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蓦然回首》(五) 邂逅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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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蓦然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古装电视剧百无聊赖,突然如梦方醒一拍脑门:真糊涂,不看谁也不能不去看看萧妈妈呀。

这次她学聪明了,打车去。上了车,先问司机师傅峥嵘家那条胡同还在不在。无奈年轻的师傅是个新手,说对那一带不熟,麻烦她指点一下。还好,到了地点,虽然周边面目全非,胡同尚在。萧妈妈家的门牌号码她早忘了,可她忘不了那个大杂院和萧妈妈住的逼仄朝北的耳房。

她在车拥人挤的胡同口下了车,看见路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超市,这才想到应该给老人买点保健品之类的礼物。

她从停在路旁的两辆车之间一人来宽的空隙插向人行道,与此同时迎面一个男子也朝同一个空隙直插过来,大概准备过马路。她抬脚上人行道,那人伸脚下人行道;她想躲闪,对方也意识到应该避让。两人身不由己地闪向同一侧,又条件反射地同时闪向另一侧,反而形成相互堵截的阵势。不得已只能停步,瞬间陷入哭笑不得的尴尬。

待那人侧身让路,蓦然踏上人行道,刚要道声“不好意思”,抖地一个激灵,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心跳乱了节奏。那人也顿然止步,惊讶而又仔细地打量着她。

“蓦蓦,是你?”那是不曾被岁月弱化的记忆中熟悉的眼睛和拨动心弦的男中音。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对她来说早已远去的名字了,但无数次出现在睡梦中的声音是那么让她心醉晕眩。蓦然想像过,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相见时,她肯定能认得出他,因为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而他却不会认出已经老得变了模样的她。对不期而遇、青春不再的萧峥嵘,她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要找的人不知去向,而原以为永别了的他居然鬼使神差地站在眼前,她有些恍惚,瞬间万簌俱寂。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撞见鬼了?她环顾四周,人来车往一切正常。眼前的萧峥嵘旧貌不在,早先精致整齐的眉毛和细长明亮的眼睛,已被岁月的沟壑重重包围。原本身材颀长的他,现在依然消瘦且略显苍白,时间像灰尘无声无息地层层掩盖了青春的光泽。

看着发愣的蓦然,迅速恢复状态的萧峥嵘开口:“嗨,今儿这风是打海外吹来的。”虽语调爽朗,却似乎中气不足。

这句话使她错愕之上又添懊恼,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从国外回来的?那他一定也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比她爸爸年纪还大的老男人。她两颊发烧,世界怎么就这么小?!

“我以为你……”她踌躇了一下,下面的话被萧峥嵘接过去:

“死了。是吗?”

蓦然的默认略显难为情。

“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对我来说。”他哈哈地笑了,惹得过路人扭头瞧他。

蓦然不知说什么合适,一时语塞。

“你啥时候回来的?”萧峥嵘问。

“有一个礼拜了。”

“三十多年了吧?”柔和的男中音里流露出求解的渴望。

蓦然局促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点头道:“唔,三十四年了。”她急于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可时间的距离使她难以启齿,开口成了“你怎么样,生活得好吗?”

“咳,马马虎虎。我这人命里本就是个下下签儿,你忘啦?”萧峥嵘的语气里并没有抱怨的意味。

“你是说那个看相的。”她没忘。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知青们听说邻屯有个会看相的,跑去凑热闹。看相的是个老头,轮到给峥嵘看,老头说他命里有牢狱之灾。峥嵘大笑称无稽之谈,老头没有辩解。峥嵘问他什么时候倒这大霉,老头说,那说不准,就是知道也不敢乱说。众人讥嘲:“天机不可泄露哈”,老头不予理睬。到了蓦然,老头看来看去,手里的长杆烟袋抽完了又添上,扑扑地吐了好几口痰,嘴里咝咝地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怎么瞧你这姑娘将来得飘洋过海呀。当时她小声跟峥嵘嘀咕,刚才那些人就算不准也说得过去,到他俩这儿就整个一个不靠谱了。峥嵘也觉着这老爷子拿他俩开涮。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那老头还真是个“半仙儿”。

萧峥嵘好奇:“你上这儿干吗来啦?”

蓦然答:“我想去看看你妈妈。”倏感耳朵一热,这才对自己承认其实就是来碰运气的。

“我妈早去世了。”

“啊?!”她又慌了神。

在美国,人们遇到此事通常会礼貌地表示“我很难过听到这个消息”。此时此刻萧妈妈苍老的面庞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时竟想不起该如何用中文表达。她傻傻地说:“哦,是吗。我来晚了,对不起。那,我走了。”一面转身走下人行道,再从两车之间穿回到马路上。

萧峥嵘跟在她身后问:“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还没定。”她边走边答,心还在与劝自己“嫁了吧”的萧妈妈交流。

萧峥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口气不由分说:“今儿个不巧,我得出门儿办事儿,找时间咱好好儿聊聊。”

“你就打王府井那儿那个贵宾楼酒店,我的房间号是7130。”

“北京就这么一个贵宾楼,那儿可是天价呀。”

她模棱两可地说:“还好。”

峥嵘说:“知道了。那我先走了啊。”

他穿过马路,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原地没动,挥了一下手,匆匆走远。

蓦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是夜,蓦然梦见现在的她和他又被发配到原来插队的村子,并排躺在场院晒麦棚的麻袋垛上。

峥嵘说:咱可别那么傻乎乎地拼命干了,反正这次下乡学聪明了没把户口转过来,玩儿不转咱就撤。

她说:好咧,只要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峥嵘不作声了,她抬起上半身,侧过脸去看峥嵘,可是眼前不是峥嵘而是她那已经不在人世的丈夫,白发苍苍、半呆半傻、面目狰狞。蓦然忽地醒来,一身冷汗,荒唐!

起身上了趟洗手间。睡意犹浓,躺下后前梦继续。

天下着瓢泼大雨,冷风嗖嗖地灌进衣领。她缩着脖子,两手紧紧地攀着萧峥嵘一只胳膊,峥嵘用另一只手打着一把大伞。峥嵘是年轻时的峥嵘,她却是现在的自己。俩人一步一滑地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往屯子里走,黑暗笼罩着山谷间空旷的野地,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还是没走到屯子边。衣服被雨浇透了,贴在身上凉冰冰的,她不由地往峥嵘身边靠。

猛然间,雨伞的一角被人掀起,死去的丈夫出现在面前,还是那张苍老凶暴带着傻气的脸。

再次大惊之后,蓦然心中似有千军呼啸万马狂奔,睡意全无。她爬起来,不想开灯,便拉开窗帘向外看去。

夜在窥视,不曾睡去。矗立在黑夜中的楼群犹如南太平洋中一座名叫复活节的小岛上那些僵直的摩艾石像,冷漠无语地直面世事人生。它们像一群弃而不舍的阴影,跟随她从遥远的南太平洋回到生她养她后来却遗弃了她的城市

 

人这一生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影子这东西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任你怎样狂奔躲藏企图逃离它,抛弃它;任你怎样大刀阔斧地去劈它砍它企图将它剁成碎片,它却像个一声不响、寸步不离的忠实奴仆跟随你、陪伴你。甚至会出其不意地跑到前面提醒你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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