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惜别离
小应子躬身走进了皇上勤政宫的内殿,“启禀皇上,朝熙宫那边传话来说——已经备了一套御膳房太监的衣裳了。”
“哦?”拓跋征阴沉着双眸,蹙眉抬眼望向半合的高窗外,目光停留在朝熙宫的方向。他手中还执着尾端包金,嵌以金丝描飞龙的紫毫。刚蘸满的墨汁,凝成了半滴坠在笔尖,却越来越沉重了,摇摇欲坠。
“传讯给尹将军吧,让他在平城外等她。护送她到并州。再给南方的郑图传个话,让她的护卫到并州等她吧。”拓跋征一字一顿地说,这时才拓然掷了手中的笔。他伸指抚了抚紧皱的眉尖。
“陛下,恕奴才多嘴。”小应子深鞠一躬,吞吞吐吐道。
“讲!”拓跋征负手大步踱到半开的精雕盘云龙的高窗下。他一挥手,一旁的宫婢忙大开了高窗。拓跋征站在敞开的高窗下,敛目望向朝熙宫的宫檐。看样子就这两日,她是要走了……
“陛下何不劝钰昭仪留下,或者,亲自护送她离开?奴才,愚钝实在不明……”小应子的声音弱了下去。
“劝?她不会留下的。强留下人,也留不住心,就像当年的母妃一样。到最后,我们两人都遭罪。直到现在,朕才明白先皇的感触,才明白父皇心中对母妃的敬重和真情!既然她要走了,朕送与不送,她都是要走的。去十里长亭送了她,她反而不安,欠了朕的人情。干脆就让她偷偷地走吧!她顶多是心存愧疚,永不相见……”他说到这儿,突觉喉头干哑,肺中拥堵,几声干咳,发现身上竟阵阵发寒。
“奴才还是赶快去请宋御医来吧,陛下咳了几天了。”小应子捧上热茶。
拓跋征呷了一口茶,因为他最近咳嗽,宫婢们悉心泡制了化痰祛咳的苦茶,入口甚是醇厚苦涩。他蹙眉,侧身伸手把茶盏递给小应子。小应子忙躬身上前,还未来得及接过茶盏,拓跋征心神不定地就松了手。
茶盏径直在地上摔成几块,温热的茶水飞溅。所幸拓跋征已走开了几步,未被茶水溅湿衣摆。小应子早吓得趴倒在地。
“收拾一下,出去吧!”他说完,又低咳了几声,抚了额头发觉自己额头有些发烫,“叫宋御医来见朕。”他走回桌案旁伸手执起狼毫,继续看着刚才未批注的奏折。奏折里的字一行行排列着,却怎么也看不进了。他心里只有那句话——就这两日,她就要走了,也许永不相见……
他的心焦灼地痛着,他挥臂猛然掷出那柄紫毫,口中只喃喃四个字,“我的月儿……”他伸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才记起,虽然母妃曾告诉过自己她的小名叫月儿,自己却从未亲口对她喊过一声——月儿,那个中秋月圆时分出生的月儿。
夜寒风大,呼啸而过,檐铁声声惊鸣。
朝熙宫的寝殿里已生了暖炉。钰儿撵走了众宫婢,独自坐在床沿,看着面前的一套御膳房太监的宫服,那把当年他送给自己的软剑,还有让红杉给她换的一些碎银子。她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裹,有师父、明姑和舒冷凤送给自己的东西,都塞在里面。明日一早,她就打算扮成御膳房的宫人出宫了。其实今早,她就已经扮成一个普通宫女去查看过,也跟那边接应的小太监混熟了,一切似乎都已安排妥当了。
夜已深,远远传来几下打更声。
