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17) -- 围棋茶馆的老板

第十七章

 

同泰街华子衿家的晚宴是愉快的,暖意融融的,洋溢着幸福感和充满爱意的。晚上十点半钟陆远征回到自己的家,他在院子里闻到丁香花的香气,那是去年机关管理处在门边栽的两大丛丁香,今年开花了。陆宏光的房间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陆远征上楼,把西装领带甩在沙发上。他喝了一点茅台,喝了一点红酒。他不胜酒力。他想起刚才恰恰坐在宁心存小姐身边,嗅到她樱唇中呼出的气息,她的少女的纤细的柔弱的手臂碰到他的手。她与慕家俊相见,似乎彼此一见倾心。从传统的意义上说,这一对年轻人门不当户不对,蓝屿的小家碧玉遇上了京城阔少,阔少又是将门之后,有显赫的亲戚。阔少的亲戚是一方“诸候”,非一般“土豪”可比,眼见是前程远大无可限量的,宁心存小姐说不定会得到一个美满婚姻。陆远征想到项凯来最后的爆料,段干玉翎将到蓝屿,参加市长的服装节筹备事宜,他和她又要在蓝屿见面吗?他正在胡思乱想,电话铃响了。

“远征,是我……睡了吗?”

是宁心仪。虽然经常听到她的声音,却是两年多没有听到她的电话了。按照侯绪泉的说法,她从郑孝胥故居打来电话。

“你好……不好意思打电话,打扰了……对不起……”

宁心仪语无伦次。播音是照稿子念的,总是条清缕晰。

“你在听吗?远征,今晚你在蒋老师家吗?你去了吗?”

“去了。”

“你见到心存了……还有慕家俊,说是做生意的……市长的小舅子,那他就是‘官倒’啦!我总觉得这事情不行,你说呢?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妈也不赞成。可是心存动心了,你说这不糟糕吗?远征,你看呢?这事又是蒋老师牵的头,蒋老师咋说的啊?远征,我就想听你的看法,你和华老师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远征,你在听吗?”

“在听。”

“你怎么不说话呢?远征,我想见见你……下周哪天你有时间,我们吃个饭好吗?”

她的声调有点特别,有一丝丝的颤抖。陆远征想起两年前在华子衿家里,蒋乃迪第一次提起她的那一次。那一次她在播大梦湾的油罐大火,就是一丝丝颤抖的声调。

“希尔顿酒店的顶楼,那儿清静。行吗?”

希尔顿酒店的顶楼是会员制的消费场所,陆远征只是听说,没有去过。他讨厌这种暴发户式消费。为什么约会?她对自己的伤害至今没有一个交待,她早已风光得俗不可耐。

放下宁心仪的电话,想到是否要给段干玉翎打一个电话。她这会儿肯定在北京了,在柳荫街。玉翎要来蓝屿,上一次是16年前,她是个19岁的小姑娘。他带她去了边远的乡村,父母“插队”的沙窝子,最后把她送回北京。那时候的蓝屿多么寒伧啊!只有俄国人和日本人留下的几幢房子有点模样,在尼古拉广场后来改名昭和广场最后改名中山广场那一片中心区。玉翎来的时候全城最高的楼房只有七层。最漂亮的马路叫高尔基路,是50年代起的名字。市政府大楼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层楼,楼前的广场至今仍叫斯大林广场。二战后苏联人在蓝屿驻军十年,斯大林广场上有一个头戴钢盔持枪站立的苏联士兵雕像,前些时被项凯来搬掉了。项凯来说:“我在这里上班,对面一个大兵天天用枪对着我,能行吗?斯大林的兵也好,戈尔巴乔夫的兵也好,总归是洋大兵,是占领军,赶紧给我搬走!蓝屿要和平,不要战争!”于是铜像搬到军港旁边的水师营,尽管那个洋大兵是步兵不是水兵。市长把斯大林广场整饬一新,修了大片的草坪和音乐喷泉。今天的蓝屿与当年大不同了,有了富丽华酒店、国际酒店和希尔顿酒店,有了高架桥,有了轻轨,也有了“伦敦眼”那样的摩天轮。美丽的蓝屿正在加快现代化的步伐。

第二天是星期天,陆远征闲来无事,要去看看老校友褚遂善。说是校友,老褚比陆远征大许多,1952年从清华航空系毕业,去年满60岁退休了。陆远征与老褚是相差近20年的忘年交,那一年他刚到蓝屿,住在蓝钢公司椒金山独身宿舍,老褚也住在这里,是未摘帽的“右派分子”,修建公司的钢筋工。那一年老褚43岁瘦得皮包骨像一只风干了的沟帮子烧鸡,看上去不止70岁。老褚听说分配来一批清华学生,赶过来问候。

姜东望问道:

“老头儿,你是哪儿来的?”

