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纽约华尔街的一家证卷交易所里,正午时分,人人都全神贯注在股票市场的跌涨数字上。
一个美国中年人疾步来到一个较大的格子间,冲着坐在里面面对一排电脑屏幕的一个亚裔男子,激动地叫道:“吉米,如你所言果然那家医药公司的股票大涨!四个小时而已!”说着美国男人举起了四个手指!
“四百万!”亚裔男人回转身来笑着对美国老板点点头,似乎四个钟头赚四百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吉米躺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吉米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要接个电话。
吉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合上手机说:“皮特,对不起,我要去趟中国!我得回家准备准备……”说着,他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一只手有点发抖。
“什么?你要回中国!这么突然?”皮特想就算你吉米是公司的股神,老为公司赚钱,也不能这么说走就走啊!
可吉米以飞快的速度收拾好桌上的一切,对老总说:“我父亲在加护病房,医生说恐怕过不了24小时!”吉米头也不回地往电梯口走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皮特对着吉米的背影高声叫着。
“我给你伊妹儿!”吉米声音被电梯的门彻底切断了。
吉米姓吴,四十有二,是华尔街著名证券公司的顶梁柱。此刻走向火车站的吉米身着一件黑色的阿曼尼的风衣,脚蹬一双英国产的克拉克皮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法国制皮公文包,肩上还背着一个苹果电脑包。一头黑色的头发使得脑门上的八顶很明显,鬓角有时隐时现的白色。
坐进火车厢里,他打开电脑,从档案里调了张照片,上面有一对中年亚裔夫妇,男人有点吉米的影子,女人穿着那个年代时髦的白色小尖领衬衣,两个人拥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依稀能看出今天吉米的眼眉。不难猜出,那照片上的三个人,是吉米和他的父母。
当吉米走进一栋红砖黑顶的大宅时,迎接他的是他的妻子。
从这会儿开始,吉米吴就成了吴耀华。
妻子说:“耀华,我帮你订好了机票,九点起飞,何律师说他会派人去机场接你……”
“何律师?”吴耀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何律师说你爸有份遗嘱在他那儿……”
吴耀华皱了皱眉头:“遗嘱?怎么说?”
妻子摇摇头:“没具体说……我给你热点东西吃?”
吴耀华拉住妻子的手:“佩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妻子被他拉着坐了下来,柔声劝道:“耀华,妈走的时候,你爸赌气不告诉你,让你没见到妈最后一面,这事已过去八年多了!你爸就算把他的家产都捐给了学校什么的,我也能理解,我们又不需要那些!你说是吧?”
吴耀华感激地握紧了妻子的手,哑声说道:“我、我就是忽然觉得有种恐慌感!”
妻子把头靠在吴耀华的肩上,轻声地说:“你还有我啊!”
吴耀华搂紧了自己的女人。
一
坐进头等舱宽松的座位里,吴耀华戴上耳机躺了下来。
朦胧中,他变回成那个十岁的小男孩,看着桌上的电报:母逝,速归。男孩的父亲匆匆收拾包裹,男孩拉住父亲的衣袖:“爸,我要跟你去!我想看奶奶最后一面。”“读你的书!”父亲的声音中毫无商量的余地。男孩看着走出家门的父亲,在心里呐喊:“我是奶奶带大的!我想为奶奶送终!”
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中学的一名教师,他是他们的独子。他聪明,继承了父亲学者的智商,他内向,继承了母亲的性格,静得下心来读书,父母从小就耳提命训“一定要读好书!”他理解读好书就是考试拿第一!这点,他从没让父母失望。
“先生,鱼、牛肉还是鸡肉?面条还是米饭?”空中小姐温柔的声音令他一阵迷惑,睁开眼,他看见那张年轻的脸正俯视着自己,他摇摇手,表示不想吃东西,又指指面前的空酒杯,说:“再来一杯!”
