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无故被迫打官司
一年前,一个普通的秋天下午,诊所走进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开口就问:你做不做按摩。“我像往常一样反问:“你找的是什么样的按摩?我们这里只提供推拿按摩,是治疗性按摩。不是一般意义的放松按摩。” 这是20多年在美国开业总结出来的简短的标准回答。因为诊所在一条主街上,挂着针灸中医诊所的牌子,同时玻璃窗上的小字还写着包括推拿按摩等其他中医服务项目。因此,这么多年常常遇到走进来,或打电话的人询问是否可以来接受按摩。他们寻找的按摩形式多种多样,有的是全身抹油的瑞典式按摩,有的是日本式指压按摩,热石头按摩等五花八门,当然还有的是专找女人的那种按摩。刚开始我不明白按摩一词有这么多的道道。等客人按预约来到诊所,我让老公出来时,有的客人很惊讶地说,我不要男人做按摩;有的如果不马上阻止,恐怕就要把衣服全脱了;有的说你手法太重,太疼了,如此这般之后,凡是有人询问按摩,我一定要先解释一番,我们的按摩是推拿,美国人不懂什么是推拿,所以我会接着马上解释说就是治疗性按摩,可能手法重些,更近一步解释是中国式的,不要抹油,也不需要脱光衣服等等。
但当我回答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后,刚要让老公出来接待他们。其中一个人问,“你有按摩执照吗?” 我回答,”没有按摩执照,但有针灸执照,针灸执照允许做按摩的。“ 他说:“不行!没有按摩执照就是非法按摩。我们是州政府按摩委员会派出来的检查员(inspector)。” 同时 不仅拿了一张台子上摆着的我的名片,还要看我的证件。我打量了一下他们,才开始注意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标有按摩委员会的字样。因为诊所在街面上,有身着各种制服的人走进来,包括警察、消防队的都有,我都不在意。我没犹豫地把我的驾照拿给他们看。并把挂在墙上的针灸执照指给他们看。到现在还没张口说过话的那人,从手提包里拿出纸张,认真地把我的信息抄写下来。这空挡我问另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并要求他把证件也拿出来给我看看。他也照做了。因为有个针灸的病人还躺在诊室里的治疗床上,我看看墙上的挂钟,该是起针的时候了。于是让他们等等再和我说话。等我把病人送走后, 他们开了一张500美元的罚单。不论我如何分辨,解释,俩人留下罚单扬长而去。
我和老公看着罚单,猜测这两个人不知道有针灸师可以做按摩这条法律,只知道没有按摩执照不能做按摩。 只要我们找出法律条文为证据就没问题了。我打了几个电话给同行,想确认我们的法律认知。有人说我们不能做按摩,有的说好像可以。好在老公不费很大力气,就在网上找到了麻州的针灸法律条文,其中的针灸执照的临床范围(scope of acupuncture practice)明确地写着:按摩,指压,推拿等等。我们 写了封信附上此条文,和罚单寄给按摩委员会。以为从此就没事了。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收到以按摩委员会的起诉律师的名义发来的一封信。要求我到按摩委员会去一趟,出席 “status conference”(哈,喝茶吗?) 。我如约而至。我简单地做了准备。由正上大三的儿子帮我起草一份我的陈述,为的是让他们看到标准的英文。不外乎重复我在针灸诊所合法提供按摩服务的法律依据。当天,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三个人围坐在大会议桌旁。桌子远离门口的一端坐的是个40岁左右的白人女子,一副中性表情,不愠不噪,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后来我问她负责什么,才知道她是听证官(hearing officer) 负责裁决的律师;我坐在长会议桌的一侧,对面是按摩委员会的起诉律师(prosecuting officer),年龄大约也是40岁左右,是个非洲裔女子,态度可谓严肃。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并把我写的不足一页纸的陈述先递过去一份,以为只要我当面给她讲清楚问题就解决了。她却递给我一份厚厚的足有三十页的文件,太多了没法细看,估计是说我没按摩执照做了按摩等等,没想到的是其中还不少照片。这些一目了然,有我诊所玻璃窗写着推拿按摩(治疗性按摩)招牌的照片,价目表上写着推拿按摩, 墙上贴着一张可出售的按摩DVD 的照片,以及诊室陈设的照片等,大概是我到房间里给病人起针时他俩拍的。都成为我违法的铁证。