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19)

十九 反右运动

 

    丁聪和沈峻在大同酒家的结婚酒席,是“二流堂”人马最齐全的一次,“夏公”升帐,“众将”听令,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所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从这以后,“二流堂”走下坡路了。

    第一个不祥的征兆是宋之的、盛家伦几个月内先后去世。宋之的是剧作家,抗战时他的《雾重庆》和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名噪一时。他目光炯炯,面如冠玉,谈笑风生。他的太太王苹在八一电影制片厂,是中国第一个女导演。父亲曾这样说到宋之的:

    “同样是北方人,有的人学得会享受,有的人学不会。宋之的什么好东西都会吃,张仃呢,只会吃猪肉炖粉条。他还有个习惯,晚上九点就要上床!”

    张仃因为这样两个原因,不大参加“二流堂”的活动。张仃是辽宁黑山人,宋之的是河北丰南人,因癌症死在盛年之时。盛家伦也是癌症,独身主义和颓废的生活方式害了他。唐瑜说,“他带着处子之身来到人间,仍带着那完整的处子之身回归故土。”(唐瑜《二流堂纪事》)他们死后第二年,“反右运动”来了。父亲说:

    “这两个人不死,一定会打成右派的。”

    艺术家们的自由主义思想肯定是要表现的,他们在商量一件事:办一个同仁刊物,刊名“万象”。刊物的宗旨我不知道,在形式上,丁聪提出装订后的刊物不要用刀切,留下毛边,独具一格。1956年发生“匈牙利事件”,苏军坦克开进布达佩斯。中国党完全支持赫鲁晓夫的军事介入,周恩来总理也乘苏军坦克进了布达佩斯。中共发表《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一论而再论,由毛泽东亲自撰写。自由化的思潮受到遏制,同仁刊物办不成了。

  作家协会和文联开始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父亲称病请假,不参加批判大会,最后几场不得已参加了。为此,父亲和母亲发生争吵。母亲在周扬那里很得宠,她站在党的化身周扬一边,而不是站在丁玲一边。晚上我睡在自己房间,听见客厅里激烈的争吵,一直吵到半夜。我听不懂他们吵什么,知道是大是大非问题,而不是家庭琐事。

不管怎么说,建国初期直到1957年,是我家幸福安康的日子,对于其它艺术家来说,也是“白银时代”。我家的存款超过两万元,《行军纪事》的电影虽然没有开机,因为是预约,天马电影厂支付了稿费。《机关生活》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打出清样,同样预支了稿费。有一次父亲偶然遇到延安时代的老朋友马海德,这个美籍黎巴嫩裔医生,跟随斯诺先生采访陕北,自此参加革命,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国。马海德拍着父亲的肩膀说道:

“老朋友,你现在阔了,该请客了!”

马海德在卫生部工作,他也知道父亲阔了。在延安时代,马海德的待遇好一点,他还有路易.艾黎从上海寄来的咖啡、奶粉、白糖,父亲经常到马海德的窑洞蹭吃喝,这里是温柔的港湾。父亲说,在1938年,延安有两个演员出身的漂亮女人,一个嫁给毛泽东,一个嫁给马海德。嫁给马海德的是苏菲也是演员出身,她曾在上海同赵丹、江青同台演出话剧《大雷雨》。

有一次,父亲在北京饭店请三位朋友吃饭,其中有好事者打了许多电话,“胡考在北京饭店请客”,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父亲哈哈大笑,于是另开两桌,任这帮饕餮之徒狂撮一顿。父亲说,请客吃饭是朋友交往,是玩,他从来没有为了办某件事情请人吃饭。

  但是,反右运动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1957年的反右运动,已经有很多专家做过分析和描述,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丁抒先生著有《阳谋》一书,深刻揭示了这段历史。“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在那场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远为激烈的运动中,被扣上‘右派分子’、‘中右分子’、‘极右分子’等各类‘帽子’的,共约120万人。此外至少还有120万工人、农民、店员等被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和‘坏分子’。被安上‘分子’头衔迫害到家破人亡的,超过180万人。”(丁抒《阳谋》引言)

这一年真是春光明媚,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下,天空中弥漫着自1949年政治协商会议以来最和谐的政治空气,从民主党派到全国的知识界,到处是灿烂的阳光。到了6月,情况发生了变化,“工人阶级说话了”。

一首歌唱出了那个时代的旋律: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新观察》的问题,主要是两篇文章,一篇是前面提到的黄沙的采访文章:《北京大学是不在闹事》,为北大的右派学生洗刷;另一篇是关于费孝通、钱伟长等的所谓“六教授会议”的文章。

“那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响应党的号召,在校园里贴出大字报,希望共产党讲民主。结果领导说他们是闹事。《新观察》记者黄沙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北京大学是不是闹事》他认为要求民主不是闹事,我赞成他这个看法,准备将这篇文章发在1957年6月的一期刊物上。发稿以后,黄沙听到风声不好,问我敢不敢负责。我说:‘当年反对国民党就是反对他的不民主,现在学生要求民主有不行?我是共产党员,我拿党籍保证。’他反问一句:‘你能保证得了?’我说:‘有什么保证不了的?豁出党籍干呗!’后来文章还是没有发表,可是这五个字却成为我的一大罪状。”(戈扬:《我是怎样被打成右派的》)

除了“豁出党籍干”这五个字,还有费孝通的无中生有的检举揭发,起了很大作用。费孝通作为毛泽东欣赏的民主人士,早早打成了右派。1957年8月《人民日报》登出一条消息,费孝通作了交代,他自己供认,利用他的两个学生——黄沙和张袓道(摄影记者),打进《新观察》编辑部,利用这本刊物反党。这明明是在压力下编造出来的。章伯均是英雄,储安平是英雄,林昭是英雄,而费孝通不是英雄。

母亲被划为右派让许多人感到意外,因为她是周扬的红人,于是有周扬“挥泪斩马谡”的说法。在“新闻界四大花旦”和“四大女编辑”一共五个人当中,杨刚自杀,蒲熙修、彭子冈、戈扬划为右派,只有韦君宜跑到周扬那儿哭了一场,幸免于难。

  父亲没有参加鸣放,他不上班,对政治运动没有兴趣。根据胡考一贯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作风,打成右派是理所当然的。戈扬都是右派,胡考跑得了吗?文艺界像丁玲、艾青、陈企霞、江丰、胡考、戈扬这些人,是在中宣部的会议上划定的。最后的结论中,父亲有一句言论,不是在鸣放会上说的,而是私下说的:

“中国如果发生匈牙利事件,我也会上街的。”

从建国到1957年的八年间,毛泽东对于文艺界知识界的整肃没有间断过: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对胡适反动思想的批判及思想改造运动,对俞平伯及《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抓捕和批判,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批判,再加上“镇反”、“三五反”、“肃反”、社会主义改造,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直到这次成为历史转折点的反右运动。

七色花瓣 发表评论于
节日快乐!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沈峻即是沈崇吧?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