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学源流略讲》--05--初期大乘佛学(上)--吕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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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佛学源流略讲》--05--初期大乘佛学(上)--吕澂

 

 

第三讲 

初期大乘佛学

(公元50--400年,案达罗王朝中期----笈多王朝初期)

 

 

    佛学发展到大乘阶段,学说有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起了部分的质变。大乘思想发生的年代,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它是与大乘经相伴而来,所以一般也都从大乘经谈起。与此有关的原始资料,印度已经没有了,后来有些说法,大都为附会之辞,不甚可信。学者们一般都是从中国的翻译史上来刊定。

    中国的译经始于后汉,几乎一有译经,就有了大乘经典。据经录的记载,最初翻译大乘经的是支娄迦谶。他到中国,在汉桓帝末年,即公元2世纪的中叶。支娄迦谶是西域月支人。由这个年代推论,从印度产生大乘经传到西域,再传到中国,需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我们暂以百年计算,则印度有大乘流行,当在公元1世纪中叶。现代学者有的推到公元前1世纪,这可能是根据大乘经自己说的,它们在佛灭后四百多年不到五百年就出现了,但这说法无确实根据,是不可靠的。我们姑且釆用第一种说法,假定大乘经的发生在公元1世纪。

   

有了大乘经,就有大乘思想,后来又有大乘学者,即龙树及其弟子们,把它组织成体系加以宣扬,这也需要百年左右的时间,以后又经过相当时期才有显著的变化。我们把这定为大乘初期阶段,年代约为公元1世纪中叶至4世纪。

   

这时期印度的统治王朝经历了两代:案达罗与笈多。公元1世纪时是案达罗王朝,它原在南印度,阿育王死后孔雀王朝衰弱,案达罗即宣告独立。公元前28年,它灭了摩揭陀地方的康缚王朝,从而在中印度开创了一个较大的统一局面,成为横亘德干北半部两面临海的大国。其后经过二百多年,到公元225年灭亡。如果从它在南印度创国时算起,前后经历了三十代,共四百五十年。大乘经典产生时,正是案达罗王朝的中叶。案达罗王朝覆灭后,印度又恢复了地方割据的局面,而且为时很长。公元4世纪初,摩揭陀有一小国,国王尸利笈多(吉祥护),其国弱小,但它与北方强大民族离车(吠舍离八族组成的国家中最强大的一族)通婚,借其势力,吞并周围小国,最后占有摩揭陀中印—带,建立了笈多王朝。第一代国王名月护,具有雄才大略;第二代名海护,亦甚英武。经过两代经营,于是国势益盛,统一形势足与阿育王相比。笈多王朝不仅政治上有此盛况,而文化上亦曾一度繁荣,大有文艺复兴之概。大乘初期思想的末尾,正处于这一王朝的初期。

   

案达罗、笈多两王朝,都崇奉婆罗门,对佛教等教派,不甚热心。但作为统治者的宗教政策,也并未将婆罗门定于一尊,对佛教等加以排斥,正如阿育王崇信佛教,对耆那教、邪命外道等仍予保护一样,一般统治者大都熟悉这套手法的。另外,两王朝好像有了一个统一的局面,实际上印度西北部一直为外族所侵占,先是希腊人,后来又有塞族、月氏,不断向内地侵略。几百年间,始终没有改变这种随时可能发生战争的状况。这就不能不使两王朝的文化发展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第一节 

初期流行的大乘经典及其主要思想

 

   

大乘思想的根源:历史的和社会的----最初出现的《般若经》:性空幻有的思想----《般若经》流行的地区:从南印度经西印度到北印度----东印度续出的《宝积》、《华严》类部分经典:中道唯心思想----《法华》、《维摩经》:对小乘佛学的看法---一类净土信仰的经典----大乘经与学说组织的关系

 

   

关于大乘思想的起源,现在的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绩,但还没有完全解决。早年日本曾动员十几名学者专门研究,发表了《大乘佛教*成立史的研究》一书,但是受到资料限制,也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西洋人的研究就更差了,他们占有的资料更不完备。因此,我们对这问题也不能说得很详细。

   