迷迷糊糊中却又回到过去,那个男孩长大了,穿梭在一个个数学作文竞赛,家里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壁,任何访客走进门,都会面对着那墙上的奖状和奖牌,赞叹不已,那也是他父母亲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他几乎是被保送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
大学一毕业,他在父亲的促使下,申请了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临离开中国前,与女同学甄佩丹领了结婚证书,那是令他父亲这辈子第一桩对他不满的事情。
“什么样的女孩?我们都没见过!你就领证了!这婚结得不算数!”父亲十分愤怒。
算不算数,这回是法律说了算。很快,凭着那张结婚证书,甄佩丹就办好了陪读签证,去美国与他团员了。
直到小两口生了个孩子,孩子的祖母才问起:“你们何时带孩子回来啊?让我也能看看孙子!”吴耀华心里一热,正欲回答,就听到电话里父亲不耐烦的声音:“你别婆婆妈妈的!只要他有出息就行了!”吴耀华心里一冷,沉声对母亲说:“我们又要工作又忙孩子,哪有时间啊!”
挂了电话,妻子抱着孩子问:“妈想看孙子吗?”“大概吧!可我爸无所谓!”吴耀华耿耿于怀。
第二年,他们又添了个女儿,小两口这会儿真的忙不过来了,就帮甄佩丹的父母办了绿卡来帮助。
正当吴耀华走进了华尔街,走进了那家著名的证卷公司,成了股市达人时,他母亲来电说身患绝症,来日无多了。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迅速回国探望母亲。
一别近十年,母亲成了一个老太太了。
看见两个活蹦乱跳的孙辈,母亲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只是,教授依然没有多少好脸色,常轰两个顽皮的孩子出书房:“去去,别把我的东西弄乱了!”
吴耀华想住家里,但父亲说:“你们孩子吵,还是住宾馆吧!”
吴耀华假期快结束前,从保姆市场找了个看上去还算老实的安徽女子,照顾母亲,父亲不愿意家里住进陌生人,父子俩吵了一架,要不是看着母亲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对父子俩摇着手,吴耀华才忍住,任由父亲在那里骂他“不孝之子”。他把一年的保姆费给了母亲,坚持把保姆留了下来。
吴耀华每周都会跟母亲同电话,感觉得到母亲说话的气力越来越弱,他说:“妈,等我把这阵子忙过去,就回去看你!”母亲也总说:“你忙你的,我不要紧的!”
直到有次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过了两天保姆接电话却告诉他,他母亲已去世两天了。
吴耀华当晚飞回了中国,却没想到他走近父母家门的时,正好碰见抱着骨灰盒的父亲和保姆回家,他傻了,自己见母亲的最后一面的权利都被父亲剥夺了!
教授说:“如果真想尽孝,人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回来!假惺惺!”
吴耀华悲愤地对父亲说:“我不会原谅你的!”在他父亲高喊着“滚!有多远滚多远!”的声中,吴耀华离开了北京。
之后的几年,他再没有跟父亲说过话,连电话都断了。
“砰”飞机震动了一下,陷入昏沉和回忆中的吴耀华睁开眼睛,透过机窗,他看见了北京雾蒙蒙的天空。
下了飞机的吴耀华被何律师的助手告知父亲昨晚已走了,又一个不告而别!待走进了 律师事务所,他看到除了何律师之外,还有一个女的,那正是当年他为父母找的安徽保姆万红。万红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介绍说是万红的哥哥万山。
何律师宣读遗嘱:
“ 立遗嘱人:吴远志……出生日期:1940年2月11日; 家庭住址……”
何律师清了下嗓子,到重要内容了:
“ 由于担心本人去世之后,子女亲属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执,本人于2009年1月5日在北京市海淀区立下本遗嘱,对本人所拥有的财产、权益等作出如下处理:
本人目前拥有的主要财产和权益包括但不限于:
1、房产 , 本人名下目前共拥有房产一处,位于北京市海淀区清华园路120号 302室的房产1处,房产证号……市场价格九百万……
2、存款,本人目前在中国银行开设账号为……的定期储蓄账户,有存款20万元…… 还有活期储蓄账户……有约八万元……。
本人去世后,上述所列举的本人届时实际拥有的全部财产及权益均由万红个人继承。…… 本遗嘱前述列明的何京律师作为执行人,代为执行本遗嘱…… 。
本人在此明确,订立本遗嘱期间本人神智清醒且就订立该遗嘱未受到任何胁迫……。
立遗嘱人(签字)吴远志……”
二
吴耀华直到进了宾馆的房间里,还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又太过劳累,思想仿佛停止了运转,何律师派手下开车送他到宾馆,让他先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次日再去看在冰柜里躺着的吴老爷子。
“叮铃铃”床头柜的电话铃把吴耀华从迷糊中叫醒,他拿起话筒,就听到妻子的声音。
他解释道:“一下飞机就被接去了何律师事务所......”吴耀华把回到中国发生的事情给妻子复述了一遍,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有股闷气,这股气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往上升,吴耀华低沉的声线渐渐变得高亢起来,他发泄着心中的不平:“我回来看他,他却留给我一纸遗嘱!明天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倒想问他,他这么做什么意思?”
