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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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姥姥

      小时候我没有见过姥姥,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家里墙上悬挂的那个像框,里面有两张她的照片。一张是她的特写,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轮廓分明的面庞上绽开的却是那么灿烂的微笑,那笑脸是那样感染人,让人仿佛都可以听到她那爽朗的笑声。大概是因为照得很近的缘故,她的面庞很大,我一直觉得她一定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还有一张就是她和母亲分别抱着大姐和二姐的合影,那样的温馨,还真曾经让少年的我萌生几分羡慕
.。又常听大姐、二姐时时提起小时候姥姥看她俩的趣事,一直后悔自己晚生几年,无缘得到姥姥的看护。




       上高二那年,母亲念叨着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了,想接老太太到北京一起过几天舒坦日子。父亲见母亲想得急,撂下一句话:
"这次不管老太太同意不同意,我背也要把她背到北京来",便一个人径直回老家去了。不想一天傍晚父亲真地背着一个老太太进了院儿,待进了屋,把老太太放下地儿,我不禁愣在那里。照片上的那个高大的姥姥竟一下缩减了几个尺码,原来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小老太太。她的脸庞原来是那么的小,她的身材是那么的娇弱,比高中生的我都矮一头。尤其是她那一对三寸金莲,感觉她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当时的感觉好像姥姥是从古时小人国穿越到现代繁华京城来的袖珍人,本尊和照片上的反差竟如此之大,令我惊诧不已。

       
就这样姥姥在北京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姥姥的牙口不好,满口只有几颗牙齿还勉强挺立着。母亲为了让老太太吃着顺口,一改以前的风格,把饭总是做得软软的,菜炖得烂烂的,面条也煮得塌塌的,我们几个孩子吃得无滋无味。尽管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做,而姥姥总是抢着吃冰箱里剩下的饭菜,说她要是不吃,母亲定会扔了,都是粮食,糟蹋了可惜,还埋怨母亲如今日子过得好了,忘了过去的苦日子了。

       
自此姥姥来了,家里的欢声笑语也多了。老太太天生幽默风趣,说起话来总是把我们几个孩子逗得捧腹大笑,而且还常常一张嘴又是歇后语,又是老话俚语的,很多我连听都没听过。一次包饺子母亲叫大姐擀皮,大姐让二姐擀,二姐又让我擀,我不由抗议。一旁的姥姥瞅着我们姐妹几个推托,突然发声:"真是大懒支小懒,一支一个白瞪眼",竟是十分地应景,我们几个相对看看,不由地大笑起来。
父母言她勤苦了一辈子,如今也该安享晚年,不许她做任何家务,可不想姥姥辛苦劳作惯了,她受得了贫苦,却享不了清福。每天她如坐针毡,坐立不安,还风趣地自我解嘲道
:"如今每天我是吃了睡,睡了吃,和猪圈里的老母猪没有两样了",说完她还特意鼓起两个嘴巴子,逗得我们姐妹几个笑声不止。

       
姥姥没事时还常常给我们讲一些从前的趣闻乐事:你们妈妈年轻时可是个舞迷,总去舞会。一个晚上,我一个人看着英英(我的大姐),她哭着哭着,忽然不动了,小脑袋也耷拉了。我心说不好,怕是煤气中毒,你爸那时出差不在家,你们妈又去跳舞了,我又不认识医院。幸亏邻居老吴热心肠,抱着孩子直奔积水潭急诊室才救过来。你们妈回来后悔得不成,你爸回来后好一顿说你们妈,从此你们妈就再不去舞会了。我们姐妹几个听后忍俊不止,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整天围着厨房转,跟锅碗瓢勺打交道的母亲年轻时竟还有如此雅兴。

       可在京城无忧无愁,无事可做的日子却叫姥姥人吃不好,睡不踏实了,开始念叨想回老家去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找出我们不穿的破袜子、破衣服什么的让她来补。姥姥竟高兴地领命,每天一个人早早起床,坐在床边便一针一线地认真缝补起来。晚上她连电视都顾不上看,说那玩意整天叽里呱啦地叫喳喳的,闹心,眼不见心不烦,不如在灯下做做针线活清净自在。我见了不以为然地问母亲
:"现在谁还穿打补丁的衣服,补好了也没人穿,干嘛让姥姥费劲做无用之功呢?"母亲答说:"你姥姥这辈子辛苦惯了,现在让她一下闲下来,她不习惯,会闷出毛病的。"

