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的周五下午,珊蒂,一位熟悉的老病人,带来一小盒糕点。节日前后,时有病人带些糕点糖果来。我很享受这些心意小礼物,因为大多是我不熟悉的特色家制或者小店物品,风味别具。老子说,五味令人口爽。但尝鲜让舌头长知识,我以为应另当别论。况且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食故我在,品食也是在彰显生命的意义, 即便是苟延残喘的生命也是如此。
那天中午吃少了,至近落日,已有些饥饿,正寻找填胃食品。见到礼物,有些过喜,即问盒内有些什么,珊蒂告诉我里面有一包巧克力糖和一样soup(汤)。她说巧克力属普通,但那“汤”属特制,有些意思。我对无论何种巧克力都有爱好,但当时那“有意思”的汤无疑是最搅动我胃的。珊蒂走后,我便急着将礼盒开了;置巧克力于一边,很意外的发现那所谓“汤”其实是一样方正状的糕点;包装旧意古色,还标有“手工新鲜制作”字样。封未拆而先闻得有浓郁香味散发出来。打开包装,看去似奶酪糕,色质自然朴实,一边还镶有一些干果松仁等物,诱人搅动舌头。显见这奶酪糕有些脍不厌细的矫情作势,但我还是思想不透为什么称其为“汤”。我猜想必是某一种干汤。而当时饥饿难耐,不及泡水饮用,便用刀切下一片,就干吃了。放嘴里嚼噬,才感觉这东西固然别致,味道颇是异样。刺鼻的香气辛凉清肃,但很奇怪不作用于味蕾;嚼去有似绿豆羹糕式的质感,无味却腥,如有一股泥鳅的吐沫搀拌其中,滑腻而不沾牙。这种陌生的怪味让我有些困惑,但犹豫间我还是硬咽了下去。经事长智,食而有教,也算託避孟夫子所骂的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谋食而唱道,伪情之念矣。但有时这食而有教的事亦非全乎矫情,而有推脱不去的无奈。2000年冬,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参会,被当地一位牙医朋友骗去一别样小店尝鲜。小店在一僻静小街处,街道人稀清幽,时光没有些许的跳动,像是被这座当时正没落的贵族城市无暇顾及而遗忘。店内就店主一人,有一土灶当众烘烤烧饼,围柜台有4~5张高脚凳供顾客沿街而坐。烘好的烧饼中间剖开,厚夹一块白色糕状的东西。朋友买了一大一小,大的自然给我。一口咬下去,才知是完全未加料(或许也未加工过)的肥羊扳油。板油泥实敦厚而油性内郁,没有煮烤肉般的香油飘溢,徘徊在嘴里扭捏难以下咽。朋友对我的为难表示同情,但说他带来这里的人都是完整吃净的,从无例外。客辱不扰主,我最终没坏了他规矩。但随后两天,我的肚子未得片刻安宁。张光直先生曾说过“达到一个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径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肚子。”我不清楚这个途径当时于我是否属智慧选择。因为会务,除了铿锵火热的探戈舞和大块牛肉,我在阿根廷一周自觉未感触到那里的“文化核心”。但肥羊板油所致的肚子闹腾,却切实划下了我未及敷衍的安慰记忆。
另有一件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不久在家乡一所医院做医生。四月的江南雨季,医院门厅内常是泥浆满地。某日我上班时正进门收起雨伞,一个3~4岁的熟识小病人迎跑过来。怕他滑倒,我蹲下来将他抱住。他随即把一颗他正舔着的糖往我嘴里塞。避让间,糖掉在了地上。小孩随即将糖捡起。在我正告诉他糖已太脏不能吃时,不料他将糖塞进了我的嘴里。这时小孩的妈妈随跟过来。年轻的少妇身携一缕桃花浅香,有一种摄人自尊的异常美貌。她显然未看到他儿子塞进我嘴里的糖是从泥浆中捡起的,神情舒意地与我打招呼聊天。我抱着小孩,但糖却未敢吐出来。这颗吞下去的糖在以后的数年里,让我一直有所担心,惧怕由此患上肝炎。