妻子也没想到老爷子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小保姆:“你爸真的把一切都给了万红?存款给了,房产也给她了?我记得老爷子还有些收藏的字画呢?那幅徐悲鸿的……”吴耀华皱着眉头回答:“真不知道这个万红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因为妻提到字画,吴耀华想起父母家里的一些物品,母亲是个仔细的人,儿子从小到大的奖状、书籍,她一直保留着,他记得母亲有本相簿,里面有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到送他去美国机场时母子合影,想到此,吴耀华从床上一跃而起,对妻子说:“我得回去取点东西。”
吴耀华黑夜里来到曾非常熟悉的楼栋,拾阶而上,站在三楼咖啡色的防盗门前,喘了口气,按门铃。
“谁啊?”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门缝处,是万山。
“你?”万山那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戒备,颇不友好地问:“你来干什么?”
本来吴耀华不过是想取一些父母的纪念物品,可被这鸠占鹊巢的人反问这样一句话,吴耀华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能来吗?这不是我的家吗?”
“你家?你老爹的遗嘱白天没听到?这是我妹的家了,你最好离远点!”万山顺手从门后拿起一个扫帚的把手,一脸“我早知道你会来闹事儿”的样子。
这使得吴耀华更加生气,不仅自己的家不能进,且他堂堂一个海外成功人士,竟被一个乡下来的农民当贼一般地防备着。
吴耀华气得直哆嗦,手指着门缝处的人:“你、你……你算什么东西?”
“你他妈什么东西,滚!”万山显然也被吴耀华的话激怒了,大吼了一声就“嘭”地关上了门。
门外的吴耀华简直气疯了,他想对那门踢一脚,但他知道那厚厚的防盗门比他脚硬,徒自会踢痛自己的脚。他恨恨地举起拳头欲敲门,却被身后一把声音叫住,拳头停在半空中。
“耀华,你是耀华吧?”吴耀华转过身看见对面单元的住户打开了门,显然是被他们的动静吵到了的邻居。吴耀华面对一头白发的老人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是谁,老人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却走出来,拉住吴耀华的胳膊说:“耀华,你忘了我们了!我是柱子!这是我爹。” 吴耀华当然立刻想起了父亲一个学校的同事,也就是柱子他爹-任教授,柱子与吴耀华同年龄,小的时候常被他爹用锅铲子打屁股,打的时候,总会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你瞧瞧人家耀华,什么都是第一,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柱子小的时候是上房揭瓦的捣蛋鬼,常闯祸,常被人告状,常被他爹打屁股,每次被打屁股都听他老子唠叨那个讨厌的吴耀华,所以可恨对过门的那个叫吴耀华的呢!看见他就恨恨地瞪一眼,跑得远远的,像避瘟神。
柱子早结婚成家了,他和老婆住的离他爹家六站地铁,自从他老娘去世后,柱子隔三差五都会到老爹这儿看看,带点儿媳妇做的菜给老爹吃,柱子在长城饭店做保安的小头头,媳妇是长城饭店餐厅做点心的师傅。 今天,柱子正好拎着媳妇做的驴打滚回家看望老爹,父子俩吃完晚饭正一边吃着驴打滚一边在那儿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看得正起劲,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柱子皱眉道:“什么事啊?这么晚了还吵?”