大乘学说的源流,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历史根源方面,二是社会根源方面。历史根源方面,可从保存下来的文献里去探究。从现存资料看,大乘学说是从部派佛学发展来的,各部派对它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其中大众系的几派,对它的影响尤深。大众系各派的思想,后来渐趋大乘化,逐渐发展,终于有了独立的大乘的一派。当然这并非说部派后来转化成了大乘,而是说大乘吸收了各部派的特长独立发展的。从大众系保留下的许多学说中,有些就很接近大乘思想,如前面所说的方广部就是。不仅如此,后来的大乘学者们自己也有此看法。汉译资料中有真谛译的《部执异论》,据他在译《记》里说,大众系内部分裂,即因对内部流行的大乘经有信有不信引起的。他还说,多闻部的分出,是由于有个在雪山修行的人(多闻部主)出来宣扬一种深奥思想。所谓“深”,就是超出小乘的大乘思想。后来玄奘去印度时,还有这样的传统看法:原在南方的大众系,以后发展出案达部,再后有方广部,它们以斯里兰卡的无畏山寺为根据地,那里本来是流行上座系的,这时方广与上座取得调和,同时并存。玄奘认为无畏山的上座已非纯粹的上座,应名为“大乘上座”。据此,玄奘似乎也把方广看得与大乘差不多了。

   

从上述事实看,大乘思想与大众系的关系,完全可以肯定。但是,大乘思想,还与其他部派有关。以法藏部说,它发展了本生说,编成为一类《菩萨藏》,这是很特殊的。其他部派只把本生放在杂藏内,或分散于各经籍中,并不独立为一藏。大乘扩大菩萨在成佛以前的修行方法,把与之相关的种种行事分为六类(六度、六波罗蜜)而都可以得到解脱。这一思想,就与法藏部的重视本生有关。其次,正量部关于业力的说法,六道(有阿修罗道)的说法,五类法(即三世、无为、不可说法)的说法,也都为大乘所吸收。

   

再从大乘思想发生的社会条件看,它产生并流行于案达罗和笈多两王朝,也不是偶然的。当时两王朝在政治上已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局面,而佛教内部日趋分歧,各行其是,实难以适应形势的发展,这就迫使佛教不得不向统一的方向努力。但是,小乘各部因循守旧,是不大讲通融的,只有新兴的大乘,既超然于各部之上,又能吸取诸部之长,有资格担负组织新说、适应统一形势的重任。再说,案达罗和笈多两王朝对佛教都不大支持,这就迫使大乘向下层发展以求得群众的支持。关于这点,大众部与正量部都是有基础的。南方大众系案达部,是向劳动群众宣传的,正量部主要受到商人的崇信,大乘就是在两部已有的群众基础上兴起的,所以在学说中,就反映了这些阶级的思想意识。劳动群众从事物质生产,有自发的唯物思想,商人追求物质利益,也有些唯物思想,因而大乘思想里就多少表现出唯物的倾向了。另外,商人为了牟利,常与统治者发生矛盾,希望政治有所改良,大乘经中有一部分讲到治理国家的问题,这当然只是从维护商人利益出发的,不能说即符合工农的要求。从这些背景看,可以认识到大乘学说产生的社会基础。

   

大乘学说产生的根源,由于资料不足,只能介绍这些。原典中虽也保存一些说法,但有的是后来加进去的,要加分析。上面讲的,也还参考了一些金石铭刻,那上面有赞扬大乘人物的记载,可以从中看出他们的社会地位来。

   

大乘思想就是菩萨乘思想,他们相信释迦成佛以前的菩萨阶段,其实践与所依据之理论都较声闻乘、缘觉乘更广大,所以称为“大乘”。阐明这类思想的经典,后来积累日多,就有种种类别。但究竟哪一类是最初出现的呢?学者们有大致相同的看法。

