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一早打開微信,看到友人傳來緬懷胡適之先生逝世五十六週年的文章。
胡適之先生的忌辰,是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隨之不久,三月十八日,另一位與其名聲相當的文壇巨星,齊如山先生也在台灣相繼逝世,不到一個月,中華文壇隕落了兩顆文曲星。
我寫齊如山先生的起因,一是胡適之先生的忌辰,引起我的鉤沉,另一是前不久文友傳來了一篇寫齊如山先生文章,題目是《我為什麼離開大陸》,文章簡要地敘述他離開大陸的原因,讀來不得不欽佩他老人家的慧眼如箭,和對新政權的犀利分析。於是乎引起了我的興趣,查找資料,拼湊成這篇小文。
對《孽海花》的某些質疑
凡是讀過《孽海花》的人,都記得書中賽金花和德軍司令瓦德西的艶聞,以及賽金花幫德軍採辦軍糧的故事,然而這些情節並不可信,是曾孟朴先生為吸引讀者,移花接木,將別人的事節轉嫁給賽金花的。
真正給德軍採購軍糧的另有其人,此人是齊如山——
齊如山出生於公元一八七五年,十九歲時,入同文館學習德語,以後輟學經商,原因是其尊人痛恨慈禧太后,有囑諭:一不許當清政府的官;二不許當外國人的翻譯。無奈之下他只能經商,憑他的才智,幾年間積累了相當的家業。
一九零零年,庚子事起,北京城被八國聯軍年攻破,其時齊如山先生二十五歲,正當風華。一次他和一位叫梅星的德國軍官聊天。那位軍官是辦軍需的,當時聯軍進城,城內大亂,商賈紛紛逃亡,投機的商賈囤積居奇,抬高物價,德軍很難買到補給,梅星要齊如山幫忙,採購二三十萬斤糧食。不多久齊如山如數辦到,並把原價和運費原價告訴了梅星,梅星很感動,問齊如山為何不加碼?齊如山回答,因為進價太貴,不忍心再加碼,只能以原價相告,梅星聽了很感動説:聽你說話的氣度不像商人。齊如山説:我本非商人,然後把自己的家世和不得意經商的境況告訴了梅星。梅星聽後大為感動,說我們初來乍到,人地生疏,燃料和生活用品必須就地採購,就是價錢貴些也無妨,這些開支今後都要向你們政府索賠的,今天的木柴我加倍付錢給你,要說明的,這不是我與你串通作弊,因為在目前市場上就是加倍出錢也買不到。
齊如山在日后的迴憶裡,對賽金花也有描述,説賽金花幾次碰到他,希望他介紹德軍去她的窯子裡玩,幾次被他拒絕。有一次,他騎馬和賽金花等幾個人下級軍官去逛天壇,賽金花指著周圍,對德國軍官説:“這些都是我們的佔領區!”齊如山在一旁聽了極為反感,他認為賽金花沒有受過教育,低俗不堪,他描寫這一段時,語氣頗為不屑。
又有一次在瀛台,齊如山和賽金花說話,看見前面瓦德西正在和士兵說話,賽金花不敢前去搭話,他推斷賽金花和瓦德西並沒有那麽親近,委身瓦德西是子虛烏有的事,是曾孟朴虛構的故事。
有一天梅星急招齊如山商量,要在短期內採購高粱二百石,大麥二百石,胡蘿蔔五千斤,白菜五千斤,齊如山問:“為何要買那麽多東西,而且時間又那麽緊迫?”
