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男人都是50后,其中最老的生于1950年,作家;最小的生于1959年,教授;而我,正好是中间掐腰的,生于1955年,现在一所大学的实验室里做研究兼打杂。我们三人都年过半百,但彼此并不熟,能聚在一起,旅游三天,是一种缘分,也生出一些故事。
在这三个老男人组成的旅行团里,作家的任务是开车,我的任务是唠嗑兼公关,而教授,则是我和作家的服务对象。教授从中国来,短期访问,为我们实验室抗癌研究取得突破性成果,做出了突出贡献。
出发的前一天,实验室领导交给我800欧元,说是这三天的盘缠,包括作家的工钱和他汽车的磨损费。我花了一个上午,设计了五个旅游方案,进行了技术经济比较,经大家反复讨论,最后确定:荷兰一天,布鲁塞尔一天,巴黎一天。
领导原来的设想,是荷比卢三日游,没有巴黎。在讨论去荷兰的时候,说到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教授表示,以他现在的年龄,对那些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一听,心里发凉。寒冬腊月,跑到荷兰,来回450公里,如果红灯区没有意思,那根本就不值得。而接下来的比利时和卢森堡,则更加不堪。于是,我就提出,用巴黎取代卢森堡。我相信,对巴黎不感兴趣的人,是不存在的。
但这样一来,费用就上去了。虽然,按我的计算,还是够的,但前提是,必须杜绝一切额外开支。我列入技术经济比较的必要开支是:作家的工钱,三人的饭钱,路费和油费。按我的计算,把这些开支除去后,大约还剩70欧元。也就是说,一切额外开支的总数,不能超过70欧元。
很显然,以我们那点儿余款,到了红灯区,打炮肯定是不行的。按我所知,25年前,在比利时,打炮的行情是二千比郎,合50欧元 。但我对游红灯区时出现打炮的可能,一点儿也不担心。设想一下,三个老男人,都有老婆,彼此又不相熟,忽然一人钻进一个玻璃窗,待出来后,就成了一起嫖过娼的亲密战友,匪夷所思!
我和作家,只见过三面,但我通读过他的作品,尤其是《一爱难求》,里面的男主人公,坐怀不乱,给我印象很深。《情人》作者,玛格莉特-杜拉斯说过,小说都是作者的自传。我由此推断,这位作家,也应该是个坐怀不乱的规矩男人。但这与常识不符。我老婆说过,男人都坏。也许,作家是个例外?天下真有纯情老男人?
为了解决这个疑问,也为了唠嗑,在路上,我谈论起《一爱难求》。我对坐我前面,正在专注开车的作家说,作家,你那个男主人公写得不透。他为什么不上那个女的?多好的机会!
可能是我的用词太粗鄙了,作家愤然起来,说,照你的意思,所有的男人见了女人都要上?有的男人上,有的男人就是不上!就是只要对女人好,给女人一些友爱。我这样写,怎么啦?!老江,你这人太俗!就你,还想写高雅?我看你也只能写写小文章,写不出小说来!
我立刻想起了被人揭短的孔乙己,不由得也愤然起来,恨恨地说,作家!在你有生之年,我定要让你大吃一惊!(注1)
车里的气氛顿时火爆起来。作家旁边的教授赶紧打圆场,说,作家,作家,刚才老江说的,有一定道理。人是动物,食色性也!男的见了女的要上,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小说家就不必描写其动机,而对于少数不要上的,大家不一定都能理解,作家就应该解释其动机。
有了这样一些议论,在去荷兰的路上,我就不担心红灯区超支。我担心的,正好相反,到了红灯区,他俩放不开,彼此拘谨。
夜幕降落时分,我们到了红灯区。我站在一座桥上,周围是一片暧昧灯光的海洋,我对他俩说,看,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作家以前多次带团来过红灯区,熟悉地形。他领着我们,穿越一条又一条两边都是妓女橱窗的小巷。我跟在后面,觉得他们走得太快时,就停住脚步,拖住他们,在橱窗前尽可能停留一下。进出性商店,我一定要拿起一、两样东西看看,评点评点。这样一路看下来,我有几个发现。一是妓女少了许多。二是妓女们都很年轻,很苗条,很漂亮,这和我的印象很不同。十三年前,我在比利时一家公司里工作,曾多次来阿姆斯特丹出差。那时的红灯区,很繁荣,妓女比现在多得多,但大都老迈、丑陋、肥胖。另外,和十三年前相比,现在的性商店很萧条,东西既少,也没看见什么富于刺激性的新鲜玩意儿。我把这种现象,归咎于性网站的泛滥。作家表示赞同。他还说,现在的妓女,大都来自东欧。
还有一个现象,我以前没注意到:妓女们不喜欢摄影爱好者。教授正好是个摄影爱好者,积累了几万张照片。但每当他举起体躯庞大的单反数码相机,对准一个橱窗时,不管他站在多远的位置,藏在哪个角落里,橱窗里面正在舞之蹈之的那些可人儿,立即停下来,竖起中指,做西人Fuck他人之状。
另一个新鲜事儿,是“做爱真人秀”门口的侍者,都会说几句地道的中文。“25欧元,不贵!”,“请进”,“随便看!”,等等。我问过一个侍者,里面究竟能看到什么。那人说,什么都能看到,make love truly, SM。我心动了一下,紧接着的是心算,3x25,立刻否定了想法。再加上,作家在旁边一再说,没意思,没意思。我们就没进这种店。今天想来,有些后悔。因为作家在巴黎对我们描述了里面的场面。他以前看过。他说,毫无感觉,而那时,他只有三十多岁。
我没拉他们进去看的原因,除了经费不够,还因为大家不熟。设想一下,两个真人做爱,我等围成一圈,你若看着入神,旁人看你若何?你若不好意思入神,那又何必花钱?