    一般承认,般若类是较先出现的。理由有三点:(一)《般若经》内容,主要讲对佛所说法不可执著,法无自性,即所谓“法空”思想。这一思想正是由部派佛学自然而然发展下来的。部派佛学,特别是有部学说发展到极端,认为佛说的法都有自性,都是实在的。反对这种极端,一转入大乘,就必然走向“实有”的反面而出现“性空”思想。(二)很多大乘经典如《法华》、《华严》等的主要思想,都建立在般若的基础上,所以理应先有《般若经》才能随之发展出其它的经来。(三)更有力的理由是,大乘经开始流行,同它之前的佛经性质和形式一定要有联系,即与公认的诸经相类。以前诸经按内容和形式分类有九分教或十二分教,其中有一分名“方广”(义译。梵音译“毗佛略”,巴利文音译“为陀罗”),是指它说的道理方正,范围广阔。当时小乘部派承认在“方广”一类经中有般若。如有部的胁尊者,在《大毗婆沙论》(一百二十六卷)中介绍十二分教时,就是这样说的。《般若经》一出现,即釆取了“方广”的形式,也从而证明般若类是最早出现的大乘经。

   

《般若经》后来发展得相当庞大,究竟有多少种,迄今亦无法确定。据玄奘搜集并编纂而成的《大般若经》,共有十六种(或称“十六会”、“十六分”)。开头五分是根本般若经,其余归为杂类,叫“杂般若经”。根本五会,内容相似,仅文字详略不同。第一会最详,有十万颂(汉译四百卷,接近四百万字);第二会,有二万五千颂;第三会,一万八千颂;第四会,一万颂;第五会,八千颂。其中二、三两会的内容差不多,四、五两会的内容也相似。现在要问,这五会中哪一会是先出现的呢?学者们的看法也不相同。既然有详有略,就有两种可能:一个可能由详到略,而详本在先,一个可能由略发展为详,而略本较早。按实际情况分析,先略后详,先有小本而后发展为大本,还是合理一些。第一,般若尽管是以方广形式出现,开始的分量,不能与部派公认的诸经分量相差太远,那样会叫人不容易相信的。第二,从传播方面看,部派诸经是凭口传的,大乘经一上来就有文字记录,按写作规律讲,开始不可能太详,太大。所谓“大本”“小本”,主要内容都同,只是大本的文字敷衍些而已。第三,从中国翻译史方面看,第一个译大乘经的支娄迦谶,译出的是《道行般若》(三十品),在五会中相当于四会,过了一百年,西晋时才译出《放光》、《光赞》,两部经相当于五会中的第二会。至于初会,是到玄奘编纂《大般若经》时才有的。从这里看出它的发展是先简后详的。当然,从翻译的前后不能即确定它们出现的先后次序,但也可以作为推断的根据之一。(由于《道行》比《光赞》篇幅要小,所以后来习惯叫前者为“小品”,后者为“大品”。)

   

另外,“杂类般若”的内容,很不相同。其中有中国极为熟悉的《金刚经》,玄奘把它放在第九会,分量最小,只三百颂,也可看成是般若的一个略本,因为根本般若的重要思想它都有了。以后无着、世亲加以分析,认为经中有二十七个主题,实际包括了全部般若的主要思想。它的形式,较之大、小品,更加接近于九分教和十二分教以及后来的阿含形式。例如,经一开始就讲释迦住在王舍城,他的团体比丘有千二百五十人,并叙述到讲道的过程等等,这些都是原始经典的格式。而根本般若,就是“小品”,形式也不是这样,讲的是五千人,并说这些人都具有种种功德成就,同后来大乘的铺张说法相类似。这说明,《金刚经》的般若形式,比“小品”还更早一些。其次,南方有位学者觉音,他在解释十二分教中的“方广”时,是从它的形式讲的,他说,“方广”是问答体,在每一问题得到圆满解答的基础上,继续追究,步步深人,他举了巴利文的五部作例证。我们看《金刚经》的体裁,正是如此(其它般若经就不这样显著),第一个问题结束后,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所以无着、世亲解释说,须菩提对不了解的地方共二十七处,这二十七处是“展转相生”的。又《金刚经》的问题是借须菩提提出的,他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是得了无诤三昧,以解空著名的。《金刚经》但明“空”理,故借重他来发问。可是“小品”的内容就较芜杂,人物有舍利弗、弥勒,甚至还有帝释等等。这说明,般若类最早出现的是略本,而略本中又以《金刚经》出现得更早一些(它在我国翻译较晚,但产生应早)。

   

