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荡光秋(1)

尘土飞扬时观自在,随心随喜处见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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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中,有一朵盛开的蔷薇

从地铁口出来的一刻,清秋的晨光,正好透过梧桐树的枝桠间,投映到我脸上,为清凉中增添了一些微温。巴黎环卫工人结束了他们的工作,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地面有多处未干的水迹,深一洼浅一洼地,与枝桠间透下的晨光交相辉映着。街上来往的车辆与行人,尚且稀少。间或有树叶跌落的声响清晰可辨。迎着晨光望去,是一路延伸下去的红灯,绿灯还在等待它的时机。

空气中,弥散着许多气味,有滴滤着的咖啡,有烘焙着的糕点。在浓烈醇香中,也有一些别样的混杂。似有昨夜残留的余温和余味 - 幽暗的滋生,喧嚣的亢奋,迷离的眼神,轻佻的纠缠。。。即便经过清晨的一番冲洗后,依然要等待太阳的升起,方可彻底消散,自此忘却。此时如果配上音乐,或可用ABBA的那首Our Last Summer。怀旧文章与歌词,均通过些许的片段便可让人对号入座;而Fantasy的魔力,却能在不着相时,让人可飞得轻浮而又不着边际。这算右倾与左倾的形式差异吗?佛说,万事着了相,层次便入了下作之列。莫非佛也是左倾的?还是这样的臆断佛之左右,有以小度君之低下不堪之嫌?层面与档次的不同,大约逻辑也是不同的。想来佛是宽怀的,当不与我计较。也或许没功夫和我计较,只是合上双手,颂句善哉!

塞纳河水轻缓地流淌,晨光摇曳在微波的纹理之间。四下密密匝匝的建筑,也披着柔和的晨光,只是遮蔽去了许多清蓝色背景。不由想起,那个在Arles的清晨,也是站在Rhône河畔,也想着前夜。不然,我当时想见的是前夜的星汉灿烂。那宽广的河弯,无羁的河风,漫飞的鸥鸟,更鲜明的光影交叠,比之当下显得更自然天成些。不过,此时此地的巴黎塞纳河畔,暂别了昨夜的喧嚣,难得有此清静与清凉,亦属不易。

圣母院前的广场,有座查理大帝的青铜像。手擎权杖端坐马上,马前两大护卫Roland和Oliver,为他牵马坠镫。三人的形象均为长须浓密,配以深陷的眼窝,粗犷而狂野。想来雕塑者想展示的,并非所谓文明的传承,而是独立强悍的民族自豪感,配合当时的时代情怀(1878年)。法兰克王国,一直被公认为日耳曼人的王国,且查理大帝定都地位于现今的德国亚琛(Aachen)。如今看来,法国人似乎并不想让德国人独享荣光,也许他们更看重法兰克到法兰西的衍生关联,及这个王国曾经的辉煌,毕竟史上公认的大帝数量不多。从民族概念角度看,法兰克(日耳曼)民族与高卢民族两个概念间似乎很矛盾。法国人也以高卢雄鸡自我标榜着。古罗马时代,高卢人算被罗马人同化的文明族群,日耳曼人却始终是野蛮族群的代表。不过,法国人能择优录取,把英雄人物或光辉业绩,有选择性地归为己有,但凡能挖掘出一丝瓜葛。至于是否纯种或正宗,却时常产生角度交错之下的困惑和迷乱。

记得,80年代大陆有首翻唱歌曲《成吉思汗》,歌词的中文改版与德语原版差异很大。印象深的是第二句,“有一个中国古代皇帝太伟大了不起”。另一句是“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要说当年打遍欧亚的蒙古人“有文明”,现在看来,实在有些晕眩与腹痛。从狭义中华汉民族的正统角度出发,元朝和清朝的归属一直比较鸡肋。蒙古,更因莫名的历史纠葛与政治需要,成了独立的民族国家。国内最近有个热点讨论,关于岳飞和文天祥是不是民族英雄。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被正统抛弃,想来是广义中华民族概念的回归。不过,一旦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随时可以再还他们英雄称号。