父子俩对望了一眼,都来到门口打开了大门,正看见举起拳头要捶门的吴耀华。
吴耀华当然记得老邻居的,正有些尴尬不晓得说什么好,身后听到门锁的响声,一转头,看见他父母家的门又被打开了,这次是一个女人的脸,是万红:“吴耀华,你有事吗?”万红的声音里有丝歉意。
吴耀华顾不上跟老邻居打招呼,对万红说:“我想取一些我父母的私人物品,照相簿什么的,你不至于这么快就扔掉了吧?”
“啊,没有没有!”万红把门开得大一点,说:“我也正想整理一些东西给你呢!”
“你跟他啰嗦什么?”万红身后又传来万山的声音:“过两天叫他来取,你不是还没理好吗?只要他别过分,我不会为难他的!好了,关门!” 说着似乎万红被她哥哥一拉后,门又被“哐”地一声关上了。门后随即传来兄妹俩的争论声。
吴耀华气得直摇头,正欲上前一步说什么,被柱子一把拉住,眼神示意他到隔壁自己家里,进去再说。
吴耀华进了老邻居任铁柱的家门。
任老教授递过去一杯热茶给刚在客厅沙发上坐稳的吴耀华,说:“回来帮你父亲办后事?你家的事儿我听说了,你父亲这事儿上做的是过了点儿,自己的亲儿子啊,怎么能什么都不留呢?”
吴耀华捧着茶杯的手有点发抖:“任伯伯,你们都知道了!”他惊讶这消息走得这么快,自己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消息却传遍整个世界,本来自己还真没太想父亲留下的那点儿财产的事儿,但事情这么一来,自己似乎成了父母不齿传任何遗产的不肖之子了!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老头儿真是太厉害了,死后的这一举动立马使得他这个以为躲到天涯海角的浪子成了国人眼中的不孝之子!自己可是什么事都没做啊!也许,错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这点连柱子都明白:“我说耀华,咱小的时候,可就数你最聪明啊!你什么都是第一,我为了这个可没少挨我老爹锅铲子!怎么你就不知道你老爸人老了你要常回来看看呢?就算跟他说不到一起去,就算他说话你不爱听,你回来陪他吃几顿饭再走,老爷子也不至于气得在咽气前立一遗嘱,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小保姆啊!” 任老教授在一旁听了也点头说:“我也觉得你父亲就是赌气,可这赌气赌得没法儿缓和啊,他撒手走了,留给你这个包袱,可不需要点儿时日才能慢慢消化掉!好在你在国外,也不是一定需要这些,更不需要听这里的闲言碎语……”
任老爷子没说完的话倒提醒了吴耀华,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什么闲言碎语?我刚回来,还真没听到任何人跟我说任何事情呢,除了我老爸的遗嘱……,这也就想回来取点东西做纪念,门儿都不让进,你们看到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糟?”
任老爷子摇摇头,似乎让吴耀华不要追问下去的意思,直筒子的柱子却直言相告:“你们家老爷子生前对我老爹可是说了不少你的不是!说你自私,只管自己的事业和小家庭,不管父母,连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都没有回来见最后一面!他也不指望你会管他,说你这个儿子是白养了......”
吴耀华听到父亲对自己的评介虽说并不太意外,但是听着柱子这么说出来,他还是觉得一股气从脚底往头顶升。
幸好任老爷子及时阻住了儿子的信口开河,招呼吴耀华:“耀华,你喝口茶!”