通过《金刚经》的二十七个主题,更易掌握般若的要点。般若思想不外说明诸法“性空幻有”的道理。所谓“性空”是说佛所说的一切法即一切现象都没有实在的自性;但空非虛无,法虽然自性空,假有的现象仍是有的,即所谓“幻有”。“幻有”含有二重意思:(一)幻有并非无有,是相对于实有说其非实在的;(二)幻有非凭空而现,它的产生是要有条件(因缘)的。所以般若思想是由一双范畴性空、幻有构成的,不能单执著某一个方面。关于性空的思想,在部派佛学时也有。如上座讲人空外也讲法空,不过他们的性空进一层发展就成了方广,趋向极端,连幻有也否定了,所以龙树批评它为“恶趣空”,虚无主义。这种否定一切的虛无主义,与般若性空之说,是不一样的。《金刚经》全部讲的是性空而幻有的问题,最后归结为一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完满的说法,应为九喻,秦译只有六喻)。其次,讲性空幻有,应联系到佛说,般若思想反对有部认为佛说的一切法都有自性的极端态度,主张佛说法不是实有,而是幻有。佛为什么要说法呢?在他们看来,是因实践的要求加以假设而已。佛法并非实有,只是我们概念上对它加以分类而成的假有。这种思想《金刚经》表现得非常集中,它有这样一套说法的形式,如:“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概念的假设)。”之所以要假设佛法,据他们讲是为了救度众生这一实践要求。《金刚经》随处都是这种思想,所以说般若的主要思想,《金刚经》都有了。

   

还有一个问题,《般若经》最初是在什么地方编纂的?这已无法讲清楚了,不过它的流行地区,倒是可以从经的本身记载中看得出来。据《大般若经》三百零二卷中说,开头是在东南方,以后流传到南方,然后到西方,逐渐到北方、西北方,最后到达东北(中国地区)。这个记载与实际情况是符合的,因为这个流传路线与大众部发展的地区相一致,与正量部活动的地区也一致,前者是在东南、南、西方活动,后者是以西印度为中心,然后到达西北。大乘思想,前面已经分析是与大众部、正量部有联系,也是得到部派的承认的,所以流行于与他们思想相接近的部派区域内,以后又发展到西北等处,是合理的,而一旦传到月氏,就得到人们的信仰,并经过西域传播到中国来了。

   

大乘经有了般若之后,又陆续地在各个地方出现了别种经典,到后来还不断地在发展扩大。有的从小品逐渐充实内容变为大品,有的由—部分发展成多部分的丛书性质,如《宝积》、《华严》等就是。这类经典的流行及制作地点,现在只能从经典所使用的语言上去推定。现在留下这类经的原本梵文(特别是颂文部分),大概都不是纯梵文,而是混合梵语。纯梵文,文法非常严密,而大乘经的原本梵文却夹杂俗语或带有俗语语尾。这样就可以用这部分俗语来研究它最初流行与制作地点。现代的梵文学者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如我国季羨林的研究就很有成绩,他认为那些俗语是东印度以摩揭陀为中心的俗语。这一结论是依据阿育王“法敕”进行勘定得出的。阿育王派人到各地刻的“法敕”,内容相同,但采用的是各地方的方言,现在它已成为研究古代印度语极为宝贵的资料。经此推定,大乘这类经典的流行及制作地点就是东印度一带。

   

首先产生的是《宝积经》之类的小本子。《宝积经》后来发展成有四十九会的大丛书,但最初出现的是里面最原始的一种,中国前后译过四次,开始是支娄迦谶译的,名《佛遗日摩尼宝》(佛遗日,即毗佛略,意为“方广”;摩尼,为“如意珠”),后来又译名《宝严经》,或名《迦叶品》(后由单卷编人大部,因大部也有《迦叶品》,遂改名《普明会》),最后译的名为《迦叶问正法经》。四个译本,名称不同,但都是小本《宝积经》的异译,原经叫什么名字已不清楚。

   