巴黎圣母院的盛名,某种程度上,或应归功于雨果的小说。不过小说电影都没看过的我,却可没有思想负担地轻松来去。大教堂的西侧入口,是集中体现工匠心血的地方。相较Chartres大教堂,从雕像体态造型及光洁程度,能看出大多是近代的作品。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让大教堂遭受了严重的破坏。门廊上方有二十八位犹太国王的雕像,原为13世纪的作品。但当年的革命者认为,它们象征了法国封建君主,将之尽数推倒。大革命之后许多年,一些残破的头像被发掘出来,现存放于巴黎的Musée de Cluny。

法国政府于1845年对圣母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不过,整修风格却受到很多贬损,雨果算是其中著名的反对者之一。重修前的1804年,拿破仑是在此为自己举办了加冕礼。想来圣母院的损毁,并不影响他的心情。站在院门口,不禁设想着,如果回到大革命的年代,我会站在哪里?是站在上面,一起推倒雕像?站在下面,欢呼喝彩?站在远处,默默祈祷?事不关己,看完回家?。。。大革命爆发的年代,激情高涨的法国革命群众,没什么艺术品的观念,只想吃饱饭,痛恨封建君主专制对他们奴役。再说了,也正是因为当年的破坏,才有现在的文物艺术保护意识。破与立之间这层纠缠难,或也可算作,流转经年的因果之间交替、轮回与报应?法国人Gustave Le Bon写过一本名著Psychologie des Foules,中文译名《乌合之众》,以法国数次革命运动,群众事件为背景,分析了群体意识及应激心态。书中观点相当独到,传说希特勒当年对此书爱不释手。

沿着堂内靠外侧游廊,和其他游客们一起前行。晨光从花窗投射进来,在室内泛幻交织出许多色彩,与四下烛火的摇曳,一起烘托着肃穆的神秘感。有几个圣徒的雕像,在透过花窗的晨光下,虔诚地祈祷着。正巧今天是礼拜日,中堂里正在进行着弥散仪式。有不少信众在唱诗班的引领下,伴着管风琴声一起唱和圣歌,专注地聆听着牧师布道。信众们丝毫不受游人来往的干扰,而游人也自觉地让仪式保持神圣的氛围。

讲台附近,有尊Jeanne d’Arc(圣女贞德)的大理石雕像比较吸引人。她怀抱战旗,抬头仰望,双手合十,似在聆听“上面”某处传来的神谕。雕像的风格,完全异于Hôtel Régina前那金光闪闪的骑马铜像,所展现出的大义凛然、英武神勇状。传说中,贞德是先被勃艮第人(法奸?)捕获,后被英格兰人买去。通过带政治偏见的宗教审判,裁定她为邪教异端派遣的女巫,并处以火刑。贞德就义之时年仅19岁。英法百年战争的结局,是法国人最终将英国人逐出欧洲大陆。贞德的母亲在法国主教的教帮助下,求得罗马教皇为她平反。20世纪初,贞德又被追封为天主教圣女。从民族主义的角度,她是挽救法国国运的女英雄。只是当年,她被裁定为异端女巫。一旦政治需要,她可成就为民族英雄,甚至成为圣女。至于Hôtel Régina,记得是从动作电影《Bourne Identity》了解来的。而英语中的Identity一词,源自拉丁语中的同一性,进而表示身分、标识或称号。如今网络中频现的存在感、认同感,及所谓人设,也或多或少与Identity有点纠缠关系。现世中的英雄Identity可以光鲜;而未来的时日,会否仍有人为她重修金身,无从知晓?英雄称号或有一定的保鲜期。哪怕曾经伟岸的神圣,也可被新的价值观推翻并打倒,甚而挫骨扬灰。。。

晕晕乎乎地从圣母院里出来,沿河岸转到东侧的小树林稍作休息。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挺合宜地普照下,看着四下游客来往穿梭。或许是圣母院中氛围过于强烈,也许当时过于投入?竟然忘却了自己生理上的需求。此时平静回神后,方觉有些饥渴。又抬头看了一眼圣母院,忽然意识到这个角度,在电影Bitter Moon中出现过几次。还是喝点水继续赶路罢。从主教桥(Pont de l’Archevêché)上跨过塞纳河,继续沿河西行。

