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雁落故人归 (天使)

崔晓园正吸最后一口烟差点被呛一跟头,脱口就想说您老没病吧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听那玩意儿,咽了口口水改成您别开玩笑了,徐波高声一笑:"谁跟你开玩笑,你知道颐和园旁边苏州河上就有一饭馆,那饭馆在船上,老板请了人来唱评弹,客人边吃边听,声音隔着水面传到岸上好听极了,那饭馆就因为有这个特色您得提前一个星期订座。我这儿本来就有茶楼,要在苏州的话喝茶哪有不听书的?"


"咱这不是不在苏州么?"崔晓园翻着白眼:"再说评弹表演可没那么简单,不象弹个琵琶自己顾上自己就行了。评弹的话您得有高椅踏凳几案桌,还得有个上手吧,我又不会三弦只能当下手。然后两个人要练习配合,哪个字行腔行什么样的腔,是徐调丽调还是俞调
...这可不是说唱就唱的!"


"这些都容易,我去张罗。白先勇当初不也是一穷二白起家的么?保不齐我也抢救了一把濒危艺术。"


"没饿死不错了。"崔晓园暗想。从小就教她的那位老师,国家二级演员,当初在苏州说唱一晚上书挣三十五块钱,一年前得了绝症,辗转求到了崔晓园头上,崔晓园费尽了力把她挤进了自己工作的医院,五万块的押金都出不来,还是崔晓园给垫的。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纷纷效仿二十年代捧戏子,纸醉金迷的背后,一群黯然落幕的老艺人。


崔晓园站起了身:"我该回去了。"一直沉默的李鸿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崔晓园客气摇摇头:"不用了,我回宿舍,特近。"


李鸿哈哈一笑:"正好,同路,我也回宿舍。"


两人钻出胡同口打了辆车,崔晓园疲惫靠在车窗上不说话,李鸿接过她手中的琵琶。


"琵琶好学么?"李鸿侧头看着昏昏欲睡的崔晓园:"我妹小时候学过吉他,刚开始手指尖都破了,看着是不容易。"


崔晓园果然来的精神:"您怎么还有妹妹呀?你家不需要贯彻我国的基本国策呀?"


"她美国出生的。"


"那您呢?也是美国出生的?美籍华人?"崔晓园看着他乐。


"怎么可能呢,我没中国籍我怎么在这工作啊。我爸那时候到美国读
PhD,快结束的时候我妈带我过去的。那时候我小学一年级,我爸后来进了WALL ST.我妈一看生活好了赶快抓紧最后时光再生一个,我和我妹差十岁。其实还不算差的大的,我爸他们那时的留学生好象好多都生了老二,有的差了一轮。"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七年级。
13岁。我爸海归了。把我和我妹带回来了,我妈等着拿公民拖后一年才回来。"


"啊?"崔晓园惊讶笑道:"那一年你爸肯定很不容易吧,一个男人带两孩子,祖国的新环境还要从新适应。"


"他容易不容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容易。"李鸿讪笑着:"他看起来很是春风得意。这边一家大型国企打算折腾纽约上市,把他给挖回去了,给了和美国同样的收入,九十年代年薪到一百多万人民币的还很少,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决定海归了。他是很幸运,我可难了。刚回来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玩命想美国的朋友同学,拿起电话就打给我妈,根本不顾他们那边是深夜。一哭就半天。我爸找了俩保姆,我和我妹谁都没有家的感觉。"他轻叹口气:"我当时找初中,入学考试,英语一百,数学三十,语文零分!整个一文盲。我刚回来的时候走街上迷路了,好声问人这条路在哪儿,那人甩着白眼说路牌不就在你头上呢么?我说我不认识字,文盲,那人说你开什么玩笑穿的人五人六的还文盲?不告诉我。"


"哈哈哈。"崔晓园放声大笑。笑完了又不好意思看着李鸿:"噢,对不起,我不该把欢乐建筑在你的痛苦上。那后来你上的什么学?私立的贵族学校?"


