正经事,明日天明时分主帐军议,大将军请姑娘务必参加。」
「军议是你们将校大夫的事,我一介平民,能这样破坏规矩?」
「妳知道的事特别重要啊,大将军却没要我去。」
「对,大家都知道你把圣旨烧了;你已经不重要了。」
「啊呀!呵呵。」
记得李密说过,秩比千石以上的部校尉能进出主帅营帐,参加例行军议。
我是够了,但我又是文官……
以备万一,今夜还是早睡点好。
突然想起老头子邓艾。如果我把听来的汉军作战构想全都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的吧。这样一来,我九年的任务便结束在一个高点上,他也乐得替我做媒娶亲……嘿嘿。
但姜维这麽信任小玉,也许也信任我;如果将他们的机密全告诉邓艾,背信弃义,又枉为男子汉。当然女子骗人也不应该,呵呵。
「茂子,你偷吃五石散了吗?为什麽痴痴地傻笑?」
「啊啊我是在想……大将军信任姑娘,是件好事啊!」
「……好吧。」
嵇萦耸耸肩。
小玉也说我常常一个人傻笑,怪吓人的。
很少看嵇萦笑。大仇当前,可以理解;我不想报仇杀姜维,却是大逆不孝的异类怪胎。记得嵇萦说司马昭努力以治孝国,我这秘密可千万不能对中原人说。
「嵇姑娘,妳觉得汉军胜算如何?」
「你刚进帐去没人告诉你吗?军议内容不能外泄,斩无赦。」
「但我们都知道军议内容嘛,半山腰上也没别人听见。」
我四下张望,只见成片齐腰麦杆。姜维那样自信,该不会小心到埋伏细作在麦田里吧?
「我不想知道胜算如何。」
「为什麽?」
「我知道的太少,不想学你自作聪明。」
「嗯?我只是好奇,汉军与魏军都有十足的胜利把握……当然啦,大将军姜维身经百战,哪会没有周密的致胜方略呢?锺会那家伙比起大将军是差了一截,但他的兵力又是我们的好几倍;还有那个让大将军头疼的老头子邓艾……邓艾胆子可不小,很可能要直取沓中呢!」
「呦,最後这句我可不知道。你帐外泄密!该当何罪?」
嵇萦竟然笑了,不是认真的吧?
「啊呀,姑娘尽管开条件,可千万别举报我!」
「哼哼。你这没原则的,什麽都可以谈。」
嵇萦摇摇头,又不笑了。如此容易给冒犯,真难相处。
我是没原则的人吗?做这一行的当然要有原则呀,否则不是一派出国就收钱叛变了?
而且我还有大原则--减少战事伤亡!具体要怎麽实现呢?又不能劝姜维还是邓艾投降了……
「好,我开个条件,问你个问题。你说邓艾会打过来,那我该回去准备什麽吗?」
「每军各部的责任不同吧。姑娘是不是还编在舍妹这一部?」
「对。」
「那或许要忙了。大将军刚才命舍妹领本部兵马,担任先锋!我们都是先锋了!」
「……你也是?」
「对对。我也要拿元戎弩上战场了!」
「你?」嵇萦皱起眉。
以前听人说五岁小童都会用连弩,不过是瞄准再动动手指。这也应该学得会吧?
「明日一早弩兵操练,就跟着去学。」
「弩兵使的是腰张弩,步骑兵才用连弩,你跟着弩兵怎麽学连弩?」
「嗯?都是弩,用法不一样?」
「鱼肠剑与雌雄剑都是剑,用法一样吗?」
惨了。腰张弩丶腰开弩是不是也不一样?
……嗯,开者张也,张者开也,店铺张开,嘴巴开张,城门闭关,养母关闭,听起来虽怪,意思却应是一样的,只是用字习惯不同。
我若去随弩兵学腰张弩,就是学姜维要小玉在马上练着开的那种六石破甲弩,应该很困难的吧?
