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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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如果没记录下来,说消失就消失了,好像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大召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之所以记着他,因为他到现在还一直生活在你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充满着你童年的鲜活记忆。

大召哥一直是被嘲笑的对象,因为他是人们口中的“傻子”。一天黄昏,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让他数数家里饲养的鸡是不是都回来了?大召哥开始点数:黄的、白的、红的、花的……这件事被他自己的母亲传出去,成为整个村庄的笑料,贯穿他的童年成长,也成为他“傻子”的证据。

春节过年的时候,农村小男孩会去捡很多没有爆炸的鞭炮。大召哥和小伙伴也捡了很多,剥开来,倒出火药,用半截香火点燃,看“轰”的一阵火光和烟雾。然而他们堆积了太多火药了,小孩子们不懂。一声很大的“轰”之后,两个家庭的两个孩子面目全非。那大约是70年代初,他们的家庭主要收入是“鸡屁股银行”,也就是只有等鸡下了蛋,去集市上卖了,才有几毛钱花。他们的父母没有钱给他们医治,就擦了擦血,让小孩子自己慢慢长好。两个孩子,一个半边脸烧伤,一个脖子烧伤,一直是村里的反面教材。自此以后,大召哥更加不可能讨到老婆了。

后来,公社解散了,田地再一次分给了农民们。人们用玉米、高粱、红薯喂养着自己的孩子,说:你们这一代多好的日子呀,不饿肚子。等到90年代初的时候,农民们终于被允许离开家乡,也不怎么要介绍信了。大召哥的弟弟新婚不久,二十多岁,和两个伙伴一起去了焦作深山的一个煤矿。其中一个伙伴是你的哥哥。他们下到深深的煤窑里,弯着腰走在地道里,白天和黑夜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的变化。他们就在深深的地下,用铁锹一铲子一铲子地朝前挖煤。小煤矿里没有机械,全手工。每隔几米远,他们用一根粗壮的木柱子顶着走道。每月工资大约600元。

有一天,塌方了。你的哥哥碰巧了站在一个根柱子下面。那柱子顶住了上面一大块石头。周围无数的小石块和煤炭涌过来,象泄洪的潮水。你哥哥拼命往上爬,以免被石块淹没。等石块涌满走道的时候,你哥哥就抱着柱子,贴着那块大石头呼吸。空间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过了一天多,救援的人下来了。你哥哥得救了。然而,大召哥的弟弟正巧被砸在一块大石头下面,人都砸扁了。

他们老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收到电报后吓得手发抖。在等待老家的人过来的时候,他们把大召哥弟弟的尸首搬到一个山洞里,让那两个伙伴也睡在那里,防止尸首晚上被狼吃掉。那两个小伙子,二十岁不到,刚刚从塌方的煤窑里被拔出来,晚上又要守着砸扁的同伴的尸体,听着深山漆黑的冬夜里传来的狼嚎,根本睡不着。没人安慰他们。没有心理辅导。

这样,大召哥就没有了弟弟。他弟弟本来头脑正常,身体健康,已经娶妻生子,曾是他们家的希望,他父母老年的依靠。大召哥还有两个妹妹。但妹妹总归要嫁人离开的。他的弟媳,很快撇下幼子,再嫁人了。

有一天,一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孩子,用橡皮筋发射高粱杆做的“弓箭”,练习着,自以为水平很高了,开始射人。一下子,她射中了大召哥的右眼睛。

两家人哭天喊地,赶紧送去镇卫生院治疗。乡镇的医生也是尽力了,找县城的大夫来,给大召哥换了一只假眼。

因为都是宗亲,也因为双方家庭都一样贫困,肇事小孩的父母,花了很多钱给大召哥换上了假眼,这事就此完结。从此,大召哥就带着一只假眼生活。右眼瞎了,左眼视力也开始慢慢减退。不久之后,大召哥就成了一个半盲的人。

虽然半盲了,大召哥依然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自从弟弟死亡后,他的父亲变得非常苍老,大病小病不断。几年之后,父亲去世了。从此,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妹妹。

大召哥的大妹妹,目睹和经历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很想帮助家里。她的二哥不在了,父亲病故了,大哥有些傻,母亲不知所措,妹妹还小,侄子年幼。她就利用相亲的机会,让那些想和她结婚的人家送彩礼、过来帮她家干农活。一年又一年,她就是不愿意结婚。那些人家看出了端倪,都相继离开了。这样一次又一次,一眨眼,大妹妹四十了。四十岁的姑娘,在农村,说难堪已经算是轻的了。前些年你回去,她见了你还羞涩地笑着招呼你这个弟弟。

家里最小的妹妹,在姐姐的主持下,倒是顺顺利利地嫁了人。不久姐姐也嫁人了,是一个老光棍。这样,家里就剩下了大召哥、老母亲,还有一个青春期没人管教无法无天的侄子。

大召哥小时侯,政府号召“人定胜天”,派了很多干部下乡,沿着村庄挖河,在很多村中间挖池塘。政府说,池塘周围种上桑树,桑叶采摘了可以养蚕,飘落到池塘里可以养鱼;鱼排出的大便,可以给桑树做肥料。多么美好的图画啊。他们还号召,学习南方,挖水田、种水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结果北方的黄土漏水,头天晚上用机器和人工拼命灌满的水田,第二天就漏干了。为了挖那池塘,搬迁了几户人家,正挖在村中间。池塘周围的人家,个个倒霉运。大召哥家是其中一户。另一家,淹死了一个孩子。还有一家,计划生育时被迫结扎之后,就常年疼痛,无法做力气活,一家的顶梁柱塌了。另外一家男主人,五十出头就脑溢血死了。所以,那池塘,被村民们认为破坏了村中的风水。

2008年冬天,你回到家乡过年。一天,冬日的阳光很暖和,你看到大召哥蹲在弟弟坟前,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刚刚在弟弟的坟头上添了些泥土,正在无声地哭泣。

后来,人们说,近些年大召哥总是走失,往往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被发现、送回来。有一次,他走去了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在那里流浪了几个月才被同村的人偶尔看见、带回来。

2014年春天,你再次返回家乡看望父母。你碰到他的时候,面前分明是个老头,头发斑白,皮肤苍老,半盲的眼睛努力地辨认着人。只有他脸上那种羞怯的、有些畏惧的笑,还是你童年记忆中的大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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