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母亲草

妈妈刚刚从福州来加拿大定居时,发现公路边长着无数又肥又绿的车前草,忍不住叫了起来:“原来北温带也有车前草啊,比南方的草整整大了一号,不知药性是否相同呢?”

福州的车前草大多矮矮小小的,远不如温哥华的青翠肥嫩。在老家生活时,每年夏天妈妈都从户外采来一大篮子的车前草,用清水洗净,然后放在竹匾里晾干。三伏天大汗淋淋的,我们姐妹放学回家,妈妈早就熬好了车前草凉茶。凉茶的味道淡淡的,一点也不苦。有一回六岁的妹妹尿急,却排便困难,尿道隐隐作疼,急得哇哇直哭。妈妈命她喝下三大碗车前草汤后,妹妹马上顺利排尿了。

自从见识了车前草清热利尿的奇效后,我也学着妈妈的样,时不时到户外去摘些车前草。我把车前草看作了一种绿色的莲座花,所有的叶子从一个圆心朝四周生长,匍匐在地上,一副服帖可爱的模样。相较于绿叶,它从茎部抽出的花穗反倒有些其貌不扬了。采车前草很容易,只要右手攥着基部绿油油的叶子,用力一旋,再顺势往上拔,一丛草就被轻轻提了起来。我甩掉根部的泥土,将整个植株放进小竹篮里,一会儿功夫篮子就全满了。

我上中学时碰到了一位严格的语文老师,在他的要求下背诵了整本成语字典。古文功底尚浅,就要在暑假期间熟记《滕王阁序》《醉翁亭记》等古代散文名篇的重要段落。我是个胆小皮薄的学生,生平最怕老师责备的目光,为了应付他开学时可能的抽查,大热天猫在家里拼命背古文,顺带读了部分《诗经》。一顿糊里糊涂的死记硬背之后,竟然练就了较为扎实的中文童子功。

犹记得那年的夏天特别漫长和酷热,窗外杂草丛生(包括车前草和狗尾巴草),十三岁的我穿着花背心和花短裤坐在室内,吃力地背着“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诗里的“芣苢”就是车前草。春秋时期的女子将日子过成了诗,三三两两挎着竹篮,今天采荇菜,明天采芣苢,一边采还一边唱歌跳舞。她们采车前草回去做什么呢?难道和我们母女一样,也是晾干了做草药吗?如果是这样,不如多采些马齿苋吧。春雨过后,我们大院里的马齿苋又肥又嫩,妈妈采了一小把叶片回来,焯过水,以蒜末、酱油和味精相拌,鲜美极了。她舍不得吃,全给两个女儿享用了。车前草要是能当蔬菜吃,该有多好啊!

我一边背诗,一边美美地乱想,思绪漫过千年的绿野和阡陌,仿佛也做了一回诗中的葛衣女子。

自从发现北美也有很多车前草后,为了解答母亲“药性是否相同”的疑问,我赶紧上英文网站查资料,发现车前草是欧美人眼中最具“可塑性”(plasticity)的杂草。它原生于欧亚大陆,伴随着人类的足迹四处为家,在世界各地扩散开来。它比大多数杂草更具有柔韧度,与高大的植物长在一起时,它也顺势变得很健硕,如是生在了草坪,它就贴地而长,圆润的叶子伏在地面上。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它们看似营养不良又矮又小,也要坚持开花。

欧洲殖民者来到美洲大陆时,随身携带了好多种草药的种子,车前草是其中之一。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北美各地狂长,是印第安人最早接触到的欧洲杂草之一,土著称它为“white man's footprint”(白人的脚印),Plantago(车前草的拉丁名)在拉丁语里是“脚印”(footprint)的意思。

英文文献中提到,欧洲殖民者将两种不同的车前草带入了北美。一种是阔叶车前草(broad leave plantain, 也叫common plantain),即《诗经》里歌咏的车前草,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见过它。还有一种是窄叶车前草(narrow leave plantain,也叫长叶车前 ribwort plantain),原生于欧洲,叶片狭长,叶脉清晰,长长的花茎上开着淡绿色的花,花蕊是白色的。可能两种车前草的外表不太一样吧,或者窄叶车前在国内的分布不如阔叶的广泛,很多国人不认得它。我也是到了温哥华之后,才惊讶地发现野地里的窄叶车前如此之多。有一回与一位从国内北方来的环境保护专家去户外观察植物,发现他也不太识得窄叶车前草,更加确认了我之前的猜测。

(长叶车前)

窄叶车前是欧洲最广泛使用的草药之一,叶子是著名的止咳药。古代欧洲的孩子们采下它长长的花茎,不停扭转并向上推紧,直到顶端的小花被“射”掉为止。这和中国古人用阔叶车前来玩斗草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取阔叶车前草长长的花轴,相互交叉成"十"字状并各自用劲拉扯,以不断者为胜。这种以人的拉力和草的受拉力的强弱来决定输赢的斗草,被称为“武斗"。看来,“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的寻常欢乐事几乎同时期在东西方发生过呢。

欧美人有用新鲜的车前草嫩叶凉拌色拉的吃法,或将叶子煮成汤,亚洲的朝鲜族普遍以车前草为食物。因为车前草被汉族长期作为药用,很多人认为古代的窈窕淑女一边唱歌一边采车前草也是为了入药。可是家里或者部族里有人生病,不会有一大群人去兴高采烈采草药的道理,《诗经》里的“芣苢”应该是一道味极鲜美的野菜啊,只不过这种野菜后来不流行罢了。

我参透了古诗的秘密,笑着对妈妈说:“温哥华没有马齿苋,您费费心,做一道凉拌车前草给女儿专享吧。”

我的一位广东女友听说了我们家的车前草故事,感慨一句:“天下的母亲个个如此啊,默默地为儿女们付出,我的母亲常常去野外采夏枯草为我煲凉茶呢!”

温哥华的草地上偶尔可以见到夏枯草,本地人称为“包治百病的药草”(self heal plant, all heal plant ),它对生的两片叶子酷似小牛的耳朵,紫色的小小唇形花,夏至后即枯萎。

车前草和夏枯草就是我们的中国母亲草吧,它们一样的从容娴静,如素颜婉约的女子立在草丛里,等待我们的母亲经过,将它们采回家,变成餐桌上的一道凉拌菜,或者煲成凉茶和浓汤。于是关于母亲的记忆里,就多了一丝丝草的香息。

tmp 发表评论于
不知现时怎样,早些年,东北早春时节,车前草的幼株是可以当作野菜食用的,俗称“车轱辘菜”。
cherry_8 发表评论于
你的每一篇文都是佳作呀!
晓青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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