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万里,我惦记着穆勒(Mueller Hut Track)小道。
对于业余山友来说,穆勒小道在新西兰步道中算是较难的了。绝对爬高1公里,单程5.2公里。基本上沿着山壁来回走之字。正常人7到8小时可完成,体力充沛的6小时也应该搞定了,但真正走完全程的并不多。我跟女儿约好,到了库克山(Mt Cook),咱一起爬。
我们在库克山西部的时候,天一直在下雨。风雨中开车,一路上云气纵横,宛若仙境。转到山的东侧,天晴了。从旅馆(Aoraki Mt Cook Alpine Lodge)房间的窗外望去,绵延不绝的雪山一览无余。熄灯前问女儿,能否明日一起去穆勒小屋。她说,“晚上你若不打呼噜,睡得好我就去”。一句话让我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过了一夜,早上拉开窗帘,满眼的日照金山。一笔浓云笼罩在史普腾(Septon)的山尖,仿佛扯出一面金黄的大旗,颇有王者气象。赶上了好天气!
我轻轻问女儿要不要走。她抱怨,“你昨晚又打呼噜了!”翻身再睡。她不走,领导只好在山下面陪着。旅馆的公共厨房可以做饭。我煮了两袋康师傅方便面,顺便跟一对来自日本的年轻夫妇聊了聊。他们一大早就坐在厨房阳台上看山景,昨晚也在那里看落日。人家今天走胡克河谷,不爬山。我估计他们没学过王安石的《遊褒禅山记》,“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都到了山脚下了,不去穆勒小屋,白来了吧?
7点,领导开车载我到位于白马露营地(White horse camping ground)的路口。曲径通幽,一路上尽是低矮的树林,典型的新西兰树种,主要是蕨类植物。我却叫不出名字来。山溪草甸多生鲁冰花,紫色的居多,也有些黄色红色的。耳边有溪流潺潺,也时常听到有如高速公路上卡车驶过的隆隆声响,那是雪崩。一些漂亮的小鸟在枝头跳来跳去,鸣声啾啾,多是本地的特有品种。跟澳洲一样,新西兰与盘古大陆(Pangaea)分离之后,演化了一批特有物种,看着有趣却又令人迷惑,因为跟北半球的相似却又不相同。
穆勒小屋是登山客过夜的地方,一般人会早早预定,背上锅碗瓢盆,行李干粮在小屋住上一天(Mueller Hut (1780 m),NZD $45/人,夏季必须预定)。夏日天黑得晚,与同屋的谈天说地聚餐开晚会,再出门仰望星空,应该特别浪漫。可惜年轻的时候没钱。现在经济状况允许,却又没了当年的情怀。全家旅行,我不能自己一人找浪漫。今天爬山必须当天去当天回,另是一番挑战。
穆勒小道开始是斯丽潭(Sealy Tarns)小道。潭(Tarns)指的是冰川融雪积水的小池塘。开头10分钟多缓坡,木梯里填满碎石,倒不难走。但升高之快令人咂舌,也就走了半小时我就觉得气喘吁吁,赶紧走走歇歇。看来两袋方便面不抵用,再开两袋牛肉干。看着许多人从身旁超过,我期望体力临界点的早点到来,否则恐怕连斯丽潭都上不去。不禁庆幸全家没一起来,否则光三个人的水就够我背的!
走得艰难,但一步一景,越往高处气势越是恢弘。气温上升,库克山拉起旗云,呼啦啦遮住了一小条天空,奔腾豪放。渐渐地可以看到穆勒冰川湖。冰川融成冰湖,浑浊如泥浆,后面是冰川漂砾堵塞成的大坝。胡克河(Hooker River)由冰湖泻出,一路向南。胡克山谷(Hooker Valley)甚是平整,大概是冰河多年冲刷的结果。再往上,很快就看到了昨夜入住的库克山庄(Mt Cook Village),远方的史普腾山也越来越近,而山底的白马露营区越来越小。这一段路,有人戏称为天堂之路(Stairway to heaven),也有叫做骂娘之路的。不错,眼睛是上了天堂,身体却是下了地狱。每每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之余,靠在山壁俯瞰整个山谷,身心皆是愉悦。
我一个半小时登上斯丽潭,正常速度。上得高处,精神为之一振,顿无起初的萎靡。这里有两个冰川小湖,或称池塘更为准确。水边芳草萋萋,库克山百合在阳光下轻轻摇曳。风乍起,轻卷一片涟漪,凌乱了雪峰的倒影。如在旧大陆,定然有人在此结庵清修。不过新西兰有风靡一时的《魔戒the Lord of Rings》、《霍比特人 Hobbit》,六部曲电影的那些取景地在此随处可见。
再上就没了路。行者顺着路标,看着别人留下的足迹往上爬。路标就是个红黑相间的铁棍,嵌在乱石当中。站在一处路标,得极力搜索下一个。如果凭感觉乱撞,很有可能钻到死胡同。满山的乱石头,进退都难。雨雪天不应爬山。雨则路滑,路标难认。一失足绝非千古恨,没了你,这世界也就没了。雪天呢,嘿嘿,穆勒小道正位于斯丽山脉(Sealy Range),等着雪崩吧!