貌如乞丐的老者回答道:

“哈哈,来自奥林匹亚山。”

衣衫褴褛的老者自比古希腊的哲人,使陆远征想起人们对于苏格拉底的描述:相貌丑陋,极具魅力,看上去十分谦逊。而这位年长的校友真的为陆远征带来火种。他教会陆远征许多,是名副其实的老师。陆远征向褚老师学了什么呢?第一是围棋。老褚是业余围棋高手,他的棋在蓝屿始终是前三名。老褚最辉煌的成绩在50年代,执黑不贴目战胜京城第一高手过惕生,何等了得!老褚拉陆远征学围棋,在循循善诱下,陆远征发现围棋是个好东西,有无穷的智慧和快乐,特别在寂寞无聊无尽地思念玉翎的那许多时日。宿舍里三四个清华学子都在老褚的教授下迷上围棋。但是姜东望不学围棋,他嘲讽陆远征的迷恋。第二是读书。陆远征自认读书多,在理工科学生中,他读“文史哲”类书籍算多了,但在耆年硕学的老褚面前不敢班门弄斧。老褚也是学理工的,却是博览群书,博闻强记。陆远征说得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四大喜剧”的故事,老褚背得出其中几十首“十四行诗”;陆远征说得出狄更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老褚描述得出狄更斯笔下19世纪伦敦城的样貎;陆远征欣赏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赞颂生命的意义”,老褚则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同一性的永恒轮回”给予完全的批判;陆远征只读过《史记》选集,老褚却对全部《史记》十分熟悉,就是陆远征下了很大决心也没有读完的《资治通鉴》,老褚读过三遍。第三,老褚在陆远征心目中是真正的哲人,蓝屿独一无二的政治预言家。老褚总是目光深邃,语出惊人。老褚不能预知“林彪事件”的发生,但是他随后预言“要批周公了”;老褚不能预知邓小平的复出,但是在邓小平复出后他预言“邓干不长久”,果然,“伟大领袖”弥留的最后一年,邓再一次被打倒;在80年代,老褚有了第三个预言,“胡耀邦可能下台”,这是超群绝伦的预言,不幸言中。

老褚一生坎坷,没过几年好日子。老家河南项城,他是袁世凯的同乡,爱说“袁大头”的好话。老褚的祖父是光绪年进士,官不大,官至鸿胪寺卿,也做过地方官。老褚195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系,没有搞过专业,因为年轻的政权没有航空工业。老褚留校两年,以后进重工业部搞计划,不幸在1957年打成“右派”,而且是“极右”。在重工业部与他同时被打成“右派”的有今天的上海市长朱熔基,当年都是聪明有为的好青年。老褚被迫和妻子离婚到北大荒“劳改”,险些丧命。秋天泡在结冰碴的苇塘中割苇子得了类风湿病,冬天到完达山伐木被滚落的圆木砸断五根肋骨,春天青黄不接前胸贴后脊梁体重剩下35公斤。北大荒回来老褚仍未“摘帽”,原因是他这个“右派”情节严重,讽刺了伟大领袖。他到蓝钢修建公司当工人,餐风露宿干了20年苦力,并在1970年大孤山铁矿的爆炸事故中再次受重伤。苏格拉底自杀而亡,老褚却是活下来了,直到1979年平反,他才当了一名普通工程师,而此时年华已逝。

陆远征一年多没有见到老褚了,听说他退休后在自家门前的高塘街开了一间“遂善围棋茶社”,老褚和妻子共同经营,生意不错。陆远征叫司机国峰开到高塘街路口,放走了车,独自沿街找寻老褚的茶社。远远看见茶社门口支了一个大棚,大棚底下有五六张棋桌,坐满棋客,其中一张棋桌竟然有七八个人在围观,茶社屋子里面还有不少人。陆远征走近一看,果然是老褚在下棋。一年多不见,老褚模样大变:清癯的面孔更觉瘦长,颧骨突起,两颊凹陷,头发眉毛全白,新留了三四寸长的胡须,白髯飘飘,有仙风道骨之气象。老褚专心下棋,他的对面坐一个穿格子西装戴钻石戒指的中年人。这一带是蓝钢的房区,有棋友认识陆远征,轻声说道:

“陆总来了!”