       看着姥姥整日价缝着那没人穿的旧衣旧袜,我十分不忍,试图劝阻她
:"姥姥,又没人穿,费那眼睛劳神地缝它做什么啊?"姥姥则轻轻叹口气说:"唉!人啊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富庶时不要忘了贫困的时候,这好日子才能长久。你们都还年轻,哪里懂得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啊!"待她仔仔细细补好之后,颇有成就感地交给我们,可我们几个孩子却谁也不肯穿。姥姥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衣橱柜里,直到她离去的那天,她让父亲一一打入她的行李里,我们几个竟无言以对。

       那年爸爸单位卖书架,给我买回来一个,很快就被我装满了,还有好多书放不下,想再买一个,可已经卖光了,我便央求爸爸给我打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爸爸嫌麻烦没有答应。我见求不动爸爸便耍了小聪明,采取迂回策略去搬救兵。爸爸是姥姥最得意的女婿,爸爸对姥姥的话那是奉若圣旨,言听计从,姥姥指东爸爸绝不往西的。我便花了小心思去游说姥姥,陈述一番对我学习如何重要,姥姥听了点头应下。待吃晚饭时,姥姥开口轻声对父亲说:"孩子学习重要,有空就给琴儿做一个书架吧!"想不到爸爸竟一句话没说就应下了,我不禁心花怒放,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自此一个多月,父亲每天下班又是刨木板,又是敲凿,又是刷漆上色,一个像孪生兄弟的一模一样的新书柜便做好了。姥姥睁大眼睛,惊异爸爸的手艺竟是如此好,只在一旁软声安慰: "为了孩子,辛苦你了!"我打心里感谢姥姥,也真没想到在全家人面前威严的父亲竟然在姥姥面前如此俯首帖耳。自此姥姥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的保护伞,和爸妈说不通、求不来的事情自然都由姥姥代劳了,当然最后我们也都能事随人愿。

       姥姥虽住在北京两月有余,但还是住不惯,总说北京的空气没有乡下清新,食物没有乡下新鲜,自来水老也有一股子味,没有乡下井水甘甜,不时吵吵着要回老家,只是父母不允,我们不放,她也无奈,只是从来都没有休了回乡下的念头,可后来发生两件事让她断然离去。

       
一次母亲派我去二舅家接姥姥回家,在北郊14路公交车总站等车,我想先挤上去给姥姥占个座位,让姥姥在旁边等我。当时等车的人很多,见车要进站人们不由拥挤起来,把瘦小的姥姥挤出人群,推到了马路中间。大公共按着喇叭警示人们让开路进站,姥姥大概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吓呆了,竟一时不知所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大公共根本没有要停下来了意思。只听有人喊着:"这是谁家的老太太,快闪开!"我回头一见急了,也大喊:"姥姥,快躲开呀!"姥姥大概是真吓呆了,还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下意识冲上去,急中生智,竟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竟然身轻如燕,如同纸片人,转身放到马路沿儿上。大公共擦着我的身体开过去了,我吓得一身冷汗,实在太惊险了!

      姥姥那次大概也着实受了惊吓,凭谁劝再也不肯在京城里住下去了。她埋怨说
:"这京城里有什么好的?又吵、又乱,人多得眼晕儿慌儿,那么多的汽车,直接往人身上撞啊!不行,我还是回乡下去,图个清净。“不巧,正好这时一个亲戚患病去世,北京只许火葬,尸体无法拉回老家土葬。姥姥闻听大惊失色,"怎么?真要烧成灰啊?可自古都是入土为安啊!"姥姥连续几天寝食不安,人也日渐消瘦,姥姥的最大心病犯了,她终于,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求父亲,"好歹你把我囫囵全身地送回老家去。要是万一哪天在这儿嘎巴断了气,被烧成灰儿,我怎么回去陪我那老头子啊?"