小本《宝积经》,是继般若之后出现的大乘经类之一,其内容较般若更为丰富。不过基本理论仍出于般若,只是在一个方面,大大地发展了。全部分为十六门,都是属于大乘教授的,具有重要的意义。其中谈到了大乘出家,即戒律的问题,谈到定慧学,以大乘和小乘相比较指出其优劣。更值得注意的是,它提出了大乘的一个重要思想:“根本正观”。就是说大乘应该具有什么观点去观察一切。它们认为应该用般若去观察。菩萨乘就是提倡般若。所以《宝积经》的根本正观是来自般若。具有智慧,就掌握了判别正与不正的方法,从而使他们的理论超出了单纯的空观,提出所谓“中道”来。“空观”原对“实有”而言,“实有”固然不对,若定以空为实在的“空”,那也不对,离去“空观”、“实有”的两边。他们主张“中道”。“中道”原在部派佛学时期也偶尔谈到,现在大乘把它扩大,而且固定在“正观”方面运用,这就是从小品宝积开始的一个重要思想。小品宝积在讲“中道”时,还详分为十三种“正观”,后来大乘的讲述,也未超出这个范围。小品宝积还特别指出,“有见”很坏,但“有见”走向极端即使大如须弥山,也还有办法破除;如果着了“空见”,那就不可救药了。可见,《宝积经》一类比“空观”进了一步,它破空破有,提倡“中道正观”。小品《宝积经》,以后编人大部《宝积经》四十九会中的第四十三会。

   

其次,与《宝积经》同时,《华严经》类也出现了。《华严经》发展到最后成为七处八会(即在编经过程中,说经地点换了七个,又集会了八次)。中国译本有六十卷的、八十卷的,原本究竟多少卷,无法知道。据传说,中等的本子便有五十万颂,就是小本也有十万颂,中国译的是略本,三万六千颂,有三十九品。最早的译本是支娄迦谶的,名《兜沙经》,是后来大部中的序分(《名号品》)。“兜沙”之义为“十”,里面讲的都是十数的法,主要说十方佛刹都有佛,又说菩萨行有种种十法。若想成佛须经历种种十法阶次,如十住、十行、十无尽藏、十回向、十地、十定等六类。这六类,也就是成佛的六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就是一个十法阶次。后来出的大部《华严经》,即依此目录陆续组织的,也可说以此为提纲而加以详细补充的。

   

这部经对大乘学的贡献是,扩大了成佛的范围,把成佛的修行方法推广到一切有情,这种思想就超过了部派佛学。部派佛学只承认现在世界有一个释迦牟尼佛,过去曾有六佛,将来有弥勒佛,佛的出世有先后,不能同时有两个佛。这样,对人们的成佛就有极大的限制。《兜沙经》打破了这一限制,认为在空间上同时有无量无边的国土布于十方,即可以有无量无边的佛,即使大家一时成佛,也安排得下。所以十方成佛的思想,是此经很特出的主张。同时此经也指出,成佛并不是轻易的,因此,他们把成佛分为六类、十法阶次。部派佛学的说出世部在《大事》中也说,释迦成佛前,经过了十个层次。但大乘认为这太简单,他们将《大事》所说的“十地”,仅视为修行的初步,等于六个十法阶次的第一阶次“十住”,以后还需经历五个如此的十法阶次。

   

《兜沙经》的十数目字的产生,还反映大乘思想出现的社会条件与阶级根源。印度对外贸易一向发达,贵霜王朝从西北印度同西方交涉,使得这种对外贸易,到1世纪格外活跃,而案达罗王朝统一印度之后,在这一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由于贸易发达,计算方法就要求提高,因而引起了数学的发展。在此之前,印度计算进位方法无一定规则,一般是用七进法,例如,讲到“极微”展转积成粗重时,即以七进法算出的。到了这一时期,则改用了十进法,还规定出十法数字符号。以前计箅到十数时空位加一点,用“.”表示,这时发明了“”,用“”代替了。“”名“舜若”(空),还是空,不过也等于一个数字。这种变化,今天看来,不值一说,但当时却是一个大的发明。它通过贸易,经波斯、阿拉伯传到西欧,发展成为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数字。我们从《兜沙经》里看到以十法为等级,就是反映了科学上的这一进步。这也说明大乘的产生与商业发展是有联系的。同时也可确定《兜沙经》的写作时间,不能早于公元1世纪。至于“”也代表一个数字,与大乘认为空也有用处的思想,有一定的关系。

   

