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蓦然回首》(七) 话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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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美国人……”电话那一端是萧峥嵘。

“什么‘美国人’,别瞎说。”蓦然打断他的话。

他调侃说:“那就把中间的‘国‘字儿去掉呗。”

她心头一震,明白他在暗示许多年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诗句,脸上浮出会心的微笑——反正面目表情不能连同声音一起传到电话的另一端。镇静了一下,她嗔怪道:“少来劲儿。”

约定好在一个茶馆碰面后,峥嵘问她有没有微信。

她问:“微信是干吗的?”

他解释完以后,问她智能手机有吗?

她说有苹果,还有iPad。他嘱咐她把两个都带上,他好给她下载微信。

放下电话,她想还是买个在国内能用的手机吧。听说她要用微信,手机专卖店一个热情有余的四川姑娘给她推荐了一款小米手机。

已经很多年没有跟男士约会了,途中的蓦然有些惴惴不安。走进典雅幽静的茶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城市的混乱嘈杂被彻底隔绝,连服务员端茶送水也是脚步无声,轻言细语。她不由暗暗赞叹峥嵘的选择。

萧峥嵘抱歉地说:“这儿的茶没什么特色,就是图它个安静,好说话。”

“没关系,反正好茶坏茶喝到我嘴里都一个样儿。”在国外,蓦然养成喝咖啡的习惯,多年不识茶滋味了。

入座后,她把小米掏出来递给峥嵘,他一边下载qq和微信一边侃侃而谈。他时而腾出右手放在胸口上,好像是在郑重承诺所说内容的真实,这是蓦然熟悉极了的动作。

他说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七年,历经审问和刑讯。丢了一口牙,轻重脑震荡数次,断过大部分肋骨,心脏严重受损,最后因证据不足释放。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减之罪何患无理”。

难怪这样一副病态,蓦然抹去了大串问号中的一个。

“那你到底杀人了吗?”迫不及待中竟带有质问的口气。

“现在说这个已经毫无意义了。”峥嵘答疑的积极性不高。

怎么没有?蓦然想辩驳,她命运的改变起因于此啊。可没容她开口,萧峥嵘开始滔滔不绝:

那时候,真以为这辈子就撂里头了。有几次被打得太厉害以为是走到此生边儿上了,他在心里祷告,叫蓦然别等他。要是为了他,蓦然荒废了青春年华,他赔不起。他希望蓦然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爱她的男人,真心的希望!后来知道蓦然没傻乎乎地等他,他琢磨,他俩之间就是有心灵感应。他说,说实话,当时挺颓丧的,后来想明白了,命运发给他的就这几张破牌,好赖都得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开开心心地过吧。

出来以后,找工作费老劲了,先开了两年垃圾车,后来开出租。所幸正好是出租司机捧“金饭碗”那阵子,未雨绸小不溜儿地存了点儿钱。后来活儿越来越不好拉,身体也不跟趟,就早早地退了。现在,没事儿上街转转拉点黑活儿,还有几家老客户,再加上每月养老保险,日子过得去。

蓦然静静地听着,他所讲述的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遥远得陌生得难以想像,因而她难以体念他的经历。

这个她记忆中最亲近的人,这个留给她那份宝贵精神力量、帮助她挺过艰难困苦的人,与记忆中的他无论从相貌、谈吐还是交流内容上都相去太远了。什么“蚁族”“向钱看”啦,什么“低保”与“土豪”啦,什么“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啦,她听得云山雾罩,盯着眼前的茶水发愣。

峥嵘终于长舒一口气:“该你了,说说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蓦然问峥嵘是怎么知道她出国的。

他说,获释后,立马去找她。爸爸骂他,说是他毁了蓦蓦,轰他走。弟弟送他到院儿门口,只说她嫁到国外去了,别的都没说。

“那次,你爸爸给我的感觉是一副完全被生活打败的样子。”峥嵘的语气中没有抱怨,只有怜悯。

蓦然心里酸酸的。

峥嵘关切地问:“老爸还健在吗?弟弟妹妹过得好吗?”

蓦然低下头,无从作答。

见蓦然又陷入沉默,萧峥嵘穷追不舍:“哎,说话呀。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抬眼看了看他,想蒙混过关:“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不可能,三十年呐!”峥嵘不买账。

蓦然搪塞道:“不过弹指一挥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试图用一串问号打断他的思路:

“北京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原样儿来了。咱屯儿其他知青怎么样?你们经常见面吗?咱新满屯儿肯定变化也挺大的吧?我在网上看见说好多知青回过去插队的地方看望父老乡亲们,你回去过吗?我倒真挺想回去看看的,毕竟在那儿待了十年呐,真是挺留恋那时候那种单纯……

“嗨嗨嗨,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峥嵘不上钩:“那些事儿以后咱慢慢儿说。先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蓦然心里想,你倒是想得开,我这些年的经历打死你也想不到!