"初中只能是私立的了。成绩太差,连着两年半,每天至少十个小时在读书,好不容易上来了,高中上的是公立的。还是市重点呢。刚那些同学都是高中同班的。"


"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吧。"崔晓园笑着说:"我大概知道是哪所了。您不会是这里头最穷的一位吧。"


李鸿一笑:"还好,有当公务员的,帐面工资比我还少。"


崔晓园点点头。他们科就有个男护士,开着奔驰上下班,每月勤勤恳恳来挣这五千块钱;病房里时常出入伺候病人的护工,家里两座金山银山。如今这现象早已见怪不怪了。


耳边听到李鸿苍茫的感慨:"我高中的时候,社会上还在流行小资情调,星八克是最时髦的,西方的生活方式是令人向往的。大家还都在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这才几年啊,风向就变了。如今国学是最时髦的,诗词歌赋是最显贵族气的,权力是通杀一切的,考公务员是最实际的,拼爹是最有出路的。"


"你现在觉得这个世界残酷了?不要紧的,以后你会看到这个世界变得更残酷。"崔晓园讽刺地笑着:"少来点何不食肉糜的感慨吧,发牢骚也轮不到你!您有这么高大上的爹可拼还诉苦!下车!"


两天后,崔晓园调到了病房。带上护士帽,她喜滋滋对镜自揽,终于可以化点淡妆了。


她带着标准职业笑容,推进了术后监护室大门。


病床上一位女性病人,左肾上腺切除术后第二天。崔晓园按常规查血压。仪器上显示的血压值偏低,她有些迟疑地松开病人臂上量血压的带子,指尖轻触到她汗淋淋冰凉的手臂。一回头,差点撞在前来查房的医生身上。


查房医生正是李鸿。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崔晓园一眼,脸色很快恢复正常问道:"什么情况?"


"病人血压偏低
80/50,皮肤有些湿冷。"


李鸿一惊:"术前各种生化检查结果有无异常?"


"无异常。"


"再测一次血压。"


"更低了,
70/40。需要加大输液量么?"崔晓园看着李鸿:"也许是手术中失血过多导致的低血压。"


"马上开双通道输液,补充胶体,输血,扩容后加用多巴胺,"李鸿语速很急下着医嘱,掏出值班手机:"内科?我外科总值班,我这有个术后病人出现肾上腺危象,麻烦来会个诊。"


内科派过来一位二线,查了一下术前各项检查结果和手术记录,边看边随口问:"是按嗜铬细胞瘤做的术前准备么
...


两位医生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病情,崔晓园瞥了一眼病人,发现她神色已经很是焦虑。听到医生嘴里冒出的瘤这个字,虚弱无力地叫道:"医生,我是得恶性肿瘤了么?"


内科医生回头看了看病人,淡淡回答:"不是。"回过头面对李鸿接着讨论病情,说出的话变成了英语。


崔晓园知道这是医生们为了不让病人得知病情后恐慌而采取的最新举措,查房时越来越多的采用英语。刚开始只是零星出现几个词,比如癌症用
cancer,可是很快就不管用了,如今病人的英语程度也不那么好胡弄,十个病人有八个知道cancer是什么。于是改用CA代替。很快也不好使了,病人猴精。于是干脆全部说英语。可实际上,依然会出现病人恐慌现象。一个字都听不懂似乎并不能缓解焦虑。眼前这位就是。这位中年妇女不顾浑身插的管,挣扎喘息的哭着:"医生...你们快告诉我实话好不好...你们说我听不懂的话,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快死了么?"


崔晓园走了过去,轻轻抱住了病人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低下头对病人轻声说道:"阿姨,您想多了。"她的脸上出现了柔和的微笑,象安慰孩子那样柔和解释着:"医生在商量要不要给你用激素,您相信我,我没必要骗您。您会好的。只要您配合我们。我们这么多人为您忙活,不就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么?您相信我们,也相信自己的身体,好么
...


她的话语象温暖的春风,逐渐吹开了病人脸上的疑云,李鸿抬眼向她望去,她一身洁白护士服,正轻轻抚摸着病人的肩膀,柔声细语含笑看着病人。目光如水传递着关爱,垂着的眼帘微微颤动的睫毛,把两道弧线阴影投射在她细腻温柔的脸庞上。天使,李鸿唇角不觉上扬,真正的白衣天使。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