登山不看景,看景不登山。一路爬行,甚为枯燥。间或遇到几位下山的,多半在小屋里开过了联欢晚会。有人说,“不远了。但前面有几片冰原,你得踩着别人的足迹前行。转过山口,你会遇到每小时60公里的狂风。小心点哦”。
快到了,那我先喝点水。行前特意查了资料,说是带两瓶水就行了。小屋里可以再灌。我换上防风防水的冲锋衣,心想穆勒小屋,冲刺的时候到了。此刻能听到周边山上的雪崩,沉闷如大货车卸货。极目眺望却不见踪影,应在山的另一边。冲刺的瞬间,其实并无人喝彩。
诚如所言,我遇到了不止一处雪场。尽管是盛夏,尚可感到太阳的热力。积雪却足有一尺,得找着前人足迹,以免踩到乱石崴到脚。雪地里我踏着碎琼乱玉,沿着路标迤逦而行。有的地方看到有人滑下的痕迹,多半是下行想省力,没了滑雪板,就一屁股滑下去。人啊,越是艰苦,越要找乐子。
不经意间就到了山口,没了斯丽山脉的阻挡,后山周边的雪峰尽收眼底。山口风劲,每一步都得走踏实。否则风会把你朝后推,身体纤细的,吹下悬崖也可能。这里能看到成片的冰川,有的地方相当平整。完全可以让直升机降落,坐直升机看冰川,不过如此吧!
仔细看那些冰川,并非白色或蓝色,而是混杂着灰白甚至黑褐。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何穆勒湖湖水那么浑浊吧!疾风中偶有两只山鹰呼啸而过,不知看到了什么猎物。一路上兔子我倒是遇到不少。这些外来物种威胁到本土生物,令当地人刻骨愤恨。这几日在新西兰旅行,一路上听当地人打趣说,应该多鼓励中国人移民,因为咱吃兔子。但他们不知道,咱也会养哦……
终于看到了穆勒小屋。红色的铁皮房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因为雪崩,这个小屋已经多次重建了。据说首登珠穆朗玛峰的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当年就在这里训练,先攀的库克山才有的登顶世界第三极。不过,库克山并不比珠穆朗玛温柔,变化莫测的天气、雪崩等等,随时可能夺走登山者的生命。据说死于库克山山难的有百人之多。好在我只是看风景,在穆勒小道上浅尝辄止,无意做个职业登山家到对面征服库克山。
走在莽莽雪原中,我意识到忘带了护目镜。雪盲的风险不小。我尽可能地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搜寻着道路。等上到小屋的台阶,发觉眼睛越来越疼,小腿肌肉发僵。好了,终于到了。
拨门扣而入,里面还有二道门。门口摆放数双登山鞋和登山杖,散发着各种气味。解放一下,我也轻装进屋。有七八个人在休息。有些一路上见过,彼此致意。我坐在阳光下,甚感温暖。看看时间,离出发不到三个半小时,快十点半了,女儿该起床了吧!
不知什么原因,小屋里人多来自欧洲。前一天重装留宿的都下山了。我问有无水源,因为网站上说这里有水,却无人知晓。这些都像我一样,当天上当天下。有两位山友热情地把自己的水袋给我,说他们的水带的足够,随便喝吧!想想人家背上来也不易,我也不好意思喝。其实应该到屋外取冰雪,这里的冰雪应该是纯净水。想想自己瓶子里还有半瓶水,下山足够了。犹犹豫豫间不小心误了事。
我在小屋里休息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临走看了看小屋,有几处双人床。有个小屋里住着一位管理员,她说一晚上可以住三十六人呢!也不知她一次带上来多少食物,更忘了问她如何取水。这一辈子都过得匆匆忙忙,该问的却忘了问。
穆勒小屋里温暖如春,可出来又是刺骨的寒冷,立刻回到了北半球的冰天雪地里。太阳下面都这么冷,晚上岂不更糟?看来即便是夏夜,在小屋外仰望星空也不太现实。瑟瑟发抖中谁会与你同数星星?浪漫通常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生活里多是一地鸡毛。有趣的是小屋向阳处有一小片草地无雪。天寒地冻之际,几棵库克山百合花向阳怒开,令人感喟生命的顽强。
穆勒小屋上方是奥勒佛(Oliver)峰。在那里可以看到库克山口的普卡基湖(Pukaki)。我在小屋四周转了转,发现许多用于观测的仪器,这里似乎远不止是登山者的休息所,也许有更重要的功用。尽管是夏天,山上毕竟在零下,狂风呼啸,难以流连。我想起跟孩子的约定,该下山了。
夏季的库克山庄非常不容易订到房间,通常得早早下单。由于动手有点晚,我们未能在库克山庄租到今晚的房子,只好到山外的Twizel 住下。山上信号不好,约好了在白马露营地的厨房见面,不见不散。她们应该去了胡克山谷小道,快的话也该走完了。站在高处可以看到来时公路已排满两溜车队,绵绵延延快到了库克山庄。今天来爬山的人不少啊!
