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九七 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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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案的人命运不一。403云鹏签字升级的时候,402天熊没这待遇,他的两份遗书让丘胡子害怕,暂时不来动他了。东监10号笼在军人新龙头的指挥下,批斗白狼渐入高潮,每天嘻嘻哈哈和鬼哭狼嚎。

    一个意外结束了天熊10号笼的生活。这天骆管理拿个名单来,提出约七、八人,去小放风场,全体抱头蹲下。来了几个拿针筒的白大褂,天熊以为是什么防疫针,其实是抽血。天熊稍抬头偷眼看女护士白大衣胸前“市监医院”小红字,沙管理发觉,上来就是一脚,一个头塌!骂道:“看什么看,下作胚!”年轻女人厌恶地扫他一眼,像看畜生。

    回到笼中,同行的取笑天熊,为饱眼福付代价。光头们听明白,笑道:“值得的,几年没闻女人味了,打几下算什么。”天熊不屑辩,操流氓腔道:“这种蹩脚女人,在外面我看都不要看!”卷毛喝采:“卵不朝她撒水!”

    其他人打听“小娘子的卖相”,吐秽话介馋。

    十天后,天熊被连行李提出,上二楼,丢进小监房。天熊听见是27号笼,心里一沉,知道是东监三个病号监之一。自己的血出问题了!

    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个孩童,齐他胸口高,一脸稚气,犯号是东—6。

    这是六七平米的小间,而难得也有个对外的铁窗,和铁栅门可以空气对流,所以是病号监吧。已有六个光头在,打坐着。龙头让行李靠墙,安置他俩坐了。

    龙头是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脸很白,钩鼻子,颇似白狼。而他面容端正些,黑边近视眼镜,一脸谄笑像太监。他先介绍自己,三十岁,叫白申福,“就是姓白的人申请要福气,可是没申请到!大家叫我小白、白龙、白龙头,随便你们。”

    他问两人年龄和尊姓、来东监多久,对来自8号笼的6号少年道:“就叫你小六吧,这数字我第一次听到!”少年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对天熊甜腻腻道:“叫犯号不好,就叫你梁兄吧。我们已经有一个梅兄,多好听啊。”

   “不来事!”

   “为啥?”

   “我不是绍兴人。”

    大家笑了,上海方言一唸,就是越剧的味道,有祝英台的意思了。

    小白道:“402呃小梁,你是什么病?”

   “没有病。”

   “你最近不舒服?”

   “没有啊。哦,十天前抽血。”

    众人道:“不用问了,肝炎,等会看送来的药!”

    小白凑上同情道:“你们问题这么严重?”

    天熊不解,小六低头。大家没说话。当夜他才了解到,一般是要逮捕并转监的犯人才验血的。据说只有东监才有的刑事犯是市看所在地的区看关不下,帮忙性质的。一旦升级或赶全市公判,往往转至市二看——那里是关大型刑事犯的。后来听说,同验血的一批是送去二看了——那个有名的法国人造的监牢······但天熊不属于此类,这是他后来一直没解的谜。

    现在的27号笼,都是抓进来前就有病的······不知有没有抽血而来的。

    靠铁门有一排八个空的铝饭盒——不出笼的,以免传染别人。小白说昨天还有八个人——两个人因病重送市监医院了。墙角一个木盖的木桶,发散悠悠的异味。是每天要自己拎出去倒进专用的土坑处理,怕有细菌。和化粪池分开的。

    中午杂役犯送进药片,除天熊外,人人都有。小六是肝炎药。小白替他问,外劳动道:“骆管理讲了,药不够分,病轻的就不发了。”小白悄声打听,得知抽血新发现八个肝炎,分进三个病号笼。

    天熊笑道:“我倒一轻松!”小白道:“别高兴太早。我们这里是交叉感染,除了老肝还有老肺——开放性肺结核。病号笼不是对病人优待,是集中关押。要病得快死了,才能去提篮桥享福——那里医院舒服。这里的优待是比人家多发一次开水,为了吃药。等水来了,我们开个欢迎的茶话会吧。”

    外劳动拎着冒热气的铅桶来了。人人拿漱口杯,从小洞伸出去。小白郑重地给新来人各一粒药:“这是食母生,你们闭眼睛细细嚼,有炒黄豆的香味!再喝口水,就是茶话会了。”