梅星暗示近期軍隊要西開。齊如山趕緊把此消息,通過父親的朋友轉告給李鴻章,讓李鴻章在外交談判時有所準備。李鴻章得知聯軍有西開的意圖後,就以娘子關和紫荊關置有清軍重兵,陳述以上兩關,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天險,就是洋兵有重武器,也要付出重大代價,為此恫嚇住了瓦德西,阻止了一次軍事衝突。
賽金花手下有個叫劉海三的,人稱劉三,是個廚師,曾經跟隨洪鈞到過德國,會說幾句粗俗的德語。他利用賽二爺(民間對賽金花的稱呼)的名義,引領德國兵到處敲詐勒索殘害同胞,由於作惡太多,被科知府逮捕,所謂“科知府”是聯軍懲辦罪犯的機構,為首的叫科德斯,是德國人。賽金花為了救劉三,央求齊如山到科知府去找科德斯,釋放劉三,並叮囑不要說是賽金花託他的。齊如山見到科德斯,問了關於劉三的案情,科德斯知道是賽金花託他來說情的,一口回絕,不久劉三被科德斯槍斃。
不能不提的巴黎豆腐公司
大陸媒體常提鄧小平和周恩來去法國豆腐工廠勤工儉學的故事,卻從來不提法國豆腐公司的來龍去脈,更不說豆腐公司在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的作用,和豆腐公司為中國培植了多少人才。
說起巴黎豆腐公司,少不了要提到一個叫李石曾的人,名煜瀛,他是晚清軍機大臣李鴻藻的三子,在書法和國學上很有成就,至今在拍賣會中常能看到他的收藏和書法。
一九零二年,李石曾跟隨清廷駐法大使孫寶琦到法國當隨員。
提到的孫寶琦,有一件事,筆者不得不插科幾句:
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孫寶琦隨光緒逃難西安,庚子事件和議後的一九零二年,由於他通曉英法文字,又精通電碼,清廷派他出任駐法國大使,就在此期間,發生了一件差點改變中國歷史的事件。
卻說當時孫中山流浪海外,清廷頒令,懸賞捉拿“四大寇”,孫中山是四大寇之首。
一天,一個叫湯薌銘的湖南籍留學生,自稱是興中會的人員,拿了許多從孫中山皮包裡竊得的機密文件,來大使館,向孫寶琦討賞,並告知孫中山已經從倫敦來到巴黎,並呈上住址。
孫寶琦聽罷,大怒曰:“爾等革命者,烏合之眾,內鬥不息,相互出賣,豈能成事!”把湯薌銘怒斥出去,隨即又將機密文件歸還孫中山,還送了川資,囑其離開。
民國後,孫寶琦任北洋政府的第四屆總理,後因和曹錕總統不合,退出江湖,息影上海。
孫寶琦在宦海沉浮一生,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晚年極為清貧,據說初到上海時,因付不起房租,曾將女兒的鋼琴作抵押,逝世時前往弔唁的親友竟達一千餘人,是一位舉世公認的清官。上個月筆者去墨爾本,會見了孫寶琦的嫡孫孫世仁兄,談及,最近杭州市政府,在文革時被砸爛墳墓的舊址上,筑了一塊紀念碑,上書“孫寶琦紀念碑”,還刻了了一篇碑文。孫世仁兄在手機上將碑文傳我。我看罷,回其:“雙不懂也,一不懂,孫寶琦一九三一年逝世,距今八十一年,按中共行事必有其政治目的慣例,此時突然想起了孫寶琦,不懂其用意;二不懂,碑文出於紅色文人筆下,半文半白,文理不通……”
說罷孫寶琦,繼續説李石曾。
李石曾跟隨孫寶琦到巴黎後,在巴黎農學院半工半讀,課餘時試做豆腐,並在報上譔文宣傳豆腐的營養功能,還用法文出版了《大豆研究》一書。於是豆腐漸漸被法國人所接受,還在巴黎的“萬國食品展覽會”上設攤展出。一九零九年他說服張靜江,由張靜江出資,在巴黎註冊成立了一家豆腐公司。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法國糧食極度缺乏,牛奶也嚴重供應不足,李石曾的豆腐制品成了搶手貨,工廠得到巨大發展,由此出現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李石曾就到國內招募青年,但是這些青年大都沒有文化,更不懂法文,於是他自編教材,開辦夜校。
李石招募勞工,在國內引發了一場赴法勤工儉學的熱潮。在這次熱潮中,日后出了兩位中共領導人—周恩來和鄧小平。但是中共的黨史,從來不提張靜江和李石曾辦豆腐工廠這段歷史,因為張靜江和李石曾是和蔡元培、吳稚暉一起,堅決支持蔣介石四·一二清共的反共分子。