非洲裔律师严肃地说,那两个检查员当天看到了我给客人做按摩;更指责我写了治疗性按摩(therapeutic massage);还卖推拿按摩DVD 等。我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坚定地告诉她:“他们不可能看到我做按摩,第一,那天没有按摩病人,第二,为保护病人隐私,我不可能让不相关的人到房间里看我治疗。那俩人在撒谎!”我还要再解释治疗性按摩的指控,以及即使没执照也可以卖DVD的指控时, 听证官开口说话了。说关于这个案件,希望你们今天达成和解协议,不能的话,就启动法律听证程序,她将负责最后的裁决。 她的目光投向起诉律师,起诉律师说,她不会撤销对我的指控。 听证官的头转向我说,你可以聘请个律师为你辩护。我问她,“你了解这个案件吗?我是合法的。”她回答,“不了解,没看过文件。” 我就递给听证官一份我准备的陈述,并说“我一定需要个律师吗?”她说,“要不要律师由你自己决定。” 我又问“什么是听证?从来没经历过,我都需要做什么?” 她列出听证的程序,基本上是今后5个月,每个月都有个听证程序中某个环节的截止日期。如discovery deadline, dispositive deadline, pre hearing memorandum due,和最后裁决听证。当时我完全不明白这些截止日期前要做什么,心想:我会慢慢地去学,去了解,走一步说一步,反正我是完全合法的,不论走到哪了我都在理,我横下心要死磕到底。只是觉得麻烦,但心情并不算沉重。
然而,没多久收到起诉律师寄来的order to show cause 和 prosecuting counsel‘s,motion for summary decision又是几十页! 基本上就是对我和我的诊所的起诉动议。而且要求一周7天内回复。读了读不懂的法律文字,头大了,紧张了。马上行动请几个美国人看动议,原以为他们一定比我懂,结果他们都不太懂,而且把情形看得很严重,基本上一致建议我要找个律师,不然会得到对我和我的诊所不利的判决。我找了我认识的几个律师谈,有个退休的律师,听了我的情况很认真地说,在美国你即使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也需要律师。有些控方律师会曲解法律,给你找麻烦。还有个现任律师说“我可以帮你写应诉状,但不能代表你,因为我为一家公司服务不允许代表别人。” 另一个律师看了这个动议说,不明白按摩委员会想从中得到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诉我? 有一个经人介绍的律师说他愿意帮我,费用至少5000美元。
我心想:啊?这么一个简单的案例,怎么会搞得如此复杂?大动干戈呢?如果律师要5000美元帮我赢得这场官司,还不如付了500美元的罚款,花钱免麻烦。以后不再做按摩了事。反正按摩本来就不是我诊所的主要项目。我们也做不动,过几年就退休了。犯不上花大钱打官司。老公说,不对的,如果按摩委员会成功了,以后你就是他们从针灸师行业剥夺按摩项目的例证。很多法律的案例都是以历史上的案例为判决标准。 如此对整个针灸行业都不利。恐怕这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这样一说,既然关系到针灸界的利益,那我就打电话给州的针灸委员会,接电话的人(估计是秘书)没听我说完就坚决地说:“不行,你没有按摩执照不能做按摩!”尽管我向她解释根据我们的针灸法律,我们可以的。 电话那头连着说了好几个不行、不行。美国也有如此无知的官僚作风。我又打电话找针灸委员会的理事寻求帮助。 我想针灸的法律是他们定的,我的执照是他们发的,一定很清楚我是合法的,应该得到他们的支持。没想到,电话的那头说:“我也是针灸师,非常同情你的处境,也知道你是合法的,但不能出面帮你。我们针灸委员会的职责是监督针灸师,保护消费者。”我问“那就是不保护针灸师的权益,是吗?”回答:“是的。”
我又打电话给我任教的针灸学院,我知道学院的针灸专业教推拿课程,推拿是针灸的一部分。我问学院领导,我遇到的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回答是:问问州医学委员会的律师,看能否得到帮助。因为我们的执照是州医学委员会下设的针灸委员会发放的。换句话说,就是州医学委员会管辖我们。在此我非常感谢医学委员会的律师回复,尽管她也不能为我提供任何法律上的直接帮助,但建议我除了针灸法律条文外,再查看按摩法律条文(这个提醒太重要了,是我之后取胜的关键法律条款之一),并找专业律师寻求帮助。
