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深秋,在大批六九届毕业生成群结伙地奔赴内蒙古、黑龙江和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学校把一些老三届还没下乡的和六九届“出身不好”、没有资格去生产建设兵团的毕业生召集在一起,一车皮拉到嫩江以东的小兴安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支由来自不同学校的包括蓦然在内的十多个学生组成的杂牌小分队,又被两辆牛车拉到山沟沟里的新满屯。
知青集体户里若论资排辈,萧峥嵘是老三届高中生,尊称“老峥”;蓦然则是大家腼腆的小妹妹,自然而然以小名“蓦蓦”替代了大号。
一下火车,蓦然就注意到萧峥嵘,因为除了行李他还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大箱书。在干活上,他算不上是个好手,但总是尽心尽力。虽然书生气十足,但他生性活泼、宽容大度,颇有人缘。下棋时,他以盲棋对弈却没有对手。他给大家讲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把福尔摩斯描绘得神乎其神,将《一双绣花鞋》渲染得令人毛骨悚然。连生产队长没事的时候都爱上集体户来邀老峥“白话”一段。
蓦然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峥嵘对她有所关注是来年春风开始吹薄林中积雪的时候。那是个难得的休息日,知青们决定“放风”到距屯子差不多二十公里的镇子上去“透透气儿”。大家步行到备战公路边,等待拉空车斗的卡车经过。
因为都知道多数司机不爱拉男的只爱拉女的,且尤其爱给独行女子停车。峥嵘支招说蓦然一副招人怜爱的模样,司机不会不买她的账,拦车的任务非她莫属。那天蓦然成功地充当了诱饵,其他人躲在路边的树林子里,等车慢慢停下来哗地像土匪打劫似地冲出林子连滚带爬翻进车斗。
下乡不到三年,峥嵘当了屯里小学校的老师。过了一年,蓦然经过临时的培训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依赖地向他倾诉心中的喜怒哀乐。他会诚心诚意地与她分享哪怕是不足挂齿的欢喜和快乐,帮她化解难以摆脱的郁闷与烦恼。
她坦白地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对峥嵘全盘托出,包括弟弟的眼瞎是因为她贪玩;妈妈的自杀是吞服了她送去的药。妈妈经常是要服了安眠药才能睡着觉,所以当妈妈叫她送饭时带上那瓶药,她没多想,也没问问爸爸应该不应该。之前,她不相信妈妈是反革命,因为她从来没听见妈妈说过什么反动言论。妈妈死后,她动摇了,也许妈妈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不然她干吗自杀呢?峥嵘认为,并非有什么秘密,是她妈妈做事认真,性情刚烈,自尊好强,容不得蒙辱,一时想不开。
她问峥嵘:那你说,妈妈是我杀的吗?这么问,是因为她老觉着爸爸在这个问题上虽不明说,内心是责怪她的。
峥嵘回答说:当然不是,你不过是个听话的孩子。
峥嵘劝她不要过于懊悔自责。妈妈打定主意了,不用安眠药也会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的。他还说:虽然我挺敬佩性格刚烈的人,尤其是女同志,可是不管在什么样的重压下,我是绝不会选择死的。你妈妈给我的提醒是:身处患难与混乱之时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投降。
她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也没去琢磨向谁“投降”,他能理解并与她惺惺相惜,这就够了。
既然她向他倾诉了心声,他也向她坦露了自己“卑贱”的出身——“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他和她同病相怜。
他父亲解放前是个土匪,解放不久就死了,家庭出身算坏分子。妈妈白天扫大街,晚上做补活,节衣缩食熬坏了眼睛。以她没文化的思维,供儿子上学是为了日后不会穷得没饭吃去当土匪。
可虽然他上的是重点高中,但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参加高考的可能性近乎于零,他的路是被别人安排好了的,往哪儿走由不得自己,虽然不至于步父亲的后尘,但即便没有文革,毕业后也得上山下乡。本来1966年一毕业就该走的,文革一乱,让他浑水摸鱼在北京多呆了三年。老三届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还耗着,一直到不走不行了才离开北京。