李石曾晚年和齊如山一樣,定居台灣,一九七三年逝世,終年九十二歲,葬於台北陽山。李石曾和齊如山兩家是世交,李的豆腐公司,由齊如山先生兄長竺山具體打理。豆腐
公司在中國招收到的工人,由齊如山負責送往法國,能查到得的護送記錄有三次,每次有二十人左右,不知周恩來和鄧小平是不是由齊如山護送的,筆者沒有查到記錄。
豆腐公司為了宣傳和拉攏客戶,經常贈送戲票請大家看戲,齊如山先生在巴黎期間看了不少西方戲劇,并對戲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對後來他與梅蘭芳的交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不能忘記齊如山先生
電影《梅蘭芳》中有一個虛構的人物,叫邱如白,由孫紅雷演飾,這個人物,在整個影劇中的比重很大,幾乎要蓋過梅蘭芳。此人就是齊如山,為了繞過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編劇和導演煞費苦心,將一個活生生得真人虛化,醜化,我我看了很是無奈。
為了節省筆墨,關於齊如山先生和梅蘭芳的交往,在電影中已有所交代,筆者不多贅述,但要指出的是,從一九一六年以後的二十幾年間,梅蘭芳演出的時裝戲《一縷麻》的劇本,是齊如山根據包天笑(關於包天笑,筆者以後有專文介紹,此人也不可忘記)的小說改變的;其他還有《黛玉葬花》、《嫦娥奔月》、《千金一笑》、《生死恨》、《鳳還巢》、《霸王別姬》等劇本二十餘齣。包括全程安排梅蘭芳的訪美演出等功勛,可以說梅蘭芳的成就,少不了齊如山的筆墨和苦心,歷史不應該忘記齊如山,我要為他鳴不平。
至於齊如山對戲劇的研究和對梅蘭芳事業的幫助,可以從他們同行演員之間的聊天中可以知道。
那時的京劇藝人只研究唱功演技,不研究理論,在一次聊天中——
蕭長華對齊如山説:“你不是吃這行飯的,可是老研究,戲劇界人是靠這行吃飯的,可是老沒有人研究。”
尚和玉説:“我們戲界人都像齊先生這樣研究法,現在的戲劇就不是這個樣子了。我不是薄飭同行,他們唱武生的,哪一個真正會一個雲手?”
蕭長華又說:“如今什麼都看得輕,只要有一條好嗓子就夠了,學的固然不那麼學,教的也不那麼教。”
程繼先説:“畹華不是完全得力於齊先生麽?”
梅蘭芳説:“可不是麼,我這十幾年,一切的事情就是靠齊先生。”
蕭長華又取笑說:“齊先生您研究了這個,往哪兒去吃飯呀?”
齊如山聽後也笑了,説:“我研究這個,不是為吃飯,而是吃了飯來研究”
蕭長華又說:“好在你有‘大和恒’,用不着在戲劇界找飯吃。”
齊如山先生家在北平南城西柳樹井有一櫃米糧店,叫做“大河恒”,蕭長華是這點的常年主顧,所以有此一說。
有資料説,齊如山癡心戲劇研究,一腔心血全放在梅蘭芳身上,輔佐梅蘭芳二十幾年,沒有拿過梅的一分錢,筆者引錄上文,可以確信。
一九四九年,齊如山先生正如他與人所說,不願被人利用,去了台灣,擔任教育部歌劇改良委員會主任委員,繼續研究戲劇,培養了不少青年演員,為京劇在台灣的生根開花,作出了巨大貢獻。
齊如山和梅蘭芳的友誼是不朽的。齊如山先生赴台,有部分家屬留在北京,每逢年節,梅蘭芳都會去探視望禮,齊如山在台灣和友人提到梅蘭芳時,也常常飽含熱淚,神情黯然。
齊如山先生晚年居台北十三年,為《中央日報》、《中華日報》、《大華晚報》、《中國一周》等報刊寫了大量的文章和劇本,他精通法文,還寫了許多科普文章,他的整個著作大約有上千餘萬字,部分收錄在《齊如山回憶錄》中。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天,齊如山先生早起精神很好,吃完早飯,由家人陪同,前往空軍新生社介壽堂,觀看他培養的第三期小學生演出他編劇的《小放牛》。誰知齊老在為小演員鼓掌時,突然倒下,不治而終,享年八十七歲……一代大師,為戲劇而來,為戲劇而去,實在是戲劇人生,人生戲劇!
看完電影《梅蘭芳》,對編劇胡編亂造,扭曲歷史,以及對齊如山先生的抹黑行為,頗為鄙視,拉拉扯扯寫下此文,為齊如山先生鳴冤喊屈。
戊戌元宵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