钰儿躺在床榻上却辗转难眠。她听说近日圣躬违和,一直在勤政宫的寝殿里养病。她陡然从床头坐了起来。自己不辞而别,对他未免太残忍。虽然自己不喜欢魏宫,但,他终究并未强迫自己。他越是以礼相待,越让她愧疚不已。
她把当年他送给自己的鬼影秀主公戴的玉坠,明姑的凤眼金凤钏都收在一个锦盒里。那个通向他寝宫的地道,她从未走过,也许,今晚最后一次,她该去探望他一次?就算在他睡梦中与他道别。
钰儿揣了一颗夜明珠,披了一件暗绿绣芍药粉蝶的夹袍,拖着粉色锦履。她悄然打开了那个衣柜的橱门。殿外大风骤停,寝殿甚是寂静,就连一点动静都惊动人心 。
地道并不宽敞,仅容两人并肩而行,但是很平坦,光滑的地砖,走上去不留一点声音。没多久,前面就出现一扇门,隐隐有亮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钰儿把脸凑近门缝处,只见前面似乎还有一道门。钰儿蹑手蹑脚地打开第一扇门,似乎这也是一个橱柜,面前就是两扇橱门。
透过橱门上的锁孔,朝外面张望,居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寝宫里依然点着蜡烛。一张偌大的龙床,明黄色的帷帘卷起。寝宫门口有两个宫人蜷曲在那儿,似乎均已睡着了。
钰儿暗运了内力,极轻地推开橱门。几步就走到了他的床榻旁。而门口的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蜷在那儿。
他消瘦了许多,脸颊还透着高烧未尽的红云,他的额头上渗着汗珠。他嘴里喃喃喊着,“热、热,水……”
钰儿陡然想起自己当日在凌霄宫跌入长恨江时,正是他衣带不解地日夜照料自己。不由心中一阵心绪翻涌,她把手中的锦盒放到他枕边,起身给他倒了温热的茶水。托起他硕大的头颅,把水送到他唇边。他贪婪地喝了几口,陡然长出一口气,颓然落到了玉枕上。
钰儿放下茶盏,刚要转头,忽然发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陡然一惊:难道自己被他发现了?岂不是要破坏自己明日的行程?呆了片刻,却毫无动静,钰儿转身,定睛细看,才发觉他瞪大了双眸,眸光涣散的眼瞳直瞪向自己,干哑的声音宛如梦呓般:“月儿,真的是你,月儿……我好想你……”他说着竟双手撑着床榻,挣扎着要坐起来。
钰儿冲他抿嘴一笑,心里止不住地感动,那熟悉的感觉恍然又回来了。她俯身按住他的手臂,柔声说:“睡吧!明天你就退烧了。”
“陪我,莫走,月……”他呢喃数语,又陷入了昏迷。
泪水猛然涌入眼眶,钰儿扭头,眼角瞥见临近龙床的柜子上居然挂了一副画像。一个女子身披大氅,站在纷飞雪花中,一支怒放的红梅在其身后妖冶着冰雪寒天。再端详她的眉眼,画中人竟是自己。
泪珠无声地顺腮滑落,过了许久,钰儿才止住泪水。只听他还在睡梦中嗫嚅道:“月儿……月……”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莫不是在思念他的越夫人吧?听宫人说,他也是每次对着越夫人喊越儿。却不知,他现在梦里呼唤的又是何人?月儿还是越儿……
一想到越夫人,钰儿不由苦笑了。他是一代帝王,天下何所不得,天下美女何所不有?自己真是枉自情痴,逝去的终也覆水难收了。
她深叹一声,对着正酣睡中的他默默地说,“保重!征儿!永别了!”