    天熊照做,有点意思。小白说这是他吃肝炎的辅助药片,很珍贵,他节省下来的。天熊道:“填接寄单时,我能叫家里寄这个吗?”小白道:“可以。”

    一个病容如鸦片鬼的黑瘦老头嚷道:“你别听他的,别作傻事,寄来是医务室统一发放,轮不到你的!”这个名片619、诨名老枪的,五十多岁了,眼圈发黑,眼袋荡下,脸上一团私欲气,浓得化不开。一张嘴有金牙发亮。无故的想起挑料师傅老陈和咸鸡。动作言谈幼稚可笑。一哄他就高兴,一顶他就冒火跳脚。别人一般让他几分,因他时时挂在嘴上:他是上海的老警察,在东监有熟人。管理是对他客气些。他对别人的案子好奇
,自己的事情则藏头露尾。他老是威吓龙头,而小白也怕他,说话都看他脸色。

    天熊谢老枪,请教道:“那寄什么药是自己能拿到呢?”

    老枪被尊敬,高兴道:“我替你想想。你有什么特别毛病?”

   “嗯,火气大,排泄不好,夜里失眠。”

    大家好笑:“这算啥病,填了也划掉的。”老枪道:“你开点保肝糖浆,吃不了给我一瓶。” 
    
    墙角一个懒洋洋的黑脸大汉611嚷道:“开什么开!到这儿就是等死,小命一条拿去,什么了不起!”他姓包,都叫他小包。高大的粗汉,一口东北话,有时会做作的笑,装风流相。穿得邋遢怕人,是个龌龊的老土。他在上海是无业游民,父亲早死,他来上海看病,投奔看不起他寡母子的做干部的娘舅的。他有想像力,说自己是北京高干的儿子,诱骗了几个姑娘,被抓进来的。他看不惯老枪,常要出头,替龙头打抱不平。

    安详盘坐的一个白脸864道:“我看可以开点维生素。关在这里,肯定缺的。” 他和天熊年龄相仿,眉目清秀,说话慢条斯理,有点搭舌头。脸是端正大气的,站起来才见身体瘦且矮,比例不对。右臂细瘦,平时用左手。这是小儿麻痹症的后果,也是他犯罪原因。他出身好,因残疾照顾进工厂,喜欢动笔头,进入宣传科,入党提干。临结婚他忧虑排场小,于是盗卖公家录音设备,抓来一年半了。平时他自命清高,在马列书的空白处默写唐诗,像个学者。他姓梅,都叫他梅兄。他和小白、小包较友好,像三家村。

    天熊住了几天,明白这里也是每天要小闹的。有固定的模式,总是老枪威胁龙头小白,611小包出来回骂,闹得不可开交,864梅兄出来劝和,话里是帮龙头的。小白的地位,就这样勉强维持着。

    还有三个光头是不参加吵闹的。两个是苏北农民,一个脸苍白、浑身浮肿,老躺下哼哼叽叽的,外号乌克兰。一个黄瘦的小个子猫脸,外号高尔基。两人挨一起,都不会上海话,没人知道他们姓什么,没兴趣问。他们互相讲的话,令天熊想起黄庆五、十三太保。

    人称宗老师的五十来岁老头,堂堂的官老爷面孔,四方脸,戴橡皮胶粘住断腿的近视眼镜,暴眼珠黑少白多,人蛮横固执。逢龙头有加饭吃,他现出贪吃相。他自称是几十年的老教师,案子是思想问题。他穿的衣服宽大像日本人的和服,裤子像黄包车夫那种要折叠后束住——原先是吨位吓人的肥猪!在这里他不得人心。

    老犯人对小六的个子奇怪,问明只有十四岁,老枪嚷道:“政府这样不对,不到法定年龄!不能判的,瞎搞。”

    宗老师道:“你不懂了,关到年龄再判,我见过的。小孩,你是什么事情?”小白道:“这还用问!小偷小摸。没办法的,我眯眯小的事,没有逮捕,关了一年多了!”

    老枪鄙夷道:“跟你比!你是两进庙的老货,回锅肉,谁晓得你是什么案子!”小白道:“619,我不跟你吵,我怕你!刚才是你讲政府不对,我没讲!”

