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唱一两句京戏、抛三四句英文的第三代领导人,曾经用一根手指指着一群香港记者,留下了有名的“图样、图森破”训话。我在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成了那群人中的一个,真正是“图样、图森破”。两三年的时间,斑驳陆离的记忆,留在了北京东四十条地铁站上的港澳中心瑞士酒店。
香港九七回归前的京港筹备工作会议,两月一次定期举行,地点就在这家酒店。记者为工作之便,入住同一个酒店。我的报社在北京饭店设有办事处,但我大多数时间是随大队在港澳中心。
报道开会有很多无聊的等待时间。香港跑新闻的记者,绝大多数二十几岁,正适合冲锋陷阵挖墙钻洞。通常早上六点起床,胡乱洗了脸,就下去会议室门口“逮人”,逮人是真正跑新闻、非党的喉舌的媒体人惯常的做法。开会之后的简报,向所有人公开,是官样文章,属于“新闻联播”内容,不具备独家消息或先声夺人的新闻特色,不能满足“图样、图森破”的记者,所以他们要找、要挖、要逼、要偷新闻,压力很大,睡觉吃饭都不得安稳。我在党的喉舌里面工作,总部不要任何非正面的东西,所以我很轻松,毫无拼搏斗志,对逮人一点不热心。不过总需要在场,万一人家逮到什么大消息见报了,而我没有,脸面会很灰溜溜。
逮人的情况和守株待兔相似,逮人的时间通常在早饭前后,地点是二楼饭厅电梯前的休憩空间。记者们聚在电梯口,电梯抵达,叮咚一响,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电梯门,看来者是谁。逮的大目标,是港澳办公室主任鲁平,记者们叫他“白头鲁”。他顶着一头无暇白发,身材颀长,风度翩翩,说话没有明显的官腔,比较受欢迎。但这样的大鱼,通常逮不着。酒店设有内部电梯,他可以不乘公共电梯来吃饭。逮住了,他也只笑笑,不说话。但如果他希望被逮住,就会走公众电梯,会自动向你走来,那通常是要澄清什么重要信息。其次是逮各小组的港方组长,其中又以政务组最重要,组长就是梁振英。梁振英很端着,从电梯走出来,通常目不斜视。因为他曾在英国求学,我们叫他“伦敦的天气”,又阴又冷。有记者在他房间看到垃圾桶内扔着记者的名片,于是名声愈坏,是记者群中同仇敌忾的人物。
记者们逮不到人,没什么东西写,因闲着而感到不安的时候,会要求比较随和、也喜欢讲话的成员,晚上和新闻界吹吹风,曾钰成是常常被要求来和记者闲聊的人。他是一贯的亲中派,不像梁振英、范徐丽泰那样,中途“转肽”,有“变色龙”之讥。曾钰成长年做中学校长,比较会和年轻人交流,所以受人欢迎。另外一个喜欢聊的是中文大学教授刘兆佳,一开口讲话就没法停的,拖得有些记者只能很没有礼貌地中途弃他离去。但这些闲聊内容以风花雪月为主,大多诱不出可写的东西。
大鱼小鱼都逮不着的时候,随便抓着的虾蟹,也会被要求说几句。有一个刘姓委员,瘦高文气,白面书生模样。我们有时候在二楼见到他,也抓着他说话。酒店里晚间常有模特身材和打扮的美女出现,不明目的地荡来荡去。这位刘姓委员和我们说话时,如果视野内出现这样的女子,他的眼珠就会无法自控地放出去,追着倩影到海角天涯,但嘴巴是继续和我们说话的。
日间搜集的信息,在晚间八九点钟要汇总筛选,抓出可写的东西成为稿件,传真到报社。忙的时候,通常在午夜才能完成工作,然后关系比较好的记者们一起,顶着北京深夜的严寒或凉爽,出去找还在营业的饭店吃晚饭。