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泉州文学》2019年第三期
上
婆媳关系不好是天下通症,据说也没啥特别有效的药方。婆媳迭代速度还挺快,三十年不到,就可以来一个轮回。二十几年前还是人家的媳妇,二十几年后便是媳妇的婆婆了。这种婆媳轮回,是人类苦去甘不来最典型的一式。
这新一代长辈中有了一个新动向:不仅婆媳关系紧张,公媳关系也不佳。这关系的不佳究竟是哪一方的错,有旁观者断定:错在老的一方,更具体一点,罪魁祸首是当婆婆的!
公媳之间不争气,怎么怪到当婆婆的头上去了?因为,他们说了,当婆婆的向来比较敏感,一嗅到点什么,便忍不住跟丈夫“投诉”。久而久之,把个当公公的也搞得神经兮兮的了。
说起刚晋升公公不久的丁又芳,运气并不是太好。伦理到了他这一辈,公公的权威性基本上崩溃了,可他的脑海里,还总是记得当年作为“一家之主”的公公们那份何等的威风!这两种情况碰到一起,便造成一种尴尬又奇特的情形:一方面,上承“家威”的本能作祟,让他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态;另一方面,时代确实是不同了,尽管他个子高大,浓眉宽鼻,他那威严架势总被媳妇那毫不买账的神态给顶了回去。长此以往,他心头便产生出一种愤恨不平的情绪,甚至一抹悲情都有了。
处在这一种郁闷尴尬中的丁又芳如今变得沉默寡言。儿媳妇进门两年多了,总共也没跟他说过二十句话。她总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估计外头没人了,才钻出来。有几次,儿媳显然是误判形势,吱呀一开门,一探头,忽见丁又芳在外头,连忙来一个龟缩,又是一声吱呀,回去了!
这些小动作丁又芳倒还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地让它过去,让他越来越觉得难以容忍的是,这个儿媳妇除了照顾自己的孩子,几乎什么家务都不干。饭是他们公婆二人轮流做,做儿媳妇的,至少该洗几个碗吧?她有时会洗,可是只管自己的那一个碗和那一双筷子,然后撂下满池狼藉,躲进小屋成一统。在丁又芳的感觉上,这比干脆不洗碗还可气!
丁又芳把自己的一手烹饪好手艺看作是上辈子欠这个家的。本来两公婆还轮流做,自从老婆被召回单位后,这做饭的事就全得他一人扛了。渐渐地,他发觉到又一件让他气闷的事:家里有收入的两个人:儿子和老婆,分别掌握了金钱命脉。儿子一个月究竟挣多少问了他都不说,更不用指望他给自己半个子儿了。他这个“一家之主”每天辛苦做饭菜汤不说,要花费点什么,居然还得低三下四地向他们伸手!
想当年自己对爹娘多孝顺:每月五号,必定给娘几十元。娘怕爹,那几十元不出几个钟头,八成的数目便会转到爹的手里。当年的爹,多自在。他夜间用的尿盆,还是媳妇在倒的呢!如今,小字辈的不把老字辈当回事,这世道,沉落得也太快了吧!
几件事情堆积一起,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丁又芳开始一门心思想在外面找事儿做。凭自己这门好手艺,还怕赚不到钱? !
终于,他在五里外的埔头镇酒店找到一份厨师的活儿。酒店老板是自己的老兄弟,给他的工钱还真不赖,别说自己花,在外头养个小女子都够!
那天晚饭桌上,只有丁又芳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他包都打好了,缺心眼的老婆竟然都没注意到,更不用说儿子和儿媳了。不过,总归是一家人,明天就要出发,不说也不好;再说,说出来,看看他们什么反应。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能耐,吃惊一下,对丁又芳来说是一件爽事。
“我明天就到埔头镇上班去了。”丁又芳眉头微微上扬,话语里带着硬硬的底气。
话音刚一落地,丁又芳就颇为得意地看到了几个人不同的吃惊形态。儿媳咳嗽了一下,头还垂着,凸显出儿子那高高抬起的额和一双放出讶异光线的眼睛。老婆在一旁停下筷子,呆呆地瞪着他看了有七、八秒之久!
丁又芳的自喜也就延续那么七、八秒。因为过了那刻度,碗筷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儿子丁建明,这个从来都站在自己媳妇那边的不孝子,听到自己老子要出去打工,竟然一言不发!
公平地说,除了儿媳淡定外,老婆美娟和儿子建明其实都有话要说,都想劝丁又芳别折腾了。可话到嘴边,又都说不出口。可怜的“一家之主”就这样没能期待到半句慰留的话!这人世间的事总是多遗憾:这一边如枯木盼春雨一般盼着对方说点什么;那一方却因为种种原因,好话始终没能说出口。这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可不全都是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么和谐默契。
第二天早晨,丁又芳走出厨房,脸色忧郁的美娟突然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地?真的要走?”
丁又芳冷冷地:“我昨天不是都说了吗,人家要我,答应了,还能变卦?”他没看老婆,径自穿好衣服,背起事先整好的行装。
“那也不用这么急,饭都不吃啊?”美娟其实很想留住老公。
丁又芳不回答,只“哼”了一声,心想:假慈悲,我现在吃不吃这顿早饭还有什么差别吗?!
他开着摩托,后面驮着一包行李,朝埔头镇的方向驶去。这是初秋,风嗖嗖而过,只穿一件单衣加一条薄夹克的丁又芳连打几个冷颤。想到儿子不懂事,老婆竟也常常护着他,一句话冲上丁又芳的脑门:真是世态炎凉!
家里这头,口讷的美娟说不出话来拦住丈夫,等到丈夫真格走了,她才在那里不知所措起来。看着炉子上一锅热腾腾的粥,是又芳临走前熬的。桌上几盘下粥的菜,用竹罩子罩着。美娟看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泪珠儿还在腮边挂着呢,一个问题马上出现:明天怎么办? ——不,这问题应该是:今晚怎么办?谁做晚饭?她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下完班已经累兮兮的了,还要再做饭给儿子、儿媳吃,真的不行……
丁建明一言不发走了过来,盛了一碗粥,掀开罩子,其若无事地吃了起来。
美娟看着儿子,忍不住说:“你知道吗?你爸今儿一早走了。”
丁建明冷冷地:“知道又能咋样?他就是那个脾气。”
美娟愁眉皱得紧紧的,“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呀,你昨晚怎么就不能劝劝他呀?”
丁建明停住了筷子,却没吭声。他心里在想:你当他老婆的都没辙,我能怎么劝?
见儿子没吱声,美娟问:“今晚怎么办?”
丁建明好像没听懂似地:“什么怎么办?”
美娟:“今天我加班,要八点才能回家。”
丁建明“哦”了一声,“我跟飞飞今晚在外头吃。”
美娟一听,顿时泄了气,心中正百般不是滋味,却听儿子问:“妈,今晚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份回来?”
美娟勉强挤出了一点笑:“不用了,我自己随便弄一弄。”说起来,美娟还真不习惯吃儿子的。如今老公出走,这房子顿时好像变轻了,家好像就要散了架。都说人生最怕老而无伴,老公却偏偏要往这窄路上走,图个啥呀!
过了两个钟头,美娟忍不住给老公发短信,问他到了没有。随着手机一声颤,两个字浮现了出来:“到了。”
美娟一边欣慰丈夫总算是平安到了那头,一边又委屈他扔下自己不管。一条短信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句:“照顾好自己!”
最近的六期《紫荆花满蒲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