7天的期限一天天接近,我放弃许多工作,专心此事,并向起诉律师和听证官提出延期两个星期的要求,获准。同时让上大学三年级的儿子帮我起草应诉文件。儿子没辜负我的期望,到网上查找法律文件,循医学委员会的律师所指,儿子找到州按摩法律条款之一:“ 如有其他专业执照并明列允许按摩服务的,可以豁免按摩执照的要求”等两条相关法律。并用尽可能的法律词句,与起诉对应的专业词汇,起草了一份应诉文件。我拿着儿子的草稿,找到一位医学专业的律师,请他提供有限的帮助,就是修改儿子的草稿,当然是有偿的。但远比由他起草省了不少银子。 这个资深律师非常耐心地听完我的简单介绍,其实,不需要十分钟我就把前因后果讲完了。又聊了些相关话题,律师提笔在儿子草稿的空白处写了些句子,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走出他的办公室。他曾问我找学会帮忙了没?我答,回头去找。我记得他最后说的话:发出这个cross-motion(反方动议)后,很可能案子就会结束,你能赢。之后的程序会被取消。他给我的信心使这块沉沉的石头从头顶开始降落,虽然还是悬着,但心里宽松不少。
然而,又过一个多月,我收到听证官的信件。儿子看后说,有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听证裁判法官通过了我的部分申辩:即,我没有违法提供按摩服务;但对起诉律师提到的关于有人(检查员)看到我提供按摩一事,双方的申辩都不充分,仍然需要听证后裁决。也就是说听证的法律程序要继续进行。我还是要准备材料来应对。竟然有如此自相矛盾的裁决:既然裁决我能合法的提供按摩,有人看到与否,我都没错。更何况他们不可能看到,明摆着是撒谎!不论多么荒谬,我都要应对,我决定保护病人隐私的前提下,把当天的预约单,带到听证会上。证明他们撒谎。
这次不到一个月,收到按摩委员会的起诉律师的大信封邮件,包括一份修改动议(amended motion),和一份同意修改动议的order to show cause,又是厚厚的一摞。原来修改的部分就是拿掉了所谓的“检查员当天看到了我给客人提供按摩服务。”这项指控。到此,我应该看作是全部赢了这个案例,对不? 还没有。 因为收到了听证裁判法官寄来信件,即接受修改过的动议。 这个法律程序还不能结束。等快到了preheating的截止日期的前5天,按摩委员会的律师寄来她的听证会所需的资料清单。原本以为听证会理应被取消的我,为了赶在截止日期前让他们收到,三天内我也赶紧组织了我的听证会资料清单并寄出。我邀请了三个中医界同行,将出庭为我作证。
第二天,按摩委员会的律师email要我的电话号码,并通了电话,说她准备在按摩委员会的理事会会上取消对我的指控。但他们的理事会日期是我们听证会日期之后的第三天。要求推迟我们的听证会到下个月。我提出反对意见。其实,在当天我收到了听证裁判法官寄来的复印件,即她拒绝了按摩委员会的起诉律师对我的指控。我已经赢了这个案件,为什么还要举行听证会?为什么要麻烦我的证人们重新安排日程?我发出email反对推迟,要求她们彻底取消听证会。但不论是按摩委员会的起诉律师,还是听证裁判法官都执意推迟听证。她们要走这个形式。直到上个星期,我回国探亲时收到起诉律师的email,按摩委员会正式取消了对我的指控。一年的折腾终于落幕。
几点心得:
1,自己要明确了解法律,有第一手资料。美国每个州的法律不一样,有的州的针灸执照不允许做按摩。自己要镇定, 即使是善意的劝告也不一定可靠。有时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真实情况。如有人建议我找liability保险公司等。
2, 专业律师很重要,非专业律师可能会走弯路。我的底气来自于州医学委员会律师的建议,和医学专业律师修改反方动议时的态度。 然而,有的律师或许不太懂这个领域的法律,或许是有意夸大严重性,杀鸡抡起宰牛刀。
3,只要自己没错,就坚持下去,不要被政府部门的所谓律师起诉所吓倒。尽管我曾经怀疑能否得到公平裁判?因为听证律师和起诉律师都服务于同一个机关,她们的邮件都发自同一地址。但结果是,听证律师是按法律裁决的。
4, 按摩委员会及其律师,明知我是合法的,仍启动法律程序,整整花费了一年的时间。用所谓的法律,用容易吓晕普通人的律师信函,不懈地骚扰我,恐吓我,破坏我的平静生活。
一些非华人的针灸同行们,把这件事放到脸书上讨论,很多人表示他们也都做按摩,可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受到同样的检查或起诉。按摩委员会及其律师不是看不懂法律条款。他们轻者是浪费国家资源和纳税人的钱,无聊地没事找事,连卖DVD都是我违法的证据之一;为了编制证据,甚至竟敢撒谎,说看到我做按摩了;重者是对我个人的bulling 和对亚裔的歧视。除了是歧视以外,我无法解释。他们看到我是个亚裔女性,英文说得不十分地道,一定不懂法律,容易被吓软。不知之前是否有过成功案例,给华人一个罚单,老老实实地交了。所谓地破财消灾。
5,衷心地感谢同行们给予的同情和支持。尤其要特别感谢麻州针灸学会会长Amy和同事Steve给予过的专业指导和大力支持,以及好友华和丽医生的热情相助。
百谷蓁蓁
2019年10月26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