上述两起往事,那肥羊板油吃下去造成后果但未存遗恐惧,吞下去的泥糖则长留恐惧然幸无后果。而这一次珊蒂的“干汤”却不一样,因为吞咽下去十数分钟后,依然口齿留香且浓烈刺鼻,腥腻恒鲠在喉,而肚儿内淡淡然不觉滋味。滑欲流匙香满屋,陆游的美食诗句此时似乎在嘲讪我的宭境。我饮了一杯茶水试图爽口,不曾想未得帮助,还开始生出一种恶心症状。喉中犹如有一条泥鳅缓缓冒起吐沫,腥腻黏液愈积愈多。我开始恐惧,于是将那“干汤”的包装找出来细读。其实一目了然,包装上标的是“手工新鲜制作化妆用品”,但那“化妆用品”几字折叠到侧边去了,让一个已钓起胃口而食指大动的人很容易忽视它。我憬然幡悟那是肥皂,而不是什么干汤。很显然,一个待食的饥者听到果品盒里的soap (肥皂) 而选择听为soup (汤),远比一个投机者在一件假古董前选择愚蠢来得容易。看过一个故事,诗人何其芳在文革干校劳动时,某次食堂改善伙食发一份汤烧鲢鱼,久未尝荤的何先生急不暇择递上随带的大瓷缸盛鱼。后来吃时感觉瓷缸内鱼味有鲜明层次,其中一怪味越吃越浓,及底时,倏见一香皂卧在缸底。
知道了吃下去的是肥皂,我有些释然。因为成份上肥皂与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吃的肥羊扳油没有多大本质区别。肥油是脂肪酸甘油酯,肥皂是脂肪酸盐。5000多年前,古巴比伦人使用的清洁剂即是由油和植物灰混合而成。遭火山掩埋的意大利庞贝古城遗址中,有古罗马人用动物脂肪和自然碱生产肥皂的作坊。稍晚一点的中国魏晋时代,人们把猪油与碱混合压制成“胰子”作肥皂使用。但无论古罗马的肥皂,还是魏晋的“胰子”,在当时及以后的数百年间都只是贵族用的奢侈品。把是否使用肥皂看成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实际尺度,曾是弗洛伊德的一个预测和设想。19世纪碱盐的生产形成工业化后,肥皂价格随之下降而渐变为平民的日常用品。至1924年鲁迅发表小说《肥皂》,已然是街上的小混混都很熟悉肥皂了,而且还因为肥皂而对女乞丐有了深一层的认知和精神口味:“ 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道貌岸然的小说主人公四铭听了燃起“非道德的性欲沖動”,于是买了肥皂回家。果然好用。因为四太太“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 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 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现代的肥皂有软硬之分,以其中含碱多少而定,碱多则硬。珊蒂的肥皂刀切时如奶酪,应该属含碱少或者不含碱的软皂。据说这类手工软皂是在相对低溫下用植物油(如棕榈油)加苛性钠与纯水(还有香精)制成,其中保留了油酯释出的甘油成分,而使肥皂有保湿功能。这样理论上其成分更接近那羊扳油。但事实却非如此,因为从口腔到胃的肥皂,在我饮茶漱口后,如同容器内的皂液被注水并搅动后,在我喉咙口涨冒起来。世间的人们喜欢把自己触摸不及的心灵企求比作美丽的肥皂泡沫,如钱钟书《围城》中说的:“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 但这种虚妄的心灵色彩完全不会出现在用口腔体验的肥皂泡沫中。于我而言, 当时喉咙口如启了盖的瓶口,肥皂泡沫如啤酒花般不断泛冒出来,并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劣质花露水般的香气,促人反胃。守口如瓶在此时已无可能。无奈之下,我端了茶水去盥洗间扣喉催吐。幸好胃内除了这肥皂泡沫,无其他东西,几次下来,便将这肥皂粘液和泡沫及烦人的香气多半清去。
