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与母亲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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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在日据时代的台湾,我常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无法挣脱逃避的宿命。“如果她生在中国或者晚生二十年,她一生的经历将会重写!”我总是这样告诉我的朋友。

  我从小喜欢看家里那一本本旧相本,泛黄的像片中总有听不完的故事。母亲最珍爱的相片有两张。一是她年轻时穿着一件深色底,樱花图案的和服,打着油纸伞在照相馆拍的。背后的布景是典型的日本春天,大大的樱花树枝斜斜地伸展着,枝上樱花点点,母亲的眼里有种温柔和宁静。另一张则是她穿着旗袍,大大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透着自信,那是台湾光复以后拍的。她的前半生就像那两张相片一样,是交杂着对这两个国家,两种文化的矛盾情绪——有爱,有痛;有渴望,有追忆,一种似乎矛盾却又很自然的感情。

  家境很好的外公,虽然生长在日据时代,早年又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心中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即使在日本统治台湾时期,家里特别请了汉文老师为孩子们讲解中国的古书。母亲常常教导我们一些为人处事或生活的原则,我长大读《朱子家训》才发现原来是出自该书。但母亲年轻时最辉煌也最得意的年代却是在日本统治下度过的。

  母亲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由于外公家里五代没有女儿,她一生下来就被整个家族的人宠着护着。加上又是同族里她那一代人的老大,聪明伶俐又诚恳周到的她,在家族里很得长辈的信任与同辈的尊敬。在学校也很自然地成了一个领袖型的人物。她常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年轻时是女青年团的代表,曾代表全台湾的女青年到台北总督府(现在的总统府)接受总督颁奖。当时的女青年团是由一群代表来自台湾各地的杰出女青年组成,而她是其中唯一的台湾人。除此之外,母亲也写了一手好诗和小说,当年常常投稿报社。她说报纸上副刊常常把当天的文章分天、地、人三个等级,天是最好的,而她的文章就常常被列为“天”级的。可惜那些奖状、文稿在“二二八事件”时,外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全部付诸火炬,母亲前半生的光环也从此被摘掉。

  当年各方面出色的她,原本也想和外公一样留学日本,却因为二次大战爆发,外公担心局势不稳,以一封“母亲病危”的电报,将她及时从开往东京的船上骗了下来。没能去日本念书成了她一生永远的遗憾。之后,外婆在美军空袭中因心脏病复发去世,身为长女的她,不得不扛起“长姐如母”的角色,照顾当年还只有十岁的舅舅。

  好不容易盼到战争结束,殖民地时代的结束,跟着而来的却是始料未及的经济风暴。先是旧台币换新台币造成的通货膨胀,使家中的资产严重缩水。战前原本可以用来买一栋房子的钱,战后只足够买一斗米。母亲说起,有时还不免调侃自己当年可算是个“千万富翁”呢!每个月教书的薪水得用大布袋把钞票扛回来。其次,台湾光复后,接连的土地改革,家中早已无人务农的外公家,在“三七五减租”以及后来的“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下,祖产一块一块丢掉。外公非常痛心自己竟成了张家的“败家子”。这一路,妈妈忍住眼泪,坚强地陪着外公走过来。难怪外公虽庆幸有个能干的长女,也常常感叹,要是妈妈是个男孩有多好?!

  多年以后,妈妈遇见爸爸,一个来自外公口中的“唐山”的大陆人。那个历经戎马倥偬,生离死别,奔波万里过海而来的外省人,万万没有想到从小在地图上看到的一个白色小岛(注⒈),竟成了他后半生的“家”;而他会在那岛上碰到一个喜欢穿着旗袍,能讲一口标准国语的台湾太太(注⒉)。

  在那有着各种文化交杂的时代里,我们家中的歌声也是“多文化的”。爸爸会激昂地唱著“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大哥当时正迷恋英国“披头四”(Beetles)的歌曲,父亲不在家时,常常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唱“Dar-ling,Dar-ling……”;我则喜欢拿着一条红色小丝巾跟着电视的歌星唱“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而母亲最喜欢唱的还是年轻时唱的日本歌。每次当她用微抖的颤音唱着那首日本民歌“樱花”时,虽然我只听得懂一再重复的“sa-ku-ra,sa-ku-ra”,但歌声中,藏在她心中对过往的怀念和伤感,我想,我是懂得的。

  很多年后,好不容易大哥医学院毕业,开始工作赚钱了,知道母亲总有去日本看樱花的梦,于是有一年请大嫂在春天时,带着妈妈去看她梦想中的樱花。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我们想,去日本也许可以让母亲散散心,顺便帮她一了多年的心愿。盼了大半生,终于可以成行,母亲是既紧张又兴奋。

  但是从带回来的相片中,我看着向来开朗的母亲,站在满天满眼开着粉红色的樱花树下,倒没有太高兴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淡淡的哀伤;反倒是在清水寺前用长长的竹瓢舀水那张,眼神里反而有着另一种平静安详。我想,“美梦成真”那般的欢喜,可能要在一切都还不太迟的时候吧!

  这几年我一直住美国,由于母亲长年身体不好,无法搭机来美,我除了每年回去看她,陪她,只好常常打电话给她。母亲中风以后,连电话也无法听了,我只好录音寄给她听。几年前,当我的孩子开始练琴时,有一回我很惊讶地发现钢琴课本里居然有那首“樱花”的曲子。向来喜欢弹轻快曲子的孩子,把那首原本抒情缓慢的曲子弹得好像上紧发条的音乐盒子。当我告诉他这是外婆最喜欢的歌时,他的胖手居然也严肃起来,跟着我的哼唱,缓缓柔柔地弹着。于是我把它录下来寄给母亲。不知在病榻上的母亲听到这首“樱花”时,是怎样的心情?!

  又是春暖花开时节,村子里的樱花树一下间满树满眼的盛开着。我照例总要和妈妈说说这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手拿着录音机,边走边说着,“妈,我正走到一棵樱花树下,天很蓝,花也开得很美,很香,多希望你也在这里……”

  说着说着,那樱花也就模糊了,像雨中的樱花……

  注⒈白色小岛:父亲说,他小时候读书时,因为当时台湾被日本统治,不属与中国,地理课本上的台湾是个白色的小岛。当时他就希望长大后能到小岛看看,没想到“看看”就是半辈子,“他乡”竟成了后半生的“家乡”。

  注⒉:母亲二十岁才学说国语,但她极有语言天分,说起国语,字正腔圆。加上她喜欢穿旗袍,不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是“外省人”。

之云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迁徙2016' 的评论 :

謝謝美言, 過獎了!
家母的確是個人美心更美的人。
迁徙2016 发表评论于
这样美的文章,叫我如何不喜欢?博主的母亲想必是位如樱花般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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