此外,《华严经》的另一部分是西晋竺法护译的《渐备一切智德经》,后来编入大部为《十地品》。此经后来还译名《十地经》。经中阐述了菩萨如何入地、住地、出地以及不断胜进的问题,叙述时是采取十进位法,每一地的入住出,都要具足十法最后才能功德圆满。这十地,又紧密配合菩萨行的十度(他们在六度基础上,增加方便、愿、力、智,扩大为十度)。在第六地,把十度中的第六度般若作为中心,由此也可见般若是一切大乘经的中心。在这一地里,还明确地提出一个重要思想:唯心论。据《十地经》说,用智慧观察宇宙人生时,宇宙本质是什么?他们的答复:都是唯心。他们的重要命题是,“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十二有支,皆依一心”。本来关于宇宙本质的问题,原始佛学是避而不谈的,部派佛学乃至大乘般若对此解答也不明确,到了《华严经》,就作了如上明白的回答。心似乎是单纯的,为什么能有三界区别呢?他们认为,既然心会转变成各种相,因而就可以对三界进行区别;既能区别就有三界了,但其本质还不过是心而已。关于人生,经中则讲十二因缘“依于一心”。十二因缘包括了人生一切现象,从无明到老死无非都是心,都依于心,人生不过是十二因缘的继续,因而也就是唯心了。这样,“三界唯心”与“依于一心”是对宇宙人生的两种基本观点。这两种观点,使大乘后来发展成为极端的唯心论是极有关系的。

   

除《宝积经》、《华严经》之外,还有《法华经》、《维摩经》。这两类经的思想都是依据般若,与以上两类经基本相同,是釆用中道正观的方法,其所得则为“诸法实相”。两经同讲实相,但《法华经》略,《维摩经》详。两经对小乘的界限都划分得很清楚,虽然确认小乘出于佛说,但以为只是佛的权宜之说,非究竟之谈。所以《法华经》称小乘为“譬喻化城”。化城的来历是:说有一位导师引导众人远行,行至中途,众人疲倦,就有人产生退缩思想,导师遂变幻一个城市,让他们进去休息,休息之后,再告诉众人,还得继续前进。这即是说,小乘只是方便假设的化城,而不是要到达的目的地,真正要到的地方是菩萨乘、佛乘。因此,大乘才是真实的。《法华经》的思想,诚如后来天台宗所讲的,主要在“开权显实”,即区别小乘而显示大乘。经过这种区别,最终达到“会三归一”,使三乘统一起来。《维摩经》对小乘也有类似的看法,但表示方法不同,它竭力宣传小乘如何不到家而显示大乘的解脱法门如何殊胜。据中国学者研究,《维摩经》的中心思想是“弹偏斥小”,“叹大褒圆”,是从破小的看法上建立自己的观点的。所以它在“破”的方面多些,《法华经》则在“立”的方面多些。

   

《法华经》、《维摩经》在三国时就有了汉译本,以后又重译到六七次之多。《法华经》的梵本还有保存(后来有些增添),《维摩经》则只有一些梵本的片断了。

   

另外还有一类主要是关于信仰的经典,说释迦佛所处的国土而外,其它的国土也有佛。这样,当然更可以满足宗教信徒们的要求了。这类经典有:(一)关于东方阿佛(阿是不动意)的《阿閦佛经》。据说,东方有个妙喜世界,内有阿閦佛,国土极好,各种情况都是此方求之不得的。这种向东方追求的思想,原在《般若经》的后两品中就有了,那是讲寻找般若法门的事。它说找到门路很不容易,以常啼为例,常啼费了很大功夫找法门,后来闻空中有声,要他向东方,最后在东方遇到法上告诉他般若的道理云云。但到了《阿閦佛经》则专讲这一佛土的殊胜。佛的“本愿”,只要人们专心想念他,就可往生其国,享受快乐。(二)关于西方的《阿弥陀佛经》(阿弥陀是无量光、无量寿之意),也是说这一极乐世界如何美妙,人们只要专念此佛,即可生到那一世界去。

   