他们一起在灯下看书写信;她洗衣服时,他帮她挑水;她给他缝棉被时,他教她背古诗。他们还经常结伴到林子里砍条子捡蘑菇。
一次,他们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只毛茸茸的狗宝宝。俩人兴冲冲地将狗狗抱回集体户。当天夜里,狼群在屯子外面嚎了一宿,他们才知道,误捡了小狼崽儿。第二天送狼崽回林子的路上,萧峥嵘兴奋地说,这只狼崽儿叫他想起一个短篇小说,是杰克·伦敦写的叫《热爱生活》,写一个垂死的人挣扎着拒绝死去,终于没有死。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等到冬闲回京一定要找出来再看一遍。
过了几个月回到北京,他果真守约把一本缺封少底的杰克·伦敦小说集推荐给蓦然。
峥嵘是妈妈去世后她生活中第一个可信赖可依靠的人。
他们没有过年轻人常见的羞羞答答眉来眼去,爱情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是那种心有灵犀第一眼看见你就看好你,从此“相看两不厌”的。他们没有爱得轰轰烈烈如醉如痴,虽然平平淡淡却也如胶似漆。他是她情愿跟着上路,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的人。在同村知青眼中,才华横溢的老大哥和淑贤清纯的小妹妹相爱就像大春和喜儿、少剑波和小白鸽那样的合乎情理。
记得有一次,她有口无心地说:咱俩相似之处可真多,你的名字是个词儿,我的名字也是个词儿。峥嵘开心地笑了,父母目不识丁,哪儿知道什么峥嵘不峥嵘的,原名“正荣”,嫌俗,文革初期赶时髦改的。反正他说什么她都爱听,她问什么他都回答。
峥嵘爱吟诵‘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蓦然知道他所谓“美人”不过是情人眼里被爱恋之手打扮过的她,但心里仍是甜滋滋的。他爱她的温良,喜欢她的坦诚,享受她的依赖;她爱他的书生气,喜欢他的老成,享受他的关爱。
蓦然天真地说:咱俩这辈子不离不弃,下辈子还要携手,好吗?
峥嵘笑答:那过奈何桥的时候,得想法儿不喝孟婆那碗忘川河水煮的汤,不然,下辈子即使见了面儿也不相识。
她耍小聪明说:孟婆汤又不是白给的,咱到时候就说是一文不名的无产者,不得了。
峥嵘更乐了,使劲地抱了抱她说:你这小蹄子,还挺有馊主意的。只怕是到时候连地狱都下不去成了游魂,再碰面照样儿物是人非。
尽管那时的中国处于一个推崇比西方清教徒还不食人间烟火的时代,荷尔蒙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将恋人推过雷池的例子仍是屡见不鲜。那是一个亮晃晃风清月朗的冬夜,屋外,月光在茫茫的雪地上蹽蹦儿撒欢儿,天地间泛着皎洁的银白;屋里,俩人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她的脚在被窝里找到峥嵘的脚,用脚心蹭着他的脚背,没话找话地说:你怎么还穿着袜子呐?
峥嵘抗议:不带这样的,就算人家皮肤糙点,也不能这么磕碜人。
1976年,新满囤党支部终于争取到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萧峥嵘作为表现突出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推荐回北京上大学。
蓦然和峥嵘相拥盟誓,像世上所有即将分离的恋人那样。他承诺大学毕业娶她,她发誓等他毕业嫁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绝不反悔。他笑她小题大做:大学毕业是有年、有月、有日子、有盼头的。他还说,这样的等待不但是苦中有甜的憧憬,还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浪漫。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如同浮云一样虚无缥缈;都如同运气一样可信却不可靠。她更不知道,在现实尖利的刀锋面前,誓言脆如纸弱如丝。她只饱尝了分离的煎熬。
1979年,几乎就在她终于兴高彩烈地回到北京的同时,即将毕业的萧峥嵘被逮捕了。命运的残酷让蓦然始料不及。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书生气十足的峥嵘会是杀人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是峥嵘确实被警察带走了,一旦被捕,杀人罪便是既成事实。在农村时“拂了一身还满”的离愁别绪瞬间被生离死别的悲恸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