吴耀华端起茶杯的手有点抖,茶杯盖与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而就在这时,“叮咚”门铃响了。
随着柱子走过去的开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这对过门的,还真以为他们是房主了哈!过道上堆的都是他们乡下人的东西......干吗?干吗小声点儿?我害怕了他们不成?这过道本来就够黑的了,咱爸年纪这么大了,万一给绊跌到了,他们会照顾啊?爸,您说呢?是不是这个道理?安徽小保姆照顾人照顾到床上去了,这下赚了!……” “你给我闭嘴!”这下是柱子大叫了。
吴耀华抬眼看到走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当然是柱子,女的穿一身饭店里的工作服,一只手拎着一个食盒,另一只胳膊被柱子抓住,正怒目看着柱子,柱子猛对女人使着眼色。
不用介绍,吴耀华也猜的出来,那就是他从没见过面的柱子的老婆!
柱子老婆这会儿已看到客厅里有客人,这才从丈夫手里挣出自己的胳膊,对任教授叫了声:“呦,有客人啊!爸,我给您做的明天的菜,给您搁冰箱里,明天自己用电饭煲做饭,饭快收干的时候,把这饭盒整个搁饭锅里蒸一会儿,饭好了,菜也就热了。”没容吴耀华站起来与她打招呼,女人边说已边往厨房走,打开冰箱把菜放了进去。
任老爷子指指身边的吴耀华,对媳妇说:“你也过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吴教授的儿子,吴耀华,从美国回来,为他爸办后事的。”女人这才明白刚才丈夫对自己大吼的另一层含义,眼神里便有了点抱歉更有点同情的味道。
任老爷子又对吴耀华说:“他们两个书读得少,不如你啊,听说你媳妇也是硕士毕业?”任老爷子看吴耀华点头认可,就对儿子媳妇摊摊手说:“你看,你看,人家两夫妻都喝过洋墨水啊。” 任家儿子媳妇两个人都惭愧地眼观鼻鼻对脚尖了。
不过任老爷子话锋一转:“不过呢,我这儿子媳妇虽不能为我光宗耀祖,但是,我今天却是享了他们的福了,他们常常来看我,媳妇的做菜手艺那个好啊!天天给我换花样……”
“爸,那是您老人家自个儿福气好,什么都能吃,而且人家什么三高,您老一样不高!我这不就喜欢做菜吗,做了没人吃才难受呢!柱子现在不敢让他吃,他前阵子检查三什么脂高!……”柱子媳妇是个话唠,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吴耀华心里翻江倒海,柱子媳妇进门时讲的话他一个字不漏都进了心,原来外面传自己家的事都不知到哪一步了,那个安徽小保姆万红看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病重的老父,父亲这么做到底是跟自己儿子叫阵?还是他自己一个不小心跌进了粉红色的陷阱?
任家三个人在那儿讲什么,吴耀华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吴耀华与柱子夫妻俩从任老爷子公寓里出来就在马路边道别时,脱口而出:“柱子,嫂子,我问你们,那个万红对我父亲……她是伺候他老人家到最后的,是不是?” 柱子媳妇大概一直憋着,这会儿看吴耀华问起,就竹筒到豆子了:“耀华,这么说吧,那个安徽小保姆开始对你家老爷子确实不错,否则老爷子也不会整天说要立个什么遗嘱。但是后来的发展,就只有你家老爷子和她自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老爷子如果心里有愧,给她点钱,也能理解,但她那个哥,就不是个东西,在北京打工,没地儿住,你老爷子没让他住家里,是那万红看你老爸快不行了,说一个人弄不动老爷子,让她哥住进去,一起照顾老爷子!鬼知道谁照顾谁呢!我还听说那根本就不是她亲哥,是她的老相好。”
柱子一把把媳妇拉了过去,说:“行了行了,你一说就成了侦探小说了!人家耀华刚回国,你让人家早点回去休息,耀华,你明天有空到我们家坐坐去,让你嫂子烧几个菜,咱慢慢聊。今儿晚了,你早点休息吧,事情已经这样了,就……” “什么事情已这样了,就算了,是吧?我最受不了你这傻巴劲儿!”柱子媳妇推了丈夫一把,转头对吴耀华说:“耀华,我知道你们在国外可能也不稀罕你老爸这点遗产,但是,那个万红小安徽,就凭她在北京做一辈子的保姆,也别想在这儿挣一栋房子!而且,你不知道吧?咱们大院那个房子,虽说老了旧了,但是这什么地段啊,现在六万一平米都能卖,你家那可是一百多平米啊,他万红打几辈子工也不可能挣到啊!凭什么就这么给她和她的相好了!你现在在北京连个家都没了,他们连你家门都不让你进,这哪儿有天理啊?”