到红灯区这等地方,必须是狐朋狗友,方可尽兴。而我们三个老男人,年龄,身份和地位,都太得体了,只能缩手缩脚,顾妓女而言他。
然而,红灯区毕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到了布鲁塞尔,谈论起女人,就比较自然了。在尿童旁边,有一家巧克力店,店员是个中国女人。她在店里面,向站在店外面的我们频频招手,就像红灯区“做爱真人秀”门口的侍者招徕过往中国游客。我们进去和她攀谈了一番。她说她是北京人,1990年到比利时,先念书,后来工作,在这家商店打工刚刚三个月。
顺便说一句,我们在布鲁塞尔旅游区进了三家巧克力店,家家都有中国女店员。
这个女人,长发披肩,鸭蛋脸,十分白净。我在她店里,拿了一小盒巧克力,包装袋上印着,72% COCO。我像孔乙己一样,从自己的钱包里,摸出三枚亮晶晶的一欧元硬币,排在她面前的柜台上,博得她一声“谢谢”。我们走出了商店。
中午吃饭时,我们对她评头品足了一番。我说,真是个美女,25、6岁?我们都太老了!作家立刻否定,说,江岩声,我看你这人不行! 根本就不会看人。1990年来念书的,怎么的,也有40岁了。教授对我说,你没注意到?她眼角的皱纹?
我的确没注意到。我当时忙着向她介绍作家,因为她说作家是外国人。
作家那天实在太不修边幅了,没戴假牙,胡子拉碴,稀疏的头发,朝天飘着,仿佛冒着黑烟,失火的树林,看着的确不像中国人,尤其不像到布鲁塞尔来的中国游客。我对那女人说,站在你眼前的,是作家,写了一百万字的小说。女人白净的脸上,顿时露出尊敬的表情。
在布鲁塞尔这天的午饭,是西餐,在大广场附近的海鲜一条街。我们要了三个套餐:汤,主菜(淡菜,三文鱼,牛排),甜食。临街一条长桌,空无一人。我们就坐在桌头。卓尾后来坐了另外两个食客,一男一女。男的是老外,女的黑头发,黄面孔,有点胖,但眉目清秀。
离开饭馆后,我问他俩,你们说,那一对男女,是什么关系?夫妻?还是情人?
教授反问,这怎么看得出来?
我说,肯定是情人。夫妻上饭店,是不说话的。
作家立刻反对,说,那不一定。你家是这样,别人家可能不同。老江,你这是以己度人。
我没反驳。我不喜欢和人争论。我心里在想那句话,“君子以己度人”。人若不以己度人,又能以什么度人?作家肯定没看过我那篇文章,《为“眼高手低”和“以己度人”平反》。天下作家都一个德行,狂妄自大,阅读范围有限,根本看不进非作家的东西。
终于,我们三个老男人色眼的瞳孔,在普天下没人不爱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得到无拘无束、彻底的放大。那天,看完了艾菲尔铁塔,凯旋门,我们坐进了一家咖啡馆,面前就是香榭丽舍大街。这是我在去巴黎的路上,就跟他俩说好的一项节目。
作家先点了杯卡普西诺,我和教授也就跟进,各自要了一杯。侍者送上来三杯卡普西诺,还有账单。23欧元!我心疼了一下。我知道咖啡的价钱,作计划的时候,以为卡普西诺的价钱差不多。
作家安慰我说,是有些贵,但这是什么地方?!你再闻闻,多香!多正宗!到这里,就得喝卡普西诺!
我喝了一口,承认作家有道理。那味道,是好像不一样,冲一些。再说,反正是公家的钱,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超支。
于是,在卡普西诺的袅袅香气中,我们心旷神怡地喝着,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渐渐地,目光都锁定在过往女人身上。作家和教授,不约而同,都拿出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每拍到漂亮一点儿的,就互相比一比。我带的是Panasonic傻瓜相机,快门反应太慢,不适合拍移动物体,就看他俩拍,跟着他俩哈哈大笑。
看着他俩快乐的表情,我忽然心花怒放,想起了老婆的两句口头禅,
其一:男人都坏!
其二:不管多老,贼心不死!
但我必须得补充一句更妙的,真正的至理名言,是我在《My Life & Loves》中看来的,译成浅白中文,就是,老男人看女人,有贼心,无贼胆,更无贼力。
原载江岩声搜狐博客,2009年1月24日。
注1:2019年8月12日, www.lulu.com 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江岩声小说选》,13万字,不过我一直没告诉作家,因为对他是否会大吃一惊,我已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