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天桥剧场的宽大的蓝色天鹅绒帷幕徐徐拉开,黑暗的舞台上,只有一束蓝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地板上。随着《天鹅之死》的凄婉的大提琴声,舞台左侧出现了一个穿着吊带芭蕾舞短裙的身影,身影背对着观众席,缓缓地随着音乐用脚尖碎步向着舞台中心无声地移动着。
蓝色的聚光灯从舞台中央左移,把蓝光打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芭蕾短裙紧贴上身的部分是白色的,由腰部撑开的钟形短裙是蓝色的,像是一只洁白高贵典雅的天鹅。她的足尖在舞台上交替地移动着,两只纤细的胳膊呈弧线型举着,手背向下,四指并拢与地面平行地伸展开,像是天鹅的两只翅膀。她的手臂由上至下又由下至上地缓缓扇动,大臂和小臂波浪一样地起伏着,像是大提琴的乐符通过手臂传达至全身。背对着观众用脚尖碎步移动到舞台中心后,她的身体开始转过来面向观众席,光洁而修长的脖颈挺直,头部微微上扬,眼睛里带着悲伤的神情,两只修长的腿交替地在舞台上移动着碎步,胳膊在身后向着黑蓝色的天幕上扬,像是月光下一只受伤了的天鹅在一处幽静的湖边降落,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栖息养伤的地方。
她在舞台上旋转了一圈,一只胳膊低垂,从舞台的光滑地板上掠过,像是疲倦了的天鹅滑翔到了被蓝色月光笼罩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翅膀轻触到了幽静的湖水。但是这只是一瞬间。她的身子随即向后倒退着,两只胳膊抬起来快速地扇动着,仿佛天鹅发现了什么,要仓皇躲避。也许是树影的摇动,也许是湖水的荡漾,也许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声响,也许就是一种无名的惊恐,天鹅显得惊慌失措,展开翅膀想飞走。
她的身子向下弯曲着,头俯向地面,两只手臂在背后无力地上下起伏着。也许是因为太疲累了,或者是翅膀受了伤,天鹅的翅膀的扇动缓慢了起来,随后重新落回到了幽蓝的湖面。她的带着忧伤的头逐渐抬起来,身体旋转了一圈,两只手臂上下起伏着,像是天鹅在湖水里缓缓地游动。划动了一段之后,她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头低下来,斜靠在左臂一侧,像是天鹅忧伤地垂着头,再也没有力气飞起来了。她的左腿向后伸出,几乎与伸向后面的左臂触碰到一起。旋转了一圈后,她的右腿跪在地上,臀部后坐,左腿笔直地贴在舞台上。她的身体前倾,背后的两只手臂也落了下来,低下来的头部几乎触碰到了左腿,仿佛受伤了的天鹅在在镜子一样的湖水中悲哀地审视着自己的美丽而疲累的的身躯,又像是受伤的身体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
大提琴奏出的如泣如诉的缠绵的琴声仿佛惊动了湖水,把平静的湖水拉出了涟漪。她的左腿依然跪在舞台上,右腿贴着舞台平着画了一个半圆,平直地伸向了后面,同时上半身直立,胸脯挺起,头抬起,两只手臂指向天空。她保持这个姿势几乎有一秒钟,随后身子后倾,两臂下压,头仰对舞台顶部的天幕。她的两臂一直向后压,直到几乎接触到了平贴在舞台地板上的右腿的时候,两臂才开始像是触底一样地缓缓抬起,向后仰的头部和上身也缓缓直立,恢复到上身挺直的状态。但是她并没有在直立的位置停下来,而是上身继续向前,俯向前面的地板,在胸脯几乎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才停住,像是疲惫的天鹅俯身喝了一口湖中的清凉的水,又像是天鹅亲吻了一下镜子一样的湖面。她站起来,两只足尖在舞台上快速地移动着,手臂不断上下起伏着,像是天鹅在湖水里不断游动着。
她在舞台上旋转了一圈,随后背对着观众席,两臂伸过头顶交叉在一起,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右手的手面紧贴着左手的手背,头微微向后仰着,像是濒死的天鹅眷恋着自己美丽的身体和美好的生命,渴望翅膀能够恢复力量。她的脚尖小碎步移动着,右手顺着左臂缓缓下移,头和身子逐渐向着观众转过来,嘴唇半张,像是带着极大的痛苦与悲哀。她的头歪向舞台左侧,右手从脸颊划过,垂了下来,身子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摇摆不定,像是天鹅精疲力尽,被笼罩在了死神的阴影里。她在舞台上旋转了几圈,像是天鹅挣扎着在湖里打了几个转儿。随后她的两臂继续上下起伏,速度越来越慢,像是带着一线希望在努力挣脱死神的阴影,但是逐渐失去了全身的力量。
钢琴奏出了叮当的响声,像是有清泉在不远处落在岩石上。仿佛泉水的声音给天鹅带来了新的希望一样,她的右腿半蹲,左腿向后伸去,贴近地板,像是渴望生命的天鹅想休息一下之后重新在湖水里游动。她的两臂无力地挥动了几下,身体向后坐去,左腿屈膝,小腿平贴在地板上,臀部坐在了小腿上,与此同时右腿也平着伸直在地板上,像是天鹅虽然想继续游动,但是再也没有了游动的力气一样。她的头仰起了一次,随后上身前倾,左手无力地垂下,搭在右脚的脚面上,头部逐渐低了下来,上身与地板平行,仿佛雪一样洁白美丽的天鹅昂起了高贵典雅的头颅,最后看了一眼蓝色的月亮和身边的一泓幽蓝的湖水,垂下了高贵的头一样。