不能说柱子媳妇的话对吴耀华毫无影响,那夜,柱子媳妇被柱子拉走了之后,吴耀华一个人在自己从小长大的这个大院周围走了好多个来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黑夜里清晰了起来,他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背着书包进进出出这个大院和楼栋的情景,还有母亲挽着菜篮去买菜,父亲拎着包去上课......
接近天亮,吴耀华才回到酒店的房间里,他看了看手表,美国时间应该是下午,他提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平静地对电话那端的妻子说:“我决定把父亲丧事办完,留在北京一段时间,跟保姆万红打一场官司......”
三
如果说那晚,吴耀华对妻子说要与万红打官司的话还都点儿赌气,那么,几天以后,当吴耀华办好他父亲的追悼会之后,对他老家来的伯父说的就不仅仅是气话了:“小叔,我爸的那些遗产,不留给我我不觉得怎样,他怎么连老家的你们也不顾?这么多年了,你们还生活在乡下,当年祖母去世,我爸都不让我跟他回去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吴耀华说到伤心处,眼里含泪。
倒是来奔丧的吴教授的小弟,现在也是年过七十的老人了,对几十年不见的侄子摇着手,说:“我来送你爸的,不是来要东西的,知道你一家在美国过得好就行了。”
更有甚者,在吴耀华一番调查下,证实万山并不是万红的亲哥,他俩的祖父是兄弟,有人说他们确实好过,因为宣传优生优育,万红在家人的反对下才去京城做保姆的。吴耀华还拿到医院父亲被诊断癌症的病例,时间是立遗嘱前一个月,这让吴耀华认定父亲不是在身心健全头脑清醒的时候立的遗嘱,一定有万红万山从中做的鬼。
不久,法庭开庭。
吴耀华提出诉讼,要求继承父亲的遗产,海淀区法院认为遗产已经分割完毕,故予以驳回。
吴耀华上诉,提出当时身患重病的吴教授已不能拥有正常人的思维,自己是教授唯一的儿子,遗嘱里却没有为此有任何的提及,对他家乡的兄弟亲戚也没有任何馈赠,却把近千万元的遗产给了小保姆,实是匪夷所思,且万红与万山曾有恋人关系,在吴教授失去自理能力后,万红私自让万山住进吴宅,对外慌称兄妹,因此要求剥夺万红的继承权,由自己继承父亲的遗产。吴耀华更当庭宣布,若获得遗产,他将分文不取,全部给他父母在江西农村的亲戚们。
中级法院对吴教授遗嘱的签名委托鉴定部门作了鉴定,结论为吴教授亲笔书写。
在吴耀华指责被告本非亲兄妹有苟且时,万山按捺不住跳了起来:“吴耀华,你真是个不孝之子!你老妈病重时你回来过吗?两老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是万红一把屎一把尿在床前伺候,是我背着你老爹上下楼梯、进出医院,那时,你在哪儿?是你老爹说我送他的终,他就认我做干儿子,万红不是我亲妹,这辈子我们不要孩子,一来近亲不符合优生,二来,你也让我看到养个你这样的儿子,我还不如断子绝孙!”