路边有个街心公园,布局略显别致。空地中央是个八边形花坛,四个花拱门。大约季节已过,花架上只剩一朵盛开的蔷薇。它并没向着阳光展现花姿,只顾自个儿地低垂着;孤零零地在依然茂盛的绿叶丛中,并不显眼。我没有摘它下来,撕碎花瓣,洒落尘土。那是爱尔兰民歌The Last Rose of Summer中的意境。有无可能,这最后一朵是个异类,它并不愿与已消逝的花朵为伍?摘花人只一厢情愿地为它的“孤独”而感伤,没成想或许它正为这份特异而欢畅?国内译作“夏日最后的玫瑰”。一直不确定Rose是指玫瑰还是蔷薇?看到维基百科的介绍,1805年爱尔兰诗人Thomas Moore,见到中国月季品种“月月粉”而受启发所作。蔷薇或月季之名,难不成比“玫瑰”粗鄙而上不得台面?又或是“玫瑰”披着的那层神圣、浪漫的外衣,能够从听觉、视觉或想像中,为我们带来更多不明觉历的期望?西方宗教画里,玫瑰园中的圣母与圣婴,是很经典的场景。公园花坛的中央,有座很特别的群雕。但不确定其间各式人物,是要融入混沌还是从混沌中抽离,不禁有些迷迷糊糊。

离公园不远,是著名的书店(Shakespeare & Company)。过去稍作打量一番便离开了。今天安排的点较多,稍显有些奔波。再折返回圣母院旁边的圣礼拜堂(Sainte-Chapelle)。这里是法王路易九世(1214-1270)的御用礼拜堂。这位法王以虔心收集耶稣受难时圣物著称。包括耶稣受难时头戴的荆冠Crown of thorns,及肩上扛着的十字架残片。其中荆冠是从当年经济困窘的Latin Empire皇帝Baldwin II处购得。它的购置费及容器铸造费,都超过礼拜堂的建设用资。据说路易是个仁慈明君,且敬神礼神,及数次显圣的传说。1297年罗马教宗BonifaceVIII(之前的游记曾提及他),追封路易为天主教圣人。

圣礼拜堂是两层建筑,修建仅用时三年。不似之前见过的各式大教堂跨越上百年,整体建筑风格比较统一。进到二楼礼拜区,只见玻璃花窗几乎占满整个立面,建筑石材及雕塑均上以丰富的色彩,地面为各彩王室图案的地砖,天花金色粉刷肋筋拱,棚面是蓝色配繁星点缀。可以用金碧辉煌形容,多少有些应接不暇之余的不知所措。除了玫瑰花窗为1490年增补,多数彩玻仍保留了初建时原件。圣物,在大革命后被移到巴黎圣母院,从王室私有财产归属于人民了。没去附近的巴黎监狱,那里的过往让人觉得炎凉而缺平和。有时真不明白,打倒统治阶级多年后,广大人民群众,为何又在所忆贵族气质?曾经的被剥削、受压迫已离我们远去,先辈带着伤痕逝去,今人难以体验疼痛?上帝一如既往宽恕一切,既包括当今人民,也稍带上胡思乱想的我。

而后经过巴黎市政厅大楼广场时,我曾经漫山遍野地寻找,法国大革命时期风云人物Maximilien Robespierre的塑像而未果。似乎法国人对他的评价非常不好,全国上下以他全名的地点屈指可数。而我印象中,高中学世界历史时,他是倍受推崇的,也是考点之一。我记住他大约是因为他的名字。曾在网上看到有种说法,称他作“人民民主专政”的先驱。这“先驱”的称号不知是褒是贬,却总不免有些毛骨悚然感。距此不远的Jim Morrison(1943-1971, 美国六七十年代著名迷幻摇滚乐队主唱)住所窗台下,见到有张纸,上面写着Jim Morrison Did Not Die Here。莫非也算印证了那句名言 - 有些人死了,他永远活着;有些人死了,他永远死了?

下午的阳光,让人愈发觉得明彻通透,此时在河边漫步或小坐均是相宜的。步道中,满眼混杂着市民与游人不便甄别细分。一个桥洞旁一位画者正坐着写生风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风下的塞纳河泛着波浪,一艘停靠的旧船,背影中又一座桥,其后远远地于河对岸,可又是那监狱?阳光下的河边杨柳枝叶,依然是光鲜葱绿的。过些时日秋风来袭,便会萎顿飘散,跌入道中,散落河水。秋光荡漾在空中,也荡漾在塞纳河面,它会伴随曾经一堂欢聚,你荣我光的那些,再一起支离破碎,风飘水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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