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谢晋是幸福的
文 | 彭小莲
就像这些导演,他们本质的动机,不在于他们荒诞的存在,而是荒诞既不能告诉他们幸福,也不能告诉他们的不幸。
——彭小莲
谢晋导演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批评,在现实中,整个影片在拍摄和最后审查时,都遇到了很多的阻力,由于当年的徐桑楚厂长坚挺谢晋,一次一次地飞往北京和国家电影局商榷,最后,通过了审查。1987年,影片荣获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美术奖。直到今天关于“文革”的影片,也没有超过《芙蓉镇》的。在九十年代之前,谢晋导演拍摄的影片,除了《舞台姐妹》以外,都具有比较浓烈的政治气息。
谢晋导演从头开始,甚至像我们一样,从拍儿童片做起。1979年他拍摄了《啊,摇篮》,讲述了延安保育院的故事。影片依然在国内大多数影片的拍摄水准之上,凸显出他的导演能力。然后,他筹备了两年,拍摄完成了《天云山传奇》,又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这是一部为“右派”呼喊的影片,以至于像我舅舅那样的普通人,会看见银幕上,右派分子罗群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被妻子用板车推往医院,在途中去世时,那苍凉的画面,孤独的生命,于是舅舅不管不顾,在电影院里失声大哭。即使这样,没有观众表示不满,整个电影院里充满了抽泣声。谢晋的名字成为当年最响亮的导演。于是在1982年,谢晋重新被领导重视,决定给予他最高的荣誉,发展入党。这时候,我刚分到上影,正在给傅超武导演做场记,这位1938年就入党、加入过八路军的导演,几乎是拍案而起,“怎么可以给这样的投机分子入党?这是给我们的党抹黑!”这是他在党委会上直接提出的,他热爱党,他要保持党的纯洁性。而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在食堂吃饭遇到谢晋的时候,当着面跟他说:“你现在是越来越红了,你知道吗,红得发紫,那是因为那里面要放进黑颜色进去。”谢晋没有回话,默默地从傅导演身边走过,我们在边上,吓得都透不过气来。傅导演回头对我说:“他拍的《大风浪里的小故事》现在都不提了?”
对于中国导演,我们当时都是晕头转向,不明白是非,确实对傅导演这样有原则,有个性的导演充满了敬佩;可是如果不是我跟随傅导演工作,上影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这位曾经拍摄了《金沙江畔》和《火红的年代》的导演?历史是如此的冷漠,并且充满了荒谬,任何事情都不能用好、坏、“投机”来说明白问题。谢晋导演,可以说是他们那一代人里,对电影最执着,以至于最疯狂热爱的人。他对胶片,对光影产生的梦幻的效果,有着难以释怀的向往,他就是想拍电影,并且一直要拍到死的一个导演。
我也想过,谢晋导演可以不拍《疾风劲草》吗?在那样的年代,你不愿意做“右派”,你同样是可以保持沉默的。上影的孙瑜导演,在被批判以后,竟然成为了电影界的沈从文,如此伟大的导演,保持了自己的良心和人格,从《武训传》以后,只是试水拍了《乘风破浪》(1957)和《鲁班的传说》(1958)以后,就没有任何宣言,就此退出电影舞台。这第一位把好莱坞技术带回中国,被誉为“诗人导演”的孙瑜,是如此地骄傲、明智,他不愿意蹚政治的浑水,他选择放弃电影,因为爱得太深,他不能玷污它。我们在上影厂的日子里,竟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我们知道他内心有多深的痛苦吗?如果,当时我稍微有点脑子,我一定会去拜访孙瑜导演。生命,最后是让我们填满了无限的后悔和遗憾。
今天,我终于明白,是他没有这个权利。我们都是生存在昨天的人,从五十至八十年代,我们几乎是在各种运动中体验了自己的生活,年轻人没有太多的选择,我们是在一种统一的教育下,完成了集体人格,随着每次政治运动的不同解释,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报纸上变来变去的说法。如果说谢晋拍摄《疾风劲草》是投机,不如说他是真诚的,他当年只是一个三十四岁,从来没有拍摄过影片,没有经历过重大政治运动的年轻人,他不是解放前的左翼,也不是右翼。他仅仅是一个艺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当他能第一次亲手接触到胶片,你能想象他有多么地激动?你能要求他有多少境界?放弃这次领导给予他做导演的机会?
是如何解释他“文革”中拍摄的影片?当1970年上海的徐景贤宣布:“谢晋是资产阶级思想非常典型的人物,但是经过七斗八斗,终于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了。”当时的谢晋,听到这话时,竟然是泪流满面,他不是在跟自己演戏。他感动,感激党又给他拍电影的机会了,他从干校回来,首先是接拍了搞了五年没有完成的《春苗》,他努力把影片的视觉处理得漂亮,故事充满了煽情,把阶级斗争设置为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矛盾。那是“文革”时期,能让他拍戏“便死死抓住,哪怕是戴着镣铐跳舞。”(杨远婴教授语)这就是谢晋在“文革”中的表现,为此不能给他更多的非议,因为对任何人,特别是对他的老师夏衍、曹禺,谢晋没有过污蔑/ 揭发和陷害。在如此黑暗的年代,谢晋导演坚守住了良心和做人的底线,这是谈何容易!
从昨天的政治电影,到今天的娱乐至上,这其中几乎失去了全部电影艺术的价值,即使在今天,当人们大讲好莱坞电影的同时,不要忘记美国的独立电影,它为市场撑起了半边天,那些影片依然呈现出主题和风格的不同,以一种自由的姿态面对经济、社会和文化方向。电影导演是在创造自己的世界,并不是随便瞟着时尚、潮流与商业。只是用私人的声音,在讲述着发生此处,但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被理解的故事。
我们今天被票房绑架了,似乎在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下,重复着昨天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