老褚抬头看见陆远征,点点头,继续下棋。老褚太太连忙搬来一把椅子,又是问好又是沏茶。老褚太太自然是热情的,他们住的房子是陆远征向修建公司领导要来的。陆远征看那棋已到中盘,老褚的白棋强行分断黑棋,棋局进入攻杀模式,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老褚一个落魄文人,从来下大杀大砍的棋,搏杀能力极强。下棋的人总是这样,越是看上去柔弱的人,越是要喋血棋盘,似乎成了规律。

老褚用手捋一下胡须,忽然向陆远征说了一段话,却是十分平静而温和:

“这一位是日本朋友加藤君,来自大阪。他是来蓝屿投资的商人,也是关西棋院赞助人之一,业余六段。远征,加藤先生要和我分先,我说不行,看他的棋,应是我让先。我们两人争执起来,加藤先生十分爽快,他说让先如果我赢,这三千美金就是我的了,哈哈!”

陆远征这才看见棋桌上放了一叠美元,压在棋子盒下面。这位东洋老板是太自信还是太有钱?接着老褚用他细瘦粗糙的手(是长年重体力劳作造成的)在棋盘上比比划划,用日语同加藤说着棋。老褚的英语日语都不错,他的英语是在清华学的,日语是自学的。他因为要看围棋书自学日语,当年陆远征在老褚的宿舍里见到许多日语的围棋书籍和杂志,他竟然在“文化大革命”中间订阅东京棋院的围棋杂志,花费是每年40元,乃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杂志的名字就叫《围棋》,只有五个来自中国的订户。

老褚回过头对陆远征说道:

“我对加藤先生说,这条龙死了。”

加藤抓耳挠腮,一脸愁容。又下了半个小时,棋局以老褚“屠龙”结束。对于加藤先生的美金,老褚坚辞不受,“遂善围棋茶社”不允许下彩盘,墙上的“下棋须知”写的明白,谢谢加藤先生的好意。老褚的高风亮节引得众棋友啧啧称是。加藤先生是性情中人,老褚不肯收钱,他便拿出三百美元交给老褚太太,说是今天所有棋友的茶水钱由他结算,至于欠老褚的人情,以后他会相机报答。

送走日本客人,老褚将陆远征让进后面的小屋。陆远征和老褚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陆远征有一种特别的轻松感,这是在任何场合不曾有的。特别是在“文革”年月,每个人生活在紧张的政治气氛中,人和人之间很难“以诚相待”。但是陆远征和老褚之间可以做到,这是难能可贵的。

老褚眨吧着眼睛,他的小眼睛充满温柔,长髯使他的智慧又增添了几分。陆远征跟老褚学下围棋,从让九子开始,三年时间下到让两子,再不能进步。十几年让两子棋陆远征输多赢少,他问老褚:“我怎么不长棋了?”老褚回答:“你的棋是长了,可是我的棋也长了呀!”老褚这把年纪还能长棋,叫陆远征哭笑不得。

老褚为陆远征换上家乡的信阳毛尖。

“老褚,棋社的生意不错啊!”

“这些日子差,有了新的社会热点。”

“什么热点啊?”

“你这个大经理,就是学潮啊!今天学生上斯大林广场了。下围棋的人相对文化水平高一些,也更关心政治。在我这里,每天议论学潮的大有人在,甚至唇枪舌剑,面红耳赤。这在老毛时代是不可想象的,言论自由啦!”

陆远征问到茶社的收入,老褚说,每月五六百元,比退休金多一点。开这个茶社是自己找乐子,今天加藤拿三百美金顶半年收入了。老褚接着叫远征看他练的字,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字帖是《兰亭序》,纸是便宜的高丽纸,两面写满字,清秀隽永。“褚摹兰亭”正是他的本家褚遂良的字。

陆远征和老褚聊了一个小时,到大厅里下了两盘棋,算是愉快地度过星期天。可是老褚不放他走,一定要请他到家坐一坐,吃个晚饭。这房子是陆远征替老褚要的,陆远征没有去过。老褚说,也没什么请的,吃碗面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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