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

 

她已年近四十,不算美女,但五官看起来很舒服。最耐看的是她的眼睛,瞳仁很黑,很大,睫毛很长,看着你时深深的,像从遥远的地方射来的两道光,叫人静定。和她对视时你会有种感觉,觉得你在被她的眼睛和她漂浮在高处的灵魂一同注视。总有一种力量,让你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引。她是个有味道的女人,即便对同为女人的我来说,都是。

 

她的声音特别好听,更准确说是性感。不粗不细,不高不低,明亮里带着暗影,妩媚里带着刚性,错落有致,高低起伏,像天成的乐音。我试想如果我是男人,仅凭这声音大概就会爱上她。

 

我是在一个春天里第一次去的她家。那是座白色小楼,橘红瓦片,门外一株正在开花的桃树,满树粉,几十上百只蜜蜂正嗡嗡绕着飞。楼对面就是小区游泳池,池边有个花架,上面爬满紫色牵牛花,彼时已收起所有飞扬的生命力,在午后阳光里静静憩息。小楼门前是个花园,里面熏衣草开得正好。一道半人高的蓝色小铁门将园子与外界隔开。

 

我轻轻打开铁门的划子,走到阳光披满的大门前,按门铃。来了!我听见她好听的声音,接着就是匆匆的脚步声。在檐下一个青铜色蝴蝶风铃的叮当声里,门开了,她微笑地站在我面前。阳光瀑布一样,从我背后长驱直入,冲进室内。我看见满室金色光芒。墙角一盆硕大的植物,叶子如同海藻。乳白色布艺沙发。同样乳白的欧式靠椅。淡蓝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加州罂粟的油画。整个客厅干净,清爽,散发着风情和活力。

 

进来进来。她喊着,把门关上。她请我在餐桌前坐下,餐桌上放着刚出炉的蛋糕,飘着柠檬香。一个玻璃茶壶,壶中玫瑰绽放。还有一盘花花绿绿的水果,切成工工整整的小块,上面插满牙签。

 

来,喝茶。她说着,倒一杯玫瑰花茶给我,又为我切一片蛋糕,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那一年我26岁,没接触过太多中年人,却也凭直觉感到,她是个富于韵味的女人,真诚,温暖,有品位,岁月被她打理得像门外的阳光,和煦,安恬。但不知为何,直觉也告诉我她不快乐,尽管她始终面带笑意。

 

我们聊得很投机。她慢慢打开自己,露出本色,用好听的声音妙语连珠,不时绽出光芒万丈的笑容。我渐渐看出,平日里那个安静淡然的女子不是她,她骨子里该是墙角那盆树,叶子碧绿,妩媚,风光旖旎。有多少生命力藏在她灵魂深处,像一面湖水藏在大地的凹陷里,要等合适的机缘才能向四方流溢。

 

和她聊天,真是享受。我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的女人,该怎样的男人才能拥有呢?

 

这念头刚滑过脑际,门就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进来。很英俊的一张脸,但很阴郁,像他身后阳光的反义词。没有笑容,一星半点儿都没有。眉宇间是厚厚的郁郁寡欢,甚至了无生趣的神情。开门时他漫不经心地一瞟,看见了我,立刻挪开目光,没有对视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他没有看她一眼。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一脸讶异,忙跑过去,为他掏出拖鞋。

 

累了。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仍没看她一眼。

 

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田野。她尴尬地朝我伸出手,笑容拘束。

 

他这才看我一眼,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径自上楼。

 

她一直看他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向我走来。不好意思啊,我先生,比较害羞。她压低声音说着,脸色微红。

 

我赶紧说我该走了,她没挽留,把我送到门外。在灿亮的阳光下,我看到她眼里掩不住的落寞和尴尬。

 

在后来的几次家庭聚会里,我慢慢看出,她先生很挑剔,很难取悦,似乎对一切都不满意,包括她。他脸上永远挂着厌倦的神情,有次还当众责备她,原因是她做的他爱吃的炸响铃有些咸。看着她低下眼皮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几乎愤怒。

 

他这样对你,为什么?因为你不工作?我问她。

 

应该不是。曾经,我赚得比他还多,那时他已经这样了。她淡淡地说。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性凉薄,不管你付出多少,他们都不会感恩,也许只有在失去时才会醒悟吧!

 

我为她不值,忍不住问,像你这样的女人,曾经一定遇见过深爱你的男人吧?

 

她的目光远起来,像窗口,飘过如烟往事。

 

当然。她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我至今怀念那个人。她开始追忆。活到这个岁数,我再没遇见一个人爱我像他一样,那么爱那么爱。热恋时,刚好赶上工作清闲,他可以一天几个小时地打电话给我,不管我在做什么——那是我研究生的最后一年——走路也好,吃饭也好,逛街也好,只要我有时间,他一定奉陪,并且不管我说什么,他都爱听,也都记在心里。我身体不是很好,他会找到各种对症下药的方子,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催我执行。他会在暴雨天开车跑很远的路,只为买一盒我爱吃的担担面。他可以在地铁站里,在人潮人海中,众目睽睽下,背起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把我背到地面。他会为我准备各种各样的惊喜,生日也好,情人节也好。他很会画画,曾经为我画过很多肖像。他画画时的样子特别迷人。那时我还不怎么会做饭,但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从不挑剔,只因为是我做的。他会久久凝视我,说看不够我的眼睛。他陪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他说,我是他一生所爱,他要让我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幸福到生命的最后时分……

 

她目光中泛起深深的怅惘。

 

这个男人多好啊!为什么分了?为什么没嫁给他?如果嫁给他,你现在一定幸福得多吧!我惋惜。

 

她神色凄然。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还有联系吗?我继续追问。

 

她久久凝视我,脸上绽开一个哀婉的笑容。

 

有啊,她说,他就是我先生。

 

 

见今日《世界日报》小说版

 

 
安妮的小屋 发表评论于
哈哈,读到最后几句也在想,这个人一定是她现在的丈夫。

有些人喜欢一个人的过去也会忍受他或她的“将来”,有多少人现在是为过去美好的记忆为活着呢?不会丢弃,是因为丢弃之后,连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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