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到了大相国寺门口,林冲远远就看见几个流氓围着林夫人的摊子指手画脚。为首的一个衣着华丽,油头粉面,正伸出手想摸林夫人的脸:“娘子怎么恁小气,摸一下又不会怀孕……”
林冲上去抓住那人的领子就要揍他。说实话林冲最近几年一直想找个人揍一顿,发泄发泄。然而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之后,他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泄气了。他隐约听见,远处偷偷看热闹的人说:这人可真够窝囊的。
尽管林冲经常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但你让他换个活法,他却做不到,虽说他自己从来不承认这点。想摆脱东京的一切太容易了,比如说,现在给高衙内一拳,一切都解决了。更何况高衙内自己也强烈要求这样:“怎么着?怕了?打我啊!我爸是高俅!有种打我?!”
林冲当时气得脸都紫了,但仍然犹豫不决。他不肯打,是因为他没法承担后果。为了今天的生活,他一家子都付出太多了。
林冲还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在田间背米的情景。沉甸甸的麻包把父亲的腰压得几乎成了九十度。林冲背上的虽然轻一些,但也有几十斤,豆粒一般大小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
“大郎累了吧?”休息时,父亲问他。林冲点点头。
“到了周老师家里好好练武,这辈子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学好了就翻过山,去东京当教头……”
当时林冲因为偶遇武术大师周侗,被夸奖了两句,就闹着要拜师学艺,父亲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背着粮食去周家。周侗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小孩真来拜师了,很不高兴。一般来说,练武人不愿意收穷苦人家子弟为徒——穷文富武嘛,你饭都吃不饱,练了也白搭。但是老林头好说歹说,最后还要下跪,周侗勉强同意了。
父亲很高兴,哼着小调走了。林冲却没有遇到名师的兴奋——他第一次看到父亲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山里,心想:东京,真的在山那边吗?
林冲同样记得,十年前自己是怎么进入东京武学(军校)的。这学校每三年只录取一百人,正常情况下,这点名额考前就被关系瓜分光了。父亲为了抢个名额,花光了一生的积蓄,几乎家徒四壁。最终,在周侗的帮助下,林冲被录取。那天,父亲在家喝醉了,满脸通红,傻笑不止。
“村里这么多娃,就你一个走出这大山,可给我挣脸了……那点钱算什么,你去了东京,几个月不就挣出来了……”
林冲更不能忘记,五年前那次回乡借钱的事情。从亲戚家回来,父子俩依然走在那条熟悉的乡间路上。如今两人肩上已经没有了沉重的麻袋,却仍然直不起腰。林冲是因为觉得抬不起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依然没有攒下几个钱。
而父亲……他是真的老了。
“大郎啊,别跟自己过不去,你现在事业刚起步,慢慢来嘛。咱暂时没钱,可是家里有你一个在东京工作的,光荣啊,咱们可不是普通庄户人了……”
父亲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就让他连夜回去:“我还要去地里干活。”
然而林冲知道,家里的地早就卖光了。父亲如今不得不去给人打短工……
很多画面在林冲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定格在今天早上他去都教头办公室的路上。他看到自己诚惶诚恐地小跑着赶往领导办公室。样子就像他多年前很瞧不起的那些马屁精。
他还能听见当时自己心里的那些声音:
每个月还要还十三贯……
家里还欠着好几十贯……
父亲还指望着我养老……
乡亲们还在用我当楷模教育孩子……
万一工作丢了……
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林冲最终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