      父母终于拗不过姥姥,只好把她又送回老家,我们姐妹自然不舍,婉言留她多住些日子,姥姥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肯再待了,只说:"我这次来,看你们都过得不错就放心了。我得回去了,得守着那个家,我都八十了,也活不了几天了,等哪天老天爷决定收了我去,我就去陪你们姥爷去。"临走母亲要给她买几件新衣服,姥姥坚决不让,只说"我一个乡下老婆子也穿不出什么好来,反而糟蹋了东西,你们真要给我东西,我只要你们不要的旧衣服。"说着从柜子里拿出她缝好的那些旧衣袜,坦言道:"知道你们一直在哄我开心,你们反正也用不上了,那还是让我拿回乡下去吧,那儿的人还用得着。"就这样姥姥拿着几包破衣旧袜回老家去了。

       从打那以后姥姥再没有来过京城,父母、舅舅、舅妈们只好轮流回去看她,也时不时会有姥姥的消息传来,老太太能吃能睡,无灾无病,身体康健。爸爸每次从老家回来就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
:"我一进村就见老太太和乡亲们坐在村头老槐树下聊得正热闹呢,眼神还特别好,老远就认出我来了,忙回家起灶,又是烙饼,又是摊鸡子儿,又是擀荞麦面条,一顿招待,那精神头可好着呢!"我们听了也放下心来。

      姥姥最疼爱她最小的儿子,我们的三舅。年轻时他喜欢上村里的一个姑娘,可姑娘家后来把她嫁给了邻村的彩礼多的一家人,三舅却念念不忘,由此耽搁了婚娶,成了光棍,和姥姥相依为命。八十年代父亲帮他在北京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只说多挣下些钱,也好将来找个老伴和养老。不想工厂劳保措施不完善,接触了有毒化工产品,多年下来竟得了肺癌,九六年病发身亡。父母、舅舅、舅妈们担心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怕老太太这次撑不住了,偷偷备下后事以防万一。然而,姥姥却处之泰然,没有大悲大哀,悲哀有节,只说
"这是他的命,钱挣到了些,命却搭上了,争什么谁又能争得了命呢?"九十多岁的人虽然大病了一场,竟然挺了过来。

       在我打小的记忆里,父母、舅舅、舅妈们都时刻准备着老太太的大限来临,备下后事,以防临时手忙脚乱。可姥姥就像金龟寿一般,好像生命的极限在她这里不再起作用似的,似乎死神也把她遗忘了一般,生命之花虽然零落却始终不肯凋谢。姥姥心态平和,也无怨无悔地听从着老天爷的安排,随天意,尽人事,每天依旧不慌不忙地过着她清苦而简陋的近乎原始的日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点着一盏灰暗的小煤油灯,心若止水,打发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漫长岁月。她依然不肯麻烦任何子女,一个人独处,守着她那两间破旧的小土屋,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一九九年年底是姥姥的百年寿辰,全家人正酝酿着为她办一个百年华诞的庆贺,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姥姥眼看就要成为跨越三个世纪的寿星姥了,突然传来噩耗,姥姥在她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简陋的小土屋里仙逝了。我当时已移居海外,在万里之遥的加拿大听到这个消息,竟出奇的平静,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是不断回忆着我与她一起生活过的两个月的岁月。

       在她漫长的百年人生中,两个月真的是弹指一挥间,短暂得都可以忽略不计,我对姥姥的百年岁月竟所知无几。只听母亲说过她年轻时帮着身为地下党的姥爷,站岗放哨,当联络员,一起抗日,一起迎接新中国的诞生。姥爷六十年代病逝后,她一个人守寡,不肯改嫁,独自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抚养着五个孩子长大成人。然而,就是在这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中国妇女的所有的美德
: 坚强、坚忍、坚韧;辛勤、勤俭、不喜奢华;平和、大度、知天命。也正是因为中国有着千千万万像姥姥一样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们几千年来支撑着我们中华民族血脉相传,源远流长。

      我爱我那平凡而幽默风趣的姥姥,只愿她最后心愿达成,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着姥爷,不再独守孤灯,升入极乐世界。姥姥,我会永远记得你的,为了我们祖孙俩个两个月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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