大提琴拉出了厚重的带着伤感的和弦,沉静的森林里似乎有无数如风的精灵在唱着一首圣洁而凄美的歌。她的右手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圈,像是悲伤的天鹅想尽最后的力气游动一下,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了一样。她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左手上,头贴在了右腿上,像是天鹅合上了翅膀,闭上了眼睛,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美丽的世界。
掌声如潮地响起,观众热泪盈眶地鼓掌欢呼着。她从舞台上站起来,两臂先在前面交叉着,随后优雅地伸起,越过头顶。她的头低了下来,左腿在前面屈膝,右腿在后面下跪,左手与舞台平行,右手在脑后指向天空,谦恭地谢幕。观众继续如潮地鼓掌,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她站了起来,目视观众席,两臂越过头顶向上伸起,身体微微转向舞台左面的观众席,继续做了一个左腿屈膝,右腿下跪的低头谢幕动作。掌声继续地响着,像是不让她下去。她对着右面的观众也做了一个低头谢幕动作之后,掌声才逐渐停息了下来。
她走进舞台左侧的帷幕,秦老师第一个拥抱了她,齐静跟在秦老师后面也拥抱了她。
你跳得太棒了,简直跟你母亲跳得一模一样,秦老师大声地对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天鹅之死》。
没想到你能跳得这么好,齐静激动地祝贺她说。水平太高了,演出太成功了,真为你高兴。这是今晚最精彩的节目,把《红色娘子军》里的常青指路都给盖过了。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靳凡告诉她中芭要在春节期间推出一台芭蕾舞集锦之后,她就开始了练习《天鹅之死》。她从小看母亲跳过,以前自己也练习过,里面的高难动作都做过。为了能在一月中旬举行的内部选拔赛里通过,她新年都没有休息,每天都在排练厅练习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宿舍,早上七点又准时到排练厅开始练习。虽然她知道有靳凡帮着她,她一定会通过内部的选拔赛,但是她不想靠靳凡,她想靠自己的实力。
齐静也报名参加中芭内部的选拔赛,准备了以前跳过的《希尔维亚》里的一段舞蹈。选拔赛的那天,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选拔赛。齐静那一天发挥不好,动作失误,分数排在倒数几名,没能通过选拔赛,为此郁闷了好多天。幸亏志宏的不断安慰,齐静才感觉好了一些。月底的时候,志宏回外地的家过春节去了。本来志宏想带着齐静一起回去,但是芭蕾舞剧《红楼梦》正在上演,齐静在里面跳群舞,无法脱身,志宏只好自己回家过春节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事先她还很担心自己会发挥失误,没想到这次发挥得这样好,跳出了一只无懈可击的完美的芭蕾舞。而且,这次不是内部排演,是正式演出,台下坐着中芭领导和文化部的官员,面对舞台的地方还架着两台摄影机摄像。这台芭蕾舞集锦片段会作为北京电视台春节晚会的节目在初四晚上黄金时段播出。
她带着激动的心情,走到后台的化妆间去卸妆。虽然舞蹈只有短短四分钟,但是这段《天鹅之死》好像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一样,让她感觉十分疲累。她瘫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用棉花擦着脸上的油彩。每次化妆,秦老师都让化妆师给她们化得很浓。秦老师说只有这样,在电视上和舞台上人们才会得到最好的视觉效果。
靳凡匆匆地走到后台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他在化妆间找到了她,把手里的献花给她放到梳妆台上说:
从来没有给别的演员买过鲜花,但是你是我的女儿,所以给你买了。小曦,我太为你骄傲了,你演出得太棒了,比你妈妈跳得还好。你才十七岁就跳得这样好,继续努力下去,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享誉世界的芭蕾舞演员的。
谢谢您,她充满感激地看着靳凡说。如果没有您,我就进不了中芭,走不上这条路。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在四楼小剧场跳《卡门》,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靳凡高兴地说。不过后面的路还很长,你别太骄傲,以后还需要好好努力,才能成为最好的芭蕾舞演员。
中央芭蕾舞团为春节晚会组织的芭蕾舞集锦演出,通过北京电视台转播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电视台播映之后,后面几场的演出场场爆满,演出票一售而空,在黄牛市场上票价炒高到原价的两倍。不仅北京电视台在春节的黄金时间做了整场转播,而且北京各大新闻媒体也争相报道了演出盛况,几乎每一篇报道都提到了《天鹅之死》和她的表演,把她作为中芭的新秀来介绍。更有媒体记者挖出了她的身世,采访了靳凡和芭蕾舞团的一些人,写了一部长篇报道,披露了她母亲娜佳和靳凡的往事。本是苏联最好的芭蕾舞演员之一的娜佳,为了爱情毅然决然来到中国,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获得了人们的广泛同情。不少人买高价票来到天桥剧场观看这台演出,就是专门为了看一看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娜佳女儿的舞蹈。