「啊呦,那姑娘会连弩吗?可不可以教我?」
「我就是不想用连弩,才练飞刀。」
「飞刀简单吗?」
「你才扔过不是?凭你那身手,拿刀削生果都会削伤手。哈哈哈哈。」
嵇萦又无情地嘲笑我了。
我还真削到手过,还是别承认的好。
「不必怎麽学啦,连弩很简单的。但是它射不远,只能等敌人近了,瞄准了脸射。」
「怪不得草人要把白圈画在脸上。实在射不准,就躲在後面做做样子,呵呵……」
「哼!就这点出息。」
嵇萦一脸轻蔑,但我也不生气。看来我都给她骂得脸皮长茧,不痛不痒了。
同样是鄙视我,比起被小玉踢翻的那个五官挤作一堆的胖将军,嵇萦还算匀称耐看,至少眼睛很明显长在鼻子上面。
「如果军队里都像你骗吃混喝丶贪生怕死,汉军还有什麽胜算?」
「这是人之常情吧?大多数兵士不是为了想打仗才来沓中的,他们本是农民丶铁匠丶裁缝,上战场也只为了那份优厚些的薪俸,糊口养家。」
「歪理!我最恨人犯了错,就推说所有人都这样!」
「姑娘英勇过人,却不能将准绳拉得太高,大多数人还是怕死的。」
「我当然怕死!但我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你们没有这样的信念,才把性命看得无比重要。」
「什麽信念比生命重要呢?」
「善!人间是一场正与邪的战争!」
「有这麽夸张吗?我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啊,只是偶尔……或者常常做坏事而已。」
「你没有信念,当然就是非不分了。你千万不要像黄皓那样!性命不是全部!」
「我当然有信念!我的信念……我的信念就是人命最重要。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了。」
「噗……」
嵇萦笑起来还挺漂亮,怎麽不多笑笑呢。
「你相信人命最重要,还上战场做什麽?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我有更重要的任务啊,这不是把圣旨都烧成灰了?」
「你刚不是说性命最重要吗?怎麽这会儿又有更重要的任务了?」
「嗯?」
嵇萦还挺能辩的,养母一见她就想收她做徒弟,也是慧眼独具。
养母还说她对我有许多意思,是真的吗?每日照三餐蔑视辱骂……但也不会一辈子这样吧?
如果我凭着私心,也许该说服她和我一起回魏国去,就算小时候那对象变心嫁人了,也无所谓。
嗯,嵇萦没她漂亮,但声音更清脆好听。嗯,嵇萦的身段也没那麽凹凸玲珑……
「我身上有什麽?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啊啊没有没有。我是在想,我想……」
在想什麽呢?快快快……
「我一直在想,北边到底是哪里啊?」
「唉,前--面!」
嵇萦指向正前方。举目望去,山头山棱上果然设立了许多了望塔,防备魏军的。早该猜到了……
「姑娘想念家乡吗?」
「……不。你想?」
「呃,俗话说『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必怀念故乡。但既然应四海为家,一辈子留在益州也挺可惜。我常好奇,北方现在是什麽样子。哪天战事结束,四海升平了,我想回去看看。姑娘愿意一道来吗?」
咦?我好像什麽时过说过,我不会和她一起流浪的?有目标就不算流浪吧。
「不了。我巴不得狗屁倒灶的中原沉到海底去。」
「……那数百万百姓怎麽办?」
「……差劲的人正好淹死,不差劲的就泅水来益州吧,这里山高淹不着。」
「不会刚好淹死差的吧,倒楣的总是穷苦善良百姓。」
「哼,老百姓才不善良,你给他东西,他觉得应该;你一下没给他,他就恨你。他们只崇拜权势,只在乎成败,只想到自己。你相信他们的性命最重要,他们觉得你罪该万死;你包容宽恕他们,他们因你最轻微的无意冒犯而终身怀恨;你希望他们放眼未来,他们只知盘算当前的蝇头小利;你渴求他们明辨是非,他们却宁愿深信最粗浅的谎言丶最荒唐的白日梦。到头来,你为他们奉献一生,他们却把你的功劳全归在一个有名的混蛋身上。他们天性如此,劝你别理会百姓了,舒舒服服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嗯?嵇姑娘做过小吏吗,怎麽知道这麽多?」
「以前常听大人聊天。」
嵇萦指的大人是竹林七贤吧,天下名士呢。我的经历差得远了。
不不,我常与养母清谈,不比她差的。
嗯,牛头山腰上秋高气爽,俗人远在山脚下,正适合清谈,不如试试与她争辩。她这「中原下沉论」很容易打败吧,嘿嘿。
「不不不不不……」我罕见地连说许多不字,果然吸引到嵇萦侧头注意。
「百姓差劲的虽多,还是有许多好人在。为了这些好人,中原就不值得沉到海底。」
「好人都被排挤丶迫害死光了。剩下活着的就是你刚说的,『为了养家糊口』而做亏心事的。」
「那麽让官府奖励农作,多种点五谷杂粮,百姓吃得饱,就不必做亏心事了。」
「唉,我那是比喻,你在成都太久,人都变傻丶变单纯了。这些人干坏事哪里是为了糊口?他们吃的可好了,就是贪婪。」
「贪婪也是一时的错误吧。」
「不,他们一辈子贪婪。刚不是说了,他们天性差劲嘛。」
「呃……」
啊呀,糟糕,她说了一圈又绕回去了,这样下去赢不了,必须寻找缺口突破!