这种对东方、西方追求的思想,反映了当时印度的国外贸易状况和地理环境的。印度东西方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当时人们对海外的知识又不多,在本土求之不得的东西,只好寄希望于遥远、渺茫的海外。再说,当时印度社会动荡不安,净土之类的幻想,是很容易欺骗群众的。现代学者认为希腊、波斯的宗教信仰与阿弥陀、阿閦佛有关(指相信光明的神等这一思想)。我们认为这是可能的,不过不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三昧经》,其中有净土同般若思想结合而成的,叫《般舟三昧》。经言,如专心念佛,则可见“佛现前”,这与净土的念佛是相联系的;另一面也讲要具有般若的智慧念佛,这又与般若相联系。重视三昧,本是大乘特征之一。部派佛学也讲三昧,不过那只是三解脱门(空、无相、无愿)的三昧,而大乘讲的三昧很多,如小品般若就讲到百八三昧、六万三昧。此时的三昧,已非原来意义的三昧,范围很广,成为“功德”的一类。三昧经典最早出的是《般舟三昧》,此经前后共有九译。另外还有《首楞严三昧》(首楞严有健步如飞之意),因菩萨修行的十地都要有三昧,而最后一地叫首楞严三昧,表示一下子即可跳到佛地。同时十地也都贯彻着首楞严三昧,因为前边各地都是为最后一地作准备的。此经也是传译得较早的,我国也前后翻译过七次。

   

以上所讲即初期大乘的经典。从它们制作后百余年,约在公元3世纪,就有学者对它整理,组织成大乘的独立学说。每种经原来各有重点,根据不同的内容,有的放在实践方面,有的放在理论方面,也即按佛家传统的所谓境、行、果加以分类编纂。因此,大乘学说中的哲学意义就比以前更进一层,明白地解答了本体论的问题。另一方面,宗教色彩也更为浓厚,对佛的看法,越加超人化、神秘化了。净土思想,一开始即夹杂其中,宗教味浓,性质也很复杂。但是,宗教实践与学说理论也不是紧密得不可分的,我们还是可以把学说部分暂时划分出来进行研究。应当注意,初期大乘的净土思想对群众的影响是大的,因为当时印度社会正处于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时期(一般认为封建制始于贵霜王朝,完成于笈多王朝),各阶级的思想都空前动荡,变化激烈,对一般非知识分子的基层群众讲,净土的宣传,作用更大一些。而大乘佛学则把所有这一切(理论、宗教信仰等)都吸收在里面,因此我们还是可以分别对待,即专就其学说理论方面进行研究的,同时这也是可能的。

   

在此顺便说明两点,即西洋人对大乘的研究,有些说法是不甚正确的。(一)大乘佛学的基本著作,大都保存在汉译中,他们由于对中国造的《大乘起信论》分辨不明,把马鸣的评价给抬高了,认为大乘学说先是从那上面发生的。因为马鸣出生在龙树之前,所以他的学说也给放在龙树之上了。这当然是错误的。《大乘起信论》并不是印度人的著作,根据已站不住,立论当然就不能成立了。日本学者虽认为《大乘起信论》是印度人作的,但他们把马鸣放在无着、世亲之后,所以对讲大乘还没什么影响。(二)大乘初期,除佛学外,还有别的学说也在流行,如胜论派、数论派、正理派等。到大乘佛学开始,这些学派的学说也成熟了,自然会影响到佛学。另外,婆罗门教已发展到信仰一神的宗教,或信梵天,或信毗纽天,或信湿婆天,后来在此基础上成为印度教。这种一神教的形式也在大乘佛学的初期,这也会影响到大乘。西洋人过分夸大了这种影响,似乎大乘的主要思想都是受到别教以及婆罗门的影响而成的。这种看法也不正确。我们认为,外教对大乘的影响是有的,但是大乘与别教的界限也很清楚。如“缘起”“无常”的思想,都未变化。这是佛学区别于其他宗教的非常主要之点。因此,西洋学者在这一方面也是有偏见的。

 

参考资料:

1、李稼年译:《10世纪前印度简史》,第67、 68、 79-84页。

2、虞愚译:《佛家哲学》第三段,载《现代佛学》1959年第2期。

3、《出三藏记集》卷二、卷七、卷八(略阅)。

4、吕澂:《印度佛教史略》,本篇下,第2章第2节。

 

①閦,chù。汉字的基本字义是众多。閦属于佛教用语,一般只有“阿閦佛”这个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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