从穆勒小道下来,比上山轻快很多,只要注意多用登山杖着力,保护好膝盖就行。遇到平缓的雪坡,我也学前人一屁股坐下滑下去。我穿的牛仔裤上山,没人这么爬山,可牛仔裤耐磨,终于派上了大用。
很快来到了乱石堆。这里乱石嶙峋,不可大意。自己踢下的石头搞不好会伤及他人。前方有个德国小老太不慎伤了小腿肚,鲜血淋漓。好在只是擦伤,并不严重。我走时匆忙,忘记把急救包塞到背包里,否则可以帮她一下,现在只有建议她简单包扎,下山再消毒处理。她先生和儿子都说问题不大,那我就继续上路。
很快下到斯丽潭。算算时间还早,不如在潭边的草丛里躺一会儿。虽然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眼前却是无敌美景,哪里睡得着?想想还是先下山,也许可以在胡克山谷遇到她们呢?
又踏上了斯丽潭小道,现在既不看景又不做功,有登山杖相助,速度很快。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又回到了低矮的小树林。突然听到熟悉的交谈声,我不禁惊讶,“哎呀,你们怎么上来啦?”
正是领导和女儿,她们没去胡克山谷,却来到这里与我会合。反正自古华山一条路,必然会遇到。女儿一见就要水,我也只剩半瓶了。还是从穆勒小屋带下来的呢!
我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斯丽潭,建议她们爬到那里就好。穆勒小屋,哎,免了吧,缺水会很危险。再者,我恐怕没体力一天走两个穆勒小道。有水,我会再考虑考虑的。
把所有的水都给了孩子。我又陪她们折返。女儿大概觉补得不错,精神十足。她说,“老爸你是不是吃了一惊?” 的确,我想过几种可能,但没想到她们也能来。她们在山庄里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餐,饱赏了山景才决定过来。女儿跟妈妈说,咱不去胡克河谷,上山给老爸一个惊喜。我的确大喜过望,真没想到。早知她有如此的打算,晚一点出发大家一起爬不是更好?领导倒是劝我,爬不动了就在山下等着,到露营地弄点水喝。“别小看人,老夫尚有余勇可贾,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我放了豪言壮语。
再向虎山行,其实不容易,关键是没水。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多,骄阳似火,比清晨更加不同。我感觉体力上毫无问题,可嗓子在冒烟。爬山没水可不行。这两位不带水就来爬山,还是没经验啊!
正好有些内急,突然想起古方里的回龙汤。干渴的时候自己的尿其实也是可以喝的。穷途末路之际什么招都想得到。不过满山暴露全无遮挡,这个念头只能想不能做。女儿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正好经过一块大青石,头顶的石头间隙向下滴水。有戏!我攀上青石,大石正中积着有几升水的样子。看起来是雨水,肉眼看不到任何漂浮物,似乎很清澈。先不管它,喝了再说!我用空水瓶舀来一口尝尝,跟家里喝的矿泉水味道差不多。后悔没带净化水的装置,否则也不必忐忑不安了。
大青石就在道边。有个小伙路过看我取水,马上说自己有多余的。反正要下山了也用不着。太好了!他带的水毕竟安全点。野水有无微生物,谁知道呢?
补充了水,也就来了精神。以前全家也爬山,通常我走在前面。可这次轮到我殿后。看着女儿的身影在丛林中像小鹿一般出没,心中充满了欣喜。
比起上午的两次来,下午的斯丽潭颇有人气。有两只新西兰啄羊鹦鹉(kea), 威武地在悬崖边上踱着步,似乎在乞食,但更多的是不屑,你爱给不给。早上我在厨房里遇到的那对日本小夫妻也上来了,见到我微微颌首。许多人相互致意,似乎在共同庆祝着什么。
女儿坐在野餐桌前,眺望远山,沉默不语。她大概还记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但还知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吗?
没想到她一扭头说,“可惜没能登上穆勒小屋”。我微微一笑,是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