「不不不,姑娘刚刚说他们贪婪是因为本性差劲,事实却没那麽简单。」
「怎麽说?」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百姓总是爱钱,藏些金银首饰在床榻底下,为什麽呢?就是怕乱世里强盗官兵掠夺,朝不保夕,所以多存点家底,多条活路。百姓贪婪不是本性,而是肇因於对未知灾难的恐惧,激起求生的本能而已。只要让天下太平,百姓心里踏实,就不会这麽贪婪了。」
「……」
嵇萦答不出话来了。嘿嘿……
「你说这天下怎麽太平?」
「就汉军统一天下,要不魏军统一天下?吴国似乎没那志向,只知道扯後腿……」
「呵呵,我就说你是魏国奸细,还魏军统一天下?」
「不不……姑娘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魏国毕竟是三国里最强大的。」
「坏就该死,再强大也是该死。」
「坏也不一定是自愿的嘛。搞不好是一时糊涂,至少在当时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好事……」
这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呀。
难道我心里承认自己做的是坏事了吗?那我是不是该向姜维自首……
不行啊,我离回魏国找亲娘只剩最後一步了,不能软弱放弃!
「你也太奇怪了。季汉经营得这麽好,让你奉公守法,心安理得,也能活得惬意自在;你还有你娘丶小玉,一些交心的朋友,现在又是秩等千石的大官,你竟然想全部放弃?我再给你一个朋友的建议啊,你回去魏国,不攀关系,不愿下作,不『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你就整天被人骑在头上拉屎。你以为成都的百姓讨厌啊?他们会不会随手把垃圾扔进你家院子?」
「我……这也是我原则的一部份吧。我有很多为难的事情,等太平了回中原去……也是我该做的事。」
「好,我知道为什麽。你不必再说了。」
嵇萦挪了挪屁股,坐得离我远远的,背朝着我。
我们中间都够坐十个人了……
「姑娘人生中有什麽两难的事吗?怎麽面对的呢?」
「有啊!我把母亲与弟弟丢下了。大不孝!」嵇萦声音有些颤抖。
「有弟弟啊。多大了?」
嵇萦没再答话,也许想起家人,正伤心落泪呢。
「姑娘想想开心的事吧。妳瞧,沓中风光秀丽,碧草如毯,湖水碧蓝晶亮,麦田金黄,青天……」
咦?远方怎麽有阵黑烟呢。
「咦,姑娘快看,前面那座山上是不是失火了?」
「嗯?」
仔细再瞧,失火的好像是山顶上的了望台,好不容易搬木头上去搭的呢,谁这麽不小心。
啊呀,又是一座了望台冒起黑烟,这一次离得更近些,还看得见点点火光。
不好,连牛头山顶上的了望台都冒烟了。怎麽啦?天乾物燥?
「来了!」突然嵇萦深吸一口气,抱起瑶琴,也无心放回套子里,头也不回地奔向山下!
「喂喂喂……」怎麽就这麽走了?
就在这时,山下中军大帐传出一阵急促而刺耳的号角声。
「哺呜--哺呜--」
号角响彻山谷,如虫蚁般散落四处的军士飞速回奔巢穴营寨。
「哺呜--哺呜--」
一阵清风吹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