   “我讲了,怎么样?你报告么!”

    小包道:“报告就报告,谁怕谁了?龙头你去喊管理。”老枪胆怯了:“我跟他吵,你插一脚做啥?”小包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了?”还是小六懂事,劝双方“别争了,没意思。”

    龙头心舒坦了,后来与天熊笑道:“402,你一看就是肚里有墨水的人啊。你的事不用开口,我有数。唉,年纪青青谁个不风流?”黑汉子小包突然嚷道:“402的番司没得说,大英照会!”他是常常夹点学来的上海词汇的。
   
    旁边的梅兄不高兴了,冷笑一声。天熊曾有意攀谈,他不予理睬。

    小白惋惜道:“402,你来迟了。要早来两个月,是病号笼的黄金时代!不信你问大家。”个个点头。原来那时晚上有时发剩粥、甚至烂面条和发僵的淡馒头——西监的中灶或管理的小食堂剩余的。龙头除了加饭,还有加菜。现在全没有了,小白的加饭,也二三天才一次。

    新来的自然问原因。小白叹道:“不谈了,不能谈。”瞥一眼老枪。老枪难得的沉默。天熊明白了。后来得知细情:因为嘴馋加饭和馒头分不匀,老枪带头揭发原龙头,批斗下台,后来判掉的。换上小白,老枪没当上,继续寻事吵闹。柳监长判断是加饭作怪,索性把优待也取消。从此大家倒霉,烂面馊粥也没了。

    这里没有小流氓,日子太平多了。管理看管得也较松,天熊觉得神经都放松了。难友年纪都大,勾心斗角难免,但政变的原因是加饭,与自己无干。

    病号监当然好谈医生,没料天熊也知道一些。小白道:“最有本事是一个犯人医生,900,穿一身黑,戴眼镜的连鬓胡子,眼睛凶,看毛病一个准!”

    天熊大惊:“你怎么晓得?”大家道:“我们都晓得。”原来这里开出去的病号,常常由他解决,他挂着犯牌的。曾有倒地和吐血的,管理带他来这27号笼看。他动手处理过,才让抬出去的。所以都见过。

    小白道:“现在是难得有龙头学习会了。我只参加过两回。第一次900来的。嘴很会讲。可是后来屠管理来了,训了他一通。第二次就换人了

。穿个旧军装的人。900批斗得很凶,太可惜了。”

   “你们批斗他了?”

   “没有,是他笼子的人。”

   “谁说的?”

   “屠管理是当大家面训他的,说他监房里有政治犯放毒,说秦始皇,他不制止,也夹在一起说。性质很严重。后来就换龙头了么。”

    梅兄想起道:“900是10号笼的。”小白道:“哦,你是几号笼的?”小六嘴快:“他是10号笼的。”

    小白重新审视天熊:“你是知道的!那政治犯胆子不小,重判了吧,崩掉了?”

    天熊道:“管理的话,你都信?”

   “900呢?批斗得够呛?还放出来看病吗?”

   “他没批斗,是判掉的。新龙头是他推荐的。”

    老枪忍不住道:“管理的话,不好相信的。”没人驳他。小包想起道:“那逃跑的人,后来抓回来的,不也是10号笼吗?”大家来了兴趣,要听故事。天熊害怕道:“到此为止,我什么都不知道!龙头你证明。”

    全体叹气,意兴索然了。

    天熊担心自己的真实病情,开始了解肝病的知识。众人踊跃提供,小包嗓门最大,炫耀般说他的病最重,已经肝腹水:肝不能造血,只能造水了!小白说自己也是老肝,从前在家,娘不肯分碗,说有良心儿子不会传给娘的。老婆更不肯分,说要死就死一起······肉麻当有趣。小白有时描写他老婆如何美貌,温柔体贴。但他漏出过:是拾的便宜货,朋友休了不要的。有时他沉醉于色情回忆中,叹道:“家花是没野花香啊。”

    宗老师扶正眼镜,说现在的肝病如此普及,代替肺病成为国病,是因为从前进来的伊拉克密枣。于是人人嘴馋,说那枣子有多大多甜。小六也参加说,宗老师笑道:“你还没养出来呢,那是什么年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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