不时地见过一些异食癖病人嗜吃肥皂的报道,如例:“一天,她把肥皂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香气顿时弥漫全嘴,没有丝毫的生涩与难以下咽之感。以后她养成了每天吃肥皂的习惯。那年,她11岁。” 我未见过关于嗜吃肥皂病人有负面反应的报告。但好奇这类病人如何应付肥皂泡沫的问题。我以为这涉及到对肥皂种类的挑选。泡沫剂松香的含量多少对肥皂的易溶性和泡沫形成有很大影响。如果挑选松香含量少的肥皂,对于减少进食后泡沫产生和促人反胃的拙劣香气应有帮助。据此,我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科幻设想:使用食用油,混合尽量少的食用碱和高等脂松香,加少许的维生素和食用香料,可以生产出一种吃用二可的肥皂。香料可参考薛宝钗的冷香丸或者武皇帝则天的龙香汤配方。继弗洛伊德眼中的精神文明尺度,新的肥皂有望成为人类科技文明的一把尺度。因为它将带来一些实际的事实颠覆。今天大众普遍懊恼的不能口吐兰气将成为稀罕事;浴室的定义将会含有小儿餐室的意思,因为把餐桌上满身污迹的小孩移向浴室将变成大人和小孩都心意和顺理成章的事;而对旅行者,新肥皂尤将成为不可或缺的食(用)品,行者不再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而是舒意胃和,移步留香。
有句话,倒缘乡味忆回乡, 珊蒂的肥皂也让我记起家乡往事。小时候与伙伴在富春江钓鱼玩耍,有时会钓到斑斓彩色的河豚毒鱼。用手拍打河豚鱼肚子后,它会充气如愕人鼓状怪物,于是恶作剧的猛丢到正在江边洗衣的婆姨们面前,引来她们惊恐叫声。有数次运气不好而被她们捉住,从头上被浇淋混带肥皂沫的冰凉江水,自然免不了会喝一些进去。但那味却不是今此手工肥皂的厌腻,而反有些清爽的。月是故乡明,那是因为童年的眼睛清澈,无论是莽莽云海间,还是水天相接处,月光总能抵及童心深处。童年的味道大概也是如此的,无论是粗茶淡饭,苦菜粝食,还是肥皂,都如圣水一般印在了淡口清舌上,从此定下往后人生之品味基调。常见有世人叹不耐山珍海味,故非作态之语矣。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有朋友来访,带来她的家制糕糖。看到类似的果盒,我忽然动了诱她尝试珊蒂肥皂的心思,企图由此扳回一城。除去被我切去的一片,镶嵌着干果的肥皂完好地躺在果品盒里,诱人色质依旧。朋友看似有些动心,但那藏不住的刺鼻香气让她产生疑惑,仔细望闻问切后,终于释然那是一块肥皂。我略有些遗憾,深以为这次企图的失败是朋友已吃了晚饭的缘故,下次必找一个正饥肠辘辘的人为好。民以食为天,如果天足够大,让我等小民迷失,不是难事。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古来如此。中山狼也是如此。因为饥饿,中山狼迷失了判断,以为吃掉救命恩人东郭先生或者任何可以填其胃之人,是个合理的选择。这个愚蠢的错误不仅让牠赔上了性命,还让世人成功颠覆了从来即是人吃狼为主流的天大事实。孔夫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其实不然。因为起码,饱食之人存择食之心。事实上,饱食与无所用心未必有因果关系。中国的历史名人中,孔子固然谋道不谋食,但绝对的大多数都留下了既谋道又谋食的记录,这个尴尬的事实其实已远超事实而成为公理,并早在2000多年前即由曹刿一句天下由“肉食者谋之”告白世人。所以,人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不在于他饱食与否,而在于他居心何在。居心于善为君子;居心于不善为小人;居心不定,则便是如我这等的俗人了。而俗人为大多数。正是居心不定的俗人,造就了人类世界之华彩。
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