法庭内一片哗然。
吴耀华从法院走出来时,迎面蜂拥而至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多少年来出现的一奇事:著名大学教授身后千万遗产给小保姆,留美儿子回国与保姆争夺遗产!这里面有多少想像的空间,可以编织多少香艳刺激的情节!媒体开了锅,一时间街谈巷议,市井百姓茶余饭后多了谈论的话题。
五
就在吴耀华等待法庭判决的期间,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来到了北京。
吴耀华很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妻子拿出一叠报纸,报纸的头条都是:华尔街精英回国打官司,副标题应有尽有,“八十岁老教授爱上二十岁小保姆留千万遗产”,“教授之子回国与保姆争遗产”等等,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几天的工夫,这种消息就飞到了大洋彼岸的华人圈子里了。
吴耀华生气地把报纸扔了一地。
甄佩丹说:“好在美国的中文报纸没有点名道姓,如果有一天这些记者找到我家门上来,我该如何跟孩子们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又没做什么错事,我不要他的钱,如果能拿得回来,我全部给我叔叔他们!”吴耀华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
“叔叔他们也未必要吧!你老总皮特说给你电话不接,伊妹儿不回,我这次来,他让我告诉你这周你再不给他回应,你就不用回公司了,难道你要赔进自己的事业,值得吗?”妻子不理解。
“值不值得都走到这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吴耀华破斧沉舟地说。
甄佩丹叹气:“耀华,我也和何律师谈过了,你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的,老爷子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知子莫如父……”
可为什么呀?吴耀华就是想不通!他打官司,并不是真的想要那笔财产,他是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这口气到底是什么呢?气父亲对儿子的绝情?
他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的教训:“只要你将来有出息就好!”他忍不住冷笑,仿佛回敬父亲:“我现在算有出息了,可为什么你要如此对待我?你到底想要什么?示威吗?还是抗议?”
也许孩子小时候,大多父母都希望孩子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但随着时间地推移,渐渐老迈的父母感觉到孩子的出息跟自己没啥大关系,老人需要的是关心和陪伴。老教授在老伴去世后,一个人的孤单苦不堪言,幸亏那个安徽小保姆,不仅生活上照顾他,还让他重新感受了生命中的某种乐趣,也感动小保姆带点悲剧色彩与表哥的初恋,也许除了给那不孝之子一个教训,也算是给陪自己到生命终点的人一点回报!
那晚,吴耀华在想不通的迷惑中沉沉地睡去,梦中他见到母亲,还像他小时候的样子,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孩子,别恨你爸,他是真心希望你出息,可他更希望你能爱他,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让你明白……”
吴耀华醒来就开始收拾行李,妻子知道这个男人要回家了,到底是什么促使他放弃诉讼,她无需再问。
吴耀华在上飞机前,短讯了万红说自己决定撤诉,谢谢她在二老的最后阶段照顾了他们。
尾声
飞机降落肯尼迪机场,吴耀华才从沉睡中醒来,这一路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他竟然睡的连梦都没有。
下了飞机的吴耀华取了车子,往长岛的家开去。
坐在后座的儿子说:“妈咪,这个暑假我能不要去那些无聊的夏令营吗?” 甄佩丹正想说“不可以”,却被丈夫枪了个先:“可以,儿子,想不想跟爸爸一起去缅因州的国家公园爬山?” “你会有时间吗?”儿子不敢相信。
“当然,不是有周末吗?”吴耀华转头对儿子说。“可是、可是......”儿子可能想说你不是每个周末都加班的吗?那是吴耀华以前生活和工作的模式,他是个工作狂,两孩子大多数是妻子在管,甄佩丹讲出了儿子没有说出的话:“怎么,我们的股市天才吉米同志准备回归家庭了?”
吴耀华喃喃道:“其实,读书不重要,工作不重要,出息不重要,赚钱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女儿问。
吴耀华已把车子停在自家的车道上,他转头对一双儿女说:“跟你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才是最重要的。”
他下了车,一瞥看见车库前有个纸箱子,是从中国运过来的,邮寄人是万红,吴耀华撕开封条,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吴耀华十岁那年,照相馆里拍的全家福照片,他用手轻轻拂去镜框玻璃上的落尘,小耀华天真灿烂的笑容显露出来,看着照片上曾经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一边一个宝贝般地拥着那个少年的自己,吴耀华把照片按在胸前,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