由于观众的热情,中芭原定只演四场的芭蕾舞集锦增加到了十二场。即使这样,演出票依然供不应求,总有人打电话到团里来找票。每场演出之后,也总有人到后台来给她献花。
她对那些献花的人一点也不了解,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印象。献花的人总是借着献花的时候跟她说几句话。多数人献完一次花后就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只有一个人几乎每场演出都来,场场不拉,而且每次都到后台来给她献花。这个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打扮普通,肤色略黑,眉宇轩昂,说话很有底气,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亲切的微笑。第一次献花的时候,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人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她随手放进了自己的包里,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是谁和干什么的。这个人见了她也并不多说话,每次把花送给她,跟她笑笑,说句辛苦了跳得真好就走。
靳凡每次演出后都到后台来看她,也注意到了这个常给她献花的人。最后一场演出前,靳凡中午去了她宿舍,问她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她翻了一下包,把这个人的名片找出来,递给了靳凡。靳凡看了一眼名片,吃惊地说:
这个人可有来头,你最好对他好一些。
你认识他?她好奇地问靳凡说。
我不认识他,可是你没看过名片吗?这个人是舞蹈学院的团委书记,徐泽宁,靳凡把名片还给她说。舞蹈学院院长是我的老同事,以前也是我们那一拨第一代芭蕾舞演员中的一个。前不久我找他联系让你去舞蹈学院进修的时候,跟他一起吃过一次饭。他说他们学院新调来了一位团委书记,是某位国家领导人的公子,在陕北上过山下过乡,77年高考的时候考上了清华,毕业后先在某个副总理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秘书,后去团中央任职。最近团中央在搞挂职锻炼,他去了舞蹈学院挂职做团委书记。听说这个人属于低调做事的人,平时锋芒不外露,不出风头,不得罪人,踏踏实实办实事儿。据说他年龄刚三十出头,还没有结婚,是舞蹈学院女生公认的前程似锦的白马王子。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印象,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很好奇了,她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放回包里说。对了,志宏说以前也在陕北插队,在那里结识了不少当年落魄的高干子弟,也许他是志宏的朋友呢。下次他来时,我问问他认识志宏不。
小曦,对徐泽宁这样的高干子弟,最好保持距离,不要得罪也不要太接近,靳凡说。虽然你爷爷也算是高干,但是我们跟这样的人门户相差太远了。何况,我听舞蹈学院的院长说,这个人聪明好读书,崇拜毛泽东,志向远大,做事有小毛泽东之风,将来说不定真能在中国呼风唤雨。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但是,中国的事儿,你也看见了,经常是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政治人物一被打倒就连累一大片。所以跟这样的人也不能太接近,免得一旦他倒了,自己也跟着倒霉。
我知道,她看着靳凡说。我有明宵,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除非明宵不喜欢我了。
小曦,也许我太唠叨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年轻,最好不要谈恋爱,靳凡思索了一下说。最好先专注你的芭蕾事业,等到了齐静这个年龄再谈也不迟。你看你这次表演得这么好,也获得了不少好评,这就给你铺垫了一条担任芭蕾舞剧主角的路。而且,现在中芭的一些主力队员们纷纷想跳槽到香港和国外,有些看样子是铁了心的想走,团里想拦也拦不住。这样虽然对团里是个打击,但是也会给像你这样的新秀腾出一些位置来。你在中芭非常有前景,只要好好跳,有那么三四年,一定就能跳得很出名。那时,你什么样优秀的男朋友找不到,何必现在就认准了明宵呢?明宵这么年轻,到了国外一定会受到国外的很多影响,也会认识不少那边的优秀的女生,说不定会喜欢上别人。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一直跟你好,他跟你隔着这么远,见也见不到,谈恋爱多累多苦啊。恋爱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你要真想谈恋爱,还是等你年龄大一些,找一个人在北京的,门户相当,老实而又优秀的人为好,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摇头说。我只知道我爱明宵,而且爱他胜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