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悲歌联唱

                                                            三十七

 

 

金麦在办公桌前坐定,头有些发沉。在新泽西上班,摸到办公室,就几乎算是把一天最难的事做好了。从金麦家到公司,二十分钟的路程经常要开五十分钟。一路上各种各样的状况都可能让高峰交通梗在那儿叫人心烦意乱。她叫那条公路是条细长的停车场。

她把电脑打开,等着登录,一时有些发呆。平时,她一进办公室,就先去厨房泡杯咖啡,冲碗麦片粥,顺便和同事们议论议论头天晚上的《美国偶像》大赛,或者《Girls》的剧情。但今天,她实在是没情绪关心谁能晋级下一轮了,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生活淘汰了呢。她搓了把脸,撸了撸头发。

戴安进来,打了个招呼,把一叠文件放在金麦的桌子上,忽然放低声音说,“桑杰发了通知,九点半开会。”金麦没反应过来,在戴安要走到门口时,忙喊她回来,说,“为什么?”她迟疑了一下,神情有些忧郁地说,“有大事。”

金麦的电脑上了公司网络,电子信件进来了,桑杰的通知很简短,说要开个临时的部门沟通会。金麦有点不祥之感。

这几年,美国经济萧条,哀声一片,各公司从起初裁员的扭扭捏捏,貌似无选择而为之的痛心之举,到后来的肆无忌惮的健身式裁员,人们的心理承受力也渐渐被扩张。仝豪驰在大公司里,经历了一轮又轮的裁员。中国人一向是实干一族,进入高层管理的少而又少,基本上不是虚职。公司前几轮还是裁的肥肉,最近两轮已经裁到了筋骨,开始看到一批批中国人落马。豪驰开始有危机感。几年前,他曾有机会去中国发展,但一想到金麦和孩子,就打消了念头,如今看到许多中年的中国人在美国下岗后,无可投靠,最终都抛家弃子地去了中国,心中不禁愁苦。他跟金麦说过,等有一天,裁到他头上,恐怕中国的好码头也全都被占上了。

金麦的公司不算大,这几年也肥的拖瘦,瘦的拖垮,但还没有大规模裁员。公司这一段时间一直在传闻要外包,先是要包到印度,结果等一圈调研做下来,开高层电话见面会时,风传董事会对印度一方的客户端服务沟通很是担忧。这个公司的生存极大程度依赖对客户提供统计和政府审批服务。随后,公司又探讨外迁。新泽西因为人工和税务造成极高的商业成本。公司最终瞄准了佛罗里达的一个小城市。公司不少人拖家带口,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因此上上下下都怨声载道。金麦的老板Frank拍案而起,说公司要是这样做,他明天就辞职。因为这个部门掌握着养活公司的最大的统计项目,Frank说话也算落地有声。有些日子这外迁的事也没再提起了。金麦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以老工人自居,一向是不受气的,按她自己的话说,她不是垃圾桶,受气不在招聘工作职责范围中。前一份工作,老板是个中年寡妇,二十年内克死了两任丈夫。她自己是个工作狂,也对下属很刻薄,发起火来,F**k字眼儿横飞。金麦跟她交火之后,一气之下辞了职,只差一星期就拿到手的年度奖金也飞了,气急之下在人事处那儿奏了她一本,后来听说那老女人气很不顺,估计是评估降了级。可是这几年金麦低调了很多,知道每个空出来的职位都有几百双眼睛盯着。现在的美国公司,裁人不用深思,但要招个人,却跟要放卫星似地三思而行。所以,每次公司裁员情绪泛滥时,金麦也和其他人一起,作鸵鸟状,将头插入沙子里。她自己在女友堆里笑称,“以不变应万变”。这次是不是又要老调重弹,探讨外包或者外迁的话题?Frank是上礼拜五下班开始他的两周休假的。他离开前没有透露任何动向。

三十几号人在会议室里聚齐了,桑杰进来,后面跟着查理,将门带上,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更安静了。桑杰只有四十出头,即有商人的干练,敏锐,又有因年轻而有的果敢和冷酷。他一手开拓了这家公司,一路在经济萎缩的时期存活下来,能力可见一斑。查理是公司里跟统计部鼎立的许可证报批部的高级总监,他出现在统计部部门会议上,不同寻常。

桑杰以他一向的开门见山的风格说,“简短地跟大家报告一下,从今天开始,Frank不再受雇于本公司,统计部直接归属于查理的管理。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直接来找我本人谈。”

人们在心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屋子里却静得出奇。随后,桑杰和查理就从会议室出去了,一屋子人愣了几秒,无言地相视了一下,也陆续起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金麦一上午脑袋发木,好像噎住了,一个数据分析的文件在眼前满屏幕飞。

她几个小时之前还在为仝豪驰的事天崩地裂,现在,婚姻危机比起生存危机还只能降级到桔色警报。

很显然,Frank去休假之前是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他办公室桌上的全家福还摆在那儿。金麦心中不禁悲凉,桑杰做事太绝了。但现在她实在没有更多的脑力和同情心分给别人。Frank被如此决然裁下,意味着公司不再需要Frank的技术能力,便更不需要他的任何异议了。桑杰的决定意味着统计部的外迁迫在眉睫。

这若是在以往,金麦一定会镇定地拿出她铁达尼号下沉时跳船的勇气,她常说,“此处不留咱,自有留咱处,处处不留咱,就回家做家务。”她知道仝豪驰对她任何任性的决定都会接纳,绝不会把她往门外推的。据她所知,大多数大陆男人对老婆失业都愁眉不展,嘀嘀咕咕,金麦至少在这件事上还是有信心的。然而,这个信心在上个星期作废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金麦盯一眼拥挤的高速路,盯一眼面前的钟,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管怎么说,应当尽快把简历更新一下,另一方面,也该把几个银行账户和退休计划整理一下,这样无论是公司人事处还是仝豪驰,谁先来找她谈就先应付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她嘴角一扯,一付她常有的满不在乎的笑模样,忽然,眼泪涌了出来,觉得有不尽的委屈。她吸了吸鼻子,想到还要赶去送俩丫头去文体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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