说完,她毅然转身,拉开橱门,抬脚踱了进去。关上身后的橱门,悄然走进了地道。她不会再留恋了……
清晨,天灰云重,浩荡宫檐连绵不绝,狂风呼啸不尽的哀鸣阵阵。
几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正推着几辆运山泉水和几筐烂菜叶子的木板车朝北华门走去。
魏宫宫墙的一处角楼上,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默默注视着那几个运送货物的小太监。他不时佝背咳嗽几声。
“皇上,恕奴才冒死进言。陛下何苦起这么早?”小应子递给他一个护手的暖炉。
后半夜起身时,拓跋征看到钰儿留在枕边的那个锦盒,他旋即叫上小应子就到这北门宫墙的角楼上等着了。越到凌晨时分,越是寒冷,他却一点都未觉察般。他心心念念只有那个将要离去的人,经此一别,许是千山万水,永不相见……
他的头依然昏沉。可是当他瞥见她穿着太监宫服的身影时,他陡然惊醒了。
此时,哀嚎的大风骤然停歇了。浓云密布的天空,洋洋洒洒落下了如漫天落絮的鹅毛大雪。
“我们几个都是御膳房的,奉命六人出宫。”拓跋征听到宫门处传来的声音,只见一个太监一边递上出宫腰牌,一边跟正在检查菜篓子的羽林军说着话。
“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放行!”一名护卫接过腰牌,端眼细细打量了他们一行人,点头挥手。宫门“吱嘎嘎”缓缓打开,那几个太监推着货物鱼贯走出了皇宫。
雪越下越大,弃而不舍地宣泄着心中的悲情。一遍又一遍地飘落着,似描不尽的哀愁,诉不完的离怨。
拓跋征心中疼痛不已,他咳得浑身抖成了一团。
“回宫吧!皇上!”小应子在一旁撑着伞,挡着随风乱飞而来的大雪。
他摆摆手,伸手撑住面前冰凉的墙垛,远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雪中慢慢前行,直到雪花完全吞噬了她娇小的身影,直到她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
“钰儿——”他忍不住大吼了几声,突然一口腥甜之物涌到喉间。他骇然一阵狂咳,似要咳出自己的肺腑一般,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在白雪映衬中格外鲜红。
他趔趄几步,几个宫人忙上前来一起扶住他,他颓然长叹。仰望着素白无尽的大雪,陡然想起以前父皇曾说过的一句话——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最后他无力地说:“回去吧!”
尾声
钰儿用身上的碎银子买了一匹马,出了平城没多远,居然遇到了尹凌飞。尹凌飞带着采薇的骨灰说要回并州附近安葬。
尹凌飞心事重重,一脸沮丧,但他还不失为一个同行的好伙伴。
北方的冬天来得甚早,他们乘舟顺流而下,刚到并州的一家客栈。竟然又碰到了武冬。
“等你好几天了。”武冬大大咧咧地说,“一走就一年多,撂下一大堆的事就不管了,甩手掌柜啊!”
“谁让你来这里等我的?”钰儿瞥了武冬一眼,他还是那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老样子。
“不知道啊!说来奇了,我一早起来肚痛如厕,就飞来一支带着纸条的镖钉在茅厕门上。哇,吓得我,差点尿裤子。打开纸条一看,居然是让我到并州客栈来等公子。天呐,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想都没想带了盘缠就快马加鞭地赶来了!”武冬咧嘴嘿嘿地笑着。
“哦?”钰儿狐疑地瞄了他一眼,再端详了几眼无精打采的小飞。奇怪了,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这些人似乎都是被安排好来接自己的?莫不是?她倒吸一口冷气。当她推着御膳房的烂菜篓子出魏宫时,当时心里还真如小鸟飞出牢笼般的畅快,尽管下雪很冷。可是没走出去没多远,她赫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狂喊“钰儿——”。她吓得差点把板车给掀翻了。那不是拓跋征的声音吗?难不成他就在附近?可是四处张望,只有漫天大雪,哪里有人影啊?但,当时唬得心惊胆跳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莫不是征儿故意放走了自己,然后让他们来接应自己回南朝的?可,为什么?
征儿?一想到他卧病在床的模样,钰儿的心陡然被戳痛了。
“公子,你想吃什么?这里的菜色看着很不错!还有红烧鲤鱼,芙蓉牡丹羹,要不要试试啊?”武冬笑着问了她两遍,最后武冬喊了一声,“公子?”
“不行,我得回魏宫去!”钰儿说着,起身就要走。
“这又怎么了?公子,你母亲长公主快不行了,你不回去送她了?还有临川王,当初公子失踪了,他急得快把南朝地界翻个底朝天了,到处找你啊!现在临川王被关进京都的死囚大牢,不日问斩。你就不去救他了?这叫见死不救,知道吗?”武冬粗着喉咙喊道。
“你、你刚才说什么?临川王怎么了?”钰儿一听就恼了,伸手一把拽住武冬的衣襟。方正出了皇宫,她再也不是那个讲究仪态尊容的昭仪了。
“喂!公子,您这……”武冬咧了大嘴,装作一脸惊恐莫状,“这,这有人陷害他,什么玉坠,鬼影秀啦?我也搞不懂,反正找到你,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就对了。”
“魏宫太复杂了,想想我阿姊您就知道了。”小飞闷了半晌了,开口就只有这么两句话。“玄凤先生也不会再回朝堂了。他说乐得逍遥伴野鹤!”