见她又不吭气儿了,峥嵘说:“蓦蓦,你变了。在看守所的时候,我眼前的你跟以前一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谦和贤惠。现在好像挺忧郁的,怎么啦你?”

蓦然暗暗感叹彼此感觉的不谋而合:“好吧,就算我变了,分手这么多年有变化也是正常的。你不是也变得油滑多了,都找不到白面书生的影儿了。环境真是改造人,说明咱们都成熟了呗。”然后坚持防守反攻:“还是先说你吧,嫂子叫什么,在哪儿上班?哪儿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的?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妇道人家,就喜欢家长里短。”这么说着,峥嵘的笑却不够自然。

蓦然狡辩:“聊聊家常怕什么的。彼此了解都是从生活小事儿开始的呀,何况咱们得重新认识吧?”

“强词夺理!”

……

见蓦然按兵不动了,峥嵘转用迂回战术:“蓦蓦,早就是美籍华人了吧?”

蓦然不置可否地耸了一下肩膀:“别老蓦蓦,蓦蓦的,我早改名儿了,现在叫莫妮卡。”

“噢?!”峥嵘愣了一下很快地说:“入乡随俗嘛,反正音还是一样的。出去年头不少了,常回国吗?”

“这是第一次。”蓦然干巴巴地说。

“第一次?”峥嵘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弹出来。

蓦然没理会他的惊讶:“其实,要不是‘2012世界末日’什么的那些瞎话,我到现在也不会回来的。”

“啊,你还信这个?”

“咳,都快活到头了,世上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还闹不明白不白活啦?!我只不过是对朋友许了个诺言,守信而已。”

峥嵘还是犯疑惑,斜楞着眼睛瞅着蓦然:“不是吧?撇下老公孩子不管,就为个什么‘承诺’跑回国?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闹矛盾了?要打离婚?”

现在管“诺言”叫“承诺”了,她感觉自己的中文词汇跟长满铜锈的出土文物似的,赶紧在脑子里的记事本上又记下一笔,然后才说:

“胡说什么呀?谁闹点儿矛盾就打离婚呀?”

“你们美国人不都那样!”

“听谁说的?”蓦然道,“美国有的是白头到老恩爱如初的;当然了,也有动不动就闹矛盾打离婚的;还有在一起打得鸡飞狗跳,不在一起想得没招没落的。哪儿不都这样?!”

“你算哪一类?”

蓦然眉头一皱:“干吗老盯着我不放?”

“蓦蓦,你变化太大了。原来可不这样儿,什么时候变得横起来了?”峥嵘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的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你们家那口子对你不好,是不是?”

泪水突然涨潮似地从心底涌出眼眶。这些年来,就是在她心情最沮丧,日子过得最艰难最无望的时候她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她从小就是个不爱哭的孩子,妈妈原来老爱跟人炫耀,我们家蓦蓦打针从来不哭鼻子;我们家蓦蓦跌倒了自己爬起来掸掸灰就好了。得知妈妈自杀那天,她蜷缩在门后,头埋在两膝之间,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她把一生的泪都流完了。之后的岁月中,她控制内心的悲哀伤痛就像训兽师驾驭野兽。蓦然低下头,不想让萧峥嵘看见,可为时已晚。

峥嵘慌了:“哎呦,怎么啦,我没有恶意,你别多心啊。”

她镇定了一下说:“我丈夫死了。”此话吐出,蓦然好不后悔。这一开口将引出的本是埋在心底决心不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呵。可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倾诉欲望是那么难以抑制。

“哦?!”意外使一直口齿伶俐的萧峥嵘语呐,迟疑了片刻说:“你别太难过,节哀顺变。不能因为他的船已经驶进港湾,你的船就不再继续乘风破浪了。”

一层突如其来的阴影像密不透风的爬墙虎遮蔽了她刚欲豁然的心,蓦然神色骤变:“谢谢你的安慰。不过,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而且,我根本没为他伤心过。”说着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聊。”

蓦然的突然道别使峥嵘面有尴尬,但并不失色。“你上哪儿,我开车送你去。”

“谢谢,不用了。”

萧峥嵘并不罢休:“蓦蓦,我真有点儿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蓦然故作轻松地说,“我现在是个大阔佬了,你就别劳神啦。”一边向门外走去。

萧峥嵘拦住她:“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好坏不光在腰包有多鼓,关键在心态怎么样。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开心的‘富婆儿’。”

 

新词儿,新词儿,又一新词儿,蓦然想着,挣脱阻拦,闪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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