钰儿叹气松开手,兀自坐到餐桌旁托腮呆了半晌,深叹一声,“算了!快叫菜,吃饱了我们赶路!”
五年后。
临川王府邸的后花园,花团锦簇,绿荫成林。一个稚童蹒跚地跟在一个婢女身侧学走路。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童,身体圆滚滚的像一只大西瓜,胖嘟嘟的小手里抓了只蜻蜓,正在使坏要掰蜻蜓不停挣扎的小脚。
“大眼,你再虐待这些小动物,我定告诉你母妃。”说话的婢女,圆脸小眼,正是当年在魏宫九死一生的红螺。
“它不知道疼的……”大眼粉嫩的小脸,一双眼睛奇大。
“谁说它不知道疼?”这时走过来一个妇人,腆着快掉下来的大肚皮,伸手拽住大眼的耳朵,“你这个淘气包!下次掰断你的腿试试看?”
“哇——”大眼扯开大嗓门,翘鼻子头上立刻蹿出一个大鼻涕泡。他斜眼瞥了瞥一脸佯怒的妇人,瘪了瘪嘴本想忍着,陡然眼角瞥见了个风度翩翩的大救兵。于是大眼放声嚎叫了起来,哭得像屠夫宰猪一样,还一浪高过一浪。
“大眼乖!乖——不哭啊……跟阿爸去看看新写的诗如何?”舒冷凤几步小跑上前,弯身抱起大眼,就往书房跑。
“红螺,她总是欺负我——”大眼只流鼻涕,不流眼泪地告状。
“你这胖大眼,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还会告红螺的状?”钰儿冲上前,就要截住这父子两个。
“大眼,快认错!他不是故意的……他下次不敢了。”舒冷凤抱着儿子连忙躲闪。钰儿在其身后穷追不舍。
突然,钰儿“哎哟”在舒冷凤身后尖叫了一声。
舒冷凤听闻,惊得差点把胖大眼扔进一旁莲叶何田田的池塘里。景庭识趣地急步上前,抱走拖着两行鼻涕的胖大眼。
舒冷凤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钰儿身旁,躬身急切地问:“怎么?不会是动了胎气了?”
钰儿疼得额头冷汗直冒,“动啦!岂止是动啦,水都出来了!疼死了哇——”
“我抱你。”舒冷凤蹲身要抱起钰儿。
“你抱不动……哎哟,我太重了,得去推辆板车来。双胞胎,痛死了……”钰儿弯着腰,跐牙咧嘴地喊着。
“我有功夫,你别忘了,别说你,就是母象我都能扛着走。”舒冷凤果真抱起了钰儿。
“哎哟……你倒真会说话 ……”钰儿一掌打到舒冷凤肩膀上。舒冷凤倒吸一口冷气,紧咬着牙关,强忍着肩膀上火辣辣地疼。谁让他的王妃也会功夫呢?这一掌差点没把他揍到阎王殿门口去。
“别动啊,等会儿真摔了你,我可担待不起。”舒冷凤颤抖着嗓音疾步往内院走。
“还想摔了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谁说话这么好听啊?还真把我比作母象了,有长得这么漂亮端庄的母象吗?”钰儿不依不饶,一会儿又跐牙咧嘴地喊了起来:“哎哟,疼死了呀……为什么非要一次生两个呀……”
第二天凌晨,又有一对大眼郎扯着大嗓门来到了人间。
灯下,红螺一丝不苟地执笔写着一封书信: 启禀陛下,今晨钰娘娘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是第三和第四个儿子了……钰昭仪多次跟我说,当初临川王说要带我苍山观雾海,到沧海泛轻舟……原来都是骗人的。敢情我就一母猪,整天下崽子——这是她的原话!估计她肠子都悔青了。——红螺敬!
备注:
《宋书·刘义庆传》:处士南郡师觉,才学明敏,操介清修,业均井渫,志固冰霜。百度中,刘义庆(公元403—公元444),字季伯,“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南朝宋